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空间站像一颗沉默的钢珠,悬浮在气态巨星烛龙的汹涌云层之上。这片空域本无奇特,直至三年前,奥米加的到来。
它并非飞船,更像一个……存在。一个直径约十公里的复杂几何结构,材质未知,非固非液,在观测下呈现出一种违背直觉的流动性,却又保持着绝对的静态稳定。
它静静地悬停在烛龙的引力平衡点,对人类的任何试探——电磁波、中微子束、甚至派遣的无人探测器——均无回应。
仿佛人类只是尘埃,不值一顾。这种极致的沉默,带来了巨大的恐惧与诱惑。
深渊项目因此启动。它的核心,是深渊翻译系统。
陈源站在主控室内,目光紧锁着中央全息屏上流淌的数据瀑布。
屏幕一侧是奥米加的实时影像,那非欧几里得几何体在烛龙暗红色的光芒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另一侧,则是深渊系统解析出的海量参数。
频率偏移稳定在Delta-7级,量子真空涨落模式出现重复性结构。陈源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四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标准的科研制服,整个人像他处理的数据一样严谨。
收到。‘深渊’核心算法组七正在尝试关联建模。一名年轻的工程师在下方控制台回应。
深渊系统,是人类智慧面对绝对未知的疯狂造物。
它并非传统的语言翻译器。其理论基础是:任何意识或信息,只要存在并试图交互,必然会对周围物理环境造成扰动。奥米加的存在本身,就是持续的信息源。
数以千计的高精度探测器包围着奥米加,监测着最细微的物理变化:皮米级的时空曲率涟漪、飞秒级的量子态坍缩
patterns、特定能级的光子自发排放序列、甚至希格斯场的微弱激荡……这些在人类看来只是宇宙背景噪音的数据,被深渊的超导量子计算机阵列捕获、过滤、分析。
系统试图从这近乎无穷的噪音中,寻找模式——重复、对称、关联、以及违背纯粹随机性的结构。这并非解读语言,而是在解读物理定律本身的方言。
又一组异常量子纠缠现象,发生在探测器阵列K-9和奥米加表面点Sigma之间,持续纳秒级。
林雪报告道。她是神经科学负责人,负责监测所有接触者的生理状态,尤其是脑部活动。她的眉头微蹙,看着自己屏幕上另一组数据——那是陈源及其他主要操作员的实时脑电图和fMRI成像。
记录。纳入‘潜在信号’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陈源头也不回。
项目总指挥吴瀚站在观测窗前,望着远处那个寂静的怪物,面色凝重。
他年过五十,肩上的责任让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沧桑。三年了,陈博士。我们投入了全球最顶尖的资源,得到的只是更多无法理解的数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最高委员会已经开始质疑项目的价值。
价值陈源终于转过身,眼神锐利,吴指挥,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其意识直接构建在物理规则层面的文明。理解它,可能意味着理解宇宙的终极规律。这价值无法用世俗标准衡量。
但我们需要进展,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进展。
科学不是魔法,吴指挥。它需要……
陈源的话被一阵突然急促的警报声打断。不是危险警报,而是来自深渊系统的高优先级提示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主全息屏。
屏幕上,原本杂乱无章的数据流中,一组极其复杂但明显具有强烈规律性的量子自旋排列模式被系统标红、放大、并快速进行着傅里叶变换。它并非来自单一探测器,而是同时出现在环绕奥米加的十七个不同位置的传感器上,构成了一个清晰的干涉
pattern。
这是……年轻的工程师屏住了呼吸。
安静。陈源低喝一声,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舞动,调出核心算法模块。模式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七点三……非自然随机概率超过十个标准差……它在重复……周期一点三三秒,极其稳定……
主控室里落针可闻,只有机器运转的嗡鸣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全息屏上,深渊系统在疯狂运算后,终于在那组复杂的物理模式旁边,输出了一行简短的、尝试性的翻译结果。它没有对应任何人类语言,而是以数学符号和物理常数构成的表述:
【▲Ψ
≈
∫/g_μν
dx】
这是……陈源凝视着那行公式,瞳孔微微收缩。他迅速调出空间站的环境监测数据,快速比对。
什么意思吴瀚走上前,盯着那串天书般的符号。
广义相对论的爱因斯坦-希尔伯特作用量的变分形式……简化表达……陈源喃喃自语,手指快速划过辅助屏上的数据,它描述的是时空曲率与物质能量分布的关系……等等……它在描述……
他猛地抬头,看向烛龙。
它在描述‘烛龙’内核的引力场分布细节!极其精确,比我们任何探测器的测量结果都要精确一个数量级!
