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姐死在生辰宴那晚,而全府都在为凶手庆贺。
那天晚上,小姐的血浸透了半块玉佩,而府里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笑着祝二小姐芳龄永继。
没人知道,那条从她手腕里钻出来的黑蛇,刚刚咬穿了小姐的心。
——除了我。
(1)
我叫阿莲。这个名字,是小姐林清月在我七岁那年,被牙婆子领进相府,像牲口一样被管事的挑拣时,她替我取的。
她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希望我在这深宅之中,也能守住一份干净。
那时她也不过八岁,穿着鹅黄的小袄,站在我的面前,阳光给她周身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声音清脆得像檐下的风铃。
从此,我便成了小姐的贴身丫鬟,我的世界便只有她。揽月阁的西苑,是我扎根的土壤,小姐林清月,是我仰望的太阳。
春日里的相府后院,是小姐最爱的去处。
那片由小姐亲手培育的花海,年年开得像是天上的仙女失手打翻的百宝箱,将世间最浓烈、最娇艳的色彩都倾倒在了这片沃土上。
空气里弥漫着甜腻醉人的花香,吸一口气,仿佛肺腑都浸透了蜜糖似的。
小姐最爱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春衫,衬得她肌肤白嫩。乌黑浓密如云锦的长发松松挽着,簪一支颤巍巍的珍珠步摇,流苏随着她轻盈的步子轻轻摇曳,像散落的星子。
她本身就是这花海中最夺目的那一朵,天然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清贵与明媚。
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姐悬在腰间的那块羊脂白玉佩上。
玉佩温润剔透,上面是老爷亲手刻下的小篆:吾女清月。
这玉佩是小姐及笄那年,老爷特意寻了一整块极品的和田玉,花了三个月亲自设计打磨的,是他心尖尖上的印记,更是小姐在这相府里万千宠爱,金尊玉贵的象征。
每次看到小姐带着这玉佩在花间漫步,或是抚琴作画,我都觉得小姐是最完美的小姐,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
阿莲,快来看我的‘青墨’,今日开得格外精神呢!
她蹲下身,裙裾拂过沾着晨露的青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着那深紫色的硕大花苞。花瓣是极深的紫,近乎墨色,花心却是一团耀眼的金黄,雍容华贵,不可方物。
我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芽叶在水中舒展如雀舌,茶香清冽。
站在游廊的阴影下,看着日光慷慨地洒落,描摹着小姐温和的侧脸。
她凑近花苞,鼻翼微动,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那笑意从清澈见底的眼底一点点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
那一刻,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唯有她是鲜活的。
小姐待我,也从不似主仆那般。
她教我识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开始,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描红。
她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到动人处,她眼中也闪烁着晶莹的光。
她最爱的桂花糖糕,总会偷偷多留一份给我,藏在袖子里,趁无人时塞到我手中,指尖温软,带着糕点的甜香和她的体温。
我夜里值夜打盹,她从不会苛责,反而会轻声唤我,让我去暖阁歇息。
我受了委屈,躲在角落里掉泪,第一个找到我,用帕子替我擦泪的,也总是她。
这些在我未入府前的那些苦难日子里从不敢肖想,而小姐却一遍又一遍地抚慰着我那颗自卑胆怯的心。
傻阿莲,哭什么有我在呢。她总是这样轻声安慰,声音温柔而坚定。
在我心里,她不仅是主子,更是这冰冷深宅里唯一的光亮和依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我曾无数次在心底发誓,要用我的命去护她周全,哪怕粉身碎骨。
谁能想到,这样明媚温暖的春光背后,早已悄然埋下了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的雪。
那雪,不仅冻僵了身体,更冻僵了人心,最终把我的太阳,彻底熄灭。
(2)
今年的冬天,雪来得又急又猛,仿佛天穹裂开了巨大的口子,鹅毛般的雪片倾泻了一整夜。
推开门,入眼皆白。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连树枝都被压弯了腰。
整个相府仿佛被裹进了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白色毡毯里,寂静无声,只有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悲剧提前哀悼。
天刚蒙蒙亮,角门值夜的张婆子就慌慌张张地冲进了西苑,她冻得脸色青紫,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利索:小……小姐!角门外……雪堆里……埋着个人!还有……还有气儿!看着……看着快不行了!造孽啊……
小姐正对镜梳妆,闻言手里的玉簪啪嗒一声掉在梳妆台上。
她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只剩下焦急。
快!快带我去!
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厚实的斗篷,只随手抓起一件略厚些的披风裹在身上,就疾步向外奔去。
我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连忙抓起小姐那件最保暖的银狐裘,又塞了个滚烫的暖手炉,紧跟着追了出去。
雪还在零星飘着,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声。
寒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地钻进衣服缝隙,直往骨头缝里扎。
我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小姐的步伐,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那样脆弱又那样坚定。
角门厚重的木栓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费力地拉开,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
门外,靠着冰冷石墙的雪堆里,蜷缩着一个几乎被雪掩埋的单薄身影。
破布烂絮勉强裹着身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发黑,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溃烂流脓,头发脏污纠结成一团,像枯败的乱草,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得吓人的下巴。
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
快!抬进去!轻点!小心!
