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身为药女的我被送进病弱小皇帝的龙床。
结果他当场红着脸把我轰下床:
我裴肃昭就算死,初夜也只会给心爱的女子,你难道就甘愿任人摆布吗
后来我们约定,他要靠自己活下去,而我也要为自己而活。
可当他病入膏肓时,我还是心软了。
我主动爬上龙床,献祭自己去救他。
却在醒来后意外听到他说:
封妃母后你是真觉得我会要一个低贱的药女来做妃子吗
我如遭雷劈,逃走的瞬间没有注意到小皇帝羞红的脸。
后来我默默无闻地做了四年洒扫宫女。
看着他一步步坐稳皇位,也越来越铁血无情。
直到二十二岁,我终于领到令牌,出了宫。
却在帝后大婚当夜,看着本该洞房花烛的新帝一身喜服,双目猩红地闯进我的家门。
他声音发颤。
林青蘅,你要和别人结亲
1、
算算年纪,你也该出宫了。
太后轻抿了一口茶,不经意间开口。
不过毕竟是伺候过皇上的人,若你愿意留下,哀家便让昭儿赐你一个名分……
话音未落,我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叩在地面上。
奴婢愚钝,实在不配侍奉圣驾……还请太后娘娘恩准奴婢出宫。
太后搁下茶盏,眉眼隐隐染上薄怒。
还不等她发作,外头忽然传来皇上驾到的通传声。
我浑身一僵,将头埋得更低。
带着熟悉的龙涎香,一道明黄从眼前掠过。
我死死掐住掌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皇帝来得正好。
太后神色稍缓,摆了摆手示意皇帝入座。
裴肃昭的脚步顿了顿。
我能感受到他那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太后目光在我低垂的头上转了一圈,又落回裴肃昭身上,似是随口提起。
说起来哀家那侄女敏仪,性子活泼,最是贴心,皇帝病刚好不久,又政务繁忙,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儿……
不如让她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也能偶尔替哀家看看你。
她话说得含蓄,但心思却昭然若揭。
我指尖微微一颤,仿佛一尊没有知觉的泥塑。
太后面向裴肃昭,笑着问道。
皇帝觉得如何
裴肃昭没有立刻回答。
那道沉甸甸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背上,灼得人生疼。
他似乎在等。
我抿紧嘴唇,纵然心中酸涩,但还是将头埋得更深。
呵……
男人低哑的笑声响起,听不出情绪。
这种小事,母后安排便好。
前朝还有政务,朕路过慈宁宫,进来跟母后问个好,如此便告退了。
说着他猛地起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手边的茶盏被狠狠甩落在地。
温热的茶汤与瓷片四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我的裙摆上。
他顿了下,垂下眼看着跪坐在地的我。
过了半晌,嗤笑一声。
母后身边的宫人,手脚怎地这般不麻利。
我一怔,抬眼望向他。
四年的时间,那个和我并肩的少年天子此刻已经抽条成了大人。
高耸的眉骨下,那双乌色的眼睛仿若泥潭,全然不见了以前的暖意。
用他以前最厌恶的姿态,俯视着别人。
太后见状昂首,立马有嬷嬷上前。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收拾了!
重重地巴掌落在脸颊上,耳边带起一阵嗡鸣。
面前的人微微一颤。
我却默不作声地跪行过去,徒手去拾那些尖锐的碎片。
指尖触到一片尤其锋利的,一阵刺痛传来。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
痛意清晰地传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更难以言喻的酸胀。
我看着那抹鲜红,竟有些怔愣。
啧……
身后传来一声咂舌,然后便是一声儿臣告退。
龙涎香越来越远。
我拾紧手中的瓷片,听着太后的声音悠悠传来。
现在知道痛了看来皇帝也并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倒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瓷器,哀家再问你最后一次。
出宫,你可后悔
碎片深深硌在掌心,伤口疼得钻心。
我强忍着眼底的酸意,嘴角微微。
奴婢……不悔。
太后静默片刻,冷笑一声。
倒是个硬骨头,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哀家也不做强求之人。
她语气忽地一转。
五日后皇帝生辰宴,殿内伺候的宫人手怕是不够,便由你顶上去吧。好好伺候着,别再毛手毛脚,失了哀家的颜面。
到时候一切结束,你便出宫吧。
2、
太后的侄女宋敏仪翌日便入了宫。
与这沉闷的深宫不同,她天真娇憨,像是误入宫中的飞燕。
而裴肃昭竟也真的依从了太后的心意。
接连两日,他放下部分奏折,陪着这位表妹在御花园里游玩。
而今日,则是放纸鸢。
那是一只极其精美的凤凰纸鸢,是内廷连夜赶制出来的。
我跟在浩浩荡荡的宫人队伍末尾,抬头望着那纸鸢出神。
真好看。
曾几何时,也有人说要带我去放纸鸢。
你没放过这有什么金贵的!赶明儿我身子好了,就带你去草原上放!