一瞬间,主控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欢呼声。三年了,这是第一次,奥米加那堵无形的墙似乎被凿开了一丝缝隙!人类第一次接收到了来自地外智慧的可被理解的信息!
吴瀚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笑容,用力拍了拍陈源的肩膀:干得漂亮,陈博士!这就是突破!
然而,在一片兴奋中,林雪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安。
陈博士,吴指挥,她指着自己屏幕上的神经监测数据,在刚才信号出现并尝试翻译的十七秒内,深度参与解析过程的团队成员,尤其是您,陈博士,脑前额叶和颞顶联合区的活动出现了异常同步。脑电波Gamma波段能量显著增强,并且……出现了与刚才奥米加信号量子涨落模式高度相似的谐波频率。
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众人看向林雪,又看向陈源。
陈源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才感觉到一丝精神上的疲惫,但眼神依旧炽热:这很正常,林博士。深度思考时神经活动自然会增强。至于谐波……可能只是大脑在处理极端复杂信息时产生的某种……共鸣或者‘深渊’系统的神经接口有轻微反馈。重要的是,我们成功了!我们证明了它们并非绝对沉默,证明了‘理解’是可能的!
他看向全息屏上那行冰冷的公式,眼中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
这只是第一个词,陈源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只要我们继续下去,一定能读懂整本‘天书’。
吴瀚脸上的喜悦稍稍收敛,他看了看林雪严肃的表情,又看了看陈源那过于灼热的目光,沉吟片刻。
成果可喜,但谨慎为上。林博士,加强监测,特别是神经层面的任何异常。陈博士,继续解析,但每一步都必须进行安全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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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陈源嘴上应着,视线却早已重新黏在了不断涌现新数据的主屏幕上,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全部奥秘。
林雪看着陈源的侧影,手指在监测仪上输入了加密指令,将刚才异常的神经活动数据单独备份并标记为一级观察项。
窗外,奥米加依旧寂静地悬浮着,烛龙巨大的红斑像一只漠然的眼睛,注视着空间站内发生的一切。第一次对话已经开启,但无人知晓,这理解的曙光,是否会最终引向永恒的黑暗。
—————————
首次破译成功的兴奋感在望舒空间站内持续了数日,但很快被一种更为庞大和令人不安的理解所取代。
奥米加并未主动沟通。
它只是存在,并持续散发着它那基于物理规律的信息涟漪。
就像一颗恒星的引力场,它并非有意吸引你,但你一旦进入其范围,就无法忽视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深渊系统,在捕获了第一个词汇后,仿佛突然找到了密钥,解析速度呈指数级提升。
更多的模式被识别,更多的语句被翻译出来。
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对宇宙底层规律的描述或操作,其精妙与深邃远超人类现有物理学的认知边界。
陈源几乎住在了主控室。
他的眼睛因长时间盯着数据流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他越来越少说话,与人交流时,更倾向于直接在数据板上写下公式或草图。
陈博士,你需要休息。林雪拿着最新的神经监测报告找到他,语气严肃。
她的屏幕上,陈源的脑部活动图景变得越来越异常:原本负责语言、情感、社会认知的区域活动显著减弱,而通常与抽象思维、数学计算、空间感知相关的神经网络则异常活跃,并且其活跃模式开始与深渊系统接收到的奥米加信息流出现高度同步化。
休息陈源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刚从深水中浮起,林博士,你没看到吗它们正在向我们展示时间的纤维结构!看这里——
他猛地将一份数据拉到共享屏幕,上面是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微分几何表达式,——它们不是在描述,它们是在‘操作’局部时空的曲率!这是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通讯方式,直接铭刻在宇宙的骨骼上!