小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的那件披风,又从我手里接过厚重的银狐裘,不顾那刺鼻的污秽和寒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冻僵的身体层层裹紧,试图传递一丝微薄的暖意。
她甚至不顾身份,蹲下身,凑近那人耳边,温热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那声音里的温柔和坚定,是我熟悉的,也是此刻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生机,却不知,这善念正将小姐一步步引向深渊。
几个粗壮的仆妇得了令,七手八脚地将人抬起。
就在挪动那冻僵身体的瞬间,一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无力地滑落出来。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只手,心口猛地一跳,像是被冰冷的毒蛇咬了一口——在那青紫得近乎发黑的手腕内侧,赫然烙着一小块印记!
不是痣,也不是寻常的疤痕。那形状极其诡谲,像几条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的黑蛇,又像一只充满无尽恶意和贪婪的怪眼。
印记的边缘模糊不清,仿佛还在微微蠕动,透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邪气。
仅仅是一瞥,就让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百倍!
那印记很快又被破烂的衣袖盖住,但那一瞬间的惊悚感,却像最深的烙印,死死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再也无法抹去。
(3)
老爷和夫人起初是震怒且极不情愿的。
堂堂相府,收留一个来历不明且肮脏病弱的乞丐
传出去岂不是把相府当成了收容所,人人都可以通过这个方式直接进来更何况还病得半死不活,冲撞了府里的风水福气怎么办晦气得很!
但架不住小姐的眼泪和苦苦哀求,小姐心善,见不得生灵受苦,她跪在父母面前,泪水涟涟:爹,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也是爹娘生养的,冻死在咱们家门口,女儿于心何忍女儿定会小心照料,不让她扰了府中清净……
她甚至亲自守在安置那乞丐的偏僻厢房外,不顾劝阻,亲自督促着大夫用药,亲手喂汤喂水,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好几日。
我看着小姐熬红的双眼和日渐憔悴的脸颊,心疼不已,却也拗不过她的执着,只能默默帮她分担,心中那份不安却越来越重。
热汤热药灌下去,那人终于捡回了一条命。
她睁开眼时,眼神怯生生的,像受惊过度的小鹿,看什么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仿佛惊弓之鸟。
她自称叫李茹,家乡半年前遭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房屋田地尽毁,父母亲人皆被洪水卷走,她侥幸抱着一根浮木漂流数日,一路乞讨流落至此。
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且难以辨别的乡音,眼神躲闪,不敢与人对视,身体总是下意识地蜷缩着。
小姐不知怎么回事,尽心软得一塌糊涂,待她极好。
不仅吩咐厨房给她熬滋补的参汤燕窝,还把自己的新衣裳和首饰也都挑了不少送过去。
李茹起初缩手缩脚,对着那些绫罗绸缎和珠翠钗环,连碰都不敢碰,只会惶恐地摆手,声音带着哭腔:小姐……奴婢……奴婢不敢……脏了小姐的东西……她表现得卑微到了尘埃里。
渐渐地,在小姐日复一日的温柔安抚和物质关怀下,李茹似乎放松不少,也懂事起来。
她变得异常嘴甜,小姐长小姐短地叫着,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讨好和卑微到极致的感激。
手脚也显得格外勤快,抢着帮小姐端茶倒水,铺纸研墨,动作虽然笨拙生疏,却透着一股子殷勤。
她总是低垂着眼睑,一副温顺无害,感恩戴德的模样。
府里的下人们起初议论纷纷,闲言碎语像春天的柳絮,四处飘飞。
都说小姐心善过了头,这深宅大院,人心隔肚皮,捡回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指不定是引狼入室,是祸根。
连一向疼爱小姐的老夫人,也皱着眉头私下提点过小姐几句:清月啊,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丫头……眼神看着有些飘,不似表面那般简单。
小姐却只是温婉一笑:祖母多虑了,阿茹身世可怜,只是胆子小了些罢。
然而,李茹那般作态,渐渐迷惑了许多人。
她似乎总能出现在老爷和夫人心情好的时候,说上几句甜言蜜语,或者笨拙却显得格外真诚地做些小事情,像给夫人捶捶腿,给老爷奉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什么的。
连最严苛的管家,也渐渐觉得这女娃看着还算本分老实是个知道感恩的。
然而事情的转折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一次家宴上,小姐见李茹安静地站在角落,神情落寞,便直接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给她布菜。
席间,不知是小姐无意提起李茹的乖巧,还是李茹自己有意无意流露出对家的渴望和对小姐的仰慕。
酒过三巡,老爷看着席间安静却时不时用渴望的眼神偷看自己的李茹,又看看自己那善良仁厚的女儿,也许是出于对女儿善心的嘉许,又或许是想彰显相府仁德,心里觉得府里多养个女儿也无妨,更何况柳如烟看起来是那般孤苦无依。
于是在微醺之际,抚着胡须,带着施舍的口吻道:清月待你如亲妹妹,你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既如此,不如就认作义女吧,也算给你个安身之所,不枉清月救你一场。
夫人向来以夫为天,又见李茹确实表现乖巧,便也笑着应和,还说了几句以后就是一家人的场面话。
小姐自然是欢喜的,她真心为柳如烟高兴,觉得终于给了这个可怜人一个真正的家,一个依靠。
就在那个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流涌动的夜晚,李茹,这个不久前还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相府尊贵的二小姐。阖府上下,不论情愿与否,都得改口尊称一声二小姐。
我站在小姐身后,看着李茹跪在地上,给老爷夫人磕头谢恩。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阿茹……阿茹谢谢老爷夫人的再造之恩!谢谢小姐的救命之恩!阿茹……阿茹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这份恩情!
