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林建军的追悼会上,他被誉为冲进火场七进七出、救下三十多条人命的英雄。镇长亲自为他致悼词,功德碑上刻着他不朽的名字。而我,作为英雄的女儿,却在他上锁的遗物盒里,发现了一只不属于我母亲的珍珠耳钉。耳钉的主人,是十年前那场大火里,被我爸失手没能救出来,最终被官方认定为纵火犯的女人——我最好的朋友,赵叔叔的妻子,王阿姨。那一刻,英雄的丰碑在我心中寸寸龟裂,一个疯长的念头告诉我:我爸的英雄之名,是我妈和王阿姨的骨灰铸成的。
01
我爸林建军的追悼会,办得像一场庆功宴。
青川镇工人俱乐部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他们胸口别着白花,脸上挂着统一的、被社会时钟精准校对过的悲伤。镇长站在台上,声音洪亮地追忆着我爸的英雄事迹。
十年前,青川化工厂那场特大火灾,我爸,一个普通的副厂长,冲进火场七进七出,亲手背出了三十多条人命。他是青川镇唯一的英雄,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而我,作为神的女儿,此刻正站在第一排,面无表情地接受所有人的瞻仰和同情。
他们同情我,因为英雄最终没能战胜病魔。长期吸入毒气导致的肺部纤维化,让他最后几年活得生不如死,最终选择了有尊严的离开。
他们同情我,更因为我妈,苏婉,也在那场大火里丧生。
小梦,节哀。你爸是我们的骄傲。
你要继承你爸的遗志,坚强地活下去。
一句句滚烫的慰问,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皮肤上。我只能点头,微笑,扮演好一个英雄遗孤该有的样子。
只有我知道,台上的那个黑白相框里,我爸温厚的笑容背后,藏着怎样一个魔鬼。
追悼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替他整理遗物。
那是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藏在他床板下的夹层里。我爸从不让我碰,说里面是他的功勋章。我找来锤子,砸开那把生了锈的铜锁。
没有功勋章,只有一沓厚厚的旧信,和一个丝绒首饰盒。
信是女人写的,字迹娟秀,每一封的开头都是吾爱建军。那不是我妈的笔迹。我妈的字,像她的人一样,温婉有余,风骨不足。而这些信,笔锋凌厉,纸背透光,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决绝。
信里记录了一段长达五年的婚外情。从一开始的试探、拉扯,到后来的热恋、痴缠,再到最后的争吵和威胁。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火灾发生的前一天。
林建军,你这个懦夫!苏婉已经知道了,她要去举报我们!你答应我的,你会跟她离婚,你会给我和孩子一个名分!明天,你要是不在仓库给我一个交代,我就把所有事都捅出去,我们一起下地狱!
落款,是一个刺眼的晴字。
王晴。我爸最好的兄弟,赵恒叔叔的妻子。那个平日里对我温和慈爱,总爱给我做红烧肉的王阿姨。
我的手开始发抖,拿起那个丝绒首饰盒。打开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珍珠耳钉。
我认得它。这是赵叔叔送给王阿姨的结婚十周年礼物,独一无二的款式。我妈当时还羡慕了很久,说赵叔叔真是有心。
王阿姨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官方通报说,她因为家庭矛盾,一时想不开,在仓库纵火,最后自焚身亡。而赵叔叔,因为无法接受妻子是纵火犯的事实,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至今未出。
而我爸,是那场火灾里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英雄。他告诉所有人,他冲进去救人的时候,被爆炸的气浪冲昏了,等他醒来,我妈和王阿姨,都没了。
一个完美的闭环。一个罪人,一个英雄,一个疯子,两个无辜的死者。
我捏着那枚冰冷的耳钉,十年来的所有碎片,在我脑子里疯狂拼接。
我爸肺部的病根,真的是因为救人吸入的毒气吗还是因为他在充满化学浓烟的火场里,停留了太久,在精心布置一个杀妻灭口的现场
他不是救人的英雄。他是点火的凶手。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我的心脏,将我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搅得血肉模糊。
我冲进厨房,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我把那一沓信和那只耳钉,全部扔了进去。
证据我不需要证据。我要的,是比证据更解渴的东西。
是复仇。
02
我爸最好的兄弟有两个。一个是纵火犯的丈夫赵恒,另一个,是青川镇派出所的副所长,李卫国。
我们都叫他李叔。
我爸出事后,他几乎把我当亲生女儿。我上大学的学费,是他偷偷塞给我的。我每次放假回来,他总会拉着我,一遍遍地回忆我爸当年的英勇。
小梦,你爸那可是真英雄。当时那火,几层楼高,谁敢进就你爸,眼睛都不眨一下,说里面还有人,抄起个湿毛巾就冲进去了。
过去,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是满满的骄傲。现在,只剩下刺骨的恶心。
我拿着那个被我烧得只剩一个铁壳子的首饰盒,去了派出所。
李叔的办公室里,还挂着他和我爸的合影。两个年轻的男人,穿着警服,勾肩搭背,笑得比青川镇的阳光还灿烂。
小梦怎么来了他看到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
我把铁盒放在他桌上,推了过去。
李叔,我在我爸的遗物里,发现了这个。
他拿起铁盒,端详了半天,脸上露出疑惑:一个烧掉的盒子怎么了