那时的话语犹在耳边,如今却只剩前方传来的笑语晏晏。
刺得人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涩痛。
身旁宫女窃窃私语。
这位往后怕是中宫之主了吧
嘘!别瞎议论!
本就是迟早的事……
她们推搡间,我被人群挤出,踉跄两步跌跪在地。
掌心按上碎石。
昨日的伤口再度崩开,渗出血丝。
那几个宫女霎时便噤了声。
表哥!你看它飞得多高!
宋敏仪的声音随风传来,忽然她哎呀一声,娇声道。
表哥,这线轴怎的有些扎手
叫个宫女帮我放好不好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裴肃昭也不例外。
他看不透的眼睛落在我的身上,眉宇瞬间拧起。
管事嬷嬷闻言狠踹了我一脚,低声道。
还不快去!
我急忙爬起来,躬身上前从宋敏仪手中接过那线轴。
指尖相触,她肌肤细腻光洁。
而我这双被药汁浸泡多年的手,早已磨平了纹路,粗糙不堪。
线轴攥入手中。
能清晰感受到另一端纸鸢挣脱的力道。
它飞得那样高,几乎融进蓝天。
自由得又叫人艳羡。
我从小被豢养。
别的孩童轻易得到的,我都没有。
就连如今这被人许诺的纸鸢,虽线在我手,却不属于我。
喉间哽得发痛,酸涩冲上眼眶。
我死死咬住唇肉,只盯着那遥远的一点,视线逐渐模糊。
裴肃昭的目光不经意般扫过。
落在我苍白的脸上,又落在我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
他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眼神沉了下去,兴味索然道。
风大了,仔细伤手,收了吧。
宋敏仪正玩得兴起,闻声一愣。
她嘟起嘴还想撒娇,瞥见他冷硬的侧脸,只得讪讪作罢。
忽然一阵风吹过。
她面露不适,掩口连打几个喷嚏,然后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
裴肃昭瞳仁一紧,猛地伸手将她揽住。
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大喊。
太医!传太医!
他打横抱起宋敏仪,起身时径直撞开我的肩膀。
纸鸢线轴瞬间从我手中脱出。
我下意识去抓,细绳却狠狠勒过指尖伤处。
鲜血顿时涌出,蜿蜒着流满了手。
有人粗鲁地拽开我,狠狠一推。
作死的挡路狗!没点眼力见儿!宋小姐若有半分闪失,你这贱命有几个脑袋够抵的!
赶紧拖下去!晦气!
嬷嬷厉声呵斥着,挥挥手,便有太监上前拖住我的胳膊。
我眼睁睁看着裴肃昭远去的背影,嘴张了又张。
一股无力感充斥着全身。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年宫檐下,桃花正盛。
小皇帝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罐中的蛐蛐,忽然用手中的细枝轻轻点向我。
林青蘅,你说这世界的世道为何如此吃人我若是不高兴了,便真能随意决定生死吗
他歪着头,眼底藏着少年人故作凶狠的试探。
那我若现在让你去死,你会死吗
我看着那截枯枝,沉默片刻,垂下眼。
大抵…是会听的。
那我偏不让你死!
惊诧抬头,只见少年扬起下巴,笑得轻快又认真。
我和他们可不一样,你可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说着他眸子柔和了下来。
我不仅不会让你死,林青蘅,这一辈子你都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伤。
3、
也就是太后娘娘心慈,念你伺候过圣驾,才留你一条生路!往后安分当差,莫再冲撞了贵人!
