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宫深处,卞太后指尖的白玉棋子悬在半空,凝视着眼前对弈的两个儿子。
任城王曹彰拈起一枚鲜枣,朗声笑道:皇兄赐的枣,果然格外清甜。他仰头便将枣子送入口中,那动作潇洒利落,一如他在战场上的骁勇姿态。
我心头莫名一紧,目光转向魏文帝曹丕。他面色如常,只淡淡道:既喜欢便多用些,这些都是特意为你留的。
不过转瞬之间,曹彰手中枣核尚未落盘,脸色已然大变。他一手扼住自己咽喉,额角青筋暴起,目光中尽是不可置信。
水!快取水来!我猛地起身,玉盘棋子哗啦洒落一地。
宫人慌忙奔走,却空手而归。水缸瓶罐不知何时竟皆已破损,无一可用。我赤足奔向井边,方才发现连打水的绳桶都已不见踪影。
曹彰倒在我怀中,目光渐渐涣散,最后唤了一声母后,便再无声息。
曹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我抬头看他,一字一句道: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他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很快又归于朝堂之上的那种威严与疏离。
那日后,宫中便多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人。有琅琊颜氏之女,被迫为妾,终日低眉顺目,却在我经过时抬眼相望,那目光中藏着些什么;有来自南方的谋士,言语间总提起华亭鹤唳,似有所指;还有那位周侯,每次见到王丞相,神色都复杂难辨。
夜深人静时,我常取出曹彰临终前悄悄塞入我袖中的那枚玉佩。玉上刻着细密纹路,不似装饰,倒像是某种密文。
那日皇帝又来请安,带来一种新进的蜜枣。我看着他亲手将枣子摆入盘中,忽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病重,先帝不在宫中,是为娘背着你连夜求医之事
曹丕动作微滞,随即笑道:母后怎突然提起往事
只是忽然想起,你那时紧紧抓着为娘的衣襟,哭喊着‘娘亲莫要丢下孩儿’。我拈起一枚枣,却不入口,如今陛下已是天子,再不需要娘亲护着了。
他神色微动,正要开口,外间忽然传来急报。说是大将军桓宣武有异动,正在调兵遣将。
曹丕匆匆离去后,我屏退左右,独自走入内室,取出那枚玉佩对着烛光细看。数月来,我早已破译其中秘密——那是曹彰暗中查到的名单,记录着朝中诸多大臣不为人知的隐秘。
名单上有个人名旁,标注着颜氏女,知其秘。
次日,我召见了那位被迫为妾的颜氏女子。她跪伏在地,状极恭顺。
抬起头来,我淡淡道,你可知任城王之事
她浑身一颤,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却又强自压下:妾不知太后所言何事。
我屏退左右,直接取出玉佩:这是他留下的。上面说,你知道一些秘密。
颜氏女怔怔望着玉佩,忽然泪如雨下:妾...妾本不敢言。那日,妾因门第不高被强纳为妾,心中不忿,曾暗中留意朝中动静。偶然见得...见得陛下身边近侍与一黑衣人密会,提及...提及要在枣中做手脚。
我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你可看清那黑衣人面目
未曾,但听得只言片语,说事成后要对付...东阿王。她压低声音,妾还听闻,那近侍与周侯过往甚密。
周侯那个与王丞相看似不睦,却又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周侯
几日后,宫中设宴。酒过三巡,我故意提起:昨日梦见任城王,他说他死得冤,凶手不止一人。
举座皆惊。周侯手中酒杯微微一颤,酒水洒出几滴。王丞相面色如常,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玉佩——与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玉佩。
宴后,我假意醉酒,命人请周侯单独相见。
太后有何吩咐周侯恭敬行礼,却不抬头看我。
我缓缓道:有人见你在任城王薨逝那日,曾与陛下近侍密谈。
周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强自镇定:太后明鉴,绝无此事。
是吗我轻抚手中玉佩,那这上面为何有你的标记
他脸色霎时苍白:这...这是...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宫人急报:东阿王曹植府邸夜间遇袭,幸得护卫及时发觉,未成大事。
我心头一紧,立即起身:传令下去,严密保护东阿王!任何人不得近其身!
