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破人亡那天,天上的仙人在云间嬉笑。
他们说,凡人屋舍如蚁穴,碎了听个响儿,也是别有一番趣味儿。
我躲在染血的灰烬里,记住了那张笑得最畅快的脸。
后来我爬上万仞通天崖,磨碎了指甲,呕干了心血,跪在九霄玉阶前诉说冤屈。
守门的天将用戟柄抬起我的下巴,嗤笑:区区蝼蚁,也配向天讨公道
他们随手将我扔下凡尘。
我却没死成。
一个浑身酒气的老头用半碗馊粥和一句呓语救起了我。
丫头,想知道天为什么不会塌吗
因为跪着的人太多。
1
凌昭从未觉得阳光如此刺眼,又如此冰冷。
片刻前,她还闻着灶膛里煨红薯的甜香,听着弟弟磕磕绊绊地念着《千字文》。爹坐在院里修锄头,不时过去指导弟弟,娘在厨房里一脸笑意地和面。
下一刻,天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遮日,而是巨大的、闪烁着七彩琉璃莹莹华光的阴影,伴随着令人心颤的碎裂声,轰然砸落。
顷刻间地动山摇。
她被人用尽全力推倒在墙角的柴堆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母亲俯身护住自己时惊骇欲绝却无比坚定的眼神,以及那眼中漫天倾泻而下的、美丽却致命的光雨——那是碎裂的琉璃灯盏,裹挟着狂暴无序仙力的激流。
哀嚎、求救、房屋倒塌声瞬间响起,又迅速被更大的轰鸣和云层深处的嬉笑声淹没。
咦下界这般脆弱不过是盏宫灯滑了手。
一个清越慵懒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讶异。
御风兄,看来你这新得的琉璃盏也不甚结实啊,哈哈。
另一个声音调笑着。
无趣得紧,砸下去连个像样的火花和声响都没有。
倒是这群凡人叫的委实令人心烦。罢了罢了,再去寻些别的乐子吧。
轻飘飘的对话,不过在在讨论一个打碎了的灯盏,而不是碾碎了的几十条人命。
凌昭慢慢地从母亲身下挪出来一点,眼前的一切让她血液冻结。
家,没了。
熟悉的院落成了废墟,焦黑与血色是唯一的底色。
父亲半截身子被压在碎片之下,手里还紧攥着给弟弟启蒙的《千字文》。
弟弟……她找不到完整的弟弟。
护着她的母亲,只剩下一团看不完全的人形焦炭。
巨大的悲痛被更原始的恐惧和恨意压下。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血腥,将哭嚎堵在喉咙里。
不能出声,不能被天上的乐子发现还有活口。
她蜷缩在尚有余温的灰烬里与残躯之间,透过缝隙,死死盯着云层。
仙姿缥缈,霞光瑞霭,如此圣洁,却做最残忍的事。
她看清了,那个最初说话的,被称作御风的仙人,俊朗面容上挂着无聊的笑意,无趣地俯视着他亲手酿成的悲剧。
那张脸,像通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她记忆的深处。
不多时云辇飘然远去,死寂笼罩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仙缘的废墟之上。
直到天空中那云辇消失了不知多久,天光逐渐暗下来。
凌昭挪走僵硬麻木的身体爬出灰烬,踉跄地在废墟里翻找,却只找到了更多的残肢断臂。
她将父母与弟弟简单地葬了,跪在他们坟前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粘稠的血土地上,一个誓言在胸腔里无声地成型,淬着血与火。
她要一个公道!
凡人的命,不是蝼蚁!不是乐子!
她听说,极西之地有座五界山,山连着通天涯,凡人若能爬上,或可见仙陈情。
她上路了。
身无分文,却有满腔刻骨的恨意支撑着她前行。
走到无界山脚下,一个邋遢的老乞丐拦住了她,问她,何去
她满目恨意地说,上通天崖向天上仙人讨个公道。
闻言,他却疯疯癫癫地笑着摇头道:丫头,天上可没有公道,说不准还会丢了性命,还是快快回去吧。
凌昭一怔,问:为何没有
老乞丐贪恋地喝了口破葫芦中的酒,摇头晃脑道:不信丫头,你一去便知,只是这一去恐活不成咯。
凌昭捏紧了拳头:我要去,哪怕死也要去!
