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号的夜晚,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得像块厚重的绒布,裹得人透不过气。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车鸣,更衬得屋里死寂。
沈芊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幽白的光打在她汗湿的额头上。
发信人——陆则言。
她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几乎要从胸腔里撞出来。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三年了,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名字,是每次排名榜上紧紧咬住、甚至偶尔能压过一头的目标,也是她所有兵荒马乱和无声仰望的终点。
她点开。
短短一行字,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眼底。
明天故意考差,和我上同一所大学。
没有称呼,没有语气,理所当然得像在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笃定了她会听从,笃定了她这三年拼尽全力的追逐,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为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甘心自毁长城。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冲散了那点因这个名字而起的、可笑的悸动。她盯着那行字,嘴角一点点扯开,勾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然后,手指利落地向左滑动,点击删除。
对话框消失。屏幕暗下去。
世界重归寂静,只有心跳在耳膜里沉重地擂鼓。她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孤勇的冷静。
第二天,考场上。笔尖划过答题纸的沙沙声如同潮水。沈芊写得无比专注,每一个字都凝着她三年来的汗水和那个夜晚冰冷的决心。她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坐在斜后方的那个身影。
最后一场考试的结束铃响彻教学楼。人群欢呼着、拥挤着冲出考场,撕碎的雪白试卷像一场盛大的告别祭。
沈芊随着人流走出来,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迎面撞上了被人簇拥着的陆则言。他似乎等在那里,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双总是盛着懒散和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此刻沉沉的,带着一种审视的、几乎是压迫的疑问。
沈芊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她停下脚步,隔着几级台阶,仰头看着他。阳光有点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掉了,又有什么新的、尖锐的东西生长了出来。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汇入人海,一次也没有回头。
成绩公布那天,市里炸了锅。常年被陆则言压一头的沈芊,以一分之差,成了新的状元。
填报志愿时,沈芊盯着系统里那所她和他曾经心照不宣、讨论过无数次的第一学府,鼠标光标毫不犹豫地移动,下拉,选择了另一所排名相当、却远在千里之外的顶尖大学。确认。提交。
尘埃落定。
整个暑假,陆则言这个名字,连同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和那条傲慢的短信,彻底沉入了记忆的湖底。沈芊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绕开了所有可能遇到他的同学聚会。她开始期待南方那座陌生城市的新生活。
九月初,大学开学。
南方的阳光依旧炽烈,梧桐树叶肥大,在热风里摇晃。开学典礼隆重而冗长,校长在台上说着激励人心的套话。沈芊坐在新生方阵里,穿着统一的崭新文化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终于熬到典礼结束,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向各个出口。沈芊顺着人潮移动,只想快点回宿舍吹空调。
突然,手腕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攥住。
那力量又狠又急,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指节甚至有些硌人。她惊愕地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陆则言。
他穿着和她一样的新生文化衫,额发被汗打得微湿,几缕凌乱地搭在眉骨上。那双总是懒洋洋垂着的桃花眼此刻漆黑慑人,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剧烈到近乎狰狞的情绪。紧绷的下颌线透出一股狠戾。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
巨大的震惊让她瞬间失语,忘了挣扎。
不等她反应过来,陆则言已经拽着她,粗暴地挤开身边的人群,几步就将她拖进了礼堂侧后方僻静的消防通道。
砰——
沉重的防火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哗和光亮。昏暗、闷热、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她的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墙壁,激起一阵战栗。
陆则言的手臂撑在她耳侧的墙上,将她彻底困在他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闻到过的、风尘仆仆的汗味。
他俯下身,滚烫的呼吸猛地喷洒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声音又低又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
叫你宝宝就真这么骄傲
沈芊猛地一颤,瞳孔收缩。宝宝……那是他短信里……他承认了!他居然用这种……这种屈辱又亲昵的称呼来质问她
巨大的荒谬和愤怒还没来得及冲上头顶,他的质问已经紧接而至,带着灼人的热气,和一种几乎要噬人的危险:
连志愿都敢改,嗯
他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呼吸烫得吓人。
知道我等了你整整三个月吗
最后那句话,嗓音哑得不成样子,里面裹挟的痛苦、焦灼、暴怒和某种深不见底的等待,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砸在沈芊的心口。
她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古怪离奇的对峙和他完全超出预期的反应面前,轰然崩塌,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消防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门上方一小块毛玻璃透进模糊的光晕,勾勒出陆则言近在咫尺的轮廓。他的呼吸又重又热,一下下喷在她的皮肤上,激起细密的颗粒。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墙皮的味道,闷得人喘不过气。