周侯趁乱欲退,我却拦住他:话未说完,周侯何必急着走
他长叹一声,忽然跪地:太后,臣有罪。臣确实知些内情,但若说出,性命难保。
我屏退左右,只留两个心腹侍卫在侧:但说无妨,本宫保你不死。
周侯苦笑:太后可记得王大将军起事时,丞相曾将全家百口托付于臣
我点头。那段往事朝中尽人皆知。
那时臣表面与王氏不睦,实则暗中相助。因臣知晓...陛下与丞相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约定。周侯压低声音,陛下登基之初,地位未稳,需丞相支持;丞相则要保全家族,需陛下宽容。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
我心中已有猜测,却仍问:何种默契
陛下清除威胁,丞相...提供名单。周侯声音几不可闻,任城王骁勇,深得军心,自是首要目标。接下来就是...东阿王。
我如遭雷击,扶案方能站稳:丞相...王导他为何如此
太后莫非忘了丞相曾为陛下讲述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周侯道,为家族长远计,丞相选择站在陛下一边。那枣中之毒...实出自丞相门客之手。
我忽然想起那日,皇帝来我宫中,王导也在。皇帝问:若欲除心腹之患,当如何
王导答:可效古人,示之以亲,乘其不备。
当时只道是寻常论史,如今想来,字字惊心。
那你在此中,又扮演什么角色我盯着周侯问。
他惨然一笑:臣如棋局中的弃子,知太多秘密,终难逃一死。今日既然对太后坦言,想必命不久矣。只求太后保全臣之家小。
翌日,周侯果然暴毙家中。官方说是急病,但无人相信。
又过数日,王丞相请见。他见我面色冷峻,屏退左右后,直接跪地请罪。
太后,臣有罪。他取出另一枚玉佩,与我的正好是一对,任城王临终前,也将一枚此佩交给了臣。
我冷冷道:所以你早就知道
臣知道陛下有心加害任城王,曾暗中劝阻,但陛下心意已决。王导抬头,眼中竟有泪光,臣为保全家族,不得不...提供名单。但臣暗中通知了周侯,让他在关键时刻能救任城王一二。谁知...
谁知周侯表面答应,实则投靠了皇帝我接话道。
王导震惊:太后如何得知
本宫不只是深宫妇人,丞相。我缓缓起身,周侯临死前已坦言一切。本宫现在只问你,东阿王之事,你参与多少
王导重重叩首:臣已暗中派人保护东阿王。此次袭击,臣的人提前预警,才免于难。臣愿戴罪立功,助太后保全东阿王。
我看着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忽然问道:当年先帝在时,你曾称赞任城王有高祖遗风,可是真心
王导沉默良久,方道:任城王英勇豪迈,待人至诚,若为君,必是明主。然则...正因如此,陛下才容不下他。
是夜,我秘密召见东阿王曹植。他见我宫中陈设简朴,无一多余之人,顿时明白有要事相商。
母后紧急召见,所为何事他问。
我直接将所有发现和盘托出,包括王丞相的投诚。曹植听罢,黯然良久:皇兄...竟至此乎
如今不是伤感之时,我正色道,你皇兄已动杀心,下次不会失手。你必须离开洛阳。
曹植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去何处
本宫已有安排。我取出一封密信,你去江南,找桓宣武将军。他手握重兵,且与你曾有旧谊。更重要的是...他与你皇兄,早已面和心不和。
曹植震惊:母后要儿臣...造反
本宫要你活下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记住,活着才有将来。你且先去,本宫在朝中自会策应。
送走曹植后,我独坐殿中,取出珍藏的一件小衣——那是曹丕儿时穿过的。当年他体弱多病,我日夜守护,生怕失去这个孩子。
而今,他却成了要亲手杀死兄弟的君王。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那个抓着我衣襟哭喊娘亲莫要丢下孩儿的小曹丕。
忽然,殿门被推开。魏文帝曹丕站在门外,面色冷峻。
母后近日频频召见大臣,所为何事他步入殿中,目光扫过我手中小儿衣物,微微一顿。
我平静地将衣物收起:人老了,总爱回忆往事。陛下近日可好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母后可知,东阿王昨夜离京了
哦所为何事我故作惊讶。
曹丕冷笑:母后当真不知有人见王丞相的心腹送他出城。
我心知他已察觉,索性挑明:是本宫让他走的。陛下,兄弟手足,何至于此
曹丕猛地拍案:母后!这是国事,不是家事!您可知他在外聚集文士,诗中多有不臣之言若有一日...
