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出生就是太阳,有些人活成追光的影子。
我蹲在院墙根儿底下啃冷馒头,屋里飘出炖鸡的香味儿,香得钻鼻子。今天是弟弟常耀的生日。妈的大嗓门从窗户缝里挤出来:耀啊,慢点吃,锅里还有呢!
手里的馒头硬得硌牙。我的生日上个月吧,妈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说:女孩子,吃多了长胖,不好看。常耀碗里的鸡腿堆得冒尖。
奶奶踮着小脚从堂屋出来,手里攥着个东西,看见我,老脸一皱,飞快地把东西藏进袖口。不用猜,准是给常耀留的煮鸡蛋。我低头,用力咬了一口馒头,粉渣子掉了一地。
常醒!死丫头又躲懒!水缸见底了看不见妈炸雷似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默默起身,肩膀擦过门框,去拿扁担和水桶。铁桶撞在一起,哐当响。常耀捧着碗,油光光的嘴咧着:姐,挑水啊多挑点,我吃完要洗澡!妈在旁边笑:瞧我儿子,多爱干净。
井在村西头。一趟,两趟。肩膀磨得生疼。第三趟刚进门,常耀鬼叫着冲过来,手里挥舞着新买的玩具枪,塑料子弹啪一声打在我额角。
嗷!我捂着头,火辣辣的疼。
常耀!爸难得呵斥了一声,从里屋出来。常耀嘴一瘪,假哭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姐挡我道了…
爸的脸立刻黑了,瞪向我:多大个人了!不知道让着弟弟杵那儿当门神啊!妈冲过来,一把搂住常耀:哎哟我的心肝!吓着了没不就碰了一下,你姐皮厚实着呢!
额角鼓起个包。我放下水桶,水溅出来,湿了鞋面。没人看我。爸在看常耀的枪是不是摔坏了,妈在哄她的宝贝疙瘩。那点疼,从额角钻进心里,冻得发硬。
晚上,常耀要看动画片。家里那台旧彩电,雪花比人影还多。他看得起劲,学着电视里大叫大跳,一脚踢在插线板上。
滋啦!火光一闪。
电视黑了屏。屋里一片死寂。
常耀吓傻了,两秒后,哇地哭出声,惊天动地。爸、妈、奶奶全围了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摔哪儿了宝贝
吓死奶奶了!心肝儿别哭!
常耀抽抽噎噎,小手指向我:是…是姐!她…她绊我!我差点摔死!
三道目光,像淬了毒的针,齐刷刷扎在我身上。
妈的脸瞬间扭曲:常醒!你个丧门星!你想害死你弟弟啊!
爸的巴掌带着风就扇了过来。我没躲。脸上火烧火燎,耳朵嗡嗡响。
我没有。我的声音干巴巴的,砸在地上。
还敢狡辩!爸的吼声震得房梁掉灰,耀儿这么小,他能撒谎你当姐姐的,心肠怎么这么毒!
奶奶拍着大腿哭嚎: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白眼狼!
常耀躲在他妈怀里,偷偷看我,嘴角撇着,带着点得意的笑。像一把小刀,在我心口慢慢划拉。解释没用。在这个家,常耀的眼泪就是圣旨。
我成了罪人。晚饭没我的份。妈把剩下的鸡汤和鸡肉全锁进橱柜,说看着我就倒胃口。我蜷在堆杂物的西屋小床上,听着堂屋电视修好后传来的动画片声音,还有常耀咯咯的笑。肚子饿得咕咕叫,心口那点凉气,慢慢结成冰。
第二天是周六,妈破天荒给了我十块钱。去镇上,给耀儿买两斤排骨,再称点他爱吃的葡萄。剩下的…给你买个本子。她顿了顿,眼神扫过我磨破边的书包。
我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这钱,是常耀的零食费里挤出来的还是爸打牌赢了赏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沾着常耀的名字。
镇上人多。称好排骨,紫嘟嘟的葡萄,花去八块五。剩下的一块五,够买一个最便宜的作业本。文具店门口,新到的练习册封面鲜艳。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转身走进旁边的小卖部。用一块钱买了包最便宜的盐——家里盐罐子快空了,妈骂过几次。剩下的五毛,买了根最细的铅笔芯。
回去的路上,太阳毒得很。装肉的塑料袋勒得手生疼。走到村口老槐树下,看见常耀和几个孩子弹玻璃珠,玩得满头汗。
常耀!回家!我喊了一声。
他正输得急眼,头也不回:滚开!烦死了!