我爸的‘功勋章’盒子里,装着王晴阿姨的耳钉。就是她纵火自焚那天,戴在耳朵上的那一对。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李叔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慌乱和一丝……恐惧的表情。
小梦,你……你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是什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长得像而已。他把铁盒推回来,语气干涩。
我没看错。我一字一句,像在钉钉子,而且,我还发现了我爸和王阿姨的通信。他们是情人。火灾前一天,王阿姨在信里威胁我爸,说我妈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要去举报。
李叔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建军不是那样的人……
演得真像。
我冷冷地看着他:李叔,我爸不是英雄,他是杀人凶手。他为了掩盖婚外情,杀了我妈和王阿姨,然后伪造了纵火现场,嫁祸给王阿姨。对不对
我的话音刚落,李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胡说什么!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林梦!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玷污你父亲的名声!玷污我们全镇英雄的名声!
他的反应,太激烈了。激烈得像是在掩饰什么。
我只知道,我妈死得不明不白。我站起身,拿起铁盒,李叔,你是我爸最好的兄弟,当年也是火灾案的负责人之一。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肯说,那我就自己查。
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李叔从后面叫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小梦,听叔一句劝。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爸已经走了,让他安息吧。有些真相,挖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包括你吗我回头,冷笑着问。
他的脸,瞬间白了。
走出派出所,青川镇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整个镇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铁笼。我爸的英雄光环,是这个铁笼的锁。而李叔,就是那个握着钥匙的守门人。
我想起赵叔叔的儿子,赵辰。我小时候的玩伴。自从他爸妈出事后,他就辍了学,在镇子边缘开了个摩托车修理铺,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纵-火-犯的儿子。
或许,他会是我的突破口。
03
赵辰的修理铺,在镇子最西边的废弃工业区。与其说是铺子,不如说是一个用铁皮搭起来的棚子。里面堆满了生锈的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
我到的时候,他正赤着上身,埋头修理一辆哈雷摩托。十年没见,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爱笑的小男孩了。他身材瘦高,皮肤是常年暴晒下的古铜色,手臂上布满了结实的肌肉和狰狞的伤疤。
他没注意到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光。
他抬起头,眯着眼打量我。那双眼睛,像两匹被困在笼子里的孤狼,充满了警惕和攻击性。
林梦他认出了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英雄的女儿,大驾光临我这个罪人的窝,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赵辰,我想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门见山。
发生了什么他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发生了你爸成了英雄,我爸成了疯子,我妈成了骨灰,我成了全镇的过街老鼠。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我爸不是英雄。我说。
赵辰吐烟圈的动作,顿住了。他掐灭了烟,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要在我脸上钻出两个洞。
你什么意思
我在我爸的遗物里,找到了你妈的耳钉。
一句话,让赵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爸才是凶手。他和你妈是情人,我妈发现了,他为了自保,杀了她们两个,然后嫁祸给你妈。我忍着痛,迎上他的目光。
赵辰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松开我,一拳狠狠地砸在旁边的铁皮墙上。哐当一声巨响,铁皮墙凹下去一大块,他的指关节渗出了血。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喃喃自語,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我妈那么爱美,那么胆小,她连杀鸡都不敢,她怎么可能去纵火!
