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同学会当晚,包厢里十年聚首的横幅鲜红得有些刺眼,空气被酒气、香水味和喧嚣搅拌得粘稠。我缩在角落,冰凉的啤酒杯壁沁出水珠,弄湿了掌心。他们都在笑,大声说着谁的糗事,谁又发了财,仿佛中间那十年从未存在过。
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膈应着,像鞋里的碎玻璃。
没人提起周鹏。那个瘦小、苍白,总是低着头的男生。他的名字成了包厢里一扇刻意绕开的暗门。
忽然,所有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叮了一声,屏幕亮起。班级群里,跳出一条来自班长孙宇的消息。
我们当年那个秘密,有人说出去了吗
喧哗像被刀切了一下,瞬间死寂。几张醉醺醺的脸猛地煞白,有人手一抖,杯子摔在地上,碎裂声格外惊心。李丽尖声骂了句神经病啊!,手指颤抖着想点撤回,却发现消息早已超过时限。
他、他喝多了吧体育委员王猛强笑着,声音发干,闹着玩呢……
没人接话。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窗外,一个黑影急速坠落。
沉闷的、瓜果破裂般的巨响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尖叫撕破了夜空。扑到窗边的人影僵住,然后爆发出更凄厉的嚎叫。楼下,扭曲的、穿着笔挺西装的身体瘫在血泊里,那是刚刚还在给我们敬酒、笑着说十年了大家都没变的班长,孙宇。
警笛声,哭喊声,混乱的推搡。我站在原地,血液好像冻住了,只有孙宇屏幕上那条诡异的消息,在我脑子里疯狂燃烧。
警察来了又走,初步认定是自杀。可那晚参与聚会的人,心里都揣上了一块冰。那个秘密,像休眠了十年的毒蛇,终于睁开了眼。
2.
死亡没有停止。
第二天,李丽,当年班上最泼辣、笑得最大声的女生,被发现溺毙在家中的浴缸里。水龙头没关,溢出的水淹没了地板。警方说意外滑倒,但她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指甲深深抠进陶瓷缸沿,刮出了血痕。发现她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此刻正脸色惨白地接受警察的问询。
她昨晚回来就不对劲,他声音沙哑,一直念叨着什么‘报应’、‘不该那样’...我问她,她又不肯说。凌晨我醒来发现身边没人,就看到...就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我站在围观的人群边缘,胃里一阵翻搅。不该那样哪样是指那件事吗那件我们所有人都发誓要带进坟墓的事
我悄悄退出人群,后背一阵发凉。下一个会是谁
答案在第三天揭晓。王猛,那个一拳能砸碎砖头的体育生,死在了健身房的卧推架下。颈骨被他自己常年炫耀力量的那根杠铃压得粉碎。监控显示,最后走进那间健身房的人,只有他自己。画面里,他像往常一样做着热身,甚至还在和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健身者笑着打了招呼。
然后,他躺下,双手握住杠铃。起杠,下放,一切正常。直到最后一次推举,动作似乎有些变形,杠铃猛地一歪,重重砸落。监控听不到声音,但能看到他双腿剧烈地蹬踹了几下,然后彻底静止。那个之前和他打招呼的人冲过来,试图抬起杠铃,但太重了,徒劳无功。
意外。又是一场完美的意外。
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监控时间戳显示事发前三十秒左右,王猛放在不远处凳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因为距离和分辨率,看不清内容。但那一刻,王猛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视线投向手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被一种极致的惊恐取代。然后,他才像是豁出去一样,躺上了卧推凳。
他是看到了什么一条消息和我们那天晚上收到的一样
第四天,死亡找上了张倩。她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性格有些怯懦,当年的事,她是最先反对也是最快妥协的一个。她死在了自己的车里,在郊区一段很少人走的盘山公路护栏外,车辆起火爆炸。警方初步勘察说是因为雨天路滑,车速过快失控。
可我知道张倩,她开车胆小得像只兔子,尤其害怕下雨天和山路。同学会那晚结束后,她还在群里说过后怕,说再也不晚上开车去那种地方了。