她表现得情真意切,但就在她抬起头的瞬间,泪水还挂在脸上,我却捕捉到她眼中好像闪过一种混杂着计谋得逞的光芒,快得如同幻觉,却像淬毒的针尖,狠狠刺了我一下。
而我的小姐,正欣慰地笑着,轻轻扶起李茹,浑然不觉自己亲手扶起的,是一条致命的毒蛇。
我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那雪地里瞥见的诡异印记,似乎再次浮现在眼前。
(4)
自从李茹成为二小姐,便堂而皇之地搬进了离主院更近的栖霞轩,而在小姐住的这揽月阁里曾令人心安的温暖,似乎被一种带着掠夺性的力量,一点点蚕食了。
小姐素爱丹青,尤其擅长工笔画花。
她师从名家,笔触细腻传神,笔下的花也气韵生动,在京城闺秀圈子里都是拔尖的。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暖暖地洒在书案上。小姐心情颇佳,正伏案细细描摹一幅新得的墨洒金牡丹图样。
花瓣层层叠叠,用极淡的墨色晕染出丰富的层次,花心则以金粉点缀,真真切切。
李茹垂手侍立在一旁,安静地研着墨,一副温顺聆听的模样。
小姐画到兴起处,指着画上牡丹的着色,随口与我点评起前朝一位以浓艳著称的画花大师:……这位藤先生,笔力雄健,花卉枝干虬劲有力,自成一派。只是这用色……未免过于大胆浓烈,虽夺人眼球,但终究少了几分含蓄蕴藉,略显匠气了……
我正凝神听着,小姐的画笔却突然悬在半空。
只见一直低着头的柳如烟,研墨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微微抬起头,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道:阿姐说的是极,那位藤先生,用色太过浓烈,近乎妖冶,确实……确实掩盖了花木本身的清雅,流于表象了。依小妹拙见,崔白,崔大师之作,用色清透雅致,意境幽远空灵,以形写神,反倒更得天然之趣,返璞归真……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断续,但吐出的字句却清晰异常。
这段话一说完,这真的是一个流落乞讨,目不识丁的乞丐所能拥有的见识吗
书斋里瞬间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小姐执笔的手僵在半空,一滴浓墨,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宣纸上那朵将成的牡丹花心,浓墨迅速晕染开,像一块丑陋而恶意的伤疤,瞬间污了整幅画的灵魂。
小姐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里,此刻浮现出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她看着李茹,仿佛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
李茹像是被小姐的目光吓到了,肩膀猛地一缩,脸上忽地惨白,又变回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带着哭腔道:阿……阿姐,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我都是以前在乡下,听路过歇脚的一个落魄老画师醉酒后瞎说的……我……我什么都不懂,胡乱嚼舌,阿姐千万别恼我……
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用力绞着衣角,仿佛刚才那一番足以让才子汗颜的点评从未出现过。
小姐看着她这副瞬间切换的怯懦模样,眼里的惊疑慢慢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是困惑,是不安,还有一丝被堵住喉咙般的憋闷。
最终,她看着被墨污的画,所有情绪化为一声淡淡的叹息,带着些许无奈。罢了。她放下笔,声音有些干涩。
一幅画而已,毁了就毁了吧。她挥挥手,让李茹先退下,李茹如蒙大赦,匆匆行礼。
我上前一边收拾,一边看着小姐望着窗外那片花海出神。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不仅仅是画被毁的惋惜,更像是一种自身引以为傲的东西被莫名夺走的不适和……隐隐的不知所措。小姐握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琴音的变故,则是在李茹被正式冠以林姓后的第一个生辰宴上发生的。
为了彰显相府对这位新晋义女的重视,也为了向外界展示林家的仁德,老爷和夫人特意大办了一场。
小姐作为嫡长女,自然要抚琴助兴。她端坐琴前,指尖流泻出《雁落》的清雅空灵。琴音悠远,意境开阔,如清风拂过松林,又如孤鸿掠过平沙,引来宾客们阵阵低声赞叹,几位精通音律的夫人更是频频颔首。
曲子来到结尾的时候,那根最关键的弦竟毫无征兆地铮地一声,骤然崩断!琴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
满堂的喧嚣瞬间凝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姐身上,有人惊讶,有人带着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小姐僵在琴前,脸色惨白,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那根断弦无力地垂落,像一个充满恶意的嘲讽,悬在那里。
就在大家尴尬的片刻,林阿茹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
她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地走上前,对着主位上的老爷夫人和满堂宾客深深鞠了一躬,恳切道:爹,娘,诸位贵客……姐姐琴艺高绝,余音犹在耳畔,只是这弦……实属意外。阿茹斗胆,想……想试试能否续上姐姐的余音,弹奏一曲,权当……权当给姐姐和诸位贵客赔个不是,望勿怪……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里满是对姐姐的维护。
老爷和夫人正愁场面难看,下不来台,闻言自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应允。
宾客们也纷纷投来好奇和怀疑的目光,还有些正等着继续看相府的笑话。
在无数道视线的聚焦下,林阿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古琴前。她伸出纤瘦的手指,笨拙地拨弄了一下剩下的琴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杂音,底下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
然而,就在下一瞬,她的指尖仿佛充满了力量般。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再次落下时,这一次,不再是杂音。一股气吞山河的气势猛地迸发出来。正是以难度极高和气势磅礴著称的古曲《广陵散》。
琴音激越澎湃,如千军万马奔腾于旷野,撼人心魄。那指法娴熟精准,气势恢弘壮阔,绝非闺阁女子所能驾驭,更像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在向各位娓娓道来,情感饱满浓烈,绝不是一个乡下丫头能掌握的。
满座宾客,包括那几位精通音律的夫人,全都惊得目瞪口呆。方才的嗤笑和尴尬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撼。
一曲终了,余音未绝,满堂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与赞誉。
好!此曲只应天上有啊!老夫有生之年竟能亲耳闻之!