十年来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静静地看着他。原来,被那场大P遮蔽的,不只我一个。
哭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
你要做什么他问我,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要他身败名裂。我说,我要让整个青川镇的人都知道,他们拜了十年的神,是个杀人犯。
赵辰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敌意,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没用的。他摇了摇头,没人会信我们。林建军是英雄,这是刻在镇中心功德碑上的铁律。我们两个,一个英雄的女儿,一个罪犯的儿子,我们拿什么去推翻它
你爸的日记。我突然说,我记得,赵叔叔有写日记的习惯。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说不定……里面会留下什么线索。
赵辰的身体,猛地一僵。
日记……在李卫国那里。他咬着牙说,当年我爸被送走后,李卫国带人抄了我们的家,说要搜集‘证物’。我爸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日记,全都被他拿走了。
我心里一沉。又是李卫国。看来,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
我去找他要回来。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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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给你的。赵辰站起身,从墙角拿起一件沾满油污的外套穿上,走,我跟你一起去。
他跨上那辆修好的哈雷摩托,对我偏了偏头。
上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他拧动油门,摩托车发出一声咆哮,载着我们,像一支出鞘的利箭,冲向了青川镇的中心。
那是我们,对这个谎言小镇发起的,第一次冲锋。
04
我和赵辰像两个讨债的瘟神,直接闯进了李卫国的办公室。
李卫国看到我们俩一起出现,脸上的惊讶已经掩饰不住。他看看我,又看看赵辰,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你们想干什么
李叔,我来拿回我家的东西。赵辰的声音冷得像冰,十年前,你从我家拿走的,我爸的日记。
日记李卫国故作茫然,什么日记我怎么不记得了赵辰,你爸的案子早就定性了,你别在这胡搅蛮缠!
定性赵辰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双手撑在李卫国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妈一个弱女子,怎么把几十公斤的化学原料搬到仓库,又是怎么在瞬间引爆的这些,当年的调查报告里,写清楚了吗
那是你们的家事,她有你爸的钥匙,自然能进去!李卫国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那林梦在她爸的遗物里,发现我妈的耳钉,这又怎么解释赵辰步步紧逼。
李卫国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求助似的看向我:小梦,你……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外人,来怀疑你爸吗
他不是外人。我走到赵辰身边,和他并肩而立,他是我,是真相的盟友。李叔,把日记交出来。否则,我就去市里申请重审我妈的案子。到时候,作为当年的办案人,你也脱不了干系。
我的话,显然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卫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良久,他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用牛皮纸袋封存的、已经泛黄的日记本。
日记可以给你们。他把日记本推到桌子中间,声音沙哑,但小梦,我求你,看完之后,就把它烧了。让你爸……体面地走。算我……算我李卫国求你了。
他竟然在哀求我。
我和赵辰对视一眼,拿过日记,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们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镇子外的河堤。坐在荒草丛生的河岸上,赵辰颤抖着手,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那上面,是他父亲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日记从十年前的夏天开始记录。前面的内容,大多是些工厂的琐事,和对我妈苏婉隐晦的爱慕。赵恒和苏婉是青梅竹马,如果不是林建军的出现,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建军,是后来者。他靠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和伪装出来的温厚,最终抢走了苏婉。
日记里,赵恒不止一次地写道:阿婉不快乐。建军控制欲太强,他把她当成一件战利品,而不是一个爱人。她在他面前,连大声笑都不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记忆里的母亲,确实总是温声细语,眉宇间总带着一抹化不开的愁绪。
随着日记往后翻,内容越来越触目惊心。
建军在外面有人了。是王晴。我该怎么办我如果告诉阿婉,她一定会崩溃的。可如果我不说,王晴那个女人,迟早会毁了这一切。
赵恒发现了他们的奸情,但他选择了隐瞒。他怕刺激到我本就脆弱的母亲。
直到最后一页,火灾发生的前一天。
王晴疯了,她竟然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建军离婚。建军那个懦夫,被逼得走投无路。他约了王晴和阿婉,明晚在七号仓库见面,说要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我总觉得不对劲,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必须去,我不能让阿婉出事。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赵辰啪地一声合上日记本,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
