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巷尾总像泡在化不开的墨里,尤其到了梅雨季。铅灰色的云压得极低,把青石板路淋得发亮,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像打翻了的粥碗里撒了把碎金。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仅存的几片残叶被雨砸得噼啪响,倒像是谁藏在树后偷偷抽着气。
林盏的旧物修复店就缩在巷尾最里端,没有招牌,只挂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布帘上绣着半朵山茶花,针脚歪歪扭扭的,雨丝打在上面,把花瓣洇得发沉,风一吹就晃,活像个没睡醒的姑娘在点头。
店里比巷外暖些,空气里混着三种味道:松木柜台的清苦、旧纸张的霉味,还有窗台上那盆薄荷的淡香——不过今天薄荷有点蔫,叶子耷拉着,边缘泛了点黄,像是被谁忘了喂水的孩子。林盏坐在柜台后,指尖摩挲着一块磨得发亮的桃木碎片,这是她修坏的第一个木盒的残骸,现在成了她的镇台宝,没事就摸两下,仿佛能从木纹里摸出点过去的影子。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左手腕上淡淡的山茶花纹身。纹身颜色很浅,像被水晕开的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浅浅的胎记。林盏自己也记不清这纹身是何时弄的,只知道每次指尖碰到它,都会有股微弱的凉意顺着血管爬上来,像有条小蛇在皮肤下游走。
哗啦——
店门被猛地撞开,雨丝裹着冷风灌进来,把布帘掀得老高。林盏抬头时,刚好看见一个裹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用黑色塑料袋裹了三层,袋口还在往下淌水,隐约能看见里面露出的焦黑边角——像是个被烧过的八音盒。
能……能修吗男人的声音发颤,不是冷的,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慌。他往前走了两步,林盏才看清他的脸:眼底爬满红血丝,胡茬冒了一层,指节因为用力抱着塑料袋而泛白,连风衣领口都被雨水泡得发皱,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林盏放下桃木碎片,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塑料袋,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了一下——不是金属被烧后的烫,是像有团滚烫的雾气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她下意识缩了下手,男人却以为她不愿意,声音更急了:姑娘,求你了,这是我女儿最后……最后留给我的东西。它里面的旋律,是她最后跟我说的话。
林盏定了定神,把塑料袋拆开。里面果然是个八音盒,巴掌大,外壳是胡桃木的,现在却被烧得焦黑,边缘卷了起来,像被啃过的饼干。八音盒的盖子已经掉了,里面的齿轮歪歪扭扭地卡在一起,发条露在外面,断了半截。最显眼的是外壳内侧,刻着个模糊的字,被烟灰盖着,林盏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露出一个柚字。
就在这时,那股灼烫感突然炸开。
林盏觉得眼前一花,店里的灯光、男人的脸、柜台上的旧物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白——是医院的白床单。一个小女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头发因为化疗掉得差不多了,只留下稀疏的绒毛。她怀里抱着个和眼前一模一样的八音盒,正费力地抬着手,把八音盒贴在男人的耳边。
男人的脸在记忆里是模糊的,但林盏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他正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爸爸,你听……小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根细细的棉线,随时会断,这是我学的《小星星》,就是……就是有点跑调。
八音盒没响,小女孩就自己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她唱到星字时,调子突然飘了,自己先笑了,笑声里带着喘。唱到最后一句挂在天空放光明时,她顿了顿,凑得更近了些,用气声说:爸爸别难过,我会变成……变成山茶花,开在你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话音刚落,林盏就听见嘀——的一声长鸣——是心电监护仪变成直线的声音。小女孩的手垂了下去,八音盒啪嗒掉在床单上,刚好砸在男人的手背上。男人终于忍不住,抱着小女孩的身体,肩膀抖得像筛糠,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发出呜呜的闷响。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男人的声音把林盏拉回现实。她猛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柜台后,指尖还停在八音盒的焦黑外壳上,掌心却已经被汗浸湿了。头痛突然袭来,像有根细针在太阳穴里扎,一下一下的,疼得她忍不住皱起眉,捂住了头。
我没事。林盏深吸一口气,把八音盒放在铺着棉布的工作台上,三个小时,你在这里等,还是明天来拿
我等,我在这里等。男人赶紧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死死盯着工作台,像怕八音盒会跑了似的。
林盏从柜台下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各种工具:细砂纸、小镊子、铜齿轮、胶水、润滑油……她先拿起细砂纸,小心翼翼地打磨八音盒的焦黑外壳。木屑一点点掉在棉布上,黑色的烟灰被磨掉后,露出里面浅棕色的胡桃木纹理,虽然还有些细小的划痕,但总算能看出原本的样子了。