我懒得管他,提着东西往家走。刚进院子,妈就冲出来,脸色比锅底还黑。
钱呢!
我把排骨和葡萄递过去,盐也拿出来:剩一块五,买了盐和铅笔芯。
妈一把抢过袋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里面的东西,又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你偷钱!
我懵了:什么钱
还装!妈的声音尖得像要刺破天,我给耀儿放在枕头底下的二十块压岁钱不见了!就刚才不见的!家里就你俩!不是你偷的是谁!
血一下子涌上头顶。那二十块我知道,是过年时姥姥偷偷塞给常耀的,妈当宝贝似的替他收着。
我没拿!我回来的时候常耀还在村口玩!我争辩,声音发颤。
放屁!妈一口唾沫差点喷我脸上,耀儿早回来了!他说看见你鬼鬼祟祟进我们屋!常醒啊常醒,我供你吃供你穿,养出个贼来!
爸闻声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拎着半瓶酒,眼睛通红:又作什么妖
妈立刻扑过去,哭天抢地:老常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你闺女偷她弟弟的压岁钱啊!二十块啊!
爸的醉眼一下子凶光毕露,像要吃人:钱呢拿出来!
我没拿!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像野草疯长。
还不承认!爸抡起手里的酒瓶就砸过来。我下意识一躲,酒瓶砸在门框上,砰地碎裂,玻璃渣子四溅。一股酒气弥漫开。
反了你了!爸暴怒,抄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劈头盖脸打下来。
我抱头蹲下,笤帚把砸在背上、胳膊上,闷闷地疼。没哭。眼泪早在这十八年里流干了。
打!打死这个贼骨头!让她偷!妈在旁边跳脚咒骂。
奶奶倚着门框,不住叹气:造孽…造孽…
混乱中,常耀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回来了,躲在妈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眼神躲闪,带着点惊慌,但更多的是…看戏似的兴奋。
我没偷!我猛地抬起头,冲着常耀吼,常耀!你自己说!钱哪去了!
常耀吓得一哆嗦,哇地哭出来:妈…姐凶我…她瞪我…
你还敢吓唬弟弟!妈护犊子似的把常耀搂得更紧,指着我的鼻子骂,钱肯定是你藏起来了!搜!给我搜她的身!搜她的狗窝!
爸喘着粗气,一把拽起我的胳膊,粗粝的手在我身上胡乱摸索。口袋被粗暴地翻出来,空空如也。他又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进西屋,把我的被子、枕头、几件旧衣服全抖落在地上,用脚踩着,翻找。
一地狼藉。像我的尊严,被踩得稀烂。
什么都没有。
藏哪儿了说!爸的耐心耗尽,一脚踹在我小腿上。剧痛让我踉跄着撞在墙上。
就在这时,常耀怯怯的声音响起:爸…妈…钱…钱在我这儿…
所有人猛地回头。
常耀从自己鼓囊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其中夹着两张十块的票子。他抽抽搭搭:我…我怕姐偷…我就自己先藏起来了…刚才忘了说…
时间好像凝固了。
妈脸上的狰狞僵住。爸举着笤帚的手停在半空。奶奶张着嘴。
空气死寂。
我看着那二十块钱,看着常耀那张无辜又委屈的脸,再看看爸妈凝固的表情。一股冰冷的绝望,混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从喉咙深处涌上来。
没有道歉。永远不会有的。
爸放下笤帚,似乎有点尴尬,干咳一声,嘟囔着:…胡闹!转身进了屋。
妈愣了几秒,飞快地换上一副面孔,心疼地摸着常耀的头:傻儿子,吓着了吧钱收好,以后谁也别信,自己拿着!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墙角的我,眼神像看一堆垃圾,还愣着干什么把地上收拾了!看着就心烦!
