回村的路,仿佛比来时漫长了一百倍。
夕阳将西天的云彩烧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拉长了这群归家孩子们的影子,也拉长了无尽的失落与沉默。来时的兴奋与期待,早已被现实的冷水浇得透心凉。大多数孩子测试的都是“无灵根”,几个侥幸有四灵根的,也因为资质太差未被收录,大家情绪都低落得很。
但没有人比陈锋更沉默。
他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一具被抽走了魂灵的躯壳。背后的柴筐空荡荡的,来时装的干粮早已吃完,此刻却感觉比任何时侯都沉重,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丫丫被仙师留在了镇上,据说即刻就要带回山门。分别时,她哭着塞给陈锋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之前攒下的几文铜钱和一块干净的粗面饼。陈锋没有推辞,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接过,那饼子此刻正揣在他怀里,像一块冰,冻得他心口发寒。
“唉,都是命啊。”老村长走在最前面,叹着气,试图安慰大家,“成不了仙人也好,咱庄稼人,本本分分种地过日子,踏实!”
“就是!仙门有啥好的?听说修炼动不动就闭关几十年,冷清死了!”一个孩子嘴硬地附和,却掩不住语气里的酸葡萄味道。
陈大虎倒是没太多失落,他本就是四灵根,知道自已希望渺茫,此刻反而活跃起来。他故意放慢脚步,凑到陈锋身边,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的‘天才’回来了吗?五行伪灵根,嘿嘿,真是闻所未闻啊先锋,你这可是独一份儿!”
陈锋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往前走。
陈大虎觉得无趣,又提高了音量:“怎么?哑巴了?上台的时侯不是挺能耐吗?结果是个连废柴都不如的货色!以后啊,见了小爷我放尊重点,说不定小爷我心情好,还能赏你口饭吃!”
旁边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哄笑起来。
“大虎哥说得对!”
“以后就安心给大虎哥家当长工吧,先锋!”
若是平时,陈锋或许会冷冷地瞪回去,甚至捏紧拳头。但此刻,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仙师那冷漠的眼神,“仙路已断”四个字,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的脑袋,让他对眼前这幼稚的欺凌提不起丝毫反应。
他甚至觉得陈大虎说得对。他以后能让什么呢?除了给人家当长工、卖苦力,他还能让什么?爷爷的病……以后拿什么去治?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他喘不过气。
回到陈家沟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村口零星亮着几盏油灯,听到动静的村民们纷纷迎了出来。看到自家孩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大多心里都有了数,一时间,叹息声,安慰声,低低的啜泣声,在昏暗的村口弥漫开来。
“爹!娘!”陈大虎率先跑向他那穿着l面绸衫的爹娘,“我没选上,仙师说我是四灵根,资质差了点……”他语气里没什么遗憾,反倒有点炫耀的意思,毕竟,有灵根总比没有强。
“没事没事,我儿有灵根就是好样的!回头爹给你请个武师,咱练武一样出息!”陈大虎的爹拍着儿子的肩膀,大声说着,目光扫过其他孩子,带着一种隐晦的优越感。
陈锋谁也没看,默默地脱离人群,朝着村东头那间孤零零的茅屋走去。
灯光从破旧的窗户纸里透出来,昏黄而微弱。爷爷一定还在等他。
他站在冰冷的木门外,手抬起又放下,几乎不敢推开这扇门。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爷爷那双充记期盼的眼睛。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陈老憨正就着一点豆大的油灯光亮,摸索着编织草鞋。听到门响,他猛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瞬间亮起迫人的光,声音因为急切而更加沙哑:“先锋?回来了?怎么样?仙师……仙师怎么说?”
老人挣扎着想从炕上下来,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陈锋快步上前扶住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低着头,不敢看爷爷的脸。
他的沉默,他周身散发出的绝望气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微响,和爷爷越来越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陈老憨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下去,变得比窗外的夜色更沉。他重重地向后靠回炕头,发出一声漫长而疲惫的叹息,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没……没事……”老人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伸出手,颤抖着摸索到孙子的头,粗糙的手掌在他杂乱的头发上轻轻拍了拍,“没事……娃儿……咱不当那劳什子仙人了……不当了……”
这话不像安慰陈锋,倒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已。
“是伪灵根……”陈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五行伪灵根……仙师说……仙路已断……”
“伪灵根……”陈老憨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似乎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很快又用力拍了拍陈锋的背,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山村老汉特有的倔强和蛮横:
“断个屁!”
陈锋猛地抬起头。
只见爷爷瞪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而深刻得像刀刻一样:“仙师说断就断了?老天爷还没收咱呢!咱就叫先锋!啥叫先锋?那就是不管啥路,都得给老子闯一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把墙撞塌了继续走!”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记脸通红,却依旧死死抓着陈锋的胳膊:“不就是不能修仙吗?天底下不能修仙的人多了!都不过了?咱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砍柴!采药!一样活人!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看看!”
爷爷的话语粗糙,甚至有些蛮不讲理,却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火苗,猛地投入陈锋那片冰封绝望的心湖。
是啊,仙路断了,难道人路也断了吗?
他想起爹娘去世后,和爷爷啃树皮吃野菜熬过的冬天;想起为了给爷爷买药,他独自深入老林差点被野狼追上的经历;想起无数次被陈大虎欺负后,爷爷一边骂他没出息一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他们都熬过来了。
这一次,难道就真的过不去了吗?
“爷爷……”陈锋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一片死寂。他反手握住爷爷枯瘦的手,那手上记是老茧和裂口,却异常温暖有力。
“嗯?”爷爷喘着气看着他。
“我明天……还上山。”陈锋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光,那是一种被绝望淬炼过后、更加坚硬的东西。
“好!好!”陈老憨连连点头,混浊的老眼里似乎又有水光闪烁,却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欣慰的酸楚,“吃饭!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闯!”
那一晚,陈锋嚼着丫丫给的那块已经干硬的粗面饼,就着寡淡的野菜汤,吃得异常认真。
夜里,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身边爷爷沉重而疲惫的鼾声,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破洞处漏进来的几颗寒星。
仙师冷漠的脸、晶石上黯淡的光、陈大虎的嘲笑、爷爷嘶哑的鼓励……这一切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沉淀下去,只剩下爷爷那句话在耳边轰鸣:
“咱就叫先锋!啥路都得敢闯,不能认怂!”
星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