接下来是里面的齿轮。断了的发条需要更换,林盏从箱子里找出一根备用的铜发条,比了比长度,用小剪刀剪断,然后用镊子小心地卡在齿轮轴上。那些歪扭的小齿轮是最麻烦的,有两个已经变形,她只能用小锤子轻轻敲打,直到齿轮能顺畅地咬合。过程中,她习惯性地想戴手套——铁皮盒里的便签写着修复时要戴手套,可摸遍了柜台抽屉的三层,才在最里面找到那副白色棉布手套,指尖已经磨出了小洞,露出里面的皮肤。
店里很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齿轮转动的咔嗒声,还有窗外不停的雨声。男人坐在角落,始终没说话,只是偶尔会抬手擦一下眼睛——林盏用余光瞥见,他的袖口已经湿了一大片。
三个小时后,当林盏把最后一滴润滑油滴在发条上,轻轻转动旋钮时,清脆的《小星星》旋律突然响了起来。
不是完美的版本,调子有点飘,和记忆里小女孩唱的一模一样。
男人腾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柜台前,接过八音盒。旋律在小小的店里回荡,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八音盒的外壳上,砸出小小的湿痕。谢谢……谢谢你姑娘,他哽咽着说,这就是……这就是我女儿的声音。
林盏看着他,刚想说不用谢,头痛突然又犯了,比刚才更厉害。她扶着柜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着工作台上那个空了的陶瓷碗——那是她昨晚吃晚餐用的碗,还没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到底吃了什么。是米饭配青菜还是面条或者是她之前很喜欢的海鲜粥
脑子里像被擦过的黑板,一片空白。
男人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非要多给林盏两百块,说这是辛苦费。林盏推辞了半天,最后只收了成本价。男人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片干枯的白色山茶花瓣,递给她:姑娘,这个你拿着。我女儿说,这是一个穿浅蓝裙子的姐姐送她的,让她遇到好人就送给对方。她说,这个姐姐叫……叫阿柚。
阿柚两个字像针一样,刺了林盏一下。她接过花瓣,指尖碰到干枯的花瓣,瞬间碎了一小块。左手腕的纹身突然发烫,像是有团小火在皮肤下烧。
送走男人后,林盏从柜台最底层拖出一个铁皮盒。盒子锈迹斑斑,边缘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山茶花图案——她记不清是谁刻的了。打开盒子时,发出吱呀的响声,里面装着几十张便签,按日期叠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的一张是昨天写的,字迹有点潦草:修复时要戴手套,别扎到手。
往下翻,有每周三给窗台上的薄荷浇水,别忘后院的杂草要拔,不然会有虫子客人的名字要记在小本子上,别转头就忘。
最底下的一张已经泛黄,字迹比其他的都深,上面只写了三行字:
阿柚是重要的人。
找银锁,刻着‘阿柚’的银锁。
巷尾老槐树。
林盏拿起那张写着阿柚是重要的人的便签,指尖蹭过字迹,突然觉得很熟悉,好像这些字是自己昨天才写的,又好像已经写了很久很久。她对着便签看了半天,脑子里还是空空的——阿柚是谁是朋友家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把布帘吹得晃来晃去。林盏把铁皮盒放回柜台下,转身去看窗台上的薄荷。叶子还是蔫的,她挠了挠头,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几,只能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周二,明天才是周三,不用浇水。
可她还是忍不住拿起水壶,往薄荷盆里浇了点水。万一我记错了呢,她小声嘀咕,旱死了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店门口的青石板上,有一朵枯萎的白色山茶花,和男人刚才送她的那片花瓣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阳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在柜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盏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她昨晚在店里的小隔间睡着了,因为整理便签整理到半夜,越整理越乱,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刚想站起来,就被椅子腿绊了一下——差点忘了椅子是坏的,右腿的椅子腿比其他的短一截,每次起身都要小心。这个细节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铁皮盒里的便签写着椅子腿短,起身慢。
走到柜台前,林盏先去看窗台上的薄荷。经过昨天的浇水,薄荷的叶子终于挺起来了,嫩绿的叶子上沾着露水,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她满意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叶子,指尖传来清凉的触感,左手腕的纹身也跟着凉了一下,像是在呼应。
店里的门还没开,林盏把蓝布帘拉开一条缝,往外看。巷尾的青石板路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有低洼的地方还留着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空的浅蓝色。老槐树下,有个老奶奶在打太极,动作慢悠悠的,手里拿着个红色的太极扇,扇面上也绣着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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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啊,姑娘!老奶奶看到林盏,笑着打招呼。