奶奶摇摇头,也颤巍巍地走了。
常耀攥着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点心虚,但更多的是看,没人信你的得意。他跑进堂屋,开电视的声音很快响起来。
我一个人站在破败的西屋里。背上、胳膊上、小腿上,被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地上的衣服被子沾满了灰。额角昨天被常耀打的包还没消。
窗外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凉,冷到骨头缝里。
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啪一声,断了。
没有愤怒,没有哭喊。心里只剩下死水一样的平静。我弯腰,开始慢慢地收拾地上的东西。旧衣服,打了补丁的被子,几本翻烂的课本。我把它们一件件叠好,塞进一个用了很多年、拉链都坏了的旧旅行包里。
动作很慢,但很稳。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异常清晰:走。马上走。
堂屋里传来常耀的笑声和动画片吵闹的音乐。厨房飘来妈炒菜的油烟味。这个家的一切,都让我窒息。
拉链拉不上,我用一根塑料绳把包口死死捆住。然后,我走到堂屋门口。
爸坐在条凳上抽烟,妈在灶台忙活。常耀盘腿坐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电视声。
爸,妈。
他们同时看过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我走了。
妈手里的锅铲顿了一下,拧紧眉头:走上哪去饭快好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赶紧把院子里的柴劈了!
爸吐出一口烟圈,眼皮都没抬:翅膀硬了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我点点头,异常平静:嗯,不回来了。
空气再次凝固。
妈放下锅铲,叉着腰,上下打量我,像看一个怪物:你说什么疯话不回来你吃我的喝我的十八年,拍拍屁股就想走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
爸也站起来,酒气还没散尽:走行!先把这十八年的饭钱算清楚!老子养条白眼狼!
算账好啊。
我直视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六岁开始帮家里烧火,七岁喂猪,八岁下地捡麦穗,十岁能挑半桶水,十二岁做饭洗衣裳,十五岁暑假去镇上罐头厂剥橘子,挣的钱一分不少都给了妈。去年高三,每天放学走十里地去餐馆刷盘子到半夜,就为挣自己下学期的书本费。常耀呢他除了伸手要钱,往家里拿回过一分吗
我顿了顿,胸口堵得厉害,但语气没变:这十八年,我吃的,是你们吃剩的;穿的,是亲戚家不要的;用的,是常耀扔掉的。我花的每一分钱,都靠我自己这双手抠出来、挣出来的。你们算算,我欠了你们多少饭钱算出来,我出去挣,还。一分不少。
爸妈的表情像是第一次认识我。震惊,错愕,更多的是被戳破伪装的恼怒。
妈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放屁!养你这么大,就养出你这张嘴!
爸恼羞成怒,抄起刚才的笤帚把:反了!反了天了!老子今天打死你!
他冲过来。这次,我没蹲下,也没躲。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那高高扬起的笤帚把,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声音嘶哑却穿透屋顶:
打!今天你打死我!打不死,我爬也要爬出去!从今往后,我常醒,是死是活,跟你们常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们捧你们的金疙瘩!我们,一刀两断!
笤帚把停在半空。
爸被我这股豁出去的狠劲震住了。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逆来顺受的影子,会有一天像狼崽子一样呲出獠牙。
妈也傻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常耀吓得缩成一团,不敢看。
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爸举着笤帚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心口那团冰,此刻烧成了火,灼得我生疼,却也给了我支撑着站直的力气。
滚!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无法发泄的暴怒,有种就滚得远远的!死在外面也别脏了我常家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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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像是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扑上来,不是拦我,而是去扯我肩上的破包:想走把包留下!这包还是我的呢!身上这衣服也是我的!脱下来!你光着屁股滚出去!
她尖利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胳膊。我死死攥住背包带子,塑料绳勒进掌心。
妈,我看着她疯狂的眼睛,声音冷得像冰渣,这包是装猪饲料的袋子改的。这衣服,是前街王婶家孙子穿小不要的。你想要,行。
我猛地松开手,包带从肩上滑落。在妈错愕的瞬间,我飞快地解开外套扣子——那是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运动服。我把它脱下来,狠狠摔在满是鸡屎和尘土的地上。
里面只剩下一件同样洗得变形、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背心。早春的风灌进来,冷得刺骨,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弯腰,捡起那个用塑料绳捆着的破包,重新甩到背上。绳子勒着单薄的背心,硌着骨头。
现在,两清了。我看着妈,看着爸,看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却从未属于过我的地方,从今往后,我是常醒,不是你们常家的女儿。你们就当,十八年前,没生过我。
说完,我转身就走。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跨出常家的院门。没有回头。
身后死寂一片。
直到我走出十几米远,才听到妈尖锐的哭嚎穿透空气,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滚!滚!养不熟的白眼狼!早死早超生!
爸的咆哮也炸开:滚了就别想回来!老子说到做到!