嬷嬷掩着口鼻,嫌恶地瞥了我一眼。
我垂眼看向遍身的伤痕。
十二个时辰泡在血水里,若不是从小便在药罐子里长大,我怕是早就撑不过了。
他们根本没想放过我。
等人扔下衣裳离开后,我猛地咳了两下,吐出一滩污血。
我一惊,慌忙跪地去擦。
擦着擦着,眼泪便滴答滴答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药女的身子破开后,撑不过五年。
如今只还剩下半年。
这件事,我谁也没有说过。
以前,是我不想裴肃昭为我伤心。
而现在,已经没必要说了。
听说了吗御花园要翻个底朝天了!
说是宋家小姐沾不得花粉,皇上便下旨将园中花卉尽数掘去,一株不留……
我浑身一颤,猛地推开门。
你们方才……说什么
那两个宫女吓了一跳,嫌恶地后退两步。
怎地偷听人说话真不知羞!
另一个拉住她,低声嘀咕了几句。
那宫女顿时面露讥讽。
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位药女啊!别以为爬过龙床就了不得了,如今还不是烂在这儿……
不等她话说完,我就疯了般推开她们。
直到御花园,已经一片狼藉。
远远望去,到处都是残落的花瓣。
无人知晓,在那株最大的百年山茶花下,埋着一个我藏起来的小包裹。
我徒手挖开泥土。
纵然指甲翻折,却感觉不到痛。
直到指尖触到一个粗布包裹。
我颤抖着解开结扣,翻出一件缝得歪歪扭扭的红色小肚兜。
那夜之后,我曾有过一个孩子。
虽然只在我腹中停留了短短一月,我却偷偷学着旁人母亲的样子,为他缝了这件肚兜。
我曾无数次幻想,若裴肃昭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是欣喜,还是恼怒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能听我解释。
我只是不想让他死,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
可还不等我告诉他,太后便一道懿旨,流了我的孩子。
皇帝的长子,怎能出生在你这种卑贱的人肚子里
滚烫的泪珠,灼得脸颊生疼。
我笑过,忧过,也怕过。
那如今是什么
是……恨吗
是,我恨。
恨太后杀我骨血,恨裴肃昭为了别的女子,碾碎了我最后的寄托。
可恨他又有什么用
他根本不知道,曾有一个生命因他而来,又因他而去。
滔天的恨意,最终只能化作茫然。
我死死搂住那沾满泥污的肚兜,哭得撕心裂肺,又寂静无声。
裴肃昭,我的七情六欲全是为了你。
那这次之后,便是学会放下了。
4、
皇帝的生辰宴,宋敏仪特地献舞一曲。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最后一旋,她含羞带怯地望了一眼高座上的裴肃昭。
听闻宋二小姐是强撑着病体来的,当真用心良苦。
太后母家出来的姑娘,果然不凡,日后中宫之位,怕是非她莫属了。
裴肃昭神色未变,唇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只是一眼,我便低头。
掌心紧紧攥着那枚刚拿到不久的出宫令牌。
只要熬过今夜,我便能离开这皇宫。
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如今总算大安,办这场生辰宴着实不易。
太后含笑开口。
既然已经康复,那立后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哀家还盼着早日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她忽而抬手,示意我上前。
我避开裴肃昭的视线,端起那壶早已备好的温情酒,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今日便赐酒与皇帝和敏仪,共饮此杯,好早日圆了哀家这心愿。
我托着酒盘,浑身冰冷。
不禁想起方才太后身边的嬷嬷找到我,将酒交给了我。
这是太后的意思,过后你便可以自行出宫。
我能感受到面前的人呼吸愈发沉重。
好半晌,裴肃昭似是气笑了。
林青蘅,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意思你也希望我喝下这杯酒
他许久没有跟我说过这么说话了。
我抬起枯井般的眼,四年来第一次正视他,然后轻声开口。
喝吧,陛下。
很早之前,裴肃昭便不让我叫他这个称呼。
说他不喜欢听。
他嘴唇颤了颤,最后冷笑一声。
林青蘅,你真是好样的!