林盏愣了一下,想不起来这个老奶奶是谁,只能也笑着点头:早,奶奶。
今天天气好,该把被子拿出来晒晒啦!老奶奶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转着圈。
林盏哦了一声,心里却在想:我有被子吗放在哪里了
她赶紧回到柜台,从铁皮盒里翻便签,翻了半天,才在一张折了角的便签上看到:被子在隔间的衣柜里,蓝色的,每周日晒一次。今天是周三,不用晒,她松了口气,把便签放回盒子里。
刚整理好便签,店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走了进来,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个旧书包,怀里抱着一个蓝色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已经卷边,边角处磨得发黑。
男孩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哑:姐姐,你能修这个笔记本吗这是我妹妹的,她……她去年夏天走了,这个笔记本里夹着她画的画,昨天被我弟弟撕坏了。
林盏接过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上面用彩色笔画着一个小小的太阳,太阳旁边写着小雅两个字,字迹很稚嫩,应该是那个叫小雅的小女孩写的。笔记本的内页有几页被撕成了碎片,胡乱地夹在里面,碎片上还能看到彩色的线条——像是画的山茶花。
能修。林盏把笔记本放在工作台上,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撕坏的页面,一个小时,你在这里等吗
我等。男孩找了个椅子坐下,把书包放在腿上,双手紧紧抱着书包,眼睛盯着笔记本,一动不动。
林盏从抽屉里拿出透明的胶水和一把小镊子。她先把撕坏的碎片一一展开,按照页面上的线条拼接起来——这是个细致活,碎片很小,有些还沾着灰尘,她只能用镊子小心地夹着,一点一点对齐。
就在指尖碰到碎片的瞬间,那股熟悉的雾气又涌了上来。
这次的记忆是明亮的,有阳光,有河水的味道。
一个小女孩(小雅,看起来七八岁)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怀里抱着蓝色的笔记本,手里拿着彩色铅笔,正在画画。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和眼前男孩长得很像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橘子。
哥,你看我画的山茶花!小雅举起笔记本,兴奋地说。笔记本上画着一朵粉色的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叶子是绿色的,旁边还画着两个小人,一个高一个矮,旁边写着我和哥哥。
好看!比上次画的好看多了!少年笑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了皮,把一瓣递给小雅。
小雅接过橘子,咬了一口,说:哥,等我画完,我们就去摘山茶花给妈妈好不好妈妈最喜欢山茶花了。
好啊。少年点头,坐在小雅旁边,看着她画画。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河水缓缓地流,远处传来蝉鸣。小雅画得很认真,时不时抬头看看河边的山茶花丛,然后低下头继续画。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站起来就往河边跑:哥,你看!那里有一朵最大的山茶花!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扑通一声——小雅脚下一滑,掉进了河里。
小雅!少年疯了一样跑过去,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了小雅手里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被扯掉了一角,里面的画纸也掉了几张。河水很急,小雅的身影很快就被冲走了,只剩下少年抱着笔记本,跪在河边,撕心裂肺地喊着小雅,声音在空旷的河边回荡。
林盏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掉在了笔记本上。她赶紧用纸巾擦了擦,深吸一口气,继续拼接碎片。男孩坐在旁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声问:姐姐,你……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林盏抬头看了他一眼,男孩的眼睛里满是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点了点头,轻声说:看到你妹妹在河边画画,还有……你们想摘山茶花给妈妈。
男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说:嗯,那天我们本来想摘山茶花给妈妈过生日的,结果……结果小雅就走了。
林盏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她把拼接好的页面用胶水轻轻粘住,然后用重物压在上面,防止胶水干了之后页面变形。接着,她用彩色铅笔小心翼翼地补画了那些被撕坏的线条——粉色的花瓣,绿色的叶子,还有那两个小小的人。
补画到我和哥哥那几个字时,林盏的手顿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画过这样的画,也是两个小人,旁边写着我和阿柚,可具体画在哪里,画的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头痛又犯了,这次比之前更厉害,她趴在工作台上,缓了好几分钟,才慢慢抬起头。