常耀好像也在哭,但声音很快被淹没。
村子里的土路坑洼不平。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摇晃。偶尔有路过的村人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单薄的背心和肩上的破包。我面无表情,只是往前走,朝着村口的方向。
冷。风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像刀子割。但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烧掉了恐惧,烧掉了犹豫,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活下去。
口袋里只有五毛钱。是昨天买铅笔芯剩下的。捏在手心,硌得慌。
村口有班车去县城,车票三块。我坐不起。
我沿着公路走。水泥路面硌着脚底薄薄的鞋底。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擦黑了。腿像灌了铅,背上那个破包越来越沉,绳子勒得肩膀生疼。肚子饿得一阵阵抽筋。
路边有个废弃的砖窑,塌了一半。我钻进去,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下。寒气从砖缝里渗进来,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黑暗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饿。冷。怕。
但奇怪的是,比起在那个家,此刻缩在破砖窑里的我,心里反而没那么堵得慌了。至少,这风,这黑暗,是公平的。不会只冻我一个人,不会只偏爱哪一个。
我摸到包里那本破旧的数学课本,下意识地翻开。借着远处公路上偶尔闪过的车灯微光,模糊地看到上面的公式。以前觉得枯燥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又冷又饿,睡得很浅。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冻醒了。手脚冰凉,嘴唇干裂。必须动起来。
我背着包继续沿着公路走。太阳升起来,稍微暖了点。走到一个岔路口,有个小集市刚开张。卖早餐的摊子飘着热气,包子的香味勾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我站在一个炸油条的摊子旁边,看着金黄的油条在锅里翻滚,咽了咽唾沫。摊主是个胖胖的大婶,系着油乎乎的围裙。
丫头,吃油条不刚出锅的,香着呢!大婶热情招呼。
我摇摇头,声音干涩:大婶…您这儿…要人帮忙吗我…我什么都能干,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大婶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看到我单薄的背心和破包,眉头皱起来:哎哟,你这…家里人呢
没了。我说。没说谎。对我来说,就是没了。
大婶眼神里多了点同情,但更多的是为难:丫头啊,不是婶不帮你。我这小摊,就我和我老头子,忙得过来。再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端油锅烫着咋办她叹口气,从旁边筐里拿出一个还有点温乎的馒头,拿着,垫垫肚子。快走吧,找个正经地方去。
我接过那个馒头,硬邦邦的,表皮有点干裂。喉咙堵得厉害,低低说了声谢谢,攥紧馒头,转身离开。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问。建筑工地,人家嫌我是女的,力气小。小饭馆,嫌我没经验,笨手笨脚。甚至问到一个看公厕的老头,人家说这活有人干了。
手里的馒头,被我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嚼着,混着唾沫咽下去。五毛钱,买不起水。嗓子眼干得冒烟。
走到下午,太阳晒得人发晕。腿像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拖着走。终于,在一个城郊结合部,看到一个洗车店的招牌。
店里生意挺忙,几个穿着防水裤的小伙子拿着高压水枪对着车猛冲。水花四溅。
我鼓起最后一点力气,走进去。一个穿着皮夹克、叼着烟的男人正靠在柜台边算账,看样子是老板。
老板…您这儿招人吗我…我能洗车。我的声音哑得厉害。
老板抬起头,吐了个烟圈,斜眼看我:女的会洗车开什么玩笑!这水枪你扛得动
我能学!我力气大!我急切地说,往前一步,我…我不要工钱!给口饭吃,给个地方睡觉就行!
老板嗤笑一声,用夹烟的手指点着我:不要工钱嘿,现在骗子花样真多!看你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赶紧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我站着没动,不是因为不甘心,是腿真的挪不动了。眼前一阵阵发黑。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又走了大半天路,身体撑到了极限。
嘿!跟你说话呢!聋了老板不耐烦地吼起来。
我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朝前栽倒。
失去意识前,听到老板的咒骂和旁边人的惊呼。
我靠!碰瓷的!