若有一日他反你,你要杀他,母后无话可说。我打断他,但如今他无反心,你却要先下手。陛下,这真是为国着想,还是为你心中的恐惧
曹丕眼神闪烁,忽然道:母后可记得,小时候您总是先抱他,再抱我就连父皇也常说,植儿文采飞扬,有太祖遗风。
我怔住了,终于明白根结所在。
所以您看,母后,这不是您能理解的。曹丕转身欲走。
丕儿!我唤出他的小名。
他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娘亲从未不爱你,我轻声道,只是你自幼懂事,娘亲便以为你不需要那么多拥抱。是娘亲错了。
曹丕肩头微颤,仍不回头:母后,往事已矣。如今朕是皇帝,有朕必须做的事。请您...不要再干涉朝政。
他迈步离去,脚步声在空荡的宫殿中回响。
我知道,这场母子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深宫中的迷雾,还有更多未解的谜团。
周侯真的只是暴毙吗王丞相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颜氏女还知道什么秘密这一切,都需要我一步步揭开。
窗外忽然传来鹤唳声声,凄清寂寥。我想起那个临刑前感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陆平原,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在这深宫之中,真相往往比死亡更加可怕。
曹丕离去后的宫殿,空寂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响。我独坐良久,直到晨光微熹,方才唤来心腹侍女阿罗。
传信给王丞相,就说‘华亭鹤唳,不可再闻’。我轻声道,将一枚玉符交予她手中。
阿罗面色凝重地接过,悄无声息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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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王导便以请安为名入宫。我屏退左右,只留他一人对坐。
太后传讯,臣已明白。王导低声道,周侯之死确有蹊跷,非是急病。
我拈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说下去。
臣查验过周侯遗体,颈后有细微针孔,似是中毒。王导声音压得更低,更奇的是,周侯死后不过两个时辰,其宅中所有文书笔记尽数消失。
陛下所为我问。
王导摇头:不像。现场留有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制令牌,上刻龙纹,却非魏宫制式。
我接过细看,心中一震。这令牌我见过——在先帝曹操的私库中,曾有一支不录于册的暗卫,每人佩此令牌。
先帝驾崩前,曾单独召见我,说过一句话:若子桓不能容兄弟,有一物可制衡。当时他交给我一个锦囊,说危急时方可开启。
我立即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了那个尘封的锦囊。打开后,里面是一枚一模一样的银令,还有一封短信:
若见同令,即知暗卫仍在。以‘思华亭’为号,可调三人。
我的手微微颤抖。先帝竟早已预料到今日局面。
丞相可知先帝暗卫之事我问王导。
他面色一惊:臣只闻传说,未见其实。难道...
我将锦囊收起,不置可否:周侯生前可曾与你提及什么特别之事
王导沉吟片刻:确有一事。周侯曾说,任城王薨前一日,曾与他密谈,提及一份名册,记录着朝中诸多大臣的把柄。任城王说若有不测,便将这名册公之于众。
名册现在何处
不知。但周侯说,任城王将名册一分为三,分藏三处。他只知其中一处,在...王导忽然噤声,眼神望向殿外。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曹丕的声音传来:母后可在儿臣得了一幅好画,特来与母后共赏。
我迅速对王导低语:明日此时,再议。
王导躬身退下,在门口与曹丕相遇。两人寒暄几句,看似君臣和睦,我却见王导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曹丕带来的是一幅《兄弟嬉春图》,画中两个孩童在桃树下追逐嬉戏,天真烂漫。
母后看这画如何曹丕笑问,目光却锐利如刀。
我淡淡道:甚好。让为娘想起你与植儿小时候,也常这般玩耍。
曹丕面色微沉:可惜长大后,兄弟各奔东西,再难有这般时光了。他话锋一转,听说王丞相常来母后宫中
是为商议你父皇祭日之事。我面不改色,陛下近日似乎格外关注为娘的访客
曹丕轻笑:母后多心了。只是最近有些朝臣不安分,儿臣担心母后受扰。他忽然凑近几分,低声道:有人密报,说东阿王离京前,曾秘密入宫。母后可知此事
我心中一惊,面上却淡然:植儿离京了怎未向为娘辞行
曹丕凝视我片刻,忽然笑道:想必是走得急。也罢,江南风光好,适合他那样的文人。
他话中有话,我听得明白。曹植在江南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他监视之下。
是夜,我秘密召见颜氏女。她战战兢兢地跪在我面前,我亲自扶她起身。
不必害怕,今日请你来,是想问一件事。我将那枚银令示于她看,可曾见过此物
颜氏女瞳孔骤缩,声音发颤:这...这是...