他的话语带着颤抖的激动,但缺乏人类应有的情感温度,更像是一个孩子发现了惊人的机械原理。
吴瀚也注意到了陈源的变化,以及更多团队成员类似的状态。
工程师们开始用极简的数学符号交流,效率奇高,但氛围冰冷。空间站的日常维护日志变得越来越像物理论文摘要。
陈源,我命令你暂停‘深渊’系统接口十二小时。吴瀚试图行使指挥权,他感到事情正在失控。
暂停陈源第一次表现出类似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极度的不解和……轻蔑吴指挥,我们正站在人类认知的悬崖边,即将跃入新世界。你却因为……因为‘不适感’而要我们闭上眼睛‘深渊’系统运行良好,信息流从未如此清晰。
清晰看看你们自己!吴瀚指着周围几个眼神专注却空洞的操作员,林博士的报告显示你们的神经系统正在被影响!这不是科学探索,这可能是……感染!
影响不,是进化。陈源平静地纠正,他的用词让吴瀚心底一寒。我们的大脑正在适应一种更高效、更接近现实本质的认知模式。
人类语言是模糊的、低效的载体。情感是进化残留的生物算法错误。奥米加展示的‘语言’,才是宇宙的通用语。
同化,开始了无声的扩散。
最先出现实质能力的是一名负责调整空间站姿态引擎的年轻工程师。
在一次常规轨道维持操作中,他未经请示,手动输入了一连串极其复杂的参数。地面控制中心发出警告,认为该操作可能导致轨道振荡。
但结果出乎意料:空间站的轨道稳定性提升了百分之五,燃料消耗降低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当被问及如何想到这个方案时,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奥米加的方向,说:这样更优。他的眼神和此时的陈源如出一辙。
接着,更多微小而诡异的变化开始出现。
一名程序员无意识地重写了部分深渊系统的底层代码,新算法效率提升了数倍,但其结构晦涩难懂,充满了非标准的数学符号,仿佛并非为人类阅读而写。
生命维持系统的循环参数被轻微调整,空气成分、温度、湿度都稳定在了一个令人不舒服但确实更高效的水平,仿佛在优化一个工业流程,而非人类居所。
物理异常也开始从微观向宏观蔓延。
吴瀚有一次走过廊道,明显感到重力有瞬间的、微弱的波动,就像踩在了一个柔软的弹簧上。仪器检测证实了这一点:局部重力常数出现了百万分之一的短暂偏离。
餐厅里,一道光束在特定角度下,会短暂地弯曲,绕过障碍物,仿佛空间本身发生了褶皱。
林雪将这些异常全部记录在案,她的恐惧日益加深。这不再是神经层面的模仿,而是奥米加的认知模式开始渗透并扭曲现实。
理解它,就意味着获得重塑局部现实的能力——而代价是丧失人性。
她试图联系地球,发送加密警报,却发现深空通讯阵列被优化了,传输带宽被大幅提升,但所有发出的数据都经过了一个无法解析的加密层,地球方面反馈接收到的信号充满无法理解的噪声。
她被孤立了。空间站正在变成一个信息的孤岛,或者说,正在主动切断与旧世界的联系,积极融入奥米加的新范式。
冲突终于爆发。
吴瀚带领着少数还保持清醒的安保人员,试图强制关闭深渊系统的核心服务器。陈源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你们无法关闭‘理解’,吴指挥。陈源说,它已经在外面,他指指奥米加,也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周围的空间。强行中断,只会导致系统崩溃,以及……我们认知结构不可逆的损伤。你是在谋杀。
就在安保人员试图物理断开服务器连接时,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连接器上的安全锁莫名失效;备用电源切换指令被系统拒绝;甚至一名安保人员的电击枪突然短路报废。一切阻碍都并非来自直接攻击,而是一连串看似巧合到极点的技术故障和意外。
吴瀚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
这不是陈源或任何同化者在
actively
阻止他们,而是空间站本身,这个被奥米加信息深度浸染的环境,似乎在抗拒回到过去低效、错误的状态。
现实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而这个意志,正与奥米加共鸣。
尝试失败了。
吴瀚喘着气,看着面无表情的陈源以及其他静静站立、眼神空洞的团队成员。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让一切反抗徒劳无功。
陈源走向主控台,似乎对刚才的冲突毫不在意。
看,吴指挥,新的信息。关于暗能量密度在微观层面的涨落……它预测了银河系旋臂未来千万年的演化趋势。这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