二小姐真乃天纵奇才!琴技通神!通神啊!
相爷好福气!两位千金皆是明珠!二小姐更是光彩照人,才惊四座!
此等琴艺,当为京中魁首!二小姐前途不可限量!
......
赞誉如同汹涌的潮水涌向林阿茹,她羞涩地低着头,脸颊泛着红晕,手指还按在琴弦上微微颤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盛赞吓到了,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老爷和夫人看向林阿茹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好似发现了一块绝世璞玉,连带着看林阿茹的眼神都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和宠爱。
而我的小姐,林清月,她隐在一旁,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幽兰,仿佛所有的生命力瞬间被抽离。
她看着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掌声的林阿茹,又看看自己身旁那张象征着失败和耻辱的断弦古琴,小姐眼里第一次无法驱散的阴翳所覆盖。
我站在小姐身侧,看得真切,看得心疼。她像一株骤然被移栽到阴影里的名贵牡丹,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花瓣开始无声地凋零。
(5)
古琴的事件发生不久,相府的后院又出了一档子怪事。
小姐在后院精心侍弄了好几年的那盆青墨,是真正的稀世珍品,万金难求。
这盆花是她的心头肉,承载着她无数的心血。它被安置在揽月阁最通风的花窗下,每日由小姐亲自照料,松土、浇水、剪枝,从不假手他人。
前一日的傍晚,那深紫色的硕大花苞还饱满挺立,花瓣紧紧包裹着中心那团耀眼的金黄,散发着勃勃生机。
小姐还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眼里闪烁着期待的神色:阿莲,你瞧,它明日定是开的最辉煌的时刻,到时候咱们把它移到厅中,让爹娘也瞧瞧。
然而,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花窗时,等待我们的却是地狱般的景象。
整盆花彻底枯竭了,以一种不自然的死亡方式。
昨日还饱满欲放的花苞,此刻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一般,墨紫色的花瓣变成了肮脏的灰黑色,边缘焦枯卷曲着,像烧焦的纸片,散发出一种腐烂尸体的恶臭。
那翠绿的大叶片也未能幸免,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水分,呈现出一种枯槁的蜡黄色,无力地耷拉着,一碰即碎。
花盆里原本肥沃湿润的泥土,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深褐色,爬满了白色的小虫。
小姐站在花盆前,身体剧烈地晃了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
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焦黑的花瓣,指尖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空洞失神的眼睛里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无声。那盆死去的花,像一个不祥征兆,沉沉地压在了揽月阁每一个人的心头。
我扶着小姐颤抖的身体,感觉她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果不其然,小姐晕了过去。
从这一天开始,小姐生了一场大病。
她变得异常畏寒,明明是初秋微凉的天气,暑气尚未褪尽,她却早早裹上了厚厚的夹袄,怀里还紧紧抱着暖炉,却依然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嘴唇也呈现不自然的紫色。
她食量锐减,对着满桌珍馐毫无胃口,勉强吃几口,也常常蹙着眉头,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苦涩的药汁,甚至有时会毫无预兆地干呕。
夜里,揽月阁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小姐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常常被噩梦惊醒,一身冷汗浸透寝衣,尖叫着坐起,眼神涣散,大口喘气。
白日里,她精神恍惚,眼神空洞,常常对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问她话,也要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答非所问。
一个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小姐那头乌黑浓密的青丝上。
为小姐梳头,曾是我一天中最愉悦的时光。她的发质握在手里如同捧着一匹泛着光泽的绸缎。然而现在,梳齿从小姐头上轻轻刮过,带下的已不再是几根寻常的断发,而是一绺绺干枯的荒草。
它们缠绕在梳齿间,落在光洁的梳妆台上,无声地宣告着小姐的日子似乎不长了。
铜镜里,那张曾经饱满圆润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兀地支棱出来,像嶙峋的山石。
眼窝周围笼着一圈浓重的青黑色阴影,眼神浑浊黯淡,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娇艳,变得苍白干裂,毫无生气。
再好的胭脂水粉涂抹上去,也掩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沉死气,她整个人好像和她的青墨一同去了。
老爷和夫人终于慌了神,京城有名望的大夫流水般被请进相府,名贵的药材像不要钱似的熬煮,人参、灵芝、雪莲、鹿茸……一碗碗浓黑苦涩的药汁日夜不停地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小姐的身体不仅毫无起色,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枯萎下去。
那些名医们诊脉时眉头紧锁,翻来覆去地说着什么忧思伤脾、肝气郁结、气血两亏、先天不足之类的套话,开出的方子也大同小异,却连半点实症都查不出来。
他们看向小姐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凝重,渐渐变成了无能为力,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避讳和恐惧——仿佛她染上的不是病,而是某种无法言说,也无法治愈的不祥之咒。
相府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眼神躲闪。
关于二小姐林阿茹的光彩照人与大小姐林清月的行将就木,成了府里心照不宣的话题。流言蜚语像阴沟里滋生的苔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蔓延、发酵。
有人说大小姐是福薄,承受不住这泼天的富贵,被反噬了。
有人说她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下了咒。
更有人将目光隐晦地投向那位才艺无双,越来越有大家风范的二小姐,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揽月阁,这座昔日充满欢笑的所在,如今却成了整座相府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角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只有我,日夜守在这绝望的中心,看着我的太阳一点点熄灭却无能为力。
(6)
府里的老管家福伯,是看着小姐长大的。
他是老爷从老家带来的心腹,为人耿直忠厚,在府里极有威望,连老爷都敬他三分。
小姐小时候,常常像个小尾巴一样缠着福伯,让他带她去看后园池子里的锦鲤。福伯总会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塞给她,慈爱地看着她小口小口吃完,再把她扛在肩头,逗得她咯咯直笑。
对福伯而言,小姐就像他的亲孙女,小姐病倒后,福伯忧心忡忡,常常在揽月阁外徘徊,看着紧闭的房门叹气,花白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私下里多次找过我,详细询问小姐发病前后的每一个细节,特别是关于林阿茹的一切。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福伯对林阿茹的怀疑,比任何人都要深。他看林阿茹的眼神,不再有最初的怜悯和接纳,而是充满了鹰隼般的审视。
他多次私下里向老爷进言,语气严肃:老爷,老奴总觉得这二小姐……来历蹊跷。大小姐的病,来得太急太怪。那盆花……死得更是邪门!请老爷务必详查!不可不防啊!