直言无妨,本宫保你平安。
她深吸一口气:妾在故夫王浑府中见过此物。那时浑酒醉,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正是这般令牌。他说...说这是‘先帝的影子’,能定人生死。
王浑可曾说过如何动用这暗卫
颜氏女摇头:他只说,见令如见先帝。但那一夜后,锦盒便不见了。她犹豫片刻,又道:妾还听说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任城王薨那日,妾不仅见到陛下近侍与黑衣人密会,还听到他们提及一个地名——‘兰台东阁’。
兰台东阁那是宫中藏书之所,但久未修缮,平日少有人去。
我赏了颜氏女一些珠宝,命人悄悄送她回去。而后立即唤来阿罗:去兰台东阁,寻一处隐秘所在,看看有无暗格密室。
阿罗领命而去,不过一个时辰便匆匆返回,面色惊惶:太后,兰台东阁确有一暗室,但...但里面有人刚刚来过痕迹,积尘被拂开,似乎取走了什么。
我心下一沉:可有人见你前往
奴婢极为小心,应无人发觉。但暗室中留有此物。阿罗递上一枚玉扣,正是王导常佩的那种。
王导他为何抢先一步莫非他...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声。一个内侍慌慌张跑来:太后,不好了!颜氏女归途中遭遇盗匪,车毁人亡!
我手中茶盏落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宫殿中格外刺耳。
颜氏女刚从我宫中出去就遭不测,绝非巧合。
备轿,本宫要即刻见陛下。我沉声道。
曹丕正在批阅奏章,见我深夜前来,略显惊讶:母后有何急事
我直接问道:颜氏女方才遭遇不测,陛下可知情
曹丕皱眉:颜氏女王浑的那个遗妾儿臣刚得奏报,说是意外坠崖。母后为何关心此事
我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她刚从本宫宫中离开,告知本宫一些关于任城王之死的线索。
曹丕面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一个妇人之言,母后也信想必是胡言乱语罢了。
她说见过先帝暗卫的令牌,陛下可知此事我步步紧逼。
曹丕手中的朱笔一顿,墨点滴在奏章上,晕开一团血红。
先帝暗卫只是传说,母后莫要听信谗言。他起身,语气转冷,夜已深,母后还是回宫休息吧。至于颜氏女之事,儿臣会令人详查。
我知道再问无益,只得告退。
回到宫中,我辗转难眠。忽然,窗外传来三声鹤唳——这是当年先帝与我约定的警示信号。
我悄悄起身,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竹简,上书:名册三分,一在兰台,已失;一在凌云台;一在太后宫中。
我心中剧震。太后宫中我居此多年,竟不知有名册藏于此处。
更让我心惊的是:这送信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深宫莫非就是先帝暗卫
次日,我以整理先帝遗物为名,闭门不出,命心腹在宫中细细搜寻。终于在先帝赐我的一面铜镜后,发现暗格,内有一卷帛书。
正是名册三分之一部分,记录着朝中十余位大臣的隐秘。其中一条让我触目惊心:王导,曾私通袁氏,遗书三封,藏于故宅槐树下。
我忽然明白王导为何急于寻找名册了。
傍晚,王导果然又来求见。这次他神色慌张,不及寒暄便直接道:太后,臣有性命之忧!
丞相何出此言
今早有人送此物到臣府中。他取出一封密信,上面写着:私通袁氏之事,陛下已知。三日内必死。
我看着王导惨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丞相需要本宫如何相助
王导跪地叩首:求太后在陛下面前为臣美言几句!臣愿效犬马之劳!
我扶他起身:本宫可以相助,但丞相需如实相告:兰台东阁的名册,是否已被你取走
王导长叹一声:是。但臣取得时,那部分名册已残缺不全,最关键几页被人撕去。他从袖中取出几页泛黄的纸,臣本欲昨日就禀告太后,但陛下突然到来...