沈芊的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面,试图汲取一点冷静。但没用,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他刚才……说什么
宝宝等他三个月
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句她无法理解的话。
那双总是盛着散漫和些许疏离的桃花眼,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翻滚着太浓太烈的情绪——愤怒、委屈、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还有某种被碾碎了的……痛苦
这真的是陆则言吗那个永远游刃有余、漫不经心、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学神陆则言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腕还被他死死攥着,皮肤相接的地方一片滚烫,甚至能感觉到他脉搏剧烈又急促的跳动。
和他此刻失控的情绪同频。
你……她终于挤出一个音节,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他该来的大学,他的分数足够去那所他们曾经默认的最高学府。
陆则言像是被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撑在墙上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又逼近了几分,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那双骇人的眼睛死死锁住她。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哑得可怕,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沈芊,你删我短信,改我志愿,现在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改你志愿沈芊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尽管依旧发颤,却被这话里的荒谬感激起了一丝反抗,陆则言,你讲点道理!是你让我考差!是你——
我让你考差!他猛地打断她,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我他妈那是——
他的话头骤然刹住,像是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下颌绷得死紧。那瞬间的停顿里,有一种近乎狰狞的挣扎。
沈芊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心头的混乱和疑窦疯狂滋长。是什么你说啊!
他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却不说话。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又被死死地堵在了出口。
僵持。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昏暗狭窄的空间里蔓延。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极力压抑住了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质问: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回就那么干脆地删了嗯甚至连志愿填报系统关闭前那几分钟,我都在等你一个电话!只要你问一句,哪怕一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带了吼意,震得沈芊耳膜发麻。
可我等到的是什么是找不到你的录取信息!是打听了一圈才知道你他妈跑来了几千里外的这里!沈芊,你真行啊!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磨碎了吐出来的,裹挟着这三个月的焦灼、寻找和无望的等待,像沉重的巨石,砸得沈芊头晕目眩。
信息量过大,且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在等她电话他……找过她的录取信息
那条被她视为羞辱和傲慢至极的短信,难道……难道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猜想,如同破开厚重乌云的闪电,骤然劈进她的脑海。
让她考差……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难道……
不,不可能。那是陆则言啊。他怎么可能……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白,手指冰凉,心脏却跳得更加疯狂,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响声。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暴怒和某种被深深伤害了的眼睛,一个几乎不敢置信的念头,艰难地、缓慢地浮了上来。
你那条短信……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则言盯着她骤然苍白的脸和那双终于不再是冰冷愤怒、而是充满了惊疑不定的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眼底翻涌的暴怒和狠戾,像是被这个问题的直白戳破了一个口子,一点点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也更复杂的东西。那里面有无尽的懊恼,有跋涉千里的疲惫,有整整三个月找不到人的恐慌,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笨拙又绝望的……委屈
他撑在墙上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些许,但依旧困着她,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不见。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扫过她的额头,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
再开口时,他嗓音里的哑意更重了,那强撑起来的凶狠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露出底下疲惫而真实的内里。
什么意思他重复着,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烫进她的耳朵里,我他妈怕死了!
沈芊猛地一颤,瞳孔放大。
我怕你考得太好,远远甩开我,去了我够不着的地方!他几乎是咬着牙承认,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急切,我怕你飞得太高太远,我连……连开口让你为我停留一点的资格都没有!
那三天,我在考场里,看着你的背影,我他妈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我算错了整整一道大题!十几分!沈芊!就为了回头看你是不是真的那么听话,真的会故意写错!