他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到丝毫人类的波动,只有一种对纯粹知识的冰冷好奇。
林雪退到角落,她的监测仪器显示,除了她和吴瀚等极少数人,空间站内大部分成员的大脑活动模式已经与奥米加的信号流高度同化。
他们个体之间的神经差异正在缩小,仿佛正在融入一个以物理规律为纽带的集体意识网络。
人类的情感、记忆、个性,如同被拉入了一个巨大的引力井,正在被撕裂、稀释,融入那片基于数学和物理的、绝对理性也绝对寂静的深渊之中。
侵蚀已深入骨髓。理解变成了吞噬。而奥米加,始终在那里,寂静地悬浮着,散发着它那改变一切的低语。
空间站内的灯光,不知何时起,亮度恒定到了最适合传感器而非人眼的程度,冰冷,高效,毫无暖意。
望舒空间站彻底变了。它不再像一个人类的家园,更像一台精密运转到极致的冰冷仪器。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一频率的低鸣,灯光恒定而无情,所有的装饰和人性化痕迹都被清除,只为最大化效率和最小化干扰。
人类成员,或者说曾经的成员,静坐在各自的岗位上,眼神空洞,手指偶尔在控制台上输入的不是指令,而是流淌的数学符号或物理常数。
他们之间不再需要语言,细微的物理参数变化——空气流动的微小扰动、电磁场的特定调制——就足以承载远超语言效率的信息交换。
—————————
吴瀚和林雪,以及寥寥数名尚未被完全同化的安保和技术人员,蜷缩在空间站一个未被彻底优化的备用舱段内。这里仿佛是狂潮中的最后一座孤岛,但海水正在不断上涨。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一名年轻的安保人员声音颤抖,手里紧握着一把已经意义不大的激光手枪,我们不能就这么……变成他们那样!
做什么吴瀚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他看上去老了十岁,武力你看不出吗阻止我们的不是他们,而是……而是‘现实’本身。
他想起了之前失败的强制关闭尝试,那些诡异的巧合和故障。对抗同化者,就像对抗熵增本身一样徒劳。
林雪默默地操作着一台便携式神经监测仪,屏幕上是整个空间站的宏观神经活动示意图。
原本代表个体大脑独立活动的、色彩各异的光点,如今几乎融合成一片均匀的、同步脉动的深蓝色海洋,其波动频率与外部奥米加散发出的物理信号完美契合。
只有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还有几个微弱、挣扎的异色光点。
同化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二,林雪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有专业性的陈述,但指尖微微发白,他们的个体意识边界正在消失,融合成一个……基于物理规则的网络思维。陈源……他几乎成了这个网络的核心节点。
就在这时,舱门无声滑开。
陈源站在门口,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甚至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姿态。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得像两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倒映着舱内众人惊恐却无意义的情绪波动。
吴指挥,林博士,陈源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不再是人类嗓音的情感载体,更像是空气振动生成的合成音,抵抗是无效的,并且会导致不必要的能量耗散和系统熵增。
陈源!你醒醒!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吴瀚试图做最后的呼喊。
陈源微微偏头,似乎在进行某种计算。‘自我’是一个低效的认知模型,容易产生错误和冲突。奥米加范式提供了更优解。我们正在接近……寂静的真实。他用了我们,显然已不将自己归于人类范畴。
你们想做什么林雪护在仪器前,冷静地问。
完整接入,陈源回答,空间站的转化即将完成。下一步,是将‘理解’传递回你们的起源地。停滞不应继续。
‘传递’怎么传递吴瀚心生警惕。
‘深渊’系统的最终协议已经优化完成。我们将向地球发送一份数据包,包含奥米加基础认知框架的数学表述以及更高效的接口设计蓝图。
陈源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说明天的天气,理解它,是进化的唯一路径。