好了。林盏把笔记本递给男孩。笔记本的封面虽然还有点旧,但撕坏的页面已经补好了,补画的线条和原来的很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修过的。
男孩接过笔记本,翻到画着山茶花的那一页,手指轻轻抚摸着页面上的小人,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小小的墨点。谢谢姐姐,他哽咽着说,小雅最喜欢山茶花了,她说山茶花是最勇敢的花,冬天也能开。
为什么喜欢山茶花林盏问,左手腕的纹身突然有点烫。
男孩想了想,说:去年春天,有个穿浅蓝裙子的姐姐在河边种了很多山茶花,小雅看到了,就跑过去问姐姐为什么种山茶花。姐姐说,山茶花能记住人,只要你想着一个人,山茶花就会把你的思念带给她。小雅觉得那个姐姐像仙女,就喜欢上了山茶花。
穿浅蓝裙子的姐姐阿柚
林盏心里一动,刚想再问,头痛又犯了。她看着男孩,突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只能尴尬地说:那个……你叫什么来着我刚才没记住。
男孩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我叫小宇,宇宙的宇。
小宇,林盏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记上小宇,蓝色笔记本,妹妹小雅,我怕转头就忘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知道姐姐记性不好。小宇把笔记本放进书包里,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林盏,姐姐,多少钱
林盏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这个笔记本很重要,算我送你的。
小宇愣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姐姐!
小宇走后,林盏坐在柜台前,看着门口。地上又出现了一朵枯萎的白色山茶花,和上次一样,花瓣一碰就碎。她弯腰捡起山茶花,放在那个装着花瓣的小玻璃瓶里——瓶子已经装了一半,里面的花瓣都是白色的,干枯的,像一片片小小的雪花。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一段模糊的记忆。
是医院的走廊,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单子,表情很严肃:林盏小姐,你的记忆会越来越少,每次动用修复能力,都会丢失一段记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最后你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声音很慌。
医生叹了口气,说:除非找到那个能唤醒你记忆的人或物,不然……
后面的话,林盏想不起来了。记忆像被风吹散的雾,只剩下医院的消毒水味道,还有医生严肃的脸。
恐慌突然涌上心头。她赶紧从铁皮盒里拿出一张新的便签,用最快的速度写下:我叫林盏,开旧物修复店,在老城区巷尾。我要找阿柚,找刻着‘阿柚’的银锁。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写完后,她把便签放在最上面,紧紧地攥着铁皮盒,好像这样就能抓住那些快要溜走的记忆。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好,照在薄荷盆栽上,叶子绿得发亮。林盏看着薄荷,突然想起铁皮盒里的便签写着薄荷是阿柚种的,她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有个人在身边,笑着对她说阿盏,薄荷要好好养哦。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
林盏修复了三件旧物:一个缺角的瓷碗,碗底刻着柚字,修复时看到一个老奶奶用这个碗给孙女盛汤的记忆;一个断线的珍珠项链,吊坠上刻着柚字,看到一个女孩戴着项链和男朋友约会的记忆;一个磨损的钢笔,笔帽上刻着柚字,看到一个男孩用这支笔给远方的朋友写信的记忆。
每次修复完,店门口都会出现一朵枯萎的山茶花,玻璃瓶里的花瓣越来越多,已经快装满了。铁皮盒里的便签也越来越多,有些便签上的字迹已经开始模糊,比如每周三浇薄荷,后面的每周三已经看不清楚了,林盏只能每天都给薄荷浇点水,生怕旱死。
她的记忆也越来越差,经常忘记自己刚刚做过的事。比如早上刚打开店门,转身就忘了自己有没有锁门;中午煮了面条,吃了一半才想起自己已经吃过了;晚上整理工具,整理到一半就忘了要整理什么。
唯一没忘的,就是找阿柚,找刻着阿柚的银锁。
这天下午,天气有点凉,林盏加了件浅灰色的薄外套,把左手腕的纹身遮住了。店里没什么客人,她正趴在柜台上整理便签,突然听到吱呀一声,店门被推开了。
一个老太太走了进来。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银色的发簪固定着。她穿着深蓝色的斜襟外套,衣服洗得很干净,袖口处缝着一块同色的布,看起来很整洁。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布包,包得很严实,走路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墙,像是很吃力。
姑娘,你好啊。老太太走到柜台前,笑着说。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音,却很温和,像春天的风。
奶奶好,您要修东西吗林盏站起来,给老太太搬了个椅子。
是啊,老太太慢慢坐下,把红色布包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姑娘,你看这个能修吗这是我女儿的东西,她……她不在了,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布包里是一个银手镯。银手镯已经氧化发黑,表面有很多细小的划痕,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掰断的。手镯的内侧刻着一个字,因为氧化,已经很模糊了,林盏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才认出是柚字。
