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重生
那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也替温栖把十年的喜欢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抱着手机等一句我马上到,却只等到冰冷的忙音;而后来递到她掌心的,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一次性纸杯,和一句别怕,我在。原来火葬场不是烈焰滔天,只是一杯温水、一盏熄了又亮的手术灯﹣-沈砚把未来弄丢在雨里,周执却在灯下把余生轻轻递给了她。
2
急诊惊魂
海城的第一场秋雨下得毫无预兆,又冷又急的雨水似乎是要冲刷掉什么。
温栖抱着牛皮纸袋冲出古籍修复所时,雨线已连成帘。袋子里是她刚补完的南宋影青瓷残片,薄得像一捻就碎的月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市立医院急诊科。
喂请问您是温小姐吗您的母亲正在医院抢救,请您尽快过来
今天下午,母亲突发心梗,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正在导管室抢救。
母亲身子一向不好,大病小痛也是常事。她因为工作繁忙,所以不能常常陪在母亲身边。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到医院去,她拦不到出租车,只能跑。雨水把帆布鞋灌得吱呀作响,呼吸里全是铁锈味。但这些依旧没有阻碍她继续前行的步伐,路上的行人纷纷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跑到医院门口,纸袋边缘已渗出血一样的水色。温栖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
那一刻,她想起沈砚。他们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三个月前,他们在原则问题上出现了分歧。他选择了自己的前途,两人不欢而散。
分手三个月后,沈砚的名字仍排在通讯录置顶,像一枚拔不掉却再不会亮起的钉子。她依稀记得,国内心外方面最顶尖的专家之一是他父亲的故交。她妄想着沈倦会接她的电话,毕竟有三年的感情。
结果不出所料,她抖着手拨过去﹣﹣忙音,再拨,还是忙音。第三次,自动关机。
世界骤然暗下去,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此时她的心里只有一阵阵的懊悔,要是早一点陪母亲体检,要是能够提前察觉到母亲的异常,那今天就不会是这个结果,可惜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如果。
长廊的灯光惨白,消毒水味刺进鼻腔。温栖贴着墙滑坐,纸袋里的瓷片发出轻响,像一声极低的叹息,又像是在嘲笑着她的无能。
﹣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件带着消毒水味的外套落在她肩头。
别急,阿姨在抢救,我在。
声音不高,却稳得像手术刀切开皮肤前的第一下。
温栖抬头,看见周执。
他穿着墨绿色手术服,袖口卷到小臂,上面溅着零星血迹,像雪里开出的第一朵红梅。
那是她第一次认真看清周执﹣﹣原来他右眼尾有一粒很浅的痣,像落笔时不小心溅上的墨。
他递给温栖一杯温水,先喝点水吧,时间还长。
你怎么在这
两人是高中同学,毕业以后就没怎么见过面了,所以温栖才会如此震惊。
我是心外科的医生
两人的问候结束后,空气突然变得安静。
就这样,两人静坐了5个多小时。她身上的那件外套已经是她今天感受到了最大的温暖了。
谢谢你的外套
没事,不要着凉
他与沈砚完全是两模两样,如果说沈砚是不近人情的冰山,那周执就是温暖大众的太阳。
3
手术灯下
手术灯熄灭时,天边泛起蟹壳青。温栖直接冲到了手术室门前,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情况严重吗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三支病变,必须搭桥。你们家属商量一下。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
温栖没站稳,周执伸手扶住她。小心
她手上的那份术前同意书仿佛有千斤重,原本几分钟就可以浏览完的注意事项,这一次花了很久的时间。
她一次次确认着,主刀医生也不忍催促。几分钟后,
请家属和我去一趟谈话室,有些事情要提前交代她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都在发抖。
是什么样的情绪呢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担忧。
周执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不知怎的,她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无形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面前的这个人可以相信。
我跟你去谈话室。他说。