老乞丐摸了一把喝的通红的老脸,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凌昭来。
半晌,他又抱着破葫芦喝了口酒,大笑道:好好好,丫头,你且去。
说着,他轻轻朝凌昭挥了挥手。
风烟一卷,凌昭只觉身子一轻,睁眼时,自己已过了无界山,来到通天崖下。
无界山凶险,几乎无人生还,而她就这样过了。
她压下心中的惊讶,朝着老者的方向深深一拜。
然后转身向同天崖走去。
通天涯,是连接天地的伤疤。
罡风如刀,刮骨蚀魂。
光滑的崖壁上,不见藤蔓崖草,只有攀登者留下的风干血手印。
她爬。
指甲翻裂,在崖石上拖出血痕。
罡风刮过,皮肉恍如被凌迟,血肉翻卷。
比起身体上的疼痛,炼心路的幻境更为可怕。
一次次重回那个傍晚,温暖的家被瞬间砸碎,父母慈爱的面容反复化作断肢焦躯,凌昭精神上饱受折磨。
啊——!
她野兽般悲鸣,眼泪早干,血从眼角渗出。
痛!好痛!
恨!好恨!
凭什么仙人之乐,要用凡人命填!
恨意成了唯一攀山索。
她磨碎骨头,耗干血肉,凭一缕不灭的恨意,爬上了九霄入口。
云雾流淌,仙气氤氲,白玉台阶绵延向上,通往金光万道的巍峨门庭,两边矗立着神光奕奕的天门守将。
她扑倒在阶前,声音嘶哑:求仙人做主,还我凌家村一百多口人一个公道……
她艰难地诉说着那日的惨剧,诉说御风的恶行。
却被一天将打断,冰冷的戟柄抬起她污秽下巴,眼中满是厌恶鄙夷:卑贱的蝼蚁,也敢玷污天门九霄
仙君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区区凡人,命如草贱,生死由天,也配向天讨公道污了圣镜,真是罪该万死!
另一天将不耐地挥手:与她啰嗦什么,直接扔下去!
戟柄一扫,一股巨力传来。
她像一片破叶被扫落云巅。
这九霄,上的如此艰难,却抵不过轻飘飘地几句话。
急速下坠的风刮过耳畔,脏腑仿佛被揉碎,却不及那彻骨的冰冷与绝望。
可她还能怎么办……
原来……这就是仙人。
原来……蝼蚁真不配有公道。
凭什么!凡人的命不是命,可以被仙人随意碾死!
她闭上眼,不甘地等待粉身碎骨的结局。
然而预想中撞击未至,她落入一个馊臭微暖的怀抱,下坠巨力被一股巧劲化去大半。
那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接住她,嘟囔道:啧,天上又扔垃圾了
她痛的迷迷糊糊地听他说着,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老乞丐将她拖回破庙,硬喂了半碗不知何时讨来的馊粥。
一股暖流唤回她一丝神智。
老乞丐浑浊的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忽然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丫头,想知道天为什么不会塌吗
凌昭眼神空洞,并没有反应。
老乞丐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和嘲讽:
因为这世上跪着的人太多了。
这话像一把利刃,劈开了她冰封的心脏。
她巨怔,猛地咳出一口黑血,彻底昏死过去。
2
破庙破败漏风,日日夜夜,月光和冷雨洒落,淋在凌昭身上。
起初,凌昭高烧不退,伤口溃烂流脓,噩梦反复间,都是家人惨死和天将的冷笑。
每次惊醒,都伴随着剧烈抽搐和无声的嘶喊。
老乞丐大部分时间不理她,自己出去找吃食,回来就抱着破葫芦喝两口酒或者蜷缩着打盹。
偶尔被她梦魇的动静吵醒,不耐烦地骂两句:没完没了!死又不死,活又不活,折腾个什么劲!