我托了一个在交警队工作的远房亲戚,悄悄打探了点内部消息。他说勘验的同事觉得有点奇怪,车子的刹车油管有细微的、不自然的破损痕迹,像是被什么腐蚀过,但又找不到明确的证据。而且,事发前几分钟,山路口一个损坏了很久的监控探头,奇迹般地恢复工作了短短两分钟,拍到了张倩的车子失控前的画面:车子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惊吓到,猛地扭了一下,然后才加速撞破了护栏。
是什么惊吓了她窗外有什么还是...车内有什么
第五天,陈浩。当年的学霸,现在的金融精英,头脑冷静,逻辑缜密。他死在了自己书房里,初步判断是突发性心梗。发现他时,他趴在书桌上,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个加密的云文档界面,标题是关于周鹏事件的记录与分析。文档是空白的,他似乎刚创建它,一个字还没来不及打。
书桌很整洁,但警察注意到,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支笔,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笔捏断。而他的左手摊开着,掌心朝上,里面放着一块小小的、磨损严重的橡皮擦。
那种很老式的、粉红色的、带着一股淡淡化学香味的橡皮擦。
我们上学时几乎人人都用的那种。
法医说,心梗发作时,病人可能会因剧痛无意识地抓握身边的物品,但这橡皮擦...出现在他摊开的左手心里,显得过于刻意,像是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轻轻放在那里的。
他还说,陈浩死前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困惑,仿佛看到了完全违背他所有逻辑和认知的东西。
还活着的人疯了。微信群早已沉默,偶尔有一条信息跳出,是语无伦次的诅咒或哀求。有人想逃,机票订了,人却没赶上那趟航班——死在了去机场的高速路上,连环追尾,烧得只剩焦炭。那是第六天的刘薇。
我没逃。我知道没用。那种被什么东西死死盯住的感觉,如影随形。夜里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让我惊跳起来。我翻出毕业照,看着上面一张张青涩的笑脸,手指划过孙宇、李丽、王猛、张倩、陈浩、刘薇……还有角落里的周鹏。照片里,他低着头,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发旋。
我们一个个死去,而他,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卑微的、被欺凌的姿势里。
3.
第七天晚上,暴风雨砸着窗玻璃。名单上,好像只剩下我了。我缩在沙发角落,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水果刀,刀柄被汗浸得滑腻。电视开着,无声地播放着搞笑综艺,屏幕上演员夸张的表情像一场荒诞的默剧。
窗外电光一闪,惨白的光瞬间照亮客厅。
几乎同时,敲门声响起。
很轻,很有节奏,三下。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它来了。它还是来了。我握紧刀,牙齿死死咬住,几乎要碎裂。恐惧像水泥灌满了肠胃。
但敲门声过后,再无声息。
漫长的几分钟,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窗外瓢泼的雨声。我僵硬地挪到门边,猫眼里一片漆黑。鼓足所有勇气,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地板上,躺着一个折叠成方块的白色纸条。被雨气洇得微微发潮。
心脏疯狂擂着胸腔。我颤抖着捡起来,退回屋里,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喘息。慢慢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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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自己真是无辜的
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冰冷从脚底急速蔓延至全身。
无辜
那两个被刻意尘封了十年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不!我是无辜的!我当时……我只是看着!我什么都没做!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尖叫着为自己辩解。对,毕业照!毕业照能证明!证明我在那里!证明我和他们不一样!证明我没有参与最过分的那部分!