紧接着裴肃昭便抓过那酒杯,一饮而尽。
噗通一声。
玉杯应声碎了一地。
我弯腰想拾,却被他一声怒吼喝止。
还不滚!
我顿了顿,苦涩地勾了勾嘴角,然后弯着腰缓缓退下。
直到宴席终了。
面色潮红的裴肃昭与宋敏仪被宫人搀扶着送入内室。
一袋银两放在我手中。
太后很满意,这是赏你的,赶紧出宫去吧。
鬼使神差地,我并没有走。
而是自虐般走到内室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二人。
我的大脑嗡鸣一片。
转身便想逃离,却在拐角被人从后猛地抓住手腕。
是裴肃昭。
他气息不稳,眼底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喜悦。
你果然…来找我了!
我动了动手腕,却发现挣脱不开。
抬眼间,却撞进裴肃昭眼底翻涌的情绪。
林青蘅,这四年我辗转反侧想了无数遍,看着你和别人一样跪我、怕我,我就恨得心口发疼!
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回应他的只有我的沉默。
裴肃昭怔了怔,眼底闪过慌乱。
随即强撑起体面,勉强笑着。
算了现在来就现在来吧,你应该知道错了吧既然知道错了,明日我就拟旨封你为妃。
错
我一愣,笑了。
我有什么错
不是嫌我低贱吗
又为何突然要改口封我为妃
裴肃昭,你太难懂了。
或许四年前我会喜不胜收,但现在……
我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手腕,然后当着他的面半弯下腰。
姿态卑微又冷漠。
皇上喝多了。
裴肃昭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
好半晌缓过神来恼羞成怒道。
好,好!
我一个一国之君都这般跟你低声下气了,你竟然还敢跟我摆架子!
那我便如了那老太婆的愿,立宋敏仪为后!
我苦涩地抿唇,双手死死搅再一起。
见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彻底失控。
猛地逼近一步,气急败坏道。
你知道皇后是什么吗
是皇帝的妻子!是朕!名正言顺、唯一的妻子!
而且朕有了妻子,就绝不会再纳妃!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我曾甘愿付出生命的少年天子。
良久缓缓扯着嘴角。
那便祝陛下与皇后娘娘,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回应我的,只是衣袖浮动的声音。
我没去看裴肃昭的背影。
而是撑起发软的身子,一步步来到宫门。
我最后看了一眼困了自己四年的皇宫,攥紧怀里的小肚兜。
然后轻轻摘下头顶的发簪,放在石岩上。
沉重的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再见了,裴肃昭。
data-fanqie-type=pay_tag>
5、
陛下!吉时快到了!百官和太后娘娘都在前朝等着呢!求您快更衣吧!
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一次又一次地催促着。
可裴肃昭却立在窗边,一动不动。
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极紧。
望着远处,似乎在等什么。
又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陛下!太后娘娘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说……说再误了吉时,祖宗都要怪罪了!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裴肃昭眼底的光渐渐熄灭。
他冷笑一声,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然后猛地转身,厉声道。
更衣!
宫人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为他套上繁琐的红色婚服。
他沉默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窗户正对着的那个拐角处。
皇帝大婚,举国同庆。
裴肃昭如同提线木偶般,完成着一个个步骤。
纵然身边凤冠霞帔的宋敏仪面容娇羞,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
一……
林青蘅,你现在出现,我还来得及。
二……
只要你来,哪怕只是看一眼,我就抛下这一切!
三……
旁边传来一声微动。
裴肃昭猛地抬头,却失望地垂下眼。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倒数着。
到了最后,却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礼官高喊夫妻对拜,裴肃昭几乎要掀翻这一切时。
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太监过于紧张。
手一滑,盒盖翻落。
混杂在散落一地的珠宝中,一支素簪尤为显眼。
那是从他袖口里掉出来的。
饶命!皇上饶命!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坐在地,不断磕着头。
嘈杂的背景音已经被隔绝。
裴肃昭的视线定格在那支素簪上,目眦欲裂。
那还是很久之前,他病中无聊,亲手磨给林青蘅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
清蘅……
他喃喃低语着。
下一刻,在满朝文武,太后以及宋敏仪惊骇的目光中。
年轻的帝王猛地扔下红色的喜球,扯掉身上繁琐的婚服,如同疯了般冲出了大殿。
陛下!