我接过残页,上面记录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确实缺了关键部分。
丞相可知道其他名册下落
王导眼神闪烁:不知。
我知道他在说谎,却不点破,只道:本宫会尽力在陛下面前保你。但丞相需记住:任城王之死,本宫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王导连连称是,躬身退下。
他走后,我取出那份从镜后暗格找到的名册,细细翻阅。忽然发现,在名册末尾有一行小字:植儿纯善,需保之。丕儿多疑,需制之。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这是先帝的亲笔!他早已安排好一切。
我心中豁然开朗:先帝留下名册,不是为揭发,而是为制衡。他早知道曹丕不能容兄弟,所以留下这些把柄,让我在必要时能保护曹植,制约曹丕。
窗外又传来一声鹤唳。我推开窗,只见月光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窗台上又多了一枚竹简:凌云台之名册已移,三日后子时,北宫门外见。
这场深宫中的迷雾,似乎才刚刚开始消散。而我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要开始。
三日后子时,北宫门。
我披着深色斗篷,在阿罗的陪伴下悄悄来到约定的地点。月光被云层遮掩,宫墙下的阴影浓重如墨。
一个黑影从暗处走出,身形矫健,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太后金安。来人声音低沉,递上一卷帛书,此乃凌云台名册。另一份在兰台的名册已被毁,王丞相取走的只是副本。
我接过帛书,却不立即查看:你是先帝暗卫
暗卫影七,奉先帝遗命护卫太后。他单膝跪地,先帝有谕:若见兄弟相残,可出示此物。
影七从怀中取出一枚金龙令牌,上刻如朕亲临四字。这是先帝调兵所用的信物,见之如见天子。
我心中震撼,先帝竟将如此重器留给暗卫。
先帝还说了什么我问。
先帝言,陛下性多疑,需以制衡;任城王过刚,需以柔克;东阿王过柔,需以刚济。影七抬头,而今陛下已失制衡,恐生大变。
我沉吟片刻:本宫需要你办两件事:一,保护东阿王安全;二,查清任城王真正死因。
影七领命:东阿王处已有影卫暗中保护。至于任城王之死...他稍作迟疑,属下已有些线索,指向宫中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谁
请太后恕罪,尚无确证,不敢妄言。影七谨慎道,三日后,属下必当查明回报。
他行礼后悄然退去,融入夜色之中。
我回到宫中,立即查阅影七送来的名册。这份名册记录更为惊人,不仅有大臣隐私,还有先帝对各位皇子的评语和制约之法。
关于曹丕,先帝写道:丕儿聪慧过人,然忌刻深重。若失制约,必害兄弟。可示之以袁氏旧事,其曾私通袁绍使者,有书信为证。
我心中一震。原来先帝早已掌握曹丕的把柄。
关于曹植,先帝评道:植儿才华横溢,心性纯良,然缺乏决断。需以能臣辅之,方可成事。
最让我心痛的是对曹彰的评价:彰儿勇武忠直,可为大将,然过刚易折。需防小人暗算,尤需防其兄相忌。
先帝早已预见今日局面。
翌日清晨,曹丕突然驾临,面色阴沉。
母后可听说昨夜北宫门有异动他直截了当,守卫报称见有人秘密会面。
我平静地斟茶:陛下是说本宫昨夜遣阿罗去北宫门取先帝旧物之事确是本宫之命。先帝祭日将至,本宫想寻些旧物以寄哀思。
曹丕眼神锐利:是何旧物需深夜去取
先帝与我的定情之物,陛下也要过问我反问,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怨。
曹丕一时语塞,稍缓语气:儿臣只是担心母后安全。近日宫中不太平,母后还是少夜间外出为好。
我趁机道:陛下,为娘昨夜整理先帝遗物,偶然发现一些旧信。似乎是当年袁绍使者与朝中某人的往来书信...