但骂完,有时又会拿来半个硬馍或一碗浊水。
凌昭靠那半碗馊粥和不肯咽下的恨意,吊住了一口气,后来竟慢慢地好转了。
能坐起那天,她看着自己枯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第一次开口,声音嘶哑:……为什么救我
老乞丐抠着脚丫,眼皮都没抬:顺手。总不能看你砸坏我门口的砖吧。
沉默良久,凌昭又问:您说的……天不会塌,是因跪着的人太多……
老乞丐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瞥了她一眼,嘿嘿地笑了:怎么才捡回条命,小蝼蚁就又想把天捅个窟窿
凌昭垂眼,看自己扭曲残破的指甲,里面还嵌着通天涯的泥石和血痂: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老乞丐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笑都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凭他们拳头大!凭他们站得高!凭他们捏着你的生死就像捏死一只虫子!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藏了根淬毒的针:你爬通天涯,指望着天上的狗屁仙人们发善心给你主持公道蠢!蠢透了!他们的公道,只在剑锋之上!在你打不过的修为之上!在你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这话像鞭子狠狠抽在凌昭的心上。
她想起御风漫不经心的笑,守门天将冰冷的戟柄和话语。
是啊,她怎会那么蠢,竟想求刽子手主持公道
那……我该怎么办她抬头,眼中是焚心的恨,却也有一丝求知的渴望和期许。
怎么办老乞丐嗤笑一声,抓起破葫芦灌了口浊酒,先学怎么活!活着才配想别的!
老头从不教她飘缈高深的仙法,只教最底层、最残酷的生存之道。
他带她去乱葬岗,与眼冒绿光的野狗争食。
抢不过就得饿死,天上神仙不会掉馍给你!想要,那就拿命去拼!
他带她去市井,看地痞流氓斗殴,教她挨打时如何蜷缩身体,护住头、腹、肋下等要害。
打不过就得挨,少断两根骨头,就能比别人快一步爬起来!爬起来,才有下次!
她被打得鼻青脸肿是常事,抢来的吃食常带着血污和狗毛。
但她活着,像一株石缝里的野草,艰难却顽强地活下来了。
她问过他:您到底是谁为什么懂这些为什么救我
老头醉眼朦胧,打着酒嗝嘿嘿地笑:谁一个没能让天塌下来的老废物罢了。
他有时指着自己心口,那里似乎有道陈年旧伤,这里,曾经也烧着一把火,比你的还旺……只是可惜啊,烧没了,现在就剩一堆冷灰和酒糟。
但偶尔他眼神清醒,浑浊的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痛楚和疲惫。那是被漫长岁月和巨大失败磨砺后的无奈与荒凉。
仙人视凡人为草芥,非一日之事。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望着破庙外细雨如丝,声音缥缈,我的宗门,曾经也不信仙凡有别是天经地义,凡人亦可有为,掌门带着我们欲开山门传道于民…却触怒了上仙,一夜之间,宗门覆灭,师长同门…皆成焦土。
唯独我这老废物,苟活至今。
凌昭心中震撼,原来师父与她一样,都背负着血海深仇,且仇家同样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仙!
那您……
我
老头打断她,自嘲一笑,抗争过,可只是螳臂当车罢了。天太高,规则太硬,跪着的人……也确实太多了。
丫头,记住,恨要有,但莫让恨烧光了你自己。要活着,活得比他们久,看得比他们清。
时间一晃三年。
三年间,凌昭从濒死少女抽节发条,长出了坚韧轮廓,眼中的恨意并未消减,却如淬过火沉淀下来。她学会了如何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抢夺一线生机,如何观察弱点,如何隐忍蛰伏。
第三年的冬天格外冷,破庙四处漏风,恍如冰窖。
老头病倒了,多年的旧伤暗疾、深入骨髓的心灰意冷和无度地酗酒终于彻底耗尽了他的生机。
他躺在干草堆上,呼吸微弱,脸色像地上青灰的土。
凌昭跪坐一旁,沉默地守着。
他艰难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她身上,竟有丝欣慰:…还行,没长歪…像棵狼毒草,不好看…但命硬…好…
他哆嗦着手,从怀里摸出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塞进她手心。铜板还带着他的体温。
拿去……他喘着最后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开始涣散,买杯酒喝……或者……
他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枯瘦手指抓的她的手腕发疼,眼中回光返照般亮起一点灼人星火:
……买把刀。
话落,他的手垂落下去,眼中的星火彻底地寂灭。
破庙里只剩下寒风在呜咽。
凌昭攥紧那枚铜板,那上面的温热已经消散了。
指甲掐进掌心,一滴滚烫的泪砸落,迅速渗进身下的干草,再无痕迹。
她简单地将老头葬了,就像当初埋葬她的父母、弟弟一样。
师父,我定会将这九霄斩落,让那些狗屁神仙看看,蝼蚁也能把这昏天捅破!请您等一等我!