再醒来时,鼻子里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头顶是惨白的天花板。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四十来岁的女人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个病历本。
你晕倒了,在路边。洗车店的人怕出事,把你送诊所来了。女医生解释着,递给我一杯温水,慢点喝。低血糖,加上脱水。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撑着坐起来,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流进喉咙,像甘泉。我小口喝着,哑着嗓子:一天多…
医生叹了口气,没多问,起身拿了个面包和一盒牛奶过来:先吃点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没接。
吃吧,诊所送你的。医生把东西塞我手里,年纪轻轻的,怎么弄成这样家里人呢
我低着头,撕开面包包装,狠狠咬了一大口。甜软的面包混着奶香,瞬间填满了空虚的胃。吃得太急,噎着了。
医生赶紧拍我的背: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
好不容易咽下去,我喘了口气,看着医生温和的眼睛,那些堵在胸口的话,第一次有了想说的冲动。
我没有家。我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被赶出来了。
医生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怜悯。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那…你打算去哪
我摇摇头,茫然地看着雪白的墙壁。去哪天大地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你会做什么医生又问。
做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干农活,刷盘子,我还会什么课本上的知识,在这冷酷的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我…我能干活。我重复着这句苍白的话。
医生看着我,似乎在思考。诊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钟在滴答走。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了决心,说:我姓周,是这里的医生。这样吧,你刚缓过来,身体还虚,今天就先在诊所休息室待着,帮我打扫打扫卫生,整理下药品。晚上…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是可怜你。我诊所确实缺个手脚麻利的人帮忙打杂。包吃住,一个月…八百,干不干
八百包吃住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和酸楚同时冲上眼眶,鼻子一酸,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干!我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周医生,我干!我一定好好干!
周医生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行。先把东西吃完,休息一下。活儿不急。
诊所不大,病人也不多。我的活儿很简单:打扫卫生,擦桌子拖地,给诊室消毒,帮忙整理药柜,清点药品,周医生忙不过来时,帮她递递东西,招呼一下病人。这些活儿,比起在家时挑水劈柴、伺候一家老小,轻松太多了。
周医生人很好,话不多,但很细心。她看出我穿得单薄,第二天就找了几件她女儿穿小的旧衣服给我。虽然款式旧,但干干净净,很暖和。她还给了我一张折叠床,晚上就支在诊室后面的小隔间里,虽然窄,但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诊所的伙食跟着周医生吃,很简单,但顿顿有热饭热菜。我第一次知道,吃饱穿暖,有地方遮风挡雨,原来是这种感觉。安稳得像在做梦。
我拼命干活。地拖得一尘不染,桌子擦得能照出人影,药柜里的药品按照周医生教的方法,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过期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周医生要什么,我总能第一时间递到她手上。
小常,歇会儿吧。周医生常这么说。
没事,周医生,我不累。我总是摇头,手里的抹布不停。
不是不累,是怕。怕这点来之不易的安稳,像肥皂泡一样,一碰就碎。怕自己干得不够好,周医生就不要我了。我得抓住它,用尽全力。
第一个月结束,周医生把一个信封递给我。里面是八张崭新的一百块。
我捏着那个信封,厚厚实实的,手心发烫。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靠自己的双手挣到的钱。
谢谢周医生。我低着头,声音有点抖。
谢什么,你应得的。周医生笑笑,干得不错。
我把钱小心地收好。在诊所待了一个月,我知道附近有个小邮政所。趁着中午休息,我跑过去,开了个存折,把八百块钱全存了进去。看着存折上那个小小的数字,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这是我的根,我的底气。
日子像小河一样平静地流淌。白天在诊所干活,晚上在小隔间,我就着台灯微弱的光,翻看周医生女儿留下的那些旧课本和辅导书。以前为了省钱,我只挑最必要的课本买,很多知识学得囫囵吞枣。现在,这些旧书成了我的宝藏。我如饥似渴地看,看不懂的就记下来,等周医生有空了,厚着脸皮去问。
周医生,这个受力分析图,我有点不明白…
周医生,这个化学方程式配平,您看这样对吗
周医生总是很耐心,放下手里的活,给我讲解。她惊讶于我的韧劲:小常,你底子不差,脑子也活,这么想学,是好事。
学。拼命学。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书本成了我的铠甲,我的武器。
存折上的数字,从八百,变成一千六,再变成两千四…我省得要命。除了买最便宜的卫生用品,一分钱都不舍得花。周医生给的旧衣服够穿,诊所管饭,我没有任何额外开销。每一分钱,都像种子一样,被我小心地埋进存折的土壤里。
时间一晃,快一年了。我在诊所,像颗沉默的小螺丝钉,稳稳地运转着。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直到那天下午。
诊所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卷着尘土灌进来。
医生!快看看我儿子!一个尖利焦急的女声响起。
我正蹲在药柜前清点阿莫西林的库存,闻声抬头。
门口站着三个人。妈搀着脸色煞白、捂着肚子的常耀。爸跟在后面,眉头拧成疙瘩,一脸焦躁。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好像凝固了,手脚冰凉。时间仿佛倒流回一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下午。
妈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护士服(其实是周医生给我找的白大褂)的我,愣了一下,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拔得更高:常醒你怎么在这儿快!快叫医生!你弟弟疼得不行了!