畜生!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真相,比我想象的还要丑陋。
这不是简单的激情杀人,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林建军,我爸,他利用了所有人。他利用王晴的爱,利用我妈的懦弱,利用赵恒的善良,甚至利用了李卫国的兄弟情义,为他导演了这场完美的谋杀。
而我们,都是他戏里的棋子。
走。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去哪赵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恨意。
去找唯一能证明这一切的人。我说,李卫国。
05
夜幕降临,我和赵辰堵在了李卫国家门口。
他刚下班回来,看到我们,一脸的疲惫和无奈。
你们还是来了。他叹了口气,打开门,进来吧。
他家里很简单,收拾得一尘不染。妻子几年前病逝了,他一个人过。他给我们倒了两杯水,自己却点上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
日记,你们都看了
看了。赵辰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李卫国,我只问你一句。我爸,到底是怎么疯的
李卫国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爸没疯。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亲手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的。
赵辰猛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我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冷静。
火灾当晚,赵恒也去了仓库。李卫国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他想去保护苏婉。但是,他晚了一步。他到的时候,建军已经……已经把所有事都做完了。
仓库里,装满了易燃的化学品。建军打晕了王晴,又给你妈……喂了大量的安眠药。他想制造一个王晴因爱生恨,纵火自焚,顺便拉上情敌同归于尽的假象。
赵恒冲进去,想救苏婉。但建军,他从后面,用一根钢管,打晕了赵恒。
然后,他点燃了仓库。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不敢想象,我那个温柔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经历了怎样的绝望。
建军把不省人事的赵恒拖了出来,自己也弄了一身的伤。他对所有赶来的人说,是赵恒纵火,他为了救人,才受了伤。然后,他又假惺惺地冲进火场,在边缘地带‘救’了几个离得近的工人,演了一出英雄的戏码。
等赵恒醒来,一切都晚了。他看到的,是妻子的尸体,是心爱女人的骨灰,和昔日兄弟那张伪善的脸。他当场就崩溃了,他想说出真相,但是……没人信他。
李卫国痛苦地闭上了眼。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建军是救人的英雄,英雄的话,怎么会有假而他,是‘纵火犯’的丈夫。一个疯子的话,谁会信
我当时……我也信了建军。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我把他当亲兄弟,他说什么,我都信。是我,亲手把赵恒送进了精神病院。我以为,那是为了他好。我甚至……为了让建军的英雄形象更完美,帮他……处理了一些现场的痕迹。
直到半年前。李卫国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建军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
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对不起苏婉,对不起赵恒,对不起王晴。他说他每晚都梦到她们来找他索命。
他说,他唯一的念想,就是你,小梦。他希望你能永远活在他‘英雄父亲’的光环下,一辈子无忧无虑。
无忧无虑多么可笑的四个字。
所以,你就继续帮他瞒着赵辰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为了他那个狗屁英雄名声,为了让他女儿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你就心安理得地看着我爸在精神病院里受了十年折磨李卫-国,你他妈也配当个警察
李卫国没有反驳。他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我错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知道错了。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我偷偷去看过赵恒,给他送钱送东西。我甚至……写好了举报信,就锁在单位的保险柜里。我只是……只是没有勇气把它交上去。
现在,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们。他抬起头,看着我们,你们想怎么样,都行。枪毙我,我都认了。
我和赵辰沉默了。
恨吗当然恨。但看着眼前这个被良心和友情折磨了十年的男人,那股滔天的恨意,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宣泄不出来。
就在这时,李卫国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大变。他按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阴冷的、像是毒蛇吐信一般的声音。
卫国啊,听说,英雄的女儿,和罪犯的儿子,今晚去找你了
是镇长的声音。
06
镇长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电话线爬了过来,缠住了我们三个人的脖子。
李卫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拿着手机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张……张镇长,您……
我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笑意,卫国,你跟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知道,青川镇这盘棋,该怎么下。林建军是我们镇唯一的招牌,是我们的英雄。这个招牌,不能倒。
可是,建军他……