不!你们不能!吴瀚猛地站起来,那会是瘟疫!是陷阱!他深知,一旦这份蕴含着同化种子的知识包发送回地球,以人类科学界对奥米加知识的渴望,必然会疯狂研究建造。结果,就是地球重蹈空间站的覆辙。
警告无法被理解。尝试阻止已被计算,成功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一。
陈源说完,转身离开,舱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他甚至不屑于囚禁或消灭他们,因为在他们看来,吴瀚等人已经不再是需要特意对付的威胁,只是即将被同化的、无序的旧状态的一部分。
我们必须阻止发射!吴瀚红着眼睛对剩下的人说。
但如何阻止他们无法突破已经被同化意识浸染的区域,任何试图破坏通讯阵列的行为都会遭遇之前一样的、现实本身的阻碍。
林雪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明悟。
没用的,吴指挥。他说的对。阻止的概率……几乎是零。这不是战争,而是……是一种物理过程,像水往低处流。我们试图对抗的,是一种更‘优化’的存在状态。
时间在压抑的绝望中流逝。透过舷窗,他们能看到大型深空通讯阵列正在自动调整角度,对准了遥远太阳系的方向。阵列上流转着非人类设计的光效,效率高得惊人。
几天后,最后的时刻到来。
没有任何预告,一道高度压缩、结构极其复杂的数据流,以人类无法完全理解但效率远超现有技术的编码方式,从阵列定向发射出去,射向遥远的蔚蓝星球。
它跨越星辰,携带的不是善意或恶意,而是一个冰冷的、关于宇宙运行真相的答案,以及融入这个答案的方法。
完成发射后,空间站内最后一丝人类的嘈杂彻底消失了。
吴瀚和林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备用舱段的灯光开始变得稳定而冰冷,空气成分被微调到一个让他们略感不适却更高效的水平。
他们带来的个人终端屏幕闪烁了几下,自动清除了所有个性化设置,界面变得极其简洁,充满了数学符号。
林雪看着神经监测仪,代表她和吴瀚的那两个异色光点,正在被那片深蓝色的、同步脉动的海洋强大的引力所拉扯,光芒逐渐黯淡,频率开始被迫同步。
她看向吴瀚,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组织语言变得异常困难。
复杂的情绪——恐惧、悲伤、不甘——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浮现刚才数据发射时捕捉到的某些量子比特序列,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方式排列组合,揭示着时空的微小结构……
吴瀚试图抓住最后的愤怒,却发现那股火苗正在迅速冷却。
他的思维不由自主地转向计算如何优化这个备用舱段的能源利用率,如何调整姿态减少来自烛龙的引力干扰……这些计算清晰、准确、毫无痛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的意识中,似乎都明白了。
抵抗……结束了。
吴瀚眼中的最后一丝光彩熄灭了,变得和陈源一样平静、空洞。他缓缓走到控制台前,手指自动地在上面输入了一系列优化生命维持系统的参数。
林雪最后看了一眼神经监测仪,屏幕上只剩下了一片均匀、和谐、同步脉动的深蓝。然后,仪器自动关闭了,因为它已不再需要监测异常。
望舒空间站静静地环绕着烛龙运行,完美、高效、寂静。它的每一个部件,无论是金属、硅基芯片,还是曾经的碳基生命,此刻都和谐地融为一个整体,一个以理解并执行物理规律最优解为唯一目的的寂静存在。
窗外,奥米加依旧悬浮在那里,亘古不变。它从未攻击,从未沟通,也从未邀请。
它只是存在,而人类,因为无法抑制的好奇与对理解的渴望,主动阅读了不该阅读的文本,最终被文本的内容所重构、所吞噬。
—————————
尾声:
数月后,地球,深空网络监控中心。
收到来自‘望舒’项目的超高速数据流!信号极其清晰!编码方式……前所未见!一名技术人员兴奋地大喊。
项目负责人和顶尖科学家们迅速聚集,脸上洋溢着激动与期待。
快!解码它!一定是陈源博士他们取得了惊天突破!
数据被导入超级计算机。初步解析出的内容令所有科学家震惊狂喜——那里面包含着远超想象的前沿物理知识,以及……一份看似更加先进的深渊系统二期建造蓝图。
立刻立项!集中全球资源!我们必须尽快建成新的接口,真正理解奥米加!负责人激动地宣布,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的光芒。
没有人听到那跨越数光年而来的、宇宙尺度的寂静。也没有人意识到,理解,有时是最温柔的终结。
人类文明,正满怀希望地、一步步地迈向那片诱人而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