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名叫‘墨水镇’的安静小镇上,有着一家古老的橡木图书馆。
这里的书,不仅是知识的载体,偶尔它们会活过来,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情绪。
……嘘,就像这样。
当一本书的某些条件被满足,它也许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悄悄溜下书架,出现在你面前。
1、
当我发现自己来到这个荒凉小镇上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街头站了多久。
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卷发有些打湿地贴在脸颊两边,格子大衣因为赶路松垮垮搭在身上,裤腿那里沾着灰褐色的泥土。
就像被什么人赶了出来,落荒而逃。
除了名字是‘莉娅’,脑袋里灰蒙蒙一片,什么都记不清了。
但是本能的,我伸手摸了摸口袋,翻出几枚硬币。
斑驳的,有些褪色的硬币,也许拿去店里都不会被承认。
一个模糊的念头告诉我,该想办法挣钱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看见街道尽头,通向的那座建筑。
由黑色橡木搭建而成,呈哥特式的尖塔状。在靠近屋顶的地方摆放着一面铜钟,长出了深绿色锈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头。冷风吹过,本就歪歪扭扭的招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上面用模糊的字体写着：‘墨水图书馆’。
就像这座奇怪小镇出现一样的,奇怪地方。
我走了过去。
2、
你好,有人在吗
哈喽
入口处很黑。
除了外界能照进来的一点点天光,完全的黑暗占据了室内,凝望时让人怀疑,黑暗里是不是藏着未知的恐怖怪物,它们延伸触角,准备将人拖入无底的深渊。
……好像没有人在呢。
有些遗憾地嘟哝了一句。
我拉紧行李箱,收拢翘起的衣角,尽量不让鞋子上的污泥沾到地毯上。
你是谁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抬头,仿佛孩童时拿小型手电筒照出的光点。光点晃动,我才发现那是一双幽绿神秘的眼睛。一只黑猫,还是漂亮的黑猫。脖子上打着领结,左眼戴着漂亮的单边眼镜。它身体懒散地趴在柜台上,与背景里的暗色融为一体。
也许因为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我很自然地接受了猫会说话这件事。
猫先生你好,我叫莉娅,我展示身后的巨大行李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在找落脚点,嗯……或许还需要一份工作。
黑猫用不易察觉的警惕眼神打量着我,半晌,舔了舔皮毛。
已经很久没有年轻人来到这里了。它说。
是吗我挠挠头,我不知道。
我们对视了很久,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礼貌送客,正想主动提出离开的时候,黑猫先生开口了：墨水镇不对外提供工作。
它的尾巴烦躁地甩了甩：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在这儿当个图书管理员。
提前说好,达不到要求的话,我不会提供工资。
3、
黑猫先生告诉我,它的名字是墨水。
不是墨水的图书馆,而是因为墨水图书馆,它才叫墨水。
当它提出雇佣的瞬间,周围亮起温暖的灯光。一层层橡木地板拾级而上,书架里满满当当的书本,如整齐的琴键。天花板上数不清的奥秘图案组成了星云,我们好像笼罩在一片炫目夜空之下。
原来真的是图书馆啊,我不自觉发出了感慨。
就这样,我暂时安顿下来。
墨水先生的规矩很多：
1、
热情招待每一位来到图书馆的顾客；
2、
所有的书籍都要严格摆放在对应的区域,不能越界；
3、
把客人送还的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
4、
图书馆需要时刻保持整洁,记得及时清扫书架上的灰尘。
听起来就像……某种规则怪谈。
白天,我会因为这些规矩而忙碌,夜里空闲下来,点亮一盏暖色的台灯,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书本,窝在柔软的沙发抱枕里翻阅。偶尔,我的衣袖不小心碰到书桌旁的墨水瓶,墨水先生就会准时出现,用它那双幽绿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忘了说,这里的墨水瓶,也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物品。
——‘哐啷哐啷’,像谁在跟我打招呼。
4、
图书馆的客人很少。
上午第一位客人是误入的大象伯伯。