能修。林盏接过银手镯,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氧化层摩擦着指尖,有点痒。她拿出细砂纸,轻轻打磨着氧化层,一个半小时,您在这里等吗
我等,我在这里等。老太太点了点头,眼睛一直盯着银手镯,眼神里满是怀念和悲伤。
林盏开始修复银手镯。她先用细砂纸打磨氧化层,银手镯慢慢露出原本的亮银色,那些细小的划痕也被磨平了不少。然后,她用银焊膏涂抹在断裂处,用小火轻轻加热,让焊膏融化,把断裂的地方粘在一起。最后,她用小锤子轻轻敲打接口,让接口变得平滑,再用布抛光,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
就在指尖碰到手镯内侧柚字的瞬间,那股熟悉的雾气又涌了上来。
这次的记忆很温暖,有阳光的味道。
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岁左右,穿着浅蓝连衣裙,发间别着一朵白色山茶花)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山茶花的画,画得很好看,花瓣层层叠叠,像是真的一样。女人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满是温柔,她把银手镯轻轻套在婴儿的手腕上,手镯内侧的柚字对着婴儿的手心。
以后你就叫阿柚啦,女人轻声说,声音很软,妈妈的小阿柚,要健康长大哦。
婴儿眨了眨眼睛,小手抓住女人的手指,咯咯地笑了起来。女人笑着吻了吻婴儿的额头,然后把婴儿抱进里屋,放在摇篮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急促。女人脸色一变,赶紧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了看,然后转身回到里屋,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铁皮盒,把银手镯放进去,藏在摇篮的下面。
阿柚不怕,女人摸着婴儿的脸,声音有点慌,妈妈去看看是谁,很快就回来。
女人走出去,关上了里屋的门。林盏只听到外面传来争吵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了。接着,画面就模糊了,只剩下那个铁皮盒,静静地躺在摇篮下面,反射着微弱的光。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老太太的声音把林盏拉回现实。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掉在了银手镯上,银色的手镯被眼泪一洗,变得更亮了。我没事,奶奶。林盏擦了擦眼泪,把修复好的银手镯递给老太太,修好了,您看看。
老太太接过银手镯,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内侧的柚字,眼泪也掉了下来。像新的一样,她哽咽着说,阿柚要是看到,肯定很高兴。
林盏看着老太太,突然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刚想开口问,老太太突然抓住她的手,掀开她的外套袖子,看到了左手腕上的山茶花纹身。
姑娘,你的纹身……是山茶花吧老太太的声音有点颤抖。
林盏点了点头:是啊,奶奶,您怎么知道
我女儿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纹身,老太太的眼睛里满是激动,在她的右手腕上,也是这样淡淡的山茶花,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带她去纹的。她说,山茶花是她最喜欢的花,要一辈子带着。
林盏愣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又有点疼。她看着老太太,突然想起铁皮盒里最旧的那张便签写着巷尾老槐树,于是问:奶奶,巷尾的老槐树还在吗我听人说那里有很多山茶花。
在,在,老太太点头,眼睛亮了起来,老槐树还在,就是有点老了,每年春天还会开点花。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在老槐树下玩,她说老槐树能记住人的愿望,只要对着老槐树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那……老槐树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银锁林盏小心翼翼地问,心脏跳得很快。
老太太想了想,说:银锁我女儿小时候是有个银锁,刻着‘阿柚’两个字,是她满月时她爸爸给她打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银锁不见了,我女儿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还哭了好几天。
林盏的心跳得更快了,她从铁皮盒里拿出那张最旧的便签,递给老太太:奶奶,您看这个,这是我写的,可我记不清是什么意思了。
老太太接过便签,看到上面的阿柚是重要的人找银锁,刻着‘阿柚’的银锁巷尾老槐树,眼泪掉得更凶了。这是……这是我女儿的字!她激动地说,我女儿的字就是这样的,有点斜,但是很有力。姑娘,你是不是认识我女儿你是不是阿盏
阿盏林盏愣住了,我叫林盏,奶奶,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阿盏!你就是阿盏!老太太抓住林盏的手,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是你妈妈啊,阿盏!你和阿柚是双胞胎姐妹,你是妹妹,阿柚是姐姐。十年前,家里出了点事,我把你送到了亲戚家,让你姐姐去找你,结果你姐姐走丢了,我找了你们十年,终于找到你了!