十几分钟的路,在她看来如同千级阶梯,每一步的痕迹都很重,而她却浑然不觉。
医院急诊的那个电话,让她至今还在担心后怕,害怕母亲就此出事,更害怕自己唯一的亲人离自己远去。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情绪会崩溃。
谈话室冷得像冰窖,主刀医生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先走了。
周执用黑色马克笔在心脏模型上画了三条线:乳内动脉做前降支,大隐静脉搭回旋支和右冠,停跳四十分钟。
他声音很平,却莫名让人安心。
那手术的成功率高吗他只是看着温栖,没有说话。
温栖在同意书上签字时,笔迹抖得几乎不成形。
周执突然伸手盖住她的手腕:别怕,我主刀。
她愕然抬头。我妈妈的主刀医生不是刚刚那位吗
那位是我的老师,他一会不在,今晚阿姨的手术由我主刀。
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化不开的真诚和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的点了个头。好。
许久之后,我老师今天飞西雅图,周执解释刀,这个术式,我比他更快。
他语气里有种不合时宜的骄傲,却奇异地安抚了她。
进手术室前,温栖终于鼓起勇气问:成功率有多少
九十七。周执顿了顿,补一句,剩下的三,我负责。
她心中的不安少了许多。
手术灯再次亮起时,温栖坐在家属等候区,瓷片在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痕。
她想起沈砚,那个她暗恋了10年的人。
在他们俩的感情之中,自己好像总是那个被指责的人,不够理性,太幼稚,没有为他打理好其他的事务,似乎都成为了他指向自己的利剑。
三个月前,沈砚并购案过会那天,她说:我妈最近总胸闷,你能不能陪她去体检
沈砚正开电话会议,随口回:别闹,我赶时间。冷静理性,的确符合他一贯的作风,可能是爱情蒙蔽了眼睛,他的忽视,温栖后知后觉。
那天她一个人带母亲做冠脉
CT
,医生看着报告说:三支堵了,迟早要搭桥。
她给沈砚发了三条微信,一条都没回。
她因为要出差,就把母亲送去了疗养院。
等到母亲病情稳定下来以后,她却提了分手,沈砚百思不得其解。
沈砚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温栖,你二十八了,别闹脾气。你妈妈的病情现在不是稳定了吗干嘛一定要分手你这个年纪和我分的时候谁还会要你你迟早会后悔的
三个问句顿时让她无语凝噎。是啊,为什么要分手可是
她的嘴比脑子更快。冷冰冰的商业机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管的未免太宽了,我和谁在一起,不和谁在一起都是我的自由,而你的确优秀,的确做得很好,那又如何呢本小姐不稀罕。
data-fanqie-type=pay_tag>
其实她对于这段感情更多的是不舍,毕竟从18岁到28岁,10年的时间都扑在一个人身上,沉没成本不可估量,刚分手的那几天,她变得浑浑噩噩。后来她想明白了,那样的人不适合自己,什么沉没成本都不重要,只要你想开始,什么时候都不晚。最怕的是你一定要撞很多次南墙才会想回头才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换条路走,值得庆幸的是,她提前脱离苦海,得以抽身。
她挂了电话,拉黑,搬家。
现在想来,母亲这次心梗,像是对他那句迟早的残忍应验。
4
拼图疗心
四十分钟的停跳,像被无限拉长。表盘上的时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没有尽头没有期限。
温栖盯着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手术结束了,周执走出来,手术服后背湿透,眼睛却亮:桥血管通畅,复跳一次成功。
她笑了。与平时故作轻松的笑不同,这个笑是发自内心的。带有女孩子特有的温柔明媚。
许是站了太久,也有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温栖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
膝盖直接接触到了坚硬的地板,砰的一声,她的膝盖直接磕到了地上,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
比起母亲的病痛,自己这一点疼痛算不得什么。
周执弯腰想扶她起来,她先抓住他手腕:谢谢。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阿姨现在还没有清醒,但是你可以去探视,你跟我来吧
或许是害怕她再次站不稳,周执和她并肩走着,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她的情况,以防万一。
ICU
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母亲插着管,麻醉未醒。看着昨日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母亲,现在浑身插满管子,她的心突然一阵疼。
妈妈,快点醒来啊,我们说好要去吃好吃的,你还说要和我一起去玩的,你不能失约啊