她对着老头的无字木碑,重重磕了三个头。
比当年给父母磕的更重,更沉。
然后,她握着那枚铜板,离开了那座破庙。
酒喝不了,仇恨未消,前路漫漫。
她要去买一把刀,一把能捅破这天、能斩断仙凡尊卑的刀。
3
出了破庙,她踏入真正的人间。
凌昭握着那枚被师父磨得光滑的铜板,它既买不起酒,也买不起刀。
可它硌在掌心,像一颗冰冷的种子扎根进了她的心里。
她一路往东,听说那边城镇繁华,或许能找到机缘。
然而沿途所见,并非繁华,而是一幕幕触目惊心的仙缘。
她路过临河的村庄。
即将秋收,田地却干裂,庄稼枯死。村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一打听才知,今年此地风调雨顺,是个难得的丰年。
眼见着庄稼长势甚好,丰收在望,却因路过的仙辇上仙童娇声一句飞了许久,口干舌燥,便被随行仙侍随手抽干了方圆十里的水脉。
只留下满地干涸与绝望,丰收在望的粮食全部枯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也没了。
可村民们非但不恨,反而日日跪拜,祈求上仙:垂怜赐还。
凌昭站在村口,看着那些磕破头的村民,听着他们卑微的祈求,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
师父的话在她耳边回荡:因为跪着的人太多。
她将怀里仅有的半块干粮留给了一个眼巴巴看着她的孩子,默默地离开了。
她进入一座稍显富庶的城镇。
城内张灯结彩,似在举办什么盛会,却气氛诡异。人人脸上强颜欢笑,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恐惧。
原是几位仙姬路过此处,说要赐下仙缘,打赌看……看凡人能有多诚心。
可所谓诚心,不过是仙姬们设下的残酷赌局:让父母舍弃孩子,夫妻互相背叛,朋友反目成仇……
谁做得最绝,便能得到所谓的仙缘——或许是一枚低劣丹药,或许是一句随口的夸奖。
台下的观众鸦雀无声,脸上是麻木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渴望。
高台上的仙姬们抚掌娇笑,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玩弄蝼蚁的新奇和乐趣,与当年御风如出一辙。
凌昭胃里一阵翻腾。
御风随手打碎一盏灯,毁了她一家一村。
而这里,仙人的戏耍更加精细,更长久地折磨人心,扭曲人性。
她那点仇恨,在这苍生浩劫面前,似乎渺小的不值一提。
可目睹了这无数的不值一提,那仇恨反而像被投入洪流的炭火,非但未熄,反而燃得更旺,更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不对!
这不公!
仙不该如此!凡人不该如此!
师父宗门的理想,拂晓之念,并非空谈,而是这黑暗世道里该有的光!
那枚买不起酒、买不起刀的铜板,此刻重若千钧。它买回了血淋淋的真相,买回了沉甸甸的重量。
她要报仇,不再只是为凌家村那几十口冤魂。
也为这天下无数个凌家村,无数个被视作蝼蚁草芥,苦苦挣扎求存甚至被迫跪下祈求施舍的凡人!