皇上!
身后满是惊恐的呼喊,但裴肃昭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一路狂奔,径直冲向了太后的慈宁宫。
既然林青蘅要躲,那他就把她找出来。
然后亲口告诉她。
他喜欢她,他不能没有她。
那天的全都是气话而已,他不会娶别人的。
他只是气不过……只是气不过……
裴肃昭双目赤红,吓得宫人们纷纷跪地。
他随手抓住一个惊慌失措的嬷嬷,声音嘶哑。
林青蘅呢!她在哪里!
嬷嬷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
昨……昨日,太后娘娘赏了银两,她就已经领牌出宫去了啊……
出宫……去了
裴肃昭如遭雷击。
他缓缓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原本的疯狂和急切瞬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躯壳。
她走了。
在他赌气说着要立后的时候,在他一遍遍倒数给她机会的时候。
她真的……
头也不回地走了。
7、
离了皇宫。
我用这几年的俸禄和那袋银两买了一间靠近城郊的两进院子。
成交的那刻,牙贩子嘟囔着将地契交到我手里。
怎么一点价儿都不讲,早知道我再报高一点了!
我捏着那薄薄一张纸。
于我而言,银钱多少早已无关紧要。
亲手推开那扇木门。
院中有些荒芜,却透着勃勃生机。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暖融融的。
接下来的半年,我想,我只求能活得开心些。
为自己而活。
想到这四字,心口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微涩的酸意。
院子后面不远,有一条小河。
每日总有妇人挎着木盆,聚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
像我这样突然搬过来,自然也成了她们口中的新鲜事。
她们聚在一起,目光时不时瞟向我的小院。
每次撞见我的视线,便讪讪散开,颇有些尴尬。
一来二去,倒也混了个脸熟。
她们知道我孤身一人,竟置办下这么个院子。
又隐约打听到我曾在高门大户里伺候过贵人,心思便活络起来。
几位热心的嫂子不仅替我张罗了一份在绣坊打杂的活计,更是争先恐后地要为我牵线搭桥。
天已经微微见黑,隔壁的王大嫂子还是不肯离开。
她亲昵地拉着我的胳膊,笑地讨好。
青蘅啊,听嫂子一句劝,女人家终究得得找个倚靠才行!一个人撑门户,多难呐!我那二婶子家的……
见我始终不应,脸色终于沉了下来,讪讪地甩开我的手。
罢了罢了,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冷着脸起身,嘟囔着朝外走。
日后有你苦头吃……
她嘴里抱怨着,一把拉开木门。
下一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我只听见她倒抽一口冷气,脚步踉跄着跌回屋内。
清……清蘅……外头……
我诧异回头,瞬间僵在原地。
裴肃昭就那样站在门外。
他鬓发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着。
一身来不及褪下的红袍更衬地他脸色苍白。
就这么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清蘅……你要嫁人
8、
一锭银子被放在王大婶子手里。
她瞬间喜笑颜开,连连保证。
哎呦!贵人放心!民妇嘴严实得很!绝对不乱说!
话音未落,人就一溜烟窜出门去,不见了身影。
候在外头的老太监悄无声息地将木门合拢。
现在院里只剩了我和裴肃昭。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
最终缓缓垂下眼,还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裴肃昭似乎被这一举激到了般。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哀泣地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是生我的气了吗
那天我是气疯了,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我没想娶宋敏仪,我从来都没想过!我只是……我只是……
话语猛地哽在喉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失控般地抓住我的手。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心里一直只有你……我一直想告诉你的,真的……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只要你跟我回去,妃……不!皇后!只要你肯陪在我身边,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他急切地想剖白自己,却因为巨大的恐慌而显得杂乱无章。
我沉默着,任由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手背。
紧接着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禁锢中抽了出来,轻轻开口。
陛下,奴婢不想回去了。
他猛地一怔,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敛下眉目。
绝望在他的眼中蔓延,最终化作自暴自弃的认命。
好……不回去……也好。
忽然,他抬高声调。
刘德全!