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十几个小时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了,她嚎啕大哭。
周执看见这一幕,拿着纸巾擦去她的眼泪,纸巾不够用了,他就用自己的大拇指,顺着她的脸颊擦去她的眼泪。
阿姨已经没事了,你大可以安心。再哭的话,今晚眼睛会痛的。乖,不哭。
他的语气很平静,很温柔。
嗯她不哭了。
你办公室有棉签吗我想帮我妈沾一下她的嘴唇,一天没喝水了,她的嘴唇都要开裂了,她平时每天都认真喝水,今天这个样子她醒来会不高兴的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几分钟后他端着一杯水,还有一包棉签进来了。
温栖蹲在床边,用棉签蘸水湿润母亲干裂的唇。
她真的很难过,如果不是自己一时疏忽,母亲何至于此
一想到这,她整个人又开始发抖。
周执站在她身后,突然开口:你手一直在抖。
温栖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无名指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像被看不见的线牵动。
她笑了笑,可能是妈妈想我了,想和我牵手吧
说着说着眼泪又落下来了,这一次眼泪比之前的还要多。
她以为她成年了,工作了就可以不让妈妈担心,可以让妈妈享福。
可是现在看来并没有,甚至可以说她妈妈今天的病痛和她有关。
周执蹲下来,握住她手腕:跟我来。
周执的手很大,将她的手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心。
她母亲手术的成功让她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次去值班室的路没有之前漫长,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带她到值班室,从抽屉里翻出一盒拼图﹣﹣莫奈的《睡莲》。
等你拼完,阿姨就醒了。他笑着看着她。
有些事情不必自责,我想阿姨如果知道你这么难过,她也会伤心的
这番话的确起了效果,她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能让母亲担心。
温栖看着那盒拼图,突然笑了:我小时候最讨厌拼图。
现在可以喜欢。周执说,你修文物,不是最擅长把碎的拼回去拼图也是一样的道理,为每一块拼图找到属于他们的位置。
那天夜里,温栖在值班室昏黄灯光下拼到凌晨四点。
凌晨四点的天空呈鸦青掺水色,像被谁轻轻晕开的旧墨,悄悄洇在医院的玻璃窗上。
她推开门,看见周执靠在走廊长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张术后复查单。
他睡着的样子反倒有些可爱,学医的压力无疑是巨大的,但是他的脸上丝毫不见疲态。
反而有一种少年人一腔孤勇,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付出一切的中二感。
温栖蹲下来,轻轻抽出那张纸。字迹工整,落笔如有神。
落款是周执。周执……她喃喃自语的念着他的名字。
复查单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如果她哭,就把拼图给她。
好像就预料到她一定会哭一样。字迹潦草,却莫名温柔。
她在后面补了一句,谢谢你的拼图
5
告别过去
她母亲术后第7天,转出
ICU
,转入普通病房。
得益于常年保持乐观的心态和健康的生活状态,她母亲的恢复在同龄人中算是非常不错的,至少效率高了不少,最令她头疼的是偶尔会问起自己的感情状况,她打定主意要瞒着母亲,所以就没有怎么说,她的母亲也看出来了她的异样也没多问。
在母亲转入普通病房的第3天,她如实和母亲坦白了自己分手的事情以及分手的原因。
她的母亲宽慰她或许有一些人他就是不适合你了,这不代表你们两个人都有错,只是在面临一些问题的时候,有一些选择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有分歧在所难免,毕竟每个人的想法三观都不同。正确的人会在对的地方等你。
温栖和周执的关系也越来越好,甚至两人还约着一起去散步。
如今的她不再自责,而是把更多有空闲的时间留着陪母亲多说话多聊天,毕竟没有什么比陪伴更重要,
沈砚来了。三个月不见,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圆滑尖锐了,平白的多了几分柔和的感觉,只是无论他在变得怎么样,都与她无关了。
他站在病房门口,西装革履,像从另一个世界误闯进来的人。
温栖,我们谈谈。
她本不愿出来的,只是母亲说有些事还是要解决的好,去吧。就当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医院后花园,沈砚递给她一份文件:这是西雅图最好的心脏康复中心,我联系了他们的团队。
她看着眼前的文件,不明白他来是为了什么,手术做完了在恢复期,现在这样跟马后炮有什么区别呢
温栖没接:沈总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毕竟您的时间很宝贵。她的话字字珠玑。
沈砚终于卸下那副精英面具,声音发哑:我知道我错了。并购案那天……我后悔了三个月。我不应该那样对你的。给我一个机会好吗栖栖