常耀蜷缩在椅子上,哎哟哎哟地哼唧,额头冒冷汗,看样子是真疼。
爸也看到了我,眼神复杂地闪了一下,又迅速被常耀的呻吟拉走:快叫医生啊!愣着干什么!
周医生从诊室出来,看到这阵势,立刻上前查看常耀的情况:怎么回事哪里疼
医生,我儿子肚子疼!疼了一下午了!在村里卫生所看了,说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让赶紧送城里大医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正好看到这儿有个诊所…妈语无伦次地解释,眼睛却一直瞟着我。
周医生检查了一下常耀的腹部,又量了体温,眉头紧锁:腹痛位置和体征很像急性阑尾炎,拖久了会穿孔,很危险。我们这条件有限,处理不了,必须马上去市医院急诊手术!
啊!手术!妈尖叫一声,腿一软,差点瘫倒,要…要多少钱啊
手术加住院,预交押金起码得准备一万块左右。周医生快速说道,你们赶紧打车去市一院!别耽误!
一…一万!爸妈的脸唰地白了。爸下意识去摸口袋,掏出一把零钱,加起来最多两百块。他急得直跺脚:这…这咋办!家里就剩这点钱了!全带来了!
妈猛地看向我,眼神像饿狼:常醒!钱!你在这上班,肯定有工资!快!把钱拿出来先救你弟弟!
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我身上。常耀也睁开眼,虚弱又期待地看着我。
诊所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我看着他们。一年不见,爸好像更干瘦了,妈眼角的皱纹深了很多,常耀长高了一点,但脸色蜡黄。他们穿着过时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显然,这一年,没了我的贴补和出力,那个家过得并不宽裕。
他们来找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常耀的命,为了要钱。
心口那块结了痂的伤疤,被狠狠撕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疼得我指尖都在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流刺进肺里。没有犹豫,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钱。
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没良心的小贱人!那是你亲弟弟!他要死了!你见死不救!你的心让狗吃了!她冲上来想抓我,被周医生拦住。
爸也怒了,指着我的鼻子骂:白眼狼!养你这么大,一点用没有!快拿钱!不然老子打死你!
常耀又开始更大声地哼唧,眼神却死死盯着我。
周医生挡在我身前,脸色严肃:这里是诊所,请你们冷静!病人的情况很紧急,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送医院!小常是我这里的勤杂工,工资刚够温饱,哪来一万块你们别为难她!
勤杂工谁信啊!妈尖叫着,她肯定藏钱了!常醒!你拿不拿不拿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撒泼,哭闹,威胁。熟悉的戏码,换了个地方,重新上演。
我看着他们歇斯底里的样子,看着常耀痛苦的表情。一年前那个缩在砖窑里啃冷馒头、发誓要靠自己活下去的女孩,和眼前这一切重叠。
我没有愤怒,只觉得一阵深沉的疲惫和悲哀。
我真的没钱。我重复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的钱,每一分,都存着。但那钱,是我给自己存的学费和生活费。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爸妈惊愕的脸,落在常耀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常耀是你们的儿子,他的命,是你们的责任,不是我的。我常醒,和你们常家,一年前就断了。他的手术费,你们自己想办法。
你…你…妈气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爸眼睛血红,拳头捏得咯咯响,但看着周医生护在我身前,还有诊所里其他病人投来的目光,他终究没敢动手。
常耀的呻吟更大了,带着哭腔:妈…我疼…我疼死了…
耀儿!我的耀儿!妈哭嚎着扑向常耀。
周医生当机立断,拿出手机:喂,120吗这里是城郊康民诊所,有个疑似急性阑尾炎的病人,情况紧急,需要立刻送市一院!地址是…
她报了地址,挂了电话,对爸妈说:救护车马上来,车费到了医院再交。你们赶紧准备一下。她又转向我,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常,你先去后面休息一下。
我点点头,没再看那混乱的一家三口,转身走向后面的小隔间。关上门,还能隐约听到外面妈的哭骂声和常耀的呻吟。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怕,是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一年了。我以为自己足够坚硬。可当那熟悉的指责和索取再次砸过来时,我才发现,心底那个渴望被爱、被公正对待的小女孩,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她自己亲手,用冷漠和倔强,深深地埋了起来。