但彼时的老爷,正被林阿茹展现的绝世才情和温顺孝顺哄得心花怒放,沉浸在得此佳女的虚荣和喜悦中,对福伯的忠言只当是老人家的固执和偏见,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福伯,你多虑了。阿茹那孩子身世可怜,如今乖巧懂事,颇有才情,是清月的福气,也是我林家的福气。清月……唉,许是命数如此,你莫要疑神疑鬼。
福伯只能无奈地叹息,眼中的忧虑更深了。
深夜,寒风呼啸着刮过屋檐,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般的怪响。
小姐服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的。我心中焦虑不安,想着去小厨房看看药吊子里温着的参汤是否还够火候,顺便透一口气,驱散心中那沉重的阴霾。
我提着一盏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灯笼,沿着相府后面那条僻静的青石小径小心翼翼地走着。
灯光摇曳,在两侧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风声在这里被放大,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就在我快要走出这条小径时,前方库房拐角的阴影里突然传来压抑却异常激烈的争吵。
其中一个声音苍老而愤怒,正是福伯。
……妖物!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头伤痕累累的老狼发出的最后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小姐的病……那盆花……老张家的猫突然发狂暴毙……还有后厨那个多嘴多舌的李婆子莫名其妙失足落井……都是你!都是你做的孽!天打雷劈的孽障!你……你不得好死!你会遭报应的!!
他剧烈地喘息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我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我猛地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隐在墙角的阴影里,只敢探出一点目光,惊恐地望向前方。
只见福伯佝偻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剧烈颤抖,他那张素来沉稳如磐石的脸,此刻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而扭曲变形,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他对面暗影中的人。
那人影缓缓向前挪了半步——是林阿茹。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半边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只听见她轻柔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带着致命的寒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福伯,您老人家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糊涂了。这夜路漆黑,湿滑难行,您还是小心些为好,当心……摔着了,可就再也起不来了。那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杀意和赤裸裸的威胁。
你……!福伯像是被彻底激怒,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似乎想抓住林阿茹问个明白。
然而,他的动作却在瞬间僵住,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他突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睛瞪得滚圆,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里面充满了惊恐。
那目光不是看向林阿茹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林阿茹垂在身侧的手腕。紧接着,福伯就像一座被骤然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直挺挺地向前栽了下去。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他枯瘦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我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才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林阿茹似乎朝我这个藏身的墙角方向,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那眼神漠然,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脚下挣扎的蝼蚁,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她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痛苦抽搐的福伯,仿佛那只是一件碍眼的垃圾。她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魂,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直到确定她彻底走远,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我才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福伯的身体已经凉了半截,冰冷僵硬得吓人。他面朝下趴着,身体还在微微抽搐。
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翻过来,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他看到了我,那濒死的瞳孔里,竟然爆发出最后一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亮。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的喉咙艰难地挤出几个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字:
妖……妖物……腕……腕……上……惧……惧火……火……!记……记住……火……!