沈芊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她四肢百骸都一片麻木的刺痛。
他……算错了一道大题为了……回头看她
所以那一分之差……不是她超常发挥,而是他……
所以那条短信……那个被她视为奇耻大辱的命令……竟然是他慌不择路、自以为是……挽留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胸口堵得发痛。
那你……你……她语无伦次,声音碎得不成样子,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
直接说什么陆则言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直接说‘沈芊,我好像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了,求你考差一点留下来陪我’还是说‘我怕极了配不上你,怕你去了更好的地方就看不上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抖得厉害:我他妈……我也骄傲的啊,沈芊。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了沈芊的心尖上。砸得她所有的愤怒、委屈、不甘,全都碎成了齑粉,被一种更汹涌、更酸涩、更不知所措的情绪所取代。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额头脖颈暴起的青筋,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身上那件和自己一样、却显然因为匆忙赶路而有些皱巴的文化衫。
这三个月的刻意回避、删除联系方式的决绝、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如释重负、以及刚刚在开学典礼上对新生活的憧憬……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在他这番石破天惊、完全颠覆的坦白面前,都变成了一场可笑又残忍的误会。
她躲了他一个暑假。
而他,找了她三个月。
从北到南,几千公里。
就因为她删掉了一条没头没脑、傲慢得该死的短信。
就因为他那可笑的、该死的骄傲和害怕。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线里,只有两人交错起伏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沈芊的大脑依旧一片混乱,像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理清这匪夷所思的真相。但手腕上他滚烫的钳制,和他身上不断传来的、带着热汗和淡淡灰尘气息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一切不是幻觉。
陆则言似乎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激烈情绪。那场爆发式的坦白抽空了他的力气,他不再逼视她,额头轻轻抵在了她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碎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起伏的胸膛。
沉默在持续发酵,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忽然,消防通道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闹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似乎是参加典礼的学生们散场路过。
……刚才好像看到陆则言了就那个物理竞赛巨牛逼、长得还贼帅的那个新生代表发言候选人之一
好像是他!不是说最后没选上吗可惜了,听说高考发挥有点失常,不然铁定是他发言……
嘘……小点声,听说他脾气不太好,而且好像是为了谁才……
交谈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门外。
通道内重归寂静。
但那几句模糊的对话,却像几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了沈芊混乱的思绪里。
新生代表发言候选人……高考失常……为了谁……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外力猛地推搡着,咔嚓一声,拼凑在了一起。
形成了一个完整而骇人的真相。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依旧抵着墙、沉默不语的陆则言。所以,他不仅仅是算错了一道大题,他是真的……考砸了。砸到连准备好的新生发言都失去了资格。
而原因……荒谬到令人窒息。
就因为他那条愚蠢的短信!因为他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方法!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后怕,烧得她理智全无。她几乎是用尽全力,猛地抬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陆则言你是不是有病!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哭腔,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尖锐。
你怕我考太好怕我飞走所以你就要我自毁前程用这种……这种侮辱人的方式!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你一条破短信就放弃我三年的努力!
陆则言被她推得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半步,愕然地抬起头。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尚未褪去,就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指控打得措手不及。
他看着她气得发红的脸颊和泛着水光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却又一时语塞。
沈芊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所有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管不顾地往外冲:是!我是喜欢过你!喜欢了整整三年!可那不代表你就能这样……这样践踏我的努力!这样玩弄我的前途!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条短信的时候有多难受我觉得我这三年就像个笑话!