门外,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空气。随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担架轮子的滚动声、爸妈焦急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诊所恢复了安静。
过了很久,周医生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进来。她没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杯温水。
我接过水杯,温热传递到掌心。
他们走了。周医生说,声音很轻,救护车送走了。医院那边…我托了个认识的护士朋友,她会帮忙照看一下情况。
我捧着水杯,没说话。
周医生在我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小常,你…做得对。
我猛地抬头看她。
周医生的眼神很平静,带着理解和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有些责任,不是你的,就不该背。血缘是纽带,但不是枷锁。他们选择了只照亮一颗星,就不能怪另一颗星要寻找自己的轨道。你这一年,不容易。你的路,还长着呢。
她的话,像一束光,穿透了我心中弥漫的阴霾和疲惫。
是啊。我的路,还长着呢。
我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温水,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影子,眼神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死寂冰冷,而是多了一丝沉静和力量。
周医生,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我想报名参加成人高考。
周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好啊!这是好事!诊所这边你放心,时间给你调开。需要什么复习资料,跟我说。
我用力点头:嗯!
那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学习更拼了。诊所的活儿一点不落,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啃书本。周医生帮我联系了夜校的老师,借来了最新的复习资料。存折上的数字,缓慢而坚定地增长着,终于突破了一万。那是我给自己存的底气。
至于常家…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常耀是死是活,手术做了没有,那个家后来怎么样了…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在我生活的湖面上激起一丝涟漪。
我和他们,早已是平行线。
又一年过去。成人高考的日子到了。我走进了考场,坐在陌生的座位上,摊开试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笔尖。
几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诊所。
周医生比我还要高兴,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看了又看:好!好!省城师范!小常,好样的!
我看着通知书上常醒两个字,眼眶有点发热。常醒。我终于,把自己叫醒了。
我辞去了诊所的工作。周医生给我包了个大红包,还塞给我一袋子吃的用的。
周医生,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我捏着红包,沉甸甸的。
谢什么,看着你能飞出去,我高兴!周医生拍拍我的肩,眼圈也有点红,到了省城,好好学,好好活。常醒,你记住,你值得更好的。
我背起行囊,包里装着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存款额不小的存折。站在诊所门口,看着这条给了我重生机会的小街。
周医生,等我毕业工作了,回来看您!
好!我等着!
车来了。我坐上开往省城的大巴。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小诊所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新的旅程,开始了。
大学四年,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知识。学习,打工,当家教,做兼职…忙碌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累,但充实。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存折里的数字成了支撑我前行的风帆。
和家里的联系彻底断了。像从未存在过。偶尔夜深人静,想起那个小村庄,那个破院子,心里会掠过一丝很淡的涩,但很快就被眼前需要忙碌的事情冲散。
毕业那年,我没选择稳定的教师编制。拿着几年打工和奖学金攒下的本金,加上小额贷款,在学校旁边开了个小小的煎饼摊。不起眼,但干净、料足、味道好。从一个小推车开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调面糊、备料。冬天手冻裂了口子,夏天汗流浃背地守在炉子边。
妹子,加俩蛋,多刷酱!
好嘞!