我跌跌撞撞冲进卧室,翻箱倒柜,终于从旧书箱底层摸出了那张覆着薄灰的毕业照。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住唯一的救赎。
客厅灯光下,我喘着粗气,将照片翻转。
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第三排最右边那个位置——那天我站的地方。
找到了。
但是——
我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停止了。
照片背面,对应那个位置的名字,被一种粗暴的、类似指甲反复刮擦的方式,彻底磨掉了。纸张毛糙,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墨迹残骸。
而原本该印着我笑脸的地方……
空了。
只有一片空白。仿佛那个位置上,从来就没有站过人。我被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从这张照片里抹去了。
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过。
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我惨白的脸,也照亮了我手中那张诡异的、缺失了一人的毕业照。
冰冷的恐惧,这一次,彻底、彻底地攫住了我的灵魂。
4.
不...这不可能...我喃喃自语,手指疯狂地摩挲着照片背面那处空白,仿佛这样就能让我的名字和影像重新显现。
但只有粗糙的纸纤维刺痛我的指尖。
这不是我原来的那张毕业照。一定是有人调包了!是谁谁进了我的家我猛地抬头,惊恐地环顾四周。窗帘微微晃动,窗外风雨声呜咽,像是隐藏着无数窃窃私语。
我冲回门口,再次确认门已反锁,又跌跌撞撞地检查了每一个房间的窗户,全都从内锁死。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冷汗顺着我的脊柱往下淌。
如果不是调包...那这意味着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周鹏的鬼魂他来复仇了,而他认为,我也在那份名单上,甚至...他抹去了我的存在,意味着他认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有罪
我只是看着...我靠着墙壁滑坐到地板上,抱住头,十年前那个下午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5.
十年前。
放学后的旧教学楼美术教室。夕阳把空气染成昏黄色,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周鹏缩在角落,校服上沾满了斑驳的颜料和脚印。孙宇、王猛、李丽他们围着他,脸上带着那种介于玩笑和残忍之间的兴奋表情。
画得不错啊,娘娘腔,李丽尖笑着,手里挥舞着周鹏的画稿,那上面是用细腻笔触描绘的星空。可惜颜色不够鲜艳。
她抓起讲台上红色的颜料瓶,拧开,劈头盖脸地浇在周鹏头上和画纸上。粘稠的红色液体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像血一样。周鹏浑身发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王猛一把抢过画稿,三两下撕得粉碎。让你画!让你告老师!
孙宇作为班长,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周鹏,这就是你不合群的下场。大家跟你开个玩笑,你居然去找班主任也太玩不起了吧。
周鹏猛地抬头,眼睛通红,声音嘶哑:我没有!我没告老师!
还嘴硬!李丽又推了他一把。
我当时就在门口。我是来找孙宇商量运动会事情的。我看到了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快,胃里不舒服。我想开口说算了,走吧,但声音堵在喉咙里。孙宇是班长,王猛是体育委员,李丽那时候已经和社会上的人有点来往,我害怕如果我说了,下一个被围在中间的人会不会是我
我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在了门外的阴影里。我只是看着。我没有参与泼颜料,没有参与撕画。我只是...沉默了。
最后是孙宇觉得无聊了,挥挥手: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周鹏,以后长点记性。我们走。
他们哄笑着往外走,看到门口的我,愣了一下。孙宇随即揽过我的肩膀,语气轻松:哟,来了没事,跟周鹏玩玩。这家伙欠教育。
我被他揽着,不由自主地跟着离开。回头看了一眼,周鹏还瘫坐在那片狼藉里,头上身上满是红色颜料,碎纸屑落了一身,他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被撕碎的星空。
他的眼神,空洞、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正好对上了我回望的视线。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回头,心脏狂跳。
那天之后,周鹏再也没来上学。听说他病了,然后很快就举家搬走了,悄无声息。我们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天的事,仿佛它从未发生。那个秘密被我们埋进了土里,上面盖上了名为青春玩笑的浮土。
6.