我没有——陆则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切地打断她,试图上前。
你闭嘴!沈芊猛地后退,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你让我觉得我的喜欢廉价又可笑!陆则言!你混蛋!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全部的委屈、愤怒和失望。
吼完之后,是短暂的死寂。
只有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在通道里回响。
陆则言彻底僵在了原地。他看着她不断滚落的眼泪,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委屈、焦灼,都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恐慌的无措和……铺天盖地的懊悔。
他听到了什么
喜欢过……整整三年。
过去式那个词,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比之前任何一句指责都要致命。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她哭,那眼泪像是滚烫的熔岩,烫得他手足无措,烫得他方寸大乱。
他那些可笑的骄傲,那些愚蠢的算计,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刺向她、也刺向他自己的利刃。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有些僵硬,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却又不敢。
芊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和慌乱,别哭……对不起……是我混蛋,我脑子被门挤了,我……
他语无伦次,那些在竞赛场上、在考试中无往不利的冷静和智商此刻全都喂了狗。他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
我当时……我真的怕了。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眼神里带着恳求,我看到你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看到你填的那所大学的往年分数线……我、我算了好几遍,我发现如果我正常发挥,我们很可能……会差几分……
就因为这沈芊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因为这区区几分你就要我故意考差陆则言,你的喜欢就这么狭隘吗狭隘到要用折断我翅膀的方式把我留在你身边
不是!陆则言急切地否认,额头上急出了汗,我不是要折断你的翅膀!我只是……我只是想……哪怕在同一所大学,差一点的专业也可以!我可以帮你转专业!我可以……
他的解释在沈芊冰冷的目光下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力。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无力的重复:对不起……方法错了……大错特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里是褪去所有伪装后,赤裸裸的后悔和卑微。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志愿已经改了,学也已经开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是我活该。
这三个月……他顿了顿,声音涩然,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学校的录取名单都翻烂了。给我爸的助理打电话,求他帮忙查,一个个名字对……找不到你的时候,我……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我来这里,不是要逼你什么。他看着她,眼神认真而痛楚,我只是……必须亲眼看到你。必须亲口告诉你,那条短信是错的。你不该考差,你就该是状元,你就该飞得最高最远。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看到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可以申请转学。或者……保证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完了。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微微塌了下去,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消防通道里再次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声,模糊不清。
沈芊脸上的泪水已经半干,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看着眼前这个几乎低到尘埃里的陆则言,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懊悔、恐慌和卑微的眼睛,看着他那身皱巴巴的文化衫,想象着他这三个月是如何疯狂地寻找一个被他自己亲手推开的她。
愤怒的潮水慢慢退去,露出底下复杂难言的心滩。
荒谬,生气,委屈,后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楚的心疼。
他的喜欢,笨拙,自私,甚至有些可怕。用错了方式,表错了情,造成了几乎无法挽回的误会和伤害。
可是……那三个月近乎偏执的寻找,这几千公里的奔赴,这放下所有骄傲的道歉和坦白……
又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真心
她深吸了一口闷热浑浊的空气,胸口依旧堵得发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
陆则言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在她的沉默里,一点点黯淡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沈芊终于开口了。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转学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看着他,陆则言,高考是你自己考砸的,志愿是我自己填的。现在开学了,你说转学
她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
陆则言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他哑口无言。
还有,沈芊继续道,目光落在他那件皱巴巴的文化衫上,你身上这件衣服,哪来的开学典礼的文化衫是今天报到时才统一领取的。
陆则言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刚、刚才在校门口,从一个新生手里……买的。他说的有些艰难,多付了他三倍价钱。
就为了能混进来看开学典礼,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沈芊闭了闭眼。
真是……疯子。
她再次睁开眼,看着他那副紧张又狼狈的样子,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翻腾得更厉害了。
有太多账要算,有太多情绪需要梳理。但不是在这里,不是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下。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这件事,她开口,声音依旧有些硬,没完。
陆则言的心猛地一提。
但是,沈芊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他紧张的脸,转学就不必了。
她顿了顿,像是极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毕竟,你高考确实考砸了。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别的意味,能考上这里,也算你……底子还在。
说完,她不再看他,伸手试图推开他还撑在墙上的手臂。
让开,这里闷死了。
陆则言几乎是机械地、顺从地放下了手臂,让开了通路。他的大脑还在处理她最后那几句话。
没完……但是不必转学……考砸了……底子还在……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机会她……没有那么决绝地要把他彻底驱逐出她的世界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不确定感冲击着他,让他一时之间僵在原地,只会愣愣地看着她。
沈芊拉开通往外面的沉重防火门。
明亮的光线和喧闹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刺得她眯起了眼。
她一步迈了出去,没有回头。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
夏末的热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侧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回通道内。
还有,
那个称呼……太难听了。
以后不许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