她握紧铜板,转身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城池,目光比离开破庙时更坚定,更冰冷。
路还长,但她已知方向。
凌昭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
她开始像猎犬般,敏锐地嗅闻着仙凡摩擦的气息,主动向那些传闻中常有仙迹或仙祸的地方去。
她见过被圈禁的村落,村民世代为某位仙人的坐骑或宠物提供血食,美其名曰供奉,实则与牲畜无异。
她潜入过一个被阵法笼罩的山谷,里面拘禁着上百童男童女。一个修炼邪术的散仙定期来取他们的心头血,用以维持自己的容貌。孩子们眼神空洞,如同待宰羔羊。
……
仙人之恶,花样百出,数不胜数。
每一次目睹,都像一记铁锤,锻打着她的意志,重塑着她的道心。
最初的纯粹恨意,在见识了足够多的苦难后,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定、也更加辽阔的东西。
她依然恨御风,但更恨这纵容甚至制造无数御风的规则和阶级。
她偶尔也会遇到微弱的反抗。
在一个边远小镇,一个仙仆奉旨来挑选有仙缘的少女上山伺候,实则不过是给一个有特殊癖好的仙人做鼎炉。
一户人家的女儿被选中,父母跪地哭求,却被那仙仆拍飞。少年哥哥冲出来一口死死咬住那仙仆的手腕,任凭鞭打也不松口,眼中是纯粹的、燃烧一切的愤怒和绝望。
那眼神,像尖利的刺,刺痛了凌昭。
当夜,她摸进那仙仆的落脚处,用师父教的、自己摸索的、最阴狠利落的手法,结果了他。
她将惊慌失措的少女放出,隐在黑暗中,对外面守着的倔强少年快速低语了几句——如何伪装现场、如何带着家人连夜逃离、如何抹去行迹活下去。
那是师父教她的活法,此刻传授他人。
少年愣愣地看着黑暗中的轮廓,猛地跪下就要磕头。
凌昭早已转身融入更深黑暗,迅速离去。
她不需要感激,那只会成为心灵的负累。她不是救世主,她只是播下一颗种子,一颗不肯跪下的种子。
至于能否发芽,看造化。
她的路,是复仇之路,也是追寻之道。追寻一个答案:如何才能斩断这枷锁
师父的铜板依旧在怀,她依旧买不起一把刀。
但她心中的刀,正一日日被苍生之苦淬炼,逐渐显露出冰冷的锋芒。
这刀,不能只淬恨火,还需染尽尘哀,方能斩仙弑神。
4
游历数载,凌昭不再是那个仅凭一腔恨意爬通天涯的少女。苦难磨砺了她,见识开阔了她,师父的教诲和尘世的真相共同铸就了她的冷静与决绝。
复仇的目标从未模糊——御风。
找到他,并不难。
凌昭混入修真者与低级仙仆混杂的仙坊市。
这里能接触到更多关于仙界的信息。她像个最卑微的杂役,捡拾仙人丢弃的丹药残渣,处理废弃符纸材料,在最肮脏的角落偷听那些仙仆、低阶修士的闲聊。
从那些碎片信息中她拼凑御风的画像:
好酒,尤嗜西莽山特有灵泉酿造的美酒,每次巡游必去;爱收集下界奇物,用于装饰他的仙府或炫耀;修为华而不实,全靠丹药堆砌和天材地宝,只爱练些空有花架子的招式。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条,三月后巡游依旧会到西莽山取泉水。
猎杀朽木,不需要神兵利器。凌昭在心中冷笑。
她需要时机,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计划。
她离开了仙坊市,前往西莽山。仔细勘察地形,寻找那处酒泉,观察可能的埋伏点、撤退路线。
她修为不高,正面抗衡绝无胜算。唯有偷袭,一击必杀,然后远遁。
刺灼人肌肤会奇痒红肿,虽不致命却极难忍受。
她将从仙市收集到可让仙人昏睡的粉末淬在荆棘刺上——这刺灼人肌肤会奇痒红肿,虽不致命却极难忍受。
她像最老练的猎人,布置陷阱,隐匿自身,静待猎物出现。
时机很快到来。
天边华光渐近,仙乐隐隐。
那辆华光流彩的仙辇停在天际,御风仙君屏退了左右,独自地走向泉眼,打算取最新鲜的泉水勾兑美酒。
他哼着仙曲儿,毫无防备。
就在他俯身掬水的刹那!