最后一个火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随着一口暗红的血沫从他嘴角涌出,他头一歪,死不瞑目,眼睛死死地盯着柳如烟消失的方向。
那冰冷的触感,那临死前嘶哑绝望的惧火二字,狠狠扎进我的骨头缝里,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夜夜生根发芽,长成挥之不去的梦魇。我瘫坐在地上,抱着福伯尚有余温却迅速变冷的身体,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无声地痛哭。
(7)
福伯的暴毙,被府里轻描淡写地定为年老体衰,突发心疾。一场近乎敷衍的法事,一口薄棺,就将这位为相府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草草送出了府。
下人们噤若寒蝉,看向揽月阁的眼神里充满了更深的避讳,仿佛那是吞噬生命的魔窟。老爷和夫人似乎被林阿茹彻底笼络住了心神,或者说,被她的才华和乖巧蒙蔽了双眼。
林阿茹变得更加孝顺懂事,晨昏定省,嘘寒问暖,将老爷夫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她还时不时能灵机一动,想出些新奇的点子讨二老欢心,哄得他们眉开眼笑。
她像一株有毒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相府的核心,汲取着养分,壮大着自己。
而对真正的大小姐林清月,二老只剩下表面上敷衍的关怀和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厌弃与疏离。
相府真正的明珠,在无人察觉的夜里已然易主。
揽月阁彻底成了等待死亡的角落,连送药的仆妇都带着几分不耐烦和避之不及的晦气感,药碗放下就走,多一刻也不愿停留。
终于又到了林阿茹生辰那日,府里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亭台楼阁,丝竹管弦之声滔滔不绝,宾客的马车几乎堵满了相府门前的街道。
恭贺二小姐芳辰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夹杂着谄媚的欢笑,几乎要把屋顶给掀翻。喧嚣热闹隔着重重院落传来,锣鼓喧天,却衬得小姐这西厢小院死寂得如同坟墓。
小姐昏睡了一整天,胸口的起伏像近乎平静的湖面,脸上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所掩盖。
入夜后,外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正酣时,她倒难得地清醒了片刻,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我连忙凑近,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只听到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像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坠地的声音,轻飘飘,却砸得我心口剧痛。
那叹息里,是化不开的疲惫,是认命般的绝望,是对这人世的最后一点留恋,又仿佛是一种即将解脱的释然。泪,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那已经变得枯槁的发丝里。我用手帕轻轻拭去那泪,心如刀绞,又被即将失去小姐的恐惧攥紧。
福伯临死前的眼神和那用生命呐喊的惧火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脑中反复灼烧。
我的手紧紧捂着袖袋,里面藏着一样东西——是我偷偷从厨房灶膛里摸出来的一支火折子。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承载着福伯的期望和我最后想要保护小姐的那一丝反抗的意志。
突然,一阵阴冷刺骨的风,毫无预兆地吹开了紧闭的房门。那风邪门得很,仿佛能穿透骨髓,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吹得桌上唯一的烛火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林阿茹着一身如同新鲜人血般浓稠欲滴的石榴红新裙,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口,嘴角勾勒的那一抹弧度,仿佛刚刚享用完一场盛宴。
烛火被那阵邪风吹得在她身后投下巨大、扭曲、张牙舞爪的影子,如同地狱爬出的妖魔,她整个人持续散发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阿莲。她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出去。我有些话,要同阿姐……说。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我身上,仿佛我只是墙角一粒碍眼的尘埃。
我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袖袋里的火折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手臂,提醒着我它的存在。福伯冰冷的手和惧火二字在脑中疯狂轰鸣,几乎要炸裂我的头颅!小姐就在身后,我怎能离开
二……二小姐……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小姐她……她刚睡下……身子虚得很……受……受不得打扰……我鼓起毕生的勇气,微微侧身,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床榻。
柳如烟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充满了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她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她径直走向床边,把我猛地一推,身体直直地撞在柱子上,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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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的目光如同饿鬼看到了最丰盛的珍馐,死死锁在小姐毫无生气的脸上。
阿姐。她俯下身,用手指抚上小姐凹陷的脸颊,动作如同毒蛇缠绕猎物。你看外面,多热闹啊。大家都在为我庆贺呢。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的福气,你的命数,你的身份,你的健康,你的美貌,你的才华……你所有的一切,都该归我了。
她的语气甜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最底层飘来。别担心,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腕骨内侧,那块我一直深深记得的如同闭拢怪眼的黑色印记,猛地活了过来。
它不再是皮肤上的死物,它开始剧烈地蠕动。在眨眼之间,竟化作一条通体漆黑的,只有筷子粗细大小的黑蛇。蛇信吞吐,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低鸣。
嘶——!
一声轻微却尖锐刺耳的嘶鸣响起,那黑蛇如同没有实体的鬼魅,化作一道漆黑的闪电,带着一股阴寒的腥风,猛地弹射而出,精准无比地钻向小姐的心口。
小姐——!!我肝胆俱裂,所有的恐惧瞬间被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冲垮,疯了一样地扑过去,伸手想要抓住那条黑蛇。
太迟了。
那条黑蛇如同虚幻的影子,瞬间没入了小姐的心口皮肤,只在她单薄的寝衣上,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涟漪,像水滴融入水面,瞬间消失无踪。
小姐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儿被狠狠摔在了岸上,整个身体痛苦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手扼断脖颈的嗬声。
随即,她整个人彻底僵直不动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断绝了。
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在生命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猛地睁大了,瞳孔急剧收缩,深处清晰地倒映着林阿茹那张因极度兴奋而变得狰狞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在生命的尽头,终于看清了这世间最恐怖的真相。
林阿茹缓缓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吸食了世间最醇美的琼浆玉液,脸上涌起一片病态的潮红,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那诡异的印记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成功了,彻底取代了林清月。
阿姐的命数,归我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掌控一切的得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8)
林阿茹大笑着离开了,不知为何她居然放过了我,而此时我的全身血液都冻成了冰渣,悲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连尖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喉咙里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泣声。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小姐灰白的脸和柳如烟那刺目的红。
我扑倒在床榻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轻柔地摸向小姐枯瘦如柴的手腕。
那里,曾经象征着生命律动的脉搏,死寂一片。
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像握着一块在雪地里冻了千年的石头。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出,大滴大滴砸在锦缎被面上,晕开绝望的痕迹。
指尖忽地触到小姐颈间系着玉佩的丝绦——那根象征着她的身份,父亲无尽宠爱的丝绦,此刻松松垮垮地挂着,像一条断裂的纽带。
不知何时,那刻着吾女清月,象征着小姐一切美好与尊贵的羊脂白玉佩,竟碎成了两半!