他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镇上的人,需要一个英雄。镇长的声音,陡然变冷,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两个孩子安抚好。如果安抚不好……你知道该怎么做。十年前那场火,能烧死两个人。十年后,再多两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赤裸裸的威胁。
电话挂断了。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终于明白,李卫国的挣扎和恐惧,从何而来。他不是单纯的包庇,他是被人用枪顶着脑门。而那个拿枪的人,就是青川镇的土皇帝,张镇长。
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了。这是一个由权力、谎言和利益交织而成的巨大网络。我爸,只是这张网上,最显眼的一颗棋子。而这张网的背后,藏着一只更大的手。
他……他怎么会知道李卫国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沙发上。
这个镇子,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赵辰的脸色,也凝重到了极点。
我们都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我们以为我们在对抗一个死去的凶手,一个愧疚的帮凶。但实际上,我们在对抗的,是整个青川镇的秩序。
不能再等了。我当机立断,李叔,你的举报信呢还有,有没有其他能证明我爸罪行的证据
李卫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
有!有一样东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冲进卧室,从一个上锁的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式录音机。
这是……建军留下的。他去世前一个星期,偷偷给我的。他把录音机递给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事情败露了,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他说,这是他留给你……唯一的赎罪。
我接过录音机,手指触碰到播放键的时候,竟然有些颤抖。
我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是我爸,林建军的声音。
那不是一段忏悔,而是一段对话。对话的另一方,是张镇长。
……老张,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老婆孩子都没了,我守着这个‘英雄’的名声有什么用我要去自首。这是我爸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绝望。
自首林建军,你脑子坏掉了是张镇长阴冷的声音,你以为你自首了,就一了百了了我告诉你,你那条命,现在不是你自己的,是整个青川镇的!化工厂那块地,市里的开发商已经看上了,下个月就要来考察。这个节骨眼上,你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你想让整个镇子的人都喝西北风去吗
那块地……不是早就因为污染废弃了吗
所以我才需要你这个‘英雄’啊!张镇长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算计,有你这个英雄当年的‘牺牲’做背书,再加上我们打通关系,那块地的性质,就能从工业用地,变成商业用地。这中间的差价,你知道是多少吗足够我们下半辈子,不,下下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我不要钱!我只要心安!
心安林建军,从你拿了我的钱,帮你那个废物弟弟摆平赌债的时候,你就没资格说这两个字了!张镇长的声音,像一把刀,你弟弟,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敢乱说一个字,我保证,第二天,你就在青川河里,看到他的尸体。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和赵辰,都愣在了原地。
原来,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我爸杀人,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婚外情。他早就被张镇长用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亲叔叔,给牢牢地控制住了。他是一把刀,而握刀的人,是张镇长。
而那个所谓的英雄事迹,如今,又成了张镇长敛财的工具。
他不是英雄,他甚至连凶手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被操控的,可悲的,傀儡。
07
这段录音,像一颗炸弹,把我们刚刚拼凑起来的真相,炸得粉碎。
张镇长,才是那条最毒的蛇。
怎么办李卫国彻底没了主意,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和赵辰对视了一眼,我们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决绝。
报警。我说,去市里报警。青川镇,已经烂到根了。
没用的。李卫国绝望地摇头,张镇长在市里……关系很硬。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一段录音,扳不倒他。反而会打草惊蛇,我们三个,谁都活不了。
那就找到确凿的证据。赵辰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录音里提到,我爸……不,林建军的弟弟,被张镇长控制了。这个人,是关键。
我叔叔,林建国。一个我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的男人。他嗜赌成性,是我家的无底洞。后来听说他去了外地,就再也没了消息。原来,他一直都在张镇长的魔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李卫国说,建军从来不提他这个弟弟。
我知道。我突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小时候,听我爸和我妈吵架。我妈骂我爸,说他又给那个无底洞(我叔叔)寄钱了。地址,是邻市的一个叫‘红星台球厅’的地方。
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叔叔的消息。
邻市……红星台球厅……赵辰拿出手机,迅速在地图上搜索,找到了!离我们这里,开车两个小时!