旁边灌木丛中,一道黑影暴起!快如鬼魅,直扑其后心!没有灵力光华,只有最纯粹的杀意和最刁钻的角度!
御风的仙元自动护体,仙力自动激发形成屏障!
但凌昭的目标本就不是一击破防!她手中淬毒荆棘猛地拍向对方脖颈、脸侧等屏障相对薄弱之处!
嗷——!御风发出惨叫,荆棘刺上的药性和痒毒瞬间透过屏障缝隙渗入,让他奇痒难忍,头晕目眩!
何人!大胆!御风惊怒交加。然而他视野模糊,只能胡乱施展法术,光华乱闪却打不中身形恍如鬼魅的凌昭。
凌昭利用地形不断闪避贴近,每一次靠近都在他身上添一道新的痒痕或浅浅伤口,伤口沾染灯油荆棘混合物,更加刺痛奇痒。
她像附骨之疽,消耗折磨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
御风仙君彻底慌了,仙力运转因药性和心绪不宁而滞涩。他终于看清袭击者——一个衣衫褴褛、面容冰冷、眼神却燃着火的女人。
你……你是谁!
凌昭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冰冷,每个字都带着血仇:
凌家村。灰中余烬。
御风仙君眼中闪过茫然——他早就忘了!
这份茫然彻底激怒了凌昭。她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咆哮,将体内这些年艰难积攒的所有微末灵力,连同她的血、她的恨、她的魂,全部灌注于最后一击——一根削尖的、被地肺毒气熏烤过的坚硬兽骨,直刺御风因惊愕痒痛而微张的嘴!
噗——!
毒骨穿透软腭,直贯后脑!
御风动作僵住,眼中光彩迅速黯淡,华丽的仙袍被自身胡乱施展的法术燎破,脸上布满红肿痒痕,表情凝固在惊愕、痛苦和一丝荒谬之中。
他大概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死在这样一个卑微的、他毫无印象的凡人手里。
凌昭喘着粗气,看着地上不再光鲜的尸体,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虚和巨大的疲惫。
大仇得报。
但苍生之苦仍在。
她迅速搜刮了御风身上有价值的东西——丹药、灵石、或许有用的符箓,还有他的身份令牌。然后,她点了把火。
火焰腾起,吞噬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燃烧的火焰,转身投入密林,消失不见。
然而,就在御风毙命的瞬间,天地间似有无形的波动荡开。
似乎,被发现了。
5
凌昭在林间极速穿行。
她知道,事情绝不会轻易结束。杀死一位仙君,哪怕是个纨绔废物,也是捅破了天。
她必须尽快逃,逃得越远越好。
最初的追击来自御风仙君的扈从和附近的仙差。凌昭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师父所授的隐匿逃遁之术,几次险险避开。
她如同惊弓之鸟,却又冷静得可怕,不断改变方向,朝着更荒僻、灵气更稀薄的地方逃窜。
她以为,只要逃得足够远,藏得足够深,或许能挣得一线生机。
她专挑险峻难行、灵气稀薄的小路走。
但很快,她察觉到了不对劲。追击似乎变了性质。
身后的追兵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失去方向,而周围的环境却开始展现出恶意——原本稳固的山石突然松动滚落,砸向她前进的路径;脚下坚实的土地毫无征兆地变得泥泞陷足,带着强大的吸力;旁边看似无害的古老树木,枝条会突然疯长,如同淬毒的鞭子般抽向她;晴朗的天空会瞬间凝聚冰锥,精准地朝她头顶落下!
这不再是仙人的法术追击,而是整个世界、这片天地在排斥她,厌恶她,欲除之而后快!
是天道规则感知到她这弑仙者的存在,启动了抹杀程序!