她躲开沈砚的动作,退后一步。
温栖不以为然:你现在的样子跟那些渣男出轨了,最后来道歉的样子又有什么分别吗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不需要你就眼巴巴的贴上来,我没兴趣陪你演戏,更没兴趣看你装个二十四孝好前男友,你选择前途没有错,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其实在你选择的时候,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累赘的话,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不是吗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机会了。
温栖的话说完了,原本以为遇到他会慌张,却没想到是这般冷静。时间果然冲刷干净过往。
温栖看着他,突然想起母亲手术那天,周执在谈话室用马克笔在心脏模型上画线的样子。
那么笃定,那么温柔。
她摇头:沈砚,你不是错了,你只是迟到了。分手时那三个接踵而至的问句,我需要你时那三个你没有接到的电话,我自认我给了你很多次机会,我也原谅了你很多次,但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低你一等,我也始终都想不明白,你这种金融精英的优越感到底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因为你赚了很多钱吧,但是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赚的钱再多也与我无关,所以请你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沈砚沉默很久,问:是因为他吗
温栖很无语,不要一犯错就把错往别人身上揽好吗是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无论怎么做你都不满意,无论怎么做,在你那里都是错的,时间久了我也会烦。你从来都没有输给任何人,你输给的人只有你自己。
沈砚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知道自己输了。她母亲的这次手术彻底让她看清了这个人。他的确优秀,但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眼里的高傲自满是会让温栖很难受,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不爱任何人。包括温栖这个前女友。
温栖转头,看见周执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拿着两杯豆浆。和煦的笑容抚平了她心中所有的烦躁与不安。
他今天没穿手术服,而是简单的白7恤牛仔裤,像大学生。与平时的严肃凌厉不同,今天看起来格外阳光帅气。
温栖忽然明白了,不是因为周执,是因为她终于理解,有些人不值得。哪怕浪费了10年的时间,也依旧是不值得,时间的流逝并不会改变一个人最初的想法,只是那个人是否会在时间的趋使之下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动。
她走向周执的方向,周执把豆浆递给她:不加糖,你说过太甜会腻。温栖接过,指尖碰到他手背,像触电。
周执,她轻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执看着她,右眼尾那粒痣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因为你在雨里蹲着的样子,像我弄丢的拼图。
温栖没听懂,但他不再解释。
os
母亲术后第三十天,康复中心的小花园里,迎春花沿着铁栏一路爆开,像有人打翻了颜料。温母坐在长椅上,膝头摊着一本翻旧的《康复食谱》,书页间夹着周执手写的便签:
阿姨,今日目标:绕花园三圈,奖励草莓大福一个。
温栖站在走廊尽头,看母亲数着步子慢慢走,每一步都踩在新落的迎春花瓣上,像踩着节拍。她心里某块坚硬的地方,也跟着松动下来。
那天晚上,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沈砚。
囡囡,你是不是还怨他
温栖正削苹果,果皮旋成一条薄薄的月光。她没抬头,只说:怨不动了。母亲叹了口气:人这辈子,谁没错过几步。错的是路,不是命。
温栖把最后一圈果皮削断,果肉落在碗里,像一颗安静的心。她忽然明白,自己早就不在原地了。
周执的值班室成了她第二个家。
夜班十点,医院走廊的灯光像一条漫长的河。温栖抱着拼图盒子,熟门熟路地推开值班室的门。
周执正伏案写病程,听见动静抬头,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却先弯出一个笑:今天拼哪幅
莫奈的《睡莲》。温栖晃了晃盒子,听说拼完的人会得到一整片夏天的湖。
周执嗯了一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半步,空出位置。
拼图摊在折叠桌上,一千片湖蓝、草绿、淡粉在灯下泛着柔光。温栖盘腿坐下,指尖在碎片间游走,像在湖面上找涟漪的源头。
周执写累了,就侧过身看她。
