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像扣住了她刚刚抛出去的那点微末希望。
寂静。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撞得生疼。指尖无意识捻着绣架上的半成品，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
她刚刚做了什么？
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阔太，开口求助。
胃里那点因为收到定金而升起的暖意，早就凉透了，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虚空。苏婉儿卡她材料的那只手，仿佛就悬在她的喉咙上。
窒息感无声蔓延。
“嗒。”
一滴水珠从杯沿滑落，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盯着那水渍，眼神没有焦点。
“叮——”
手机猝然响起！
尖锐的提示音像一把刀，瞬间劈开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锦几乎是弹起来去抓手机，指尖碰到冰凉的屏幕，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是李太太！
【李太太】：苏小姐太客气了。那点小东西你能用得上就好。（微笑）】
【李太太】：你说丹色线缺货还涨价？倒是巧了，我认识的‘云锦坊’最近刚进了一批意大利的顶级蚕丝线，色泽和韧性都是一流，丹色正好有库存。我打个招呼，你直接去找他们陈经理提我就行。】
**【李太太】：以后这些小事不必烦心，好的手艺人就该配最好的材料。】
文字轻描淡写。
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咔哒一声，轻巧地松开了她喉咙上的钳制。
空气重新涌入肺部。
苏锦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喉咙发痛，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清醒。
她看着那几行字，反复看了三遍。
不是敷衍。是解决方案。直接，高效，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举重若轻的能量。
“打个招呼”……
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的，是她过去那个世界需要层层审批、看人脸色才能勉强触及的资源。
心跳更快了，却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被巨大力量托住的、难以置信的震动。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
不能得意忘形。
越是这样，越要清醒。
她用力抿了抿唇，敲字回复。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苏锦】：非常感谢李太太！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知这批线的价格是…？我不能让您既帮忙又破费。】
界限必须清晰。她卖的是手艺，不是尊严。
对方几乎秒回。
【李太太】：哈哈，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去找陈经理，他会给你最实在的价。】
紧接着又追过来一条。
【李太太】：我看好你，苏小姐，你将来的一幅作品，可比这些线值钱多了。】
苏锦的手指顿住了。
看好。
价值。
这两个词像两块温热的烙铁，熨帖在她因为奔波而略显冰冷的心上。
一种混杂着感激、压力和野心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她立刻通过名片添加了那位陈经理。
几乎是秒速通过。
【陈经理】：苏小姐您好！李太太吩咐过了，您需要什么随时告诉我，给您成本价！这是电子色卡和价目表，您先过目！（文件）】
态度恭敬热情得不像话。
苏锦点开价目表，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成本价，也远比她之前用的昂贵数倍。
但看着电子色卡上那饱满得几乎要溢出屏幕的色系，尤其是那卷毫无色差的顶级丹色……她指尖划过屏幕，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极致的柔滑。
值！
她毫不犹豫地下了单。
同城闪送极快。
拆开那个质感十足的哑光黑纸盒时，苏锦甚至屏住了一口气。
丝线被分门别类地安置在特制的隔层里，像一件件等待检阅的艺术品。
她拿起那卷丹色线。
指尖触到的瞬间，心里只有一个词：对了。
柔滑如最细腻的脂膏，韧性十足，颜色是毫无杂质的饱满醇正，透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和她之前用的那些，云泥之别。
她几乎能想象到，用这样的线绣出来的海棠，会拥有怎样鲜活的生命力。
苏婉儿……你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卡死我？
可惜了。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冽的弧度。
你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站在了怎样的巨人的肩膀上。
她坐回绣架前，拈起新线，穿针引线。
动作行云流水。
针尖落下，丝滑得几乎感受不到阻力，均匀平整得不可思议。顶级材料带来的愉悦体验，让她完全沉浸进去。
最后的收尾，滚边，穿上流苏。
当最后一针落下，那个海棠花香囊静静躺在她掌心时，连她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太完美了。
色彩、光泽、质感，乃至那份精致典雅的气韵，都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甚至超越了她前世用惯了好材料时的普通作品。
她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细节图，甚至录了一小段视频，展示流苏摆动时丝绸流淌的光泽。
然后，发给了那位“云淡风轻”。
【苏锦】：X女士您好，您的定制海棠花香囊已完成，请查收。填充了艾草、丁香、薄荷，希望对您有帮助。】
等待回复的几分钟，变得有些漫长。
她甚至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香囊的流苏。
手机终于响了。
【云淡风轻】：“……苏小姐。”】
文字后面，跟着长达十几秒的语音。
苏锦点开。
对面不再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冷静语调，而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和激动，语速都快了几分：
“这…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我知道你手艺好，但这实物比照片和视频里还要精致一百倍！这线、这光泽…比我收藏的某些大师作品都不差了！绝了！真的绝了！”
“尾款我这就付！我必须给你发个朋友圈！等我！”
【支付宝到账，1500元。】
叮咚的提示音，伴随着对方火速发来的、洋洋洒洒几百字的五星好评，一起砸了过来。
成了。
稳稳地，漂亮地。
苏锦看着那溢美之词，看着对方果然立刻更新了朋友圈，极力推荐着她的工作室。
一种坚实而滚烫的成就感，终于冲垮了所有忐忑，满满当当地填满了心口。
这是她自己，一针一线挣来的认可和未来。
她正想回复感谢，一个新的来电显示跳了出来——
李太太。
苏锦心口一跳，迅速接起，声音保持镇定：“李太太，您好。”
“苏小姐，线收到了吧？还合用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
“收到了，非常棒，真的太感谢您了。”苏锦真诚地说。
“合用就好。”李太太轻笑一声，语气随意地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对了，下周末‘嘉艺拍卖行’有个小型的私人预展，都是些现当代的艺术品和工艺品，挺有意思的。”
苏锦的呼吸下意识放轻了。
“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或许能给你一些创作灵感。”李太太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而且，那里的人，才是真正识货，也出得起价的。”
嘉艺拍卖行……
私人预展……
真正识货，出得起价……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门后流光溢彩，也必然暗流汹涌。
机会。赤裸裸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机会。
也可能，是陷阱。
苏锦只沉默了一秒。
指尖用力掐了下掌心，声音却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这是我的荣幸，我很期待能去开阔眼界。”
电话挂断。
工作室里重回寂静。
只有桌上那卷顶级丹色丝线，在灯光下流淌着奢华而安静的光泽。
苏锦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那丝滑的线卷。
冰凉。
柔韧。
充满力量。
苏婉儿，你看见了吗？
你断我生路，却亲手把我推向了，你挤破头都进不去的云端。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
嘉艺拍卖行……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里面，会有顾夜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