他带起莽撞的风,灰色身体几乎把大门填满,像座会呼吸的小山。他是隔壁餐厅的主厨,所以在看清图书馆陈设的第一时间又退了出去。
我很抱歉,但是上班快迟到了。他说。
第二位客人是蚂蚁阿姨。
那个……
我顺着声音,低头在地板上找到她,她看上去鼓起了很大勇气。
小姑娘,你能不能送我过马路我体型太小了,人们看不清我,容易将我踩伤。
当然。我这么说着,把她送到马路对面,她走进艺术馆,很高兴地向我说谢谢。
第三位是爱针织的狐狸奶奶。
没等我开口,她就凑上来发问：请问,你们有看见我织围巾用的线球吗
我摇摇头,狐狸奶奶失望地离开了。
大家都不是来看书的啊……
靠在书桌前,我有些泄气地想。
为什么呢这里明明很好。听着沙沙的书页翻动声,鼻尖卷过淡淡的墨香,内心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远去了。
只有你这么觉得。
墨水先生独自趴在柜台旁边的软垫里,一副懒得搭理我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它又说：……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喜欢看墨水写的书了。
声音很轻,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
5、
墨水先生,是你移动了书的顺序吗
站在滑动书架梯上,我开始纳闷：
我明明记得,我昨天才整理这片区域,可它今天又被打乱了。
黑猫摇晃的尾巴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呢
还有这里。我指着地板,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滴像眼泪又像墨水的深色痕迹。
明明打扫过了的。
黑猫一个跳跃来到我身边,幽绿眼睛扫过：为什么不是你记错了
它舔舔爪子,声音里却透着几分心虚：要知道,人的记忆可是很脆弱的。
我怀疑地看着它。
墨水先生,昨晚睡着的时候,我好像还听见外面一直传来砰砰的响声。
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黑猫这次直接不说话,跳上书架,脚步轻盈地离开了。
6、
墨水先生有事瞒着我。
意识到这一点时,图书馆里的怪事越来越多,且一点也没有收敛的迹象。
偶尔经过书架,背后忽然传来叹息。电流从尾椎升起,传递至大脑皮层,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鼓起勇气回头看去,身后什么人也没有。
所有的书本都好好地摆在书架上。
一开始,我以为是某位调皮客人开的玩笑。
故意将书本放错位置,增加图书管理员的工作量。
然而询问所有来访的顾客,他们都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如果是演技的话,也太过惊人了说不定每天借走的书本数量,还不如打乱的数量多。
奇怪的墨迹也没有找到缘由。
不管怎么清理干净,第二天又会重新出现在图书馆的任意角落。
而到了夜里,仿佛无处不在的‘砰砰’声就会响起,吵得人睡不安稳。
并且,不知是不是和书本在一起呆久了的缘故。
有时我会产生它们是活着的错觉。
像真正的人那样,拥有自己的情绪,会因为页码没有梳理整齐而生气哀伤,也会因为纸张被温柔抚平而雀跃欣喜。
这让我用更加小心谨慎的态度对待它们,虽然被墨水先生毫不留情地嘲笑了。
孩子的幻想。它说。
一只会说话的猫,真的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我对此保持质疑。
——‘哐啷哐啷’,你忘记我了吗
7、
这天晚上,因为收拾热门区域里混进去的冷门书籍,我破例加班。
意识模糊地回到房间时,隐约听见有人在哭。
那哭声断断续续,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时不时发出抽噎,也像心碎之人的啜泣。
意识到哭声来自一墙之隔的刹那,我猛地吓清醒了。
从小到大看过的无数种恐怖展开在脑海里闪现——
握着门把,我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
但与此同时,这段时间积攒的疑惑、好奇,也在我内心升起。
我做了平生以来最大胆的决定：
悄悄打开房门,轻手轻脚溜出房间,想看一眼困扰我的究竟是什么存在。
心脏变成了兔子,几乎要从胸口里蹦出来,扑通、扑通。
头顶那片无数符号勾勒出来的星云,此刻也仿佛幻化成诱人的谜团。
我一路跟随着哭声的来源,躲在书架的阴影里前进。
忘记走了多久,当我穿过层层曲折的书架,确信自己快要接近真相时。
——哭声忽然停止了。
说不清心底是失望还是庆幸,下一秒,我看见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幕：
在侧前方的书架上,一本月白色封皮的书,正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试图从高高的书架里爬下来。