回忆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我蜷缩在地板上,浑身发抖。
我只是看着。我没有动手。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无辜的,我和他们不一样。
可那张空白的毕业照,像是最残酷的审判。
你以为自己真是无辜的
纸条上的字句在我脑中尖叫。
如果我只是看着,为什么我会害怕为什么我会躲闪他的目光为什么我十年来从未真正忘记那个下午为什么在孙宇发出那条消息时,我和其他人一样感到恐慌
沉默,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合谋吗旁观,难道不是纵容吗
我当时如果真的觉得那只是玩笑,为什么我没有笑为什么我只感到害怕和恶心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钻进我的脑子:周鹏的报复,不仅仅是针对那些直接动手的人。他针对的是所有在场的人,所有知情却选择沉默、甚至试图遗忘的人。他认为我们有罪。
而我们,包括我,似乎真的都有罪。
叮——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提示音。
在这死寂的、只有风雨声的夜里,这声音尖锐得刺耳。
我猛地一颤,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谁所有人都死了!群里应该只剩下我了!
我连滚爬爬地扑到沙发边,颤抖着拿起手机。屏幕亮着。
消息来自……班级群。
发送人……是孙宇。
那个七天前就已经跳楼身亡的班长。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我几乎无法呼吸。
消息只有一句话,和七天前一模一样,像是一条被延迟发送的、来自地狱的回响:
我们当年那个秘密,有人说出去了吗
紧接着,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发送人的名字,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
是周鹏。
那个十年前就消失了的周鹏。
他的头像是一片漆黑。消息内容是一个压缩文件。
文件名是:毕业照·真相.zip
7.
我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冰雕,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那两个弹出的消息框像是一双窥视着我的、来自坟墓的眼睛。
孙宇...周鹏...
死人怎么会发消息
是恶作剧吗是谁在冒充他们幸存者不止我一个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不可能,我亲眼确认过那些死亡报道,警察的调查结论虽然都是意外,但死亡本身是确凿无疑的。班级群里的人员列表,一个个名字黯淡下去,只剩下寥寥几个,而我知道,除了我,另外几个也早在几天前就断了联系,凶多吉少。
冷汗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那个压缩文件,像是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磁铁,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
毕业照·真相.zip
真相什么真相关于那张照片关于我被抹去的脸
强烈的恐惧和同样强烈的好奇心在我脑子里厮杀。点开它,可能会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更恐怖的东西。但不点开,那种未知的、悬在头顶的利剑般的恐惧,同样能把我逼疯。
最终,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地点中了那个文件。
下载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风雨声似乎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手机屏幕那微弱的光。
文件不大,很快下载完成。是一个包含几张图片的文件夹。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第一张。
是毕业照的电子版扫描件。和我们那张一模一样,每个人都在,穿着统一的校服,对着镜头露出格式化的笑容。我急切地找到第三排最右边——我的位置。
心跳骤停。
照片上,那个位置不是我。
是周鹏。
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和记忆中一样,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发旋和苍白的侧脸。他明明应该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才对!
怎么会这样我的位置怎么会变成了他
我疯狂地滑动屏幕,点开第二张图片。
是毕业照背面的扫描件。对应第三排右边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印着:周鹏。
而原本属于周鹏的那个最角落的位置,对应的名字是...
我的名字。
但那个位置上,没有人。只有一片空白。仿佛那个地方,本该站着的人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抹去了。
眩晕感袭来。这不对!这完全不对!我的记忆不是这样的!那天拍照的时候,我明明就站在第三排右边,周鹏站在最角落!我记得清清楚楚!
第三张图片,是一段聊天记录的截图。看界面是很多年前的一个老式论坛的私信界面。
发送者昵称:沉默的旁观者。
接收者昵称...是周鹏当年用的那个,我知道,我记得那个带星空图案的昵称。
发送时间:十年前的夏天,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
内容只有一句话:
他们活该。可惜我没勇气站出来。忘了这里吧,重新开始。
发送者的IP地址,被用红圈标了出来。那个IP对应的地理位置...是我当年的家。
沉默的旁观者...是我
我发给周鹏的
不!我没有!我绝对没有给他发过这样的信息!我甚至不知道他在这个论坛上有账号!