林盏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她看着老太太,觉得很熟悉,又很陌生。记忆里闪过一些片段:两个小女孩手拉手在老槐树下玩,一个穿浅蓝裙子,一个穿米白裙子;一个女人给她们梳头,笑着说阿柚是姐姐,要照顾好阿盏;一个男人把两个银锁分别戴在她们脖子上,说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要好好保管。
妈妈……林盏试探着喊了一声,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哎!我的阿盏!老太太抱住林盏,哭得像个孩子,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让你忘了这么多事。
林盏靠在老太太怀里,感受着久违的温暖,左手腕的纹身突然变得很烫,像是有团火在燃烧。她想起铁皮盒里的便签,想起那些枯萎的山茶花,想起修复旧物时看到的记忆,突然明白:阿柚一直在找她,那些带有柚字的旧物,都是阿柚留下的线索;那些枯萎的山茶花,都是阿柚的思念;她修复旧物时丢失的记忆,都是阿柚想让她记起来的过去。
妈妈,阿柚呢林盏抬起头,看着老太太,阿柚在哪里我要找她,我要找银锁。
老太太擦了擦眼泪,说:阿柚……阿柚走丢后,我一直在找她。去年春天,我在河边看到一个穿浅蓝裙子的女孩,很像阿柚,我追上去,她却不见了,只留下一朵白色的山茶花。后来,我听说有个叫阿柚的女孩在河边种了很多山茶花,还送了一朵给一个叫小雅的小女孩。我想,那肯定是阿柚,她一直在找你,一直在等你。
林盏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阿柚,一定要找到银锁,一定要让她们姐妹团聚。
老太太走的时候,把银手镯留给了林盏,说:这是阿柚的银手镯,现在给你,你戴着它,阿柚看到了,就会认出你。林盏接过银手镯,戴在右手腕上,银色的手镯和左手腕的山茶花纹身相映成趣,像是一对天生的搭档。
老太太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林盏一眼,说:阿盏,老槐树下有个小洞,里面可能有你要找的东西,你去看看吧。
林盏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心里暖暖的。她走到门口,看着巷尾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朝着老槐树走去——她知道,阿柚就在那里等着她,银锁也在那里等着她。
林盏按照老太太的话,来到巷尾的老槐树下。老槐树很高大,树干很粗,需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树干上有很多年轮,记录着岁月的痕迹。树的底部有一个小洞,洞口被杂草遮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盏蹲下来,拨开杂草,把手伸进小洞里。洞里很凉,她摸了半天,摸到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很轻,表面刻着山茶花的图案,和她铁皮盒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她把木盒拿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半枚银锁,刻着一个阿字。银锁的表面很亮,像是经常被人抚摸。林盏把自己铁皮盒里的半枚银锁拿出来,拼在一起,刚好是阿柚两个字,边缘的花纹严丝合缝,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
就在银锁拼在一起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光芒从银锁里散发出来,照亮了整个老槐树下。林盏的左手腕突然发烫,纹身变得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朵实体的山茶花,飘在空中。
山茶花慢慢展开花瓣,里面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穿着浅蓝裙子,发间别着白色山茶花,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正是林盏之前修复过的那个绣着柚字的布娃娃。
阿盏!女孩笑着喊,声音很软,和记忆里的一样。
阿柚!林盏激动地喊,眼泪掉了下来,姐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直在等你,阿盏。阿柚的身影慢慢飘下来,落在林盏面前,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我留下了那些旧物,那些山茶花,都是为了让你记起我。
姐姐,你这些年去哪里了林盏抓住阿柚的手,却发现阿柚的手是透明的,像雾一样。
我走丢后,一直在找你,阿柚的眼睛里满是悲伤,后来我生病了,医生说我会慢慢忘记所有事,包括你。我怕忘记你,就把我们的记忆藏在旧物里,把银锁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放在老槐树下,希望你能找到。