曹丕手中茶盏明显一晃,茶水溅出少许。
...不过年深日久,字迹已模糊难辨。我继续道,为娘已命人好生保管,待专家修复后再呈陛下过目。
曹丕面色微白,强自镇定:些许旧信,母后不必费心,直接交予儿臣处置便可。
也好。我故作顺从,待整理完毕,便送交陛下。
曹丕匆匆离去后,我立即唤来阿罗:速传信给王丞相,就说‘袁氏旧事恐将重提,早作准备’。
我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开始。
三日后,影七如期而至,这次他带来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
属下查明,任城王薨那日,除陛下近侍外,还有一人曾接触那些枣子。影七低声道,是...卞家之人。
我愣在当场:卞家本宫娘家之人
正是。太后可记得卞家族侄卞敬他那日曾入宫送新枣,与陛下所赐之枣混在一起。影七道,更可疑的是,卞敬近日突然富贵,在洛阳购得大宅,与王丞相来往甚密。
我心中涌起一阵寒意。难道我卞家也卷入这场兄弟相残的阴谋
立即查清卞敬近况,以及他与王导的关系。我下令道。
影七领命而去后,我独自沉思。忽然想起一事:曹彰薨后不久,我曾召卞家人入宫,当时卞敬确实显得异常紧张,还说什么任城王之事纯属意外之类的话。
当时只道是安慰之语,如今想来,别有深意。
翌日,我借故召卞敬之母入宫。闲谈间,我故作无意道:听闻敬儿近日置办宅院,想必是仕途顺利
卞敬之母顿时面色惶恐:太后明鉴,敬儿那宅院是...是朋友相赠,并非自己购置。
哦何等朋友如此大方我微笑问道。
老妇人支支吾吾,最后只得道:是...是丞相府的人,说敬儿曾帮过大忙。
我心中已有分晓,却不点破,只赏了些珠宝让她离去。
当晚,我秘密召见王导。他显然已得知我与卞敬母亲的谈话,面色惶恐。
丞相可知卞敬宅院之事我直接问道。
王导跪地请罪:臣有罪!那宅院确是臣所赠,因...因卞敬曾帮臣取得一名册。
可是兰台东阁的名册
王导震惊抬头:太后如何得知
本宫还知道,那名册中有关键几页被撕去,正是记录丞相与袁氏往来的部分。我冷冷道,丞相为得那名册,不惜重金贿赂卞敬,可是如此
王导汗如雨下:臣...臣确实通过卞敬得知名册所在,但臣取得时,那几页已不在了。
那你可知是谁撕去的
王导犹豫片刻,低声道:臣怀疑是...陛下的人。因为那几页记录的不只是臣的隐私,还有...陛下与袁氏往来的证据。
我心中豁然开朗。原来曹丕也早有把柄在先帝手中,所以他急于销毁那些证据。
丞相,本宫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我缓缓道,我要你暗中保护东阿王,并在适当时机,向本宫提供陛下的一举一动。
王导连连叩首:臣遵旨!臣定当效忠太后!
王导退下后,影七悄然出现。
太后,有新发现。属下跟踪卞敬,发现他除了与丞相往来,还经常秘密会见一个神秘人。影七禀报,前日夜间,属下暗中潜入其宅,发现密室中藏有此物。
影七呈上一枚熟悉的枣核——与当年毒杀曹彰的枣核一模一样,蒂部有明显的中空痕迹。
我手抚枣核,心中悲痛难忍。证据确凿,卞敬确实参与了下毒之事。
继续监视卞敬,查清那个神秘人的身份。我下令道,声音忍不住颤抖,但要确保...先不要打草惊蛇。
影七离去后,我独坐镜前,看着镜中已生华发的自己。想不到我卞家之人,竟也卷入杀害我亲生儿子的阴谋。
忽然,镜中多了一个人影。我猛地回头,见曹丕不知何时已站在殿中,面色阴沉如水。
母后近来似乎十分忙碌。他声音冰冷,频频召见大臣,深夜还会见神秘人物。
我心中一惊,面上却平静:陛下何出此言
曹丕从袖中取出一枚银令——与先帝暗卫的令牌一模一样。
母后可认得此物他眼神锐利如刀,昨夜朕的侍卫在宫中抓获一个黑衣人,身上搜出此物。他说...是奉太后之命行事。
我心跳如鼓,强自镇定:陛下相信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所言
曹丕冷笑:朕自然不信。所以朕已将其...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但朕需要母后一个解释:这先帝暗卫的令牌,为何会出现在宫中母后可知情
我直视他的眼睛:陛下既然擒获暗卫,应当问他才是。至于先帝暗卫,本宫只闻传说,未见其实。
曹丕凝视我良久,忽然笑道:母后说的是,想必是有人冒充暗卫,图谋不轨。儿臣会继续追查。
他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了母后,东阿王在江南似乎过得不错,写了不少新诗。儿臣已命人抄录,明日送来与母后共赏。
这是明确的警告:曹植仍在掌控之中。
待曹丕离去,我立即检查宫中各个隐蔽处,果然发现多处有被搜查的痕迹。幸好最重要的证据早已转移。
当晚,影七匆忙来报:太后,属下查明与卞敬往来的神秘人身份了。是...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李公公!