老太监几乎连滚带爬地推门进来,脸上陪着笑。
皇上,您有何吩咐
裴肃昭红着眼圈,目光却固执地落在我脸上。
然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回去禀告太后,朕不回去了。
我惊得骤然抬头。
刘德全更是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上!万万不可啊!朝廷……太后……这、这如何使得啊!
可裴肃昭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哭嚎。
自顾自地开始挽起袖子,那架势竟是真的要在我这小院里安营扎寨。
他目光扫过院角空荡荡的柴垛。
像是找到了什么正经由头,嘟嘟囔囔着。
斧子呢你这连点像样的柴火都没有,眼看天还没转暖呢,晚上怎么熬
突然一双枯瘦的手抓住我的胳膊。
刘德全哀求道。
清蘅姑娘,你快劝一劝皇上吧!
我劝
我要如何劝
我满心疲惫地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裴肃昭。
刘公公,陛下撑不过去三日的。
锦衣玉食二十年,怎还能受得了这种生活
快回去吧,裴肃昭。
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9、
裴肃昭当真在我这小院赖了下来。
他笨拙地学着生火做饭,结果弄得满屋狼藉.
他抢着去河边洗衣,却差点让河水冲走了衣裳.
他甚至试图帮我打理院中那几分薄田。
结果锄头都没挥几下,掌心便磨出了水泡。
褪去了那份情义,每次帮他收拾烂摊子时,我都免不了心有不满。
而他却丝毫不觉难堪,反而越发变本加厉。
隔壁张木匠好心帮我修了次篱笆。
他黑着脸杵在一旁,眼神冷得能冻死人.
吓得张木匠工具都没拿全就跑了。
有人不过是在我面前提了次李秀才,他竟偷偷派人去查探人家底细.
吓得那秀才母子几日不敢出门。
他像个稚儿,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力。
这般窒息的纠缠,一直持续到他无意间扯出了我藏起来的那件小肚兜。
我几乎是疯了一般冲过去,一把将那小小的肚兜从他手中夺回。
然后紧紧搂在怀里,狠狠地看着他。
别碰他!你不准碰他!
裴肃昭被我过激的反应惊得愣在原地。
他满脸的茫然,有些手足无措。
积压了数日的委屈。
旧痛和新怨,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我紧紧抱着那件小小的肚兜,哭得浑身颤抖。
不知从哪儿涌上的勇气。
我朝着他大喊,字字泣血。
我求你了……你回去好不好你回你的皇宫去好不好!
明明……明明我已经决定要放下了!我都说了我不想……我不想再……
汹涌的泪珠砸在怀中肚兜上。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从我口中喷涌而出。
眼前的一切骤然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前,有人将我搂在怀里。
那人撕心裂肺地大喊着什么,我却全都听不见了。
10、
皇上,药女破身后本就活不了多久,再加上这林姑娘怀过身孕,这、这……
老身实在没办法啊!
御医们跪在地上,打头的那位几乎要将脑袋磕进地里。
裴肃昭神情恍惚,手里攥着那小小的肚兜,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蘅……怀过我的孩子。
他喃喃自语,整个人浑身颤抖着。
外面有人喊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慌张地快步走了进来,看清眼前景象气地头晕脑胀。
昭儿,你不与敏仪完婚,私自跑出宫,哀家尚且能容你胡闹!可你现在这又是要做什么!
她斥退了一众战战兢兢的御医,向前迈了一步。
可当她看到裴肃昭手中那件明显是婴儿的肚兜时,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
裴肃昭缓缓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是你让她出宫的,对不对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怀过我的孩子!为什么你要插手我和她的事儿!
啪!
突然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失控的质问。
太后扬手的手还停在半空。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闪过一丝悔意.