我惊得屏住呼吸,已经迟了。它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书脊肉眼可见变得僵硬,像被抓包的孩子,急着把自己塞回原来的位置,却急中出错,反而直接掉了下来。
‘啪’地一声。
我看见它似乎疼得跳了一下,然后躺在地上,假装一动不动了。
我上前捡起它,那些书页似乎还在害怕地颤抖。
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黑猫用尾巴拍了拍它,它才重新安静下来。
月白色的封皮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
《月月兔的神奇冒险》。
我比划了一下手中的书：墨水先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8、
一个意外。墨水先生移开它的绿眼睛。
我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相信还是不相信,亦步亦趋地跟在它身后。
身手敏捷的黑猫可以轻易甩开我,可它没有。
慢慢的,我感觉周围环境发生了变化。
像一场集会。
图书馆好像活了过来,所有的书本都是这座庞大建筑呼吸心跳的延伸。
而我们行走在书本构成的回廊里。
一本书在快速地变换。它迁移过的地方,书本们自发地为它让开了位置。我认出那是导致我每天收拾书架的罪魁祸首,它漆红的封皮上写着《失落的古代美食》。
墨水先生平淡的声音落在我耳边,像是解释。
太久没人翻阅,它感到极度的孤独,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自己的同类。
沉重的叹息声在我耳边响起,这次,我看清了它的来源。
那是一本《量子物理入门》的漫画版,用孩子天真的笔触描绘出最终极的谜题。
它记录的知识太深奥,又不够深奥。让一本漫画书对宇宙的真相产生好奇,却不能解答它的疑惑。从此悲剧发生了。
我还看到一本四处飞翔的书。它的飞翔里透着挣扎,像困在瓶中的鸟儿,找不到方向不断碰壁,每次碰壁都撞出黑色的泪水。那就是地板上墨迹的来源。
它发出低低的呜咽,今晚正是它指引我来到这里。它的名字叫《悲伤诗集》。
似乎不用墨水先生开口,我已经明白了它的困境。
——因为承载了太多忧郁情绪,它的‘泪水’变成墨迹,它想逃离这份沉重,可这份沉重恰恰是它本身。
还有到处敲敲打打,夜晚制造出‘砰砰’噪音的书。我看见它的书皮上写着：《如何修理一切》。
原来是这样。
我好像明白,图书馆发生的异常是怎么回事了。
墨水写出来的书是活的,笔者向它们倾注了浓烈的情感、体悟,心血。
当它们的情绪剧烈波动时,就会像真正的人那样,闹出动静来吸引周围注意。
墨水先生摇摇头：因为你出现了。
……我我吗我指指自己。
年轻人就像一团火,无法被扑灭,哪怕遭到了挫折,藏在灰尘下的柴薪也等待着再次燃烧的那天。何况,你还带来了墨水镇以外的气息。
我半懂不懂,墨水先生却没有了解释的意思。
它用尾巴甩了一下地面,漂亮的绿眼睛扫过来：你该睡觉了。
等一等！趁着黑猫离开前的空隙,我提出心底最后一个疑问,那么,图书馆里有一些书本变成空白,也是正常的吗
空白墨水先生整只猫都仿佛僵住了。
我居然在它那张黑色的脸上看出不可置信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它说。
我带着墨水先生前往那些空白的书,然而奇怪的是,当我们找到它们的时候,书里的字迹又重新出现了。只是细看之下,显得有些模糊,像在水中浸泡过。
‘空白’代表着很严重的问题吗
看着墨水先生如临大敌的表情,我忍不住思考。
黑猫胡须动了动,像是叹气：有个很难缠的家伙,对你产生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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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直到最后,我也没明白墨水先生话里提及的难缠家伙是谁。
但很快,我就顾不上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那天晚上过后,所有的书本都好像得到了解放,不再掩饰它们的行为。白天当着我的面儿跳下书架,一路吵闹着蹦走,我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处理它们带来的烂摊子。
而这个过程中,某只黑猫就待在书架上看我。
有时我会想,也许那天晚上不是我被哭声吸引过去,而是墨水先生故意让我发现书本们的异常,它已经压制不住这些一天比一天活跃的家伙。
我的猜测变为现实,最先受到影响的是树懒先生。
它是图书馆所剩不多的耐心读者,时常从上午坐到闭馆,却被忽然掉下来的厚重历史书砸坏了老花眼镜。那是陪伴树懒先生多年的老伙计……在眼镜修好之前,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它了。