希望,像一束光,重新照进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屋子。
不能再等了。我说,我们现在就出发。李叔,你留在家里,稳住张镇长。我们会随时跟你联系。
李卫国点了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斗志。
你们小心。张镇长在镇子里的眼线,到处都是。你们的车,肯定已经被盯上了。
我们不开车。赵辰看了一眼窗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拉着我,从李卫国家后门溜了出去,一路跑到他那个破烂的修理铺。
他掀开一块盖着摩托车的油布,露出来的,不是那辆招摇的哈雷,而是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明显经过改装的越野摩托。
上来,抱紧了。
我跨上后座,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他身上,有浓重的机油味,和淡淡的烟草味。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摩托车没有走大路,而是钻进了镇子后面那片漆黑的野林。这里没有路,只有崎岖的山道。但赵辰,却像是黑夜里的猎豹,驾驶着摩托车,在林间飞速穿梭。
身后,青川镇的灯火,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我们,终于逃出了那个谎言的囚笼。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邻市一个破败的城中村里,找到了那家红星台球厅。
已经是深夜,台球厅里却依旧人声鼎沸,烟雾缭绕。我和赵辰推门进去,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个光头,嘴里叼着烟,手里盘着两个核桃的男人,拦住了我们。
干嘛的
找人。赵辰言简意赅,林建国。
光头男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不认识。滚。
赵辰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进光头男的口袋。
现在,认识了吗
光头男掂了掂钱,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丝笑容。他朝里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最里面的包厢。不过我劝你们,最好别进去。国哥今天……心情不太好。
我和赵辰对视一眼,朝包厢走去。
门没锁,我们推开一条缝。里面的景象,让我们倒吸一口凉气。
我叔叔林建国,正被两个壮汉反剪着双手,按跪在地上。他的脸肿得像猪头,嘴角还在流血。
而在他对面,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正用一把匕首,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
建国啊,你说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手呢又欠了三十万。你哥那个英雄的名声,都快被你败光了。花衬衫男人把一片苹果塞进嘴里,慢悠悠地说。
彪哥……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定还……我叔叔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还拿什么还被称为彪哥的男人,用匕首拍了拍林建国的脸,这样吧,看在你哥的面子上,我再给你指条明路。你不是有个侄女吗叫林梦,长得挺水灵的。听说,张镇长对她……很‘关心’啊。
我的血,在那一刻,冻成了冰。
08
彪哥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神经上。
张镇长,这个衣冠禽兽,他竟然……
我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开了包厢的门。
屋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彪哥眯着眼,打量着我和赵辰。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哟,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我们英雄的女儿,林梦小姐吗
被按在地上的林建国,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羞愧。
你们是谁彪哥站起身,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我是来带我叔叔走的。我冷冷地说。
带他走彪哥笑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可以啊。三十万,拿来。人,你随时可以带走。
赵辰上前一步,把我护在身后。
我们没钱。
没钱彪哥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没钱,还敢来我的地盘上撒野我看你们两个,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挥手,包厢里的几个壮汉,立刻朝我们围了过来。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然而,赵辰却异常冷静。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老式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你弟弟,现在还在我手上。你敢乱说一个字,我保证,第二天,你就在青川河里,看到他的尸体。
张镇长阴冷的声音,在小小的包厢里回荡。
彪哥的脸色,变了。他死死地盯着赵辰手里的录音机,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忌惮。
这是张镇长的声音。赵辰关掉录音,看着彪哥,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今天来,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来跟你,谈一笔生意的。
彪官示意手下停下,重新坐回沙发上。
说来听听。
张镇长让你控制林建国,是为了牵制我爸林建军。我说,现在,我爸死了。林建国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甚至,是个累赘。你信不信,只要我们把这段录音交出去,张镇长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你和林建国。
彪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显然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你想怎么样
和我们合作。赵辰说,帮我们,指证张镇长。事成之后,我们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而且,张镇长这些年,通过那块地,捞了不少钱吧他倒了,那些钱……
赵辰没有说下去,但他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彪哥沉默了。他在权衡利弊。一边,是随时可能卸磨杀驴的张镇长。另一边,是我们这两个看起来毫无胜算,却握着致命武器的年轻人。
我凭什么信你们
你没得选。我说,你只能赌。赌我们能赢。否则,你就是下一个林建军。
下一个林建军这六个字,显然刺痛了彪哥。
他把匕首狠狠地插在桌子上,站起身。
好。我跟你们干了!他看着我叔叔林建国,把他带上。这个窝囊废,也是个证人。
我们带着几乎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林建国,离开了台球厅。