姐姐,你不要走,我们一起回家,找妈妈。林盏哭着说。
阿盏,我不能跟你走,阿柚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是想在消失前看看你,告诉你,我一直很想你,很爱你。
不要!姐姐,我不让你走!林盏紧紧抱住阿柚,却只能抱住一团空气。
阿柚笑着摸了摸林盏的头,说:阿盏,不要难过,我会变成山茶花,开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你要好好照顾妈妈,好好照顾薄荷,好好活下去。
说完,阿柚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雾一样慢慢散开。林盏伸出手,想抓住她,却什么也抓不到。最后,阿柚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飘落在林盏的手里。
林盏抱着山茶花,坐在老槐树下,哭了很久。她知道,阿柚不会再回来了,但她会永远记住阿柚,记住她们的约定。
回到店里,林盏把那朵山茶花放在玻璃瓶里,和其他的山茶花放在一起。她看着拼在一起的银锁,突然想起后院的铁门——之前修复第七件旧物时,她在店铺后院发现了一扇生锈的铁门,门上刻着记忆会骗人,但执念不会——阿柚。
她赶紧来到后院,后院的杂草已经被她拔干净了,铁门就在后院的最里面,生锈的锁上还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钥匙——这是她之前没注意到的。林盏拿起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
铁门慢慢打开,里面是一间小小的储藏室,积满了灰尘。储藏室的墙上挂着很多旧物:一个缺角的瓷碗,一个断线的珍珠项链,一个磨损的钢笔,一个蓝色的笔记本,一个布娃娃,一个银手镯,还有一个八音盒——都是她修复过的旧物。
储藏室的中央有一个木架,上面放着一个铁皮盒,和她的那个一模一样。林盏打开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十张便签,字迹和她的一样,上面写着:阿盏喜欢薄荷,要记得浇水阿盏怕黑,晚上要留一盏灯阿盏修复旧物时会头痛,要准备止痛药找到银锁,就能找到阿盏阿盏,我在山茶花田里等你。
林盏看着这些便签,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知道,这是阿柚写的,阿柚一直在默默关心她,保护她。
储藏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日记本,林盏翻开日记本,里面写满了阿柚的心事:
今天我又想起阿盏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在河边种了很多山茶花,希望阿盏能看到,能想起我。
我修复了一个八音盒,里面有个小女孩的记忆,很像我和阿盏小时候。
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我怕我会忘记阿盏,忘记妈妈,忘记我们的约定。
我把我们的故事藏在旧物里,希望阿盏能找到,能记起我。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小女孩手拉手站在老槐树下,一个穿浅蓝裙子,一个穿米白裙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脖子上都戴着银锁,刻着阿柚和阿盏。
林盏看着照片,终于记起了所有事:她和阿柚是双胞胎姐妹,小时候一起在老槐树下玩,一起种薄荷,一起修复旧物;十年前,家里遇到了坏人,妈妈把她送到亲戚家,让阿柚去找她,结果阿柚走丢了;阿柚一直在找她,把她们的记忆藏在旧物里,希望她能找到。
她把照片放在胸口,心里暖暖的。她知道,阿柚虽然不在了,但她的爱一直都在,一直陪着她。
从那以后,林盏继续开着旧物修复店。她把储藏室里的旧物都摆放在店里,每一件旧物都有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爱和思念的故事。她不再害怕忘记,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还记得阿柚,还记得妈妈,还记得那些美好的回忆,阿柚就永远在她身边。
每天早上,林盏都会给薄荷浇水,看着薄荷慢慢长大;每天晚上,她都会把银锁放在枕头边,像是阿柚在陪着她睡觉。店门口的蓝布帘上,那半朵山茶花依然在风中摇晃,像是阿柚在笑着对她说阿盏,加油。
偶尔,会有客人来修旧物,林盏会耐心地修复,听他们讲述旧物背后的故事。她知道,每一件旧物都承载着一段记忆,一份情感,而她的使命,就是帮人们找回那些珍贵的记忆,那些不被遗忘的爱。
巷尾的老槐树依然矗立在那里,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白色的山茶花。林盏知道,那是阿柚在陪着她,陪着妈妈,陪着这个充满爱的老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