乌鸦女士也不幸中招。在取走预定书本准备回家的路上,《量子物理》一声叹息如幽灵般响起,吓得它从阶梯上摔下来,折断了半边翅膀。
我和墨水先生道歉的同时奋力补救,可最糟糕的情况依然发生：
一本刚出版不久、还充满纯真幻想的浪漫小说,趁我们不注意,溜进了墨水镇议厅。在会议进行到最严肃的时刻,它当众朗读起书中桥段,引发了一场关于图书馆管理混乱的讨论。
……也许我们并不需要这样一座图书馆。
不够稳定,听说最近还闹出来了很多乱子……
应当缩减开支…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人手可以调用了……
最后,我们收到一纸通知,放在门口的邮箱里。
上面是‘关于墨水图书馆无限期停业整顿’的消息,右下角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
10、
我在三楼凸出的窗台上找到了墨水先生。
夕阳将黑猫的皮毛染成橘红。
我在它身边坐下：还在里面闹呢,不去看看吗
距离图书馆关门过去好些天,依然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控制动乱。
甚至书本们散发出的负面情绪感染了我们。墨水先生隐藏得很好,可我能看出它身上渐渐溢出的焦躁不安。
如果我离开这里,情况会不会变好
我还记得那天墨水先生说,我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这不怪你。
黑猫侧面的背影小小一只,孤独却倔强。你只是一枚契机。
你加速了这个过程,但不管你有没有出现,图书馆迟早会遇到这一天。
因为书本们寂寞得太久了。
墨水先生说,墨水镇也拥有过属于它的热闹,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渐渐老去,孩子们又纷纷离开,它变成我看到的荒凉小镇。
外面的世界发展很快,哪怕只是一点点新技术的传入,都让这座偏僻小镇的生活方式大为不同。比如可以在屏幕上观看的电子书,情节连贯的动画和影视剧。相比之下,厚重而单调的墨水书也就慢慢被淘汰。
……也许大家都不需要这座墨水图书馆了。
伴随着墨水先生的讲述,我仿佛能看到曾经辉煌的、橡木打造的图书馆。
人潮如织,金灿灿的阳光洒进窗棂,前来借阅的读者或坐或站,搜寻着自己喜欢的书籍,他们对柜台上的黑猫打招呼,露出友善的笑脸。
一转眼,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黑猫还固执地守在图书馆里,守着墨水写成的宝藏。
墨水先生,我们来做点什么吧！
11、
一时头脑发热,把黑猫从窗台上抱了下来。
好在墨水先生没有怪我。
幽绿的眼睛看着我,像是无声的询问。
……我还真有一个计划。
我先抓住了那本《失落的古代美食》。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刺头,时至今日还在不断打乱书架上的摆放顺序。漆红色的外皮符合它给人的印象,热情、莽撞而不讲道理。
这里没有你的同类,但是说不定,你能发挥别的作用。
我带着它拜访了镇上的厨师,出乎意料,最后是大象伯伯留下了它。
大象伯伯对所谓的古代美食很感兴趣,承诺会好好阅读,争取制作出新的菜式。
随后是《量子物理入门》的漫画版。
也许我们无法解答宇宙的真相,但能看到头顶真正的星空。
我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带着它来到图书馆顶楼天台。星光下,书页仿佛闪烁着银色的微光。
我把《悲伤诗集》送到树懒先生那里。它是墨水镇最安静、最能理解忧郁的人,一定会喜欢这本书,如果不是它的看书速度实在太慢太慢,也许它们早就应该相遇。
图书馆新增了一个图书角,《如何修理一切》恰好被安排进去,它可以正式帮忙修理图书馆里坏掉的桌椅、台灯了,前提是在我和墨水先生的监督下。
还有很多很多书,等等。
图书馆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坐在柜台前,侧头问墨水先生：怎么样
它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笑意,胡子翘了翘：还不错。
但是很快,那抹笑意消失了。
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书桌上,一本摊开的书页变成了——
空白。
12、
又是空白。
墨水先生跳到桌上开始查看,神情凝重。
我想凑上去,被它一尾巴抽打在手背上,很快泛起红印：不要跟来。
我茫然站在原地,看着黑猫的身影消失在书架里。
为什么
空白像是墨水图书馆的禁忌,触碰不得。
还有墨水先生之前提到的难缠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想出答案。
之后两天,我也没有再见过神秘的黑猫。
分明才梳理清楚了麻烦,转眼又好像卷入更深的漩涡里。
夜里,房门被敲响。
我打开门,看见墨水先生。
……很抱歉现在来找你,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黑猫这样说。