她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他忍不住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耳廓的一瞬,温栖停住了动作,却没有躲。
周执。她声音很轻,你拼图的时候为什么总不说话
怕惊扰湖里的月亮。
温栖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笑声惊动了窗外的夜巡护士,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拼图拼到凌晨两点,最后一片睡莲落在湖心。温栖伸了个懒腰,肩膀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周执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薄毯,抖开,盖在她肩上。
毯子带着阳光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像是把白天揉进了夜里。睡一会儿。他说,等天亮了,我带你去吃豆浆油条。温栖没睡,她趴在桌上,看周执写完最后一份病程。他的字很工整,像手术缝合线,一笔一划都透着克制。最后一行写完,他放下笔,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温栖,他声音低下来,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再一次把整颗心交出去。
温栖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瓷片﹣﹣那是她第一次修复南宋影青瓷
时留下的残片,边缘已被她打磨得圆润。
她把瓷片放在拼图中央,像放下一颗小小的月亮。
碎过的瓷都能拼回去,她说,心为什么不行
周执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温度透过皮肤,一路烫进她心里。
窗外,凌晨四点的天空泛起鸦青掺水的颜色。
周执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推到她面前。
盒子里躺着一枚银戒,内圈刻着栖执,外圈多了一圈缠枝杏花。
上次是预约,他说,这次是正式申请。
温栖没让他跪下,她伸手把戒指戴进他无名指,大小刚好。
周医生,她轻声道,以后你的夜班,我申请陪床。
周执笑了,右眼尾那颗痣在晨光里动了动:批准,终身有效。
拼图盒被合上,睡莲与杏花静静依偎。
值班室的白炽灯闪了两下,终于归于安静。
而窗外的迎春,正沿着铁栏一路烧到天亮。
6
杏花誓言
海城第二年的立春比往年来得早,雪线退到北山脊,城南的杏花开得毫无顾忌。
温母在心脏康复中心过完最后一次评估,医生把良好两字写得很大,像把春天一并写进病历。那天下午,她拉着周执的手,在出院小结背面写了一行字:
谢谢你替我把女儿捡回来。
周执接过笔,在旁边工整地补了一句:阿姨,是我被她捡回去。
温栖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抱着那幅重新装裱好的《睡莲》。画心是她一块块拼回去的,裱褚用的是周执旧衬衣改成的素绫,颜色像黎明前最浅的那层天光。
沈砚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修复所门口。
他把那只高定戒指盒放在台阶上,没按门铃,只在风里站了十分钟。温栖隔着玻璃窗看见他﹣﹣西装笔挺,却像一张被雨水泡皱的旧报纸。她低头继续调胶,没出去。
戒指盒后来被放进储物柜最底层,连同那部早已关机的旧手机,一并封箱。三月初三,周执轮休。
他带温栖去了城北那家老教堂。
教堂外墙爬满常春藤,门口悬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今日不设弥撒,仅供迷路者。
阳光穿过彩绘玻璃,落在长椅上,像一块块碎裂的彩虹。
周执从白大褂口袋掏出一只丝绒小袋,倒出那枚银圈﹣﹣内圈仍刻着栖
执,外圈却多了一圈新刻的缠枝杏花。
上次是预约,他说,这次是正式申请。
温栖没让他跪下,她伸手把戒指戴进他无名指,大小刚好。
周医生,她轻声道,以后你的夜班,我申请陪床。
周执笑了,右眼尾那颗痣在光里动了动:批准,终身有效。
婚礼定在立夏。
地点是母亲出院那天走过的康复花园﹣﹣白纱挂在杏树枝头,风一吹,花瓣落新娘发梢;
证婚人请的是母亲的主刀老教授,他念誓词时,声音在花香里微微颤抖;伴郎是急诊科的规培小医生,紧张得把戒指托盘举成心电图;
花童是两个刚能下地的小病友,一人拎一只输液袋,袋子里装满彩色泡泡。晚宴后,周执带温栖去了医院天台。凌晨四点,城市灯火半熄,天空是鸦青掺水色。
他把白大褂披在她肩上,口袋里有一样东西﹣-
那是她第一次拼完《睡莲》时丢失的最后一块拼图,如今被做成吊坠,背面刻着一句极小的字:
谢谢你把碎掉的我拼回去。
温栖把吊坠按在胸口,那里有一颗心,正贴着另一颗心,平稳跳动。
远处,急诊科呼叫器忽然响起,周执下意识摸向口袋。
温栖握住他的手:今晚我准你请假。
那病人怎么办
让春天替你去值班。
她踮脚吻他,风从耳畔掠过,带着杏花与碘伏的味道。
那一刻,凌晨四点的天空终于亮出蟹壳灰的边线--像一盏被谁轻轻拧亮的手术灯,照见余生漫长的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