一半还勉强系在她的颈间,另一半,却被她僵硬的手指,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在掌心,仿佛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能抓住,唯一想藏起来的证明,是她对抗林阿茹的最后一点倔强。
我颤抖着,心如刀割,用尽力气,一根根掰开那如同铁箍似的手指。指尖被尖锐的玉茬刺破,鲜血渗出,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终于,那半块染血的碎玉,落入了我的掌心。
外面喧天的喜庆乐声,宾客们放肆的谈笑,对二小姐花样百出的谄媚恭维,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波穿透厚重的墙壁,无情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神经。
小姐的身体在我臂弯里一点点变硬,那半块染血的碎玉像一块燃烧的冰,灼痛着我的掌心,提醒着我所失去的一切。
我心一横,便将小姐的身体抱了起来。
她的头无力地垂靠在我瘦弱的肩膀上,灰白色的发丝拂过我的脖颈。那重量,轻得让我心碎。
我避开所有灯火通明的主路和回廊,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幽魂,沿着府中无人踏足的角落,跌跌撞撞地移动着。巡夜家丁的灯笼偶尔在远处的月洞门晃动,他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却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
……二小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啊,那身气度,啧啧,比宫里娘娘也不差!那琴弹得,绝了!
可不是!听说连太子殿下都特意送了贺礼来呢!咱们相府以后啊,福气在后头!全指着二小姐了!
大小姐唉,别提了,病恹恹的,熬了这么久,怕是……唉,晦气……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不过说真的,自打二小姐来了,府里是越来越兴旺,大小姐那身子骨……也是命数该尽了。我看啊,二小姐才像是咱们相府正经的小姐,大小姐……福薄喽……
每一句话,听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几乎快要呕出血来。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至满口血腥,才压住那想要冲出去和他们拼命的疯狂念头。怀中小姐的身体,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撑,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肮脏的地方,小姐我们再也不来了,我带你走,我们走。
后院那道平日里紧锁的偏僻小门,此时竟虚掩着一条缝隙,仿佛是冥冥之中为绝望者敞开的一条通往解脱的路径,又像是一个嘲讽——连这府邸,都在迫不及待地抛弃我们。
我用肩膀费力地顶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抱着小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了出去,重重摔倒在河岸潮湿的泥地上,泥土的腥气瞬间涌入鼻腔。
四周死寂,只有寒风掠过岸边枯败芦苇丛时,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泣,像是天地也在为这冤屈悲鸣。
我挣扎着坐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小姐的身体放在岸边相对干燥些的草地上。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一丝柔软。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照着她毫无生气的脸。
那张曾经照亮我整个世界的脸,如今如同骷髅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皮,所有的绝望,似乎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远去了。她终于……不用再受苦了。小姐,我极好的小姐啊,阿莲好想你。
福伯临死前扭曲的脸,那用尽生命喊出的惧火二字,如同鬼魅的诅咒,再次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抖索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出了袖袋里那支粗糙的火折子。这是福伯用命换来的信息,是我唯一的武器啊。
我辜负了福伯的嘱托没能杀死那个妖物,我辜负了小姐,我辜负了揽月阁。
用力一擦!
嗤——
一簇微弱的、橘黄色的小火苗跳跃起来,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吹熄,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我布满泪痕和因极致的恐惧、悲伤、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
我死死盯着那簇小小的火焰,它是希望吗不,它太弱了,太渺小了。
它是福伯用生命换来的警示,是我此刻唯一握住的对抗那邪祟的力量,可它能烧掉什么呢能烧掉柳如烟那张虚伪、迷惑世人的脸吗它能救回我的小姐吗能让时光倒流吗
小姐静静地躺在这里,那个窃取了小姐一切的人,此刻正在华堂之上,顶着小姐的光环,享受着本该属于小姐的万千宠爱。
巨大的悲愤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凉的河水,瞬间浇熄了我心中刚刚腾起的那名为反抗的火星。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握着火折子的手,像断了线的木偶,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点象征着福伯牺牲和我最后一丝挣扎的火光,在呼啸的寒风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呛人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迅速被无情的河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我像一滩彻底烂掉的泥,再也动弹不得,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
河水中央,那轮月亮的倒影,被湍急的水流无情地摇晃着。那破碎的光影,像极了一张在河底支离破碎的脸——那是小姐的脸,是福伯的脸,也是我自己的脸。
水面剧烈地摇荡。终于,那水中倒映的残月,剧烈地晃了几下,在无声中,碎裂开来。
河岸上,只余下死寂的黑暗,呜咽的风声,和一个被彻底掏空了灵魂、躺在泥泞里的躯壳。
揽月阁的月,终究是陨落了。
沉入永夜,再无升起之时。
番外:(林清月视角)
冷。
这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浸透了五脏六腑,再厚的锦被、再旺的炭火也驱不散。
它们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着我,提醒着我这具躯壳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衰败下去。喉咙里总堵着一团腥甜,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耗尽了力气,震得胸腔里空空荡荡地疼。
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发如枯草的女人,陌生得让我心惊。这真的是我吗那个曾在后院的花丛中笑靥如花的林清月