我撇开脑袋：不帮。
墨水先生似乎没想过我会这样回答,整只猫看起来都凝固了。
你赶我走,我亮出手背,故意拉长了声音,丢下我,自己一个人去调查。
我适时做出伤心的表情：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同伴了。
……对不起。
墨水先生围着我转了一圈,尾巴放在我手背上轻轻抚了抚,幽绿眼睛里满是无措的情绪：很疼吗
我把它抱起来：好吧,原谅你了。
其实我是有些伤心的,可墨水先生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它的皮毛不再柔软顺滑,反而像是打了结,平时精心打理的衣领也变得歪歪扭扭,宝石一样的眼睛失去光泽,我刚摸上它的脑袋,它就下意识蹭了上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到它这样,我心底那点生气飞快溜走了。
我该怎么帮你我低声问它。
与此同时,我仿佛听见墙外传来遥远的、‘哐啷哐啷’的声音。
13、
墨水先生告诉我,造成图书馆现在这种情况的是一本书。
一本《空白的书》。
不知道为什么,它从出现那时起,就没有字迹,没有含义。所以它憎恶一切有内容的东西,发誓消抹去所有的存在。不管是书,还是人。
我提出疑问：……人
这就是《空白的书》最麻烦的地方。
墨水先生似乎叹了口气：它能接触现实。
很久之前,它短暂出现过一次,很快陷入了沉睡,那次整个墨水图书馆失去了近半藏书。现在它彻底苏醒过来,怀着更深的恨意,如果放任它继续下去,整个墨水镇都有可能化为空白消失。
黑猫看着我：我们必须阻止这一切。
我不奇怪它是一本书。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本书能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该怎么做我听见自己问。
……烧掉它,还有所有被它影响的书。
墨水先生犹豫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是坚定。
那还会有剩下的书本吗
哪怕没有刻意去收集消息,我也能感受到,空白现象几乎波及了整个图书馆。
当书本不存在,墨水图书馆又该去哪儿
发散的、杂乱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打转,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知道,作为图书馆的一部分,墨水先生只会比我更难受。它深思熟虑做出的判断,我应该听从接受。只是胸口依然堵着一口气,化作眼底酸涩。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明明做出了努力,怎么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呢
14、
按照计划,我负责整理书架,引出暗处《空白的书》。
墨水先生躲藏起来,负责在《空白的书》现身的一瞬间投掷出准备好的火绒,将其点燃。
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注意,不能和《空白的书》产生丝毫接触。
否则会失去所有记忆。
……这是个有点奇妙的问题。
我本来就记不清来到图书馆之前发生的事了,如果再忘记,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白痴那样流口水吗
脑海里想着不着调的观点,我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
因为《空白的书》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真正的模样,我不能分辨它的外表。
也就是说,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有可能是它。
我和书本的每一次接触,都在增加遇见《空白的书》的风险。
过于谨慎和小心翼翼,我没有注意,脚下的滑轮梯逐渐偏离了原来的位置。
伸手取下书架最高层一本记录册时,我踩空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一本书从虚空中浮现。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空白的书》。
它的书皮是黑色的,书页哗啦啦翻动,果然全是空白,挟着毁灭的怒火。
它向我冲了过来。
墨水先生的动作很快。就像我们约定好的,它会在《空白的书》出现的第一时间投掷出燃烧的火绒,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空白的书》离我这么近。
我从半空中坠落,身后传来墨水先生焦急的声音：莉娅！