我麻利地摊开面糊,打上鸡蛋,撒上葱花、芝麻,翻面,刷酱,夹上脆饼、生菜、火腿肠…热气腾腾的煎饼递出去,换来一张张带着暖意的钞票。
生意一点点做起来。回头客越来越多。第二年,我租了个小小的店面,挂上招牌:醒醒煎饼。第三年,雇了个人帮忙。第四年,在另一个大学城开了分店。
日子像炉子上摊开的面糊,慢慢变得厚实、有滋味。我在这个城市买了套小小的二手房,不大,但窗户朝南,阳光能洒满整个客厅。养了盆绿萝,摆在窗台上,生机勃勃。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和分店的店长对账,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是我老家那个市。
心里莫名一跳。我划开接听。
喂是…是常醒吗一个苍老、疲惫又带着点怯懦的男声传来。
是爸。
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回应一个普通的推销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然后,爸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醒啊…你…你能回来一趟吗你妈…你妈她…快不行了…
我的手指捏紧了账本边缘。纸页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快不行了
时间好像凝固了。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变得模糊。电话那头,爸压抑的抽泣断断续续。
什么病我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
癌…查出来就是晚期了…拖了大半年…家里钱都掏空了…房子也抵押了…你弟弟他…唉…爸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走投无路,醒啊…爸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可她是你妈啊!你回来…看看她…她嘴里一直念叨你…
常耀呢那个金疙瘩呢钱掏空了,房子抵押了,现在想起我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女儿了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没有预想中的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荒凉的疲惫。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地址发给我。我说。没有答应回去,也没有拒绝。
挂了电话。一条短信进来,是市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店长小刘担忧地看着我:常姐,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我摇摇头,把账本推过去:没事。小刘,帮我订张明天回老家的高铁票。另外,提三万块现金出来。
小刘愣了一下:常姐,这…
按我说的做。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高铁飞驰,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繁华都市,到熟悉的田野村庄。仅仅几年,却像隔了一辈子。
提着简单的行李和装钱的袋子,我走进市医院住院部。消毒水混合着各种药物的气味扑面而来,和当年那个小诊所的味道重叠。
找到病房。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衰败和死亡的气息涌来。
三张病床。靠窗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凸出,头发稀稀拉拉贴在头皮上,盖着灰扑扑的被子。是妈。
爸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头发白了大半,像个真正的老头子。常耀也在,坐在床尾,低着头玩手机,穿着皱巴巴的T恤,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麻木和不耐烦。
听到开门声,三个人同时看过来。
爸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带着卑微的惊喜:醒!你…你回来了!
常耀抬起头,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屏幕上划得更快。
妈挣扎着想坐起来,干枯的手伸向我,嘴唇哆嗦着,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醒…醒…妈…妈对不起你…眼泪顺着她深陷的眼窝流下来。
我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目光扫过这间充斥着绝望和压抑的病房,扫过爸满脸的沟壑和疲惫,扫过常耀那置身事外的冷漠,最后定格在妈那张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上。
没有想象中的恨意滔天,也没有迟来的心软。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悲情剧。
我走过去,把装钱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
爸,这里是三万块。我的声音很清晰,病房里每个人都听得见,妈看病要用钱,你们拿着。
爸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噗通一声,竟然跪在了我脚边!
醒啊!爸谢谢你!爸替…替你妈谢谢你!我们…我们不是人!我们对不起你啊!他语无伦次,老泪纵横,粗糙的手想抓我的裤脚。
常耀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看着那袋子钱,眼神复杂,有贪婪,有羞愧,更多的是不敢置信。
妈在床上哭得浑身颤抖,喘不上气。
我没有去扶爸。只是往旁边退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然后,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了另外一样东西——是我的存折。
我翻开存折,递到爸眼前,也确保常耀能看到。
那上面,最新的余额显示:六位数。一个足以让这间病房里所有人窒息的数字。
爸的哭声戛然而止,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存折上的数字,像被雷劈中。常耀也猛地放下手机,伸长脖子看过来,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震惊和…贪婪
爸,我看着他呆滞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病房里粘稠的空气,这钱,是我一分一分挣的,干干净净。今天这三万,是给妈治病的,是还你们那十八年的饭钱。
我收回存折,放回包里。
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我的目光缓缓扫过床上哭泣的母亲,地上跪着的父亲,床边那个眼神闪烁的弟弟,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清晰无比,你们的生养之恩,我还了。你们的偏心,我也领教了。常家的一切,都跟我常醒,再无瓜葛。
我俯身,轻轻握了一下妈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她的手像秋天的树叶,一碰就要碎掉。
妈,您保重。我说。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后,我直起身,没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走出了病房。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一步一步,远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
身后,传来爸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和妈撕心裂肺的呼唤:醒啊…我的儿啊…
那声音,像垂死的哀鸣,被厚重的病房门隔绝,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走出住院部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看着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汽车尾气和城市特有的味道,并不清新,却带着一种自由的、属于我的气息。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省城新店店长发来的消息:常姐,下午供应商来谈面粉价格,您什么时候回
我低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回复:高铁票改签最近一班,我马上回。
发完信息,我收起手机,抬头挺胸,汇入街上来去匆匆的人流。阳光落在肩头,暖洋洋的。
我的路,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