我震惊不已:陛下的人为何要与卞敬往来
似乎是在追查名册下落。影七道,更可怕的是,李公公前日突然暴毙,说是失足落井。但属下查验过尸体,颈后有与周侯相同的针孔。
我倒吸一口凉气。曹丕已经开始清除知情人了。
太后,情势危急,需早作决断。影七跪地请命,属下建议立即动用先帝留下的金龙令牌,调兵控制局面。
我沉思良久,缓缓摇头:还未到时机。陛下虽有多疑狠辣的一面,但仍是魏国天子,我的亲生儿子。
我走到窗边,望着满天星斗:本宫要的不是废立,而是制衡。影七,我要你办一件事...
三日后,宫中突然传出流言:先帝暗卫重现,掌握诸多大臣秘密。同时,多名大臣陆续收到匿名信,信中是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私片段。
朝堂顿时人心惶惶。曹丕大怒,下令严查,却一无所获。
我趁机再次召见曹丕。
陛下可听说近日流言我故作忧心,似乎有人暗中操纵,欲乱朝纲。
曹丕面色阴沉:母后放心,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我轻叹一声:为娘倒是想起先帝曾说过,为君者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有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只需...知人善任。
曹丕眼神微动:母后意思是
陛下可曾想过,这些流言或许来自某位失势的亲王意图扰乱朝政,趁机牟利我意有所指。
曹丕顿时警惕:母后是指...东阿王
为娘什么也没说。我淡淡道,只是提醒陛下,有时真正的威胁不在远方,而在近处。
我成功地将曹丕的疑心转向了虚构的幕后黑手,而非暗卫本身。
是夜,影七来报:太后妙计。陛下已撤回追查暗卫的人手,转而加强对东阿王的监视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母子之间至此,实为悲哀。
卞敬那边情况如何我问。
卞敬似乎察觉危险,正准备离京。影七道,可要属下阻拦
我沉思片刻,心生一计:让他走。但派人暗中跟随,看他与何人接触。另外,将这个消息悄悄透露给陛下的人。
我要让曹丕亲自发现卞敬这个线索。
果然,三日后,曹丕怒气冲冲地来找我:母后!卞敬那厮竟敢潜逃!儿臣已派人擒拿,定要查清他与那些流言的关系!
我故作惊讶:卞敬我卞家那个子侄他为何要逃
曹丕冷笑:想必是做贼心虚。母后放心,儿臣已布下天罗地网,他逃不远。
望着曹丕离去的背影,我知道,网已经撒下,只待收网之时。
这场深宫中的迷雾,终于快要散尽了。
卞敬在逃亡第三日被擒获,押送回京。曹丕亲自审讯,我借故旁听。
天牢之中,卞敬面如死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说!谁指使你毒杀任城王曹丕厉声问道。
卞敬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毒杀不...陛下明鉴!臣只是...只是将枣子送入宫中,不知有毒啊!
曹丕冷笑,命人呈上证据——从那枚枣核中提取的毒粉,以及卞敬与李公公往来的书信。
这些书信证明你与李公公合谋,在枣中下毒。还有你宅中搜出的毒药,与害死任城王的毒一模一样!曹丕拍案而起,再不招认,休怪朕无情!
卞敬瘫软在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急声道:陛下!臣愿招供!但...但请屏退左右!
曹丕示意狱卒退下,只留我们三人。
卞敬压低声音,颤抖着说:是...是王丞相指使臣的!他说陛下有意除去任城王,让臣协助李公公下毒。事后赐臣宅院作为报酬。
我心中一震,这竟与影七所查相符。
曹丕面色阴沉:王导他为何如此
王丞相说...说任城王若在,必会威胁陛下地位。他为表忠心,愿替陛下分忧。卞敬叩头如捣蒜,臣只是一时糊涂,求陛下开恩!
曹丕沉默良久,忽然道:你可有证据
卞敬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王丞相给的信物,说事成后凭此领赏。
我认出那确实是王导常佩的玉佩。
曹丕接过玉佩,面色变幻莫测。忽然,他挥手令狱卒将卞敬带下。
天牢中只剩我们母子二人。曹丕转身看我,眼神复杂:母后都听到了。王导竟敢假传朕意,毒杀亲王!