《空白的书》离我越来越近,我看见它黑色的封皮上唯一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勉强能辨认出那是一个‘LIA’。
莉娅。
这本书固执地冲过来,想要接住我。我应该看着它被火沾染,消除墨水镇消失的隐患。可在理智做出判断之前,我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抱住它,扑出去,任由火点燃了我的后背。
我们一起落在地上,翻滚几圈,刚燃起的火星化为黑烟。
我抱着空白的书,它还在我怀里张牙舞爪地挣扎,可我的心好像在哭泣。
——‘哐啷哐啷’,谁在跟我打招呼
15、
我想起来了。
很久之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无意间来到了这座墨水图书馆。
大人们高高的腿在我身旁走来走去,恐惧占据了我幼小的心灵。
我听见哐啷哐啷的声音。
那是一本书,在书架里撞来撞去,想要逗我开心。
你怎么没有字呀
我看着空白的它,写下了第一个故事。
像所有自大的孩子那样宣布：你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故事书！
我们聊了很多,我单方面倾诉。
关于一个孩子的幻想,关于未来,关于长大。
可我回到家中,很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作业和习题里。
我忘记了这个故事。
这本书还记得。
它待在图书馆里炫耀：我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故事书！
其他人告诉它,没有哪本最好的故事书,只拥有一小页内容。
……好吧。
它没有气馁：那你们能给我一个故事吗
好的故事不能通过讨要得来。
它得到大多都是其他人不要的故事。
很快,那些故事也被人遗忘了。
它成了一本没有人需要的、空白的书。
竭尽力气闹出动静后,它陷入漫长的沉睡,成为图书馆里不存在的禁忌。
直到我的到来将它唤醒。
《空白的书》,是所有已经被遗忘的故事。
因为无法被阅读,无法被记住,内心充斥着迷茫和破坏欲。
但它渴望的从来不是破坏。
希望被看见,希望被理解的心情。
我再明白不过了。
16、
我决定把故事还给它。
墨水先生说,必须赶在书皮上莉娅的名字消失之前,不然《空白的书》将彻底失控。
可我想不起来了。
当年的我,究竟写下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孩子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偶尔灵光一闪如彗星拖尾,短暂划过天空,无迹可寻。
越来越习惯用经验和认知去处理问题的我,想要抓住二十年前自己的辫子,像是天方夜谭。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墨水先生说：不管怎么样,你做到了你所有你能做的。
你给了墨水图书馆选择,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彻底关门而已。
说不定,很快就会出现新的图书馆,接替我们这些老古董了。
黑猫故作轻松,似乎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笨拙地安慰我。
我的注意力却被‘新的’两个字吸引了。
是啊……不记得旧的故事,为什么不试试写出新的故事呢
我忽然站起：墨水先生,我们来举办一场晚会吧！
所有人都能参与进来,分享读书心得的晚会！
17、
在墨水先生的帮助下,我们带着传单走遍了小镇。
所有人都听说,可能是墨水图书馆的最后一场读书会即将举办。
地点在墨水图书馆后山的草坪。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头顶的星星温柔而宁静地照拂。
我带着《空白的书》赶到时,大家围在洁白桌布旁坐成了整齐的圈。
大象伯伯、蚂蚁阿姨、狐狸奶奶……甚至是上了年纪的老镇长,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现了。它们其中大部分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墨水书,有些局促地坐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但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
看着面前这一幕,我紧张的情绪忽然放松许多。
大家好,今晚的活动是故事接龙夜。
这里有一本空白的书,大家可以围绕它,每人贡献一句话或一个片段,共同书写一个属于墨水镇的、独一无二的新故事。
大约写故事的提议太过新奇,大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面面相觑,大象伯伯作为代表提出另一个问题：墨水图书馆真的要关门了吗
我先是点头,又摇摇头：也许。
《空白的书》身上的字迹已经很淡了。如果问题无法解决,我们只能强制处理所有的书本,那么墨水图书馆很快就会关闭。