假的!这些都是假的!是伪造的!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恐惧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我崩溃。这是谁弄出来的周鹏他为什么要伪造这些是为了证明我也有罪为了让他报复我显得名正言顺
最后一张图片,是一张照片。
看起来是最近拍的,像素很高。照片的内容,是我卧室的床头柜。柜子上,摆着几个相框。其中一个,正是我手中这张被篡改前的毕业照——我站在第三排右边,笑容灿烂。
照片的焦点,集中在这个相框上。显然,有人不久前潜入过我的家,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下了这张照片。
像是在展示,像是在嘲讽,像是在说:看,你拥有的真实,不过是我想让你看到的。而我随时可以揭穿它。
啊——!我失控地尖叫起来,一把将手机扔了出去,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毒蛇。
手机撞在墙上,屏幕碎裂,暗了下去。
世界重新陷入风雨声和昏暗的光线中。
我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衣服。
那些图片...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是周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制造出来迷惑我、击垮我的幻觉!
对!幻觉!我从同学会那天起就太紧张了,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那张空白的毕业照也是幻觉!我需要冷静!我需要...
我的目光落在被扔出去的手机上。
屏幕虽然碎了,但似乎还在微弱地亮着。
一个念头,顽固地、疯狂地钻了出来: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我的记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万一我潜意识里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把自己从参与者美化成旁观者呢那种事...心理学上不是没有可能...
不!我拼命摇头,想把这种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我必须找到证据!证明我的记忆是对的!证明那张毕业照是假的!
我猛地爬起来,冲回卧室,再次扑到那个旧书箱前,发疯似的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毕业纪念册、同学录、旧日记本、一沓沓的老照片...
一定有东西能证明!一定有的!
我翻开毕业纪念册,找到集体照那一页。印刷在铜版纸上的毕业照,第三排右边,是我。角落里的,是周鹏。背面的名字印刷,也清清楚楚。
看!是真的!我就说那是假的!我长出一口气,几乎虚脱。
但下一秒,我的心又提了起来。纪念册是统一印刷的,会不会...也被动了手脚毕竟,连我藏在箱底的原版照片都能被掉包或者...被某种力量扭曲...
我的视线落在那些散落的旧照片上。其中有一张,是拍照那天,我用家里的老式数码相机随手拍的,拍的是大家刚刚排好队,摄影师还没正式按下快门的准备场景。画面有些歪斜,不少人没看镜头,表情生动自然。
我颤抖着拿起那张照片。
目光急切地寻找着。
第三排右边...是我,正在和旁边的同学说笑。
最角落...周鹏低着头,存在感稀薄。
看!这才是真的!这就是铁证!
我兴奋地几乎要哭出来,但很快,这股兴奋就被更大的冰寒所取代。
因为在这张准备照片里,我看到了一些被当年粗心的我忽略、或者说从未在意过的细节。
在我和周鹏之间,隔着几个人。孙宇站在中间靠前的位置,侧着头,目光不是看向镜头,而是落在我身后的方向,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戏谑笑容。李丽在他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同样撇着一丝嘲弄。
而他们的目光焦点...似乎穿越了中间的人,落在了最后排的角落。
落在周鹏身上。
不仅仅是他们。照片里,还有好几个同学,他们的视线或直接或间接,或明显或隐蔽,都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他们的表情各异,有好奇,有漠然,有跟着笑的,也有像我当时一样下意识闪躲的。
这张无意中拍下的准备照,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那个下午真实的生态:周鹏是孤立的,是被目光围猎的焦点。而我们这些人,构成了一个无声的、纵容的、甚至带有几分看客心态的包围圈。
我以为我只是看着,但在这张照片里,我的看,和孙宇他们的看,在某种程度上,共同构成了那种让周鹏无处可逃的氛围。
我瘫坐在地上,准备照片从指间滑落。
手机屏幕忽然又亮了起来,在一片碎裂的蛛网纹后面,幽幽地闪烁着。
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提示。
来自周鹏。
只有三个字:
想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