但很快便恢复冷静。
昭儿,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当初我便问过你,是否要给她一个名分,是你自己执意不肯。
如今她油尽灯枯,你在这里为难御医,质问哀家,又有何用
她顿了顿,长叹一声。
哀家让她死心,放她出宫,不过是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能随心所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她救过你的命,这恩,你我永远都还不上。
裴肃昭怔愣着,半晌惨笑道。
是我,原来这果都是我造成的。
他静静地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对不起……清蘅。
说把你当朋友,可我总把自己摆在高位,以为自己比谁都清醒,实则我才是最蠢的那个人。
他眼中浸满了雾气,悔意如同藤蔓疯长。
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就算死,我也会陪着你的。
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
这句话,我等你了四年。
为何要这么晚才说。
11、
清醒后的日子。
我被裴肃昭固执地安置在了他的寝宫。
珠宝玉器、绫罗绸缎,如同流水般被送入殿内。
他却仍嫌不够。
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堆到我面前。
太医每日定时请三次脉,开的方子全是珍稀药材。
他亲自在一旁盯着我服下。
每每眼里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期盼。
然而再精心的照料,再名贵的药材,也无法阻止我生命的流逝。
清蘅,以前我就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放纸鸢,我们……
我疲惫地看着他拿回来的纸鸢,不由得想起那段受辱的时日。
闭了闭眼,我移开视线。
又重复了一遍说了无数次的话。
裴肃昭,放我走吧。
他举着纸鸢的手僵在半空。
脸上的强装的欢喜一点点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慌。
这些日子,无论他送来什么。
我回应他的永远只有这五个字。
咔嚓一声。
纸鸢落地发出声响。
有人上前一步扯住我的肩膀。
走!你要走去哪里!
你回去只能等死!你知不知道!林青蘅!我不想你死!我不能想眼睁睁看着你死!
为什么要救我!如果你不救我……就不会死……
他的力道很大,眼眶也红得吓人。
我看着那写满绝望的俊朗面容。
恍惚间仿佛穿透了时光。
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病榻上眼神明亮的小皇帝。
心口奇异地裂开一丝缝隙。
我没有挣扎。
而是抬起沉重的手,轻轻地碰了碰他额前的发丝。
已经……够了。
我轻声道。
裴肃昭,我救你,从来都没后悔过。
他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望着他,眼神清澈却空洞。
就算你后来冷淡我,厌弃我……就算重来一次……
到头来,我大概……还是会选择救你。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他通红的眼中滚落。
裴肃昭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我当年拼尽一切想要救回来的……不是现在这个困着我的裴肃昭。
我收回手,嘴角微微。
而是那个告诉我一生只爱一人,说要带我去草原放纸鸢,发誓绝不会让我在他眼前受伤的……小皇帝啊。
所以裴肃昭,放我走吧。
我不想……死在这宫里。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我听到他沙哑的回答。
……好。
那一晚,他没有离开。
而是脱掉鞋袜和外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榻。
从身后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他的手臂环得很紧。
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我的后颈。
如果四年前我能舍弃掉那该死的自尊心,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挣扎。
而是呆呆地望着黑暗。
可惜啊,裴肃昭,世界上哪有后悔药。
我们之间也再也回不去了。
12、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院。
后面的日子,我在院里养了几只小鸡。
还捡了只小黄狗。
它摇着尾巴,一步不离地跟在我脚边。
纵然身子一日日地弱下去,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直到王大婶子来找我唠闲嗑。
我才得知裴肃昭不顾朝廷反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退位。
甚至是除名,脱离皇家。
我顿了顿,目光略过门外闪过的衣角,只是笑了笑。
后来听说邻家的院子被买下来了。
我不去管他。
他也从不来打搅我。
而距那之后又过了月余。
我终究还是没有撑过那场初雪。
裴肃昭将我葬在了后山的小土坡。
风雪中。
他趴在我的碑前,执拗地用冻红的指尖沾着雪渍写着什么。
裴肃昭之妻。
可只过了半晌,他神情突然又变得慌乱。
只是几下,便擦了个干净。
雪花不断落下,渐渐覆盖了他蜷缩的身影。
裴肃昭望着随自己一道来,怎么也赶不走的小黄狗。
他苦涩地莞尔。
林青蘅,若是有下辈子,就让我做你身后的一只狗吧。
一辈子追在你后,怎么赶也赶不走……求你……
男子的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地哀泣着。
……求你走得再慢一些,等我一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