人群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感伤。
……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还有人记得当时图书馆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吗
好像是因为市里提供了一批书本
不对、不对,书本都是大家抄写出来的。
似乎从有印象的时候起,镇上就存在这样一座墨水图书馆了。
谁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呢
只有年迈的老镇长嘴边挂起了一抹笑容：是因为我们的墨水。
18、
墨水镇最开始不叫墨水镇。
因为这里生产出来的墨水远近闻名,才改了名字。
那时候,镇上制造的墨水可以运输到很远的地方。所有人都对我们的墨水赞不绝口,工厂日夜不停地运作,诞生出巨量的财富,供养起学校、医院等,一代人的生活。
人们的生活逐渐改善,慢慢出现不同的声音。
比如,为什么好的墨水不断往外卖,镇里的居民却没有用上
绝大多数人都被说服了,大家想要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图书馆,用上我们自己的墨水,老镇长感慨着,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两个月发生的事。
没有具体的规划,只是人们自发的动员,能伐木的伐木,能修建屋顶的修建屋顶,最好的匠人打造出了能保存很多年的桌椅、书架,还有孩子们画出来的星空。
说着,它嘴边的笑容渐渐敛去。
不用再往下提,大家都知道,现在镇上已经不再生产墨水了。
似乎有淡淡的失落萦绕心头。
……我还记得很多事呢。
狐狸奶奶说：当时,我们家那个老顽固,最喜欢约我在图书馆见面啦。
狐狸爷爷吗他可严肃了,还有这样的一面啊。大家表示惊讶。
树懒先生慢悠悠开口：我觉得……
燕子女士等不及：其实,我弄花过借来的书。
不是故意的,当时还书的时候特别紧张,好在墨水先生说没关系。
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嘛,我还借错过书呢。
……我我好久没借书了,倒是借图书馆的屋檐避过很多次雨。
仔细想想,墨水图书馆陪伴了我们好长时间啊——
这时,树懒先生最后半句话才迟迟到来。
……是这样没错。
大家对视一眼,爆发出善意的笑声。
蚂蚁阿姨鼓起勇气：那么,我们就来完成一个关于墨水图书馆的故事怎么样
19、
第一句是……
【在一座名叫‘墨水镇’的安静小镇上,有着一家古老的橡木图书馆。】
会不会太平淡了,加入一些奇幻元素怎么样比如……
【这里的书,不仅是知识的载体,偶尔它们会活过来,拥有自己的意识和情绪。】
当第一个镇民在空白页上写下开头时,《空白的书》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再躁动。
我坐在远离人群的草地上,没有去参与。
墨水先生踮着脚走到我身边。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目前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空白的书》不能再承载一个随时会被遗忘的普通故事了。
这个故事一定要足够独特,足够珍贵,让人时刻想起。
那还有什么比所有人一起创作的故事更合适呢
《空白的书》,不,现在应该叫做《墨水图书馆》的故事了。
漫天焰火升起,点亮了天空,点亮这座漂亮的墨水镇,也照亮我身边的黑猫,让它看起来披了一层金灿灿的外衣。
书本都恢复正常了吗我问它。
墨水先生点点头。
我低声感慨：真好啊……
你要离开了吗
黑猫望向前方,固执地不肯看我。
如果不是只有它在我身边,甚至找不到谁发出的声音。
我把头埋在手臂里,侧头看它,露出一个微笑。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莉娅。
莉娅是我写的主人公,她勇敢、聪慧,能战胜所有的困难。
可我不是她。我无法面对生活的重压,遇到一点小事就选择了逃避。
我出生在不平凡的时代,看惯了传奇故事,以为自己也会开启波澜壮阔的一生,很快被现实打落尘埃里。繁重的工作,无法妥善处理的人际关系……生活原来这么累,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我总是要回到那里去的。
就像你们有遇到的困难,我也要完成我的挑战才行。
墨水先生不说话。
路灯拉出它长长的影子。
可我觉得,它的心情不好,也不算太糟。
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
我冲它笑了笑,毕竟,我可是墨水图书馆的管理员啊！
20、
墨水图书馆和黑猫慢慢远去,缩小,最后变成书上的简笔画。
我看完了这篇故事,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