坐在赵辰的摩托车后座上,夜风吹得我脸生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乌烟瘴气的城中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胜利的预感。
我们不再是两个人。我们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
一张旨在推翻青川镇谎言帝国的大网,正在缓缓拉开。
09
我们没有回青川镇,而是带着林建国和彪哥,直接去了市公安局。
有了人证(林建国和彪哥),物证(我爸的录音),再加上李卫国那封迟到了十年的举报信,市局立刻成立了专案组,连夜赶赴青川镇。
天亮的时候,我和赵辰,坐在市局的招待所里,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
本市新闻:今日凌晨,我市警方对青川镇原化工厂土地贪腐案进行突击调查,主要犯罪嫌疑人,青川镇镇长张某,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新闻画面里,张镇长被两个警察押着,从镇政府大楼里走出来。他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官威,只剩下灰败和绝望。
他看到了镜头,突然疯了一样地挣扎起来,嘴里大喊着:不是我!是林建军!都是他干的!是他杀了人!他才是罪魁祸首!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
真是可悲。
紧接着,李卫国也被停职调查。
整个青川镇,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专案组的调查,比我们想象的更顺利。张镇长倒台后,那些曾经敢怒不敢言的镇干部、化工厂的老员工,纷纷站了出来,提供了大量的证据。
那场大火的真相,终于被一点点地还原。
林建军确实杀了人。但他杀人的动机,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王晴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而是张镇长的。
张镇长玩弄了王晴,又不想负责。于是,他威逼利诱林建军,让他来背这个锅。他承诺,只要林建军办好这件事,他不仅会帮他还清弟弟的赌债,还会提拔他当厂长。
于是,一个被贪婪和亲情绑架的男人,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一个想守护家庭的妻子,一个想保护爱人的挚友,最终,都被卷进了这个由权力编织的漩涡里,成了牺牲品。
而林建军,在生命的最后,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进行赎罪。那段录音,就是他射向张镇长的,最后一颗子弹。
尘埃落定。
张镇长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
李卫国因包庇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彪哥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免于起诉。
我叔叔林建国,被送进了戒毒所。
赵恒,赵叔叔,在被关了十年之后,终于走出了精神病院。专案组的人找到他时,他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天,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阿婉,阿婉……
十年了,他心里,还住着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
而我,站在青川镇的功德碑前,看着我爸的名字,被人一点点地从上面凿去。
英雄,这两个字,何其沉重,又何其讽刺。
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同情和敬佩,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的人,甚至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看,就是她。亲手把他英雄老爸,送进了地狱。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英雄的女儿。
我只是林梦。
10
我和赵辰,一起去精神病院接了赵叔叔。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全白了。看到赵辰,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
阿辰,你长大了。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你是……阿婉的女儿吧长得真像你妈妈。
他好像,什么都忘了,又好像,什么都记得。
赵辰卖掉了修理铺,带着他父亲,离开了青川镇。走之前,他来找我。
我们以后,去南方开个摩托车俱乐部。他递给我一张卡,这里面,是专案组给的赔偿金。有你的一半。
我没有要。
这是你们应得的。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地抱了我一下。
林梦,谢谢你。
也谢谢你。
我们都没有说再见。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人生,早就因为那场大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无论将来我们身在何方。
我也离开了青川镇。
我卖掉了老房子,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坐上了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它还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功德碑上,我爸的名字,已经被一个新的名字取代。
是赵恒和苏婉。
专案组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了一份被销毁的举报信。是我妈苏婉写的。火灾发生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张镇长和化工厂所有的黑幕。她本来想和赵恒一起,去市里举报。
她不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她只是,爱错了人。
原来,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个冲进火场七进七出的男人。而是那个为了守护正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我的母亲。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火车驶离了站台,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倒退。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赵辰的电话。
喂
赵辰,我妈,才是英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他带着笑意的,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我爸也是。
是啊。他们都是。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一轮崭新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属于青川镇的那个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而属于我的,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