窗外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模糊却刺耳的欢笑。是她的生辰宴吧栖霞轩那边,此刻定是灯火辉煌,宾客如云,所有人都在为那个才貌双绝的二小姐庆贺。我的好妹妹,阿茹。
心口猛地一阵抽痛,比咳嗽更甚。
不是嫉妒,早已没有力气去嫉妒了。
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吸食着我最后的生机。
意识有些飘忽,过往的记忆却异常清晰起来,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
我看见八岁那年,牙婆子领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进府。
我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眼神怯生生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丫头。她太瘦小了,像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小鸟。
我要她,做我的贴身丫鬟,就叫阿莲吧。我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说,出淤泥而不染。她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那一刻,我便知道,她不仅仅是我的丫鬟。
阿莲……我的阿莲。
回忆里最多的画面,竟都是和她在一起。
春日暖阳下,我教她识字,她的小手笨拙地握着笔,鼻尖都沁出汗珠,却学得无比认真。
夏日午后,我们坐在揽月阁的凉榻上,分享同一碗冰镇酸梅汤,我给她讲书里的故事,她听得入了迷,眼睛亮晶晶的。
秋日黄昏,我们一起收集飘落的银杏叶,夹在书页里做书签。
冬日雪夜,她总把我的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自己缩在脚踏上,守着炭盆,小声哼着不成调的乡谣……
她是我在这深宅之中,唯一能卸下所有身份,袒露疲惫和脆弱的人。
她见过我最明媚的笑,也擦过我委屈的泪。她的关切是真实的,她的陪伴是温暖的,像暗夜里一盏小小的,却永不熄灭的灯。
突然摸到了父亲在我及笄那年送的那枚刻着吾女清月的玉佩,那曾是我身份的象征,也是父爱的证明。
可自从阿茹来了,父亲眼中的光就变了。他的宠爱,他的骄傲,那么轻易地就转移到了那个才情无双的义女身上。母亲亦是如此。
我的病,我的枯萎,在他们眼中,似乎成了某种不体面的累赘。那玉佩,如今只硌得我心口发凉。唯有阿莲,唯有她看我时,那眼神里的心疼和担忧从未改变。她懂,她什么都懂,却无能为力。
我的青墨……是我害了它吗那夜,我明明感觉好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靠近了它,然后,它就死了。死得那么突然,那么彻底,带着一股……属于阿茹身上偶尔泄露出来的腥气。
福伯……福伯的死也绝不是意外!他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他对阿茹的警惕……我该早点察觉的。是我太蠢,太相信自己的善念,引狼入室,害了所有真心待我的人。
还有我的琴弦……那日崩断的,何止是一根弦是我所有的骄傲和立足之地。
阿茹指尖流淌出的《广陵散》,那根本不是凡俗技艺,那琴声里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意志!当她琴音落下,满堂喝彩涌向她时,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剥离了,像被无形的刀剜走了一块。寒冷和虚弱,就是从那一刻起,变得无法遏制起来。
阿茹……她究竟是什么雪地里那个濒死的乞丐不,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或许那只是个壳子。她看我的眼神,偶尔流露出的,是贪婪的算计啊。
或者说……我是她的猎物才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靠近我,讨好我,妄图取代我。她夺走的,不仅仅是父亲母亲的宠爱,众人的赞誉,她在夺走我的命,我的一切都在流向她,滋养她啊。
手腕上……我恍惚记得,雪地里初见她时,那手腕上似乎有个奇怪的印记,像一只闭拢的怪眼,透着邪气。后来就再没见过了。但我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她身体里,像一头蛰伏的恶兽,正通过某种我看不见的方式,吮吸着我的生命。
阿莲最近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总下意识地护着我,像护崽的母兽。
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福伯临死前对她说了什么吗阿莲总在喃喃自语些什么,惧火我看见她偷偷往袖袋里藏了火折子,照顾我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摸着那火折子出神……傻丫头啊,她以为那能对抗柳如烟身体里那个非人的东西吗
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好累……真的好累。身体越来越沉,意识像沉入深潭,四周的光线在变暗,声音在远去。只有那外面的喧闹,现在听起来好吵,真的好吵。
门……好像被风吹开了是她来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在朝我走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在鼻尖浮现,阿莲在拦她我听见阿莲颤抖的声音……别拦了,阿莲……没用的……阿莲……跑吧......我多希望你能远离我这个没有福报的人。
阿姐……她的声音好像就在我耳边,像裹了蜜糖的毒药,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的福气,你的命数……都该归我了。
归她什么意思,不,这是我的命。我是林清月,是相府的千金,更是阿莲的小姐啊。
我想喊,想挣扎,想推开她。但身体像被冻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呜咽的抽泣声。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抬起的手腕上,那个印记,它活过来了,不再是皮肤上的死物,而是变成了一条没有眼睛的黑蛇,那两点惨绿的幽光,死死地盯住了我的心口。
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比死亡更甚,那是……那是什么怪物!
嘶——!
一声尖锐,那黑蛇化作一道闪电,直扑我的心口。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整个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抽离,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一样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砸回床榻。
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的画面,是阿茹那张因狂喜和满足而扭曲放大的脸,倒映在我涣散的瞳孔里。
阿姐的命数……归我了……
不,这不是命数,这是掠夺!是窃取!
阿莲……我的阿莲……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吃人的……世界......
黑暗彻底淹没了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比那年雪地里的风,冷上千百倍。
阿莲......带我走吧,去哪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算了......我的阿莲……你赶紧跑吧……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