我平静道:陛下真不知情
曹丕眼神闪烁,最终长叹一声:朕确实曾与王导商议如何制约任城王,但从未命他下毒!朕再忌惮兄弟,也不至于...他声音哽咽,竟说不下去。
我看着这个我曾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忽然问道:丕儿,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出痘高烧,是你弟弟任城王不顾感染风险,日夜守在你榻前
曹丕浑身一震,眼中闪过泪光:朕...记得。
那你可还记得,你初登基时,任城王第一个跪地称臣,率众将宣誓效忠
曹丕低头,声音嘶哑:记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相逼至此我泪如雨下。
曹丕跪倒在我面前,终于泣不成声:母后!儿臣...儿臣只是害怕!害怕弟弟们才华盖过儿臣,害怕朝臣心向他人,害怕有朝一日皇位不保!儿臣...知错了!
我抚摸着他的头,如同他幼时一般。这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我惶恐不安的孩子。
良久,曹丕抬头,眼中已恢复清明:母后,儿臣会处置此事,给您和弟弟一个交代。
三日后,王导被秘密逮捕。曹丕与他长谈一夜,无人知内容。翌日,王导被罢相,贬为庶民,但保住了性命。
曹丕下罪己诏,公开承认对任城王之死负有失察之责,罢朝三日以示哀悼。同时下旨厚赏任城王子嗣,追封曹彰为威王。
对于曹植,曹丕亲笔修书,恳请他回京相聚。信中写道:兄弟阋墙,朕之过也。愿从此以诚相待,共守魏室。
曹植回信接受邀请,但请求仍居江南,称愿为陛下守边疆,展抱负。曹丕应允,赐他江南大都督之职,实权在握。
尘埃落定后,我独自来到曹彰墓前。墓碑上新刻了曹丕亲题的忠勇威王四字。
我将那枚毒枣核埋在墓前,轻声道:彰儿,娘为你讨回公道了。
风中仿佛传来曹爽朗的笑声:母后,儿臣无悔。
是夜,影七前来辞行。
先帝遗命已完成,暗卫当解散。他奉还金龙令牌,太后保重。
我接过令牌,忽然问:你究竟是谁为何对先帝如此忠心
影七沉默片刻,摘下面具。面纱下是一张与曹丕有三分相似的脸。
臣本是先帝私生子,自幼被暗卫收养。他低声道,先帝临终前命臣护卫太后,制衡陛下,以防兄弟相残。
我震惊不已:先帝竟...
先帝曾说,帝王之家最难保全骨肉亲情。望太后理解先帝苦衷。影七叩首告辞,消失在夜色中。
我独坐殿中,摩挲着金龙令牌,忽然明白先帝深意:他早已预见今日,留下这许多后手,不是为让兄弟相争,而是为在最后关头能保全所有孩子。
翌年春天,曹丕病重。御医说是忧思过度,心病难医。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日夜守在榻前。曹植也从江南赶回,兄弟终于和解。
临终前,曹丕拉着我和曹植的手,气息微弱:母后,弟弟,朕...我错了。愿来生再做母子兄弟,必不相负。
他驾崩时,面容安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曹植辅佐曹丕之子继位,成为摄政王,实现先帝以刚济柔的预言。魏国迎来了一段太平岁月。
多年后,我已白发苍苍,仍常去曹彰墓前静坐。有时会带上一盘鲜枣,自言自语般与他说说话。
一个春日,曹植前来请安,见我正对着一盘枣子出神,不禁泪流满面:母后,还在想二哥吗
我微笑摇头:娘只是在想,你们兄弟几个小时候,总是争抢娘亲手摘的枣子。那时多么热闹啊。
曹植跪伏在我膝前,如孩童般哽咽:儿臣不孝,让母后忧心了。
我抚摸他的头,轻声道:都过去了。你皇兄最后明白了,娘也明白了。在这深宫之中,能保全骨肉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夕阳西下,母子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宫墙依旧,但那些猜疑与阴谋,终于随着时间慢慢消散。
只有那枚先帝留下的金龙令牌,永远藏在我怀中,提醒着我曾经的风云变幻,以及最终难能可贵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