她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罚。
凌昭狼狈不堪,拼尽全力躲闪格挡,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多,体内那点微末的灵力在飞速消耗。
噗!一支凭空出现的尖锐石笋擦着她肋下而过,带出一溜血花。她踉跄一下,又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地缝绊倒,重重摔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
她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铁板,无情地压下来。
这一刻,她无比深刻地理解了师父当年的绝望。
天,太高太厚了。
这不是人力所能抗衡。你甚至不知道对手具体是谁,你只是在对抗整个世界运转的规则。那种无处不在又无可匹敌的压力,足以碾碎任何反抗的意志。
但是…
她颤抖着手,摸向怀里。那里有御风的令牌,冰凉坚硬,边缘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她紧紧攥住它,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然后,她咧开嘴,吐出一口混合着血的唾沫,无声地笑了。
笑容狰狞,却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
至少,一块烂肉被剁下来了。
值!
天威又如何规则又如何
她挣扎着爬起来,抹去嘴角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凶狠而坚定。
就算要死,也要多啃这贼老天一口!
她不再一味逃窜,开始尝试观察这天罚的规律。它并非全无漏洞,每一次攻击似乎都基于她自身的气息、动作乃至情绪波动。
她尝试收敛所有气息,融入环境,甚至模仿周围草木的意。攻击的频率果然略有下降。
她利用地形,引导落石砸向追来的仙差,利用狂风卷起的沙尘掩护行迹。
她将师父教的活下去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
为了摆脱这无处不在的追杀,她冒险逃入了传闻中空间极不稳定的寂灭荒原。
这里曾是上古战场,灵气紊乱,煞气弥漫,传闻曾有上古大能在此激战,打碎了虚空,至今留有无数细小的、不稳定的空间裂缝。
寻常修士绝不敢深入,但对此时的凌昭而言,这里的混乱兴许是最好的掩护。
她小心翼翼地在残垣断壁和扭曲的地貌间穿行,尽量避开那些感知中能量异常的区域。伤势让她视线模糊,脚步虚浮,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就在她以为暂时甩脱了追兵,找到一处相对稳定的巨石阴影停下喘息时——异变陡生!
她身旁不到三尺的地方,空气毫无征兆地撕裂开来!一道漆黑狭长的虚空裂痕悄然出现,无声无息,却散发着吞噬一切的恐怖气息!
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强大的吸力瞬间攫住她,更恐怖的是那裂痕边缘扭曲的空间之力,如同最锋利的无形之刃,轻易地切开了她仓促间凝聚起的微弱护身灵气,狠狠掠过她的腰腹!
呃啊——!
剧痛甚至来不及传开,凌昭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随即是更痛的撕裂感。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内脏!
她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坚硬的黑色岩石上,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
视线迅速黯淡,耳边嗡鸣作响。
她懂了。
这不是意外。这是天道失去了游戏的耐心,进行的精准清理。它甚至不屑于再伪装成自然灾难,直接动用规则之力,制造了这场意外。
真是……看得起我啊……
意识开始飘散,冰冷的死亡触手可及。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生命力正随着血液快速流逝。
这就是终点了吗
挣扎了这么久,杀了仇人,终究还是逃不过……
她的手无力地摸索着,触碰到怀里一件硬物。
是那枚铜板。师父留下的,磨得发亮的铜板。
此刻,它竟烫得吓人,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掌心,甚至透过皮肉,烫进心口。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座破庙,看到师父枯槁的面容,看到他死前眼中骤然亮起的那点灼人星火。
买把刀。
师父…
对不起…
我好像…只能买到自己的…棺材了…
凌昭无声喃喃着,无尽的疲惫和冰冷席卷了她。或许,就这样睡去,也不错…至少…不用再跑了……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
九天之上,异变再生!
并非针对她的天罚,而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威严、带着审判与洗礼意味的恐怖能量开始汇聚!
6
厚重如铅的雷云凭空涌现,层层叠叠,覆盖了整个寂灭荒原的天空。云层之中,亿万电蛇游走,凝聚成令人心悸的紫金色雷光!毁灭性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但那气息中,又隐隐蕴含着一丝……生机或者说,一道门槛
凌昭残存的意识被这天地伟力惊动,勉强睁开眼。
看到那雷云,感受到那股气息,她先是茫然,随即,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浮现,让她几乎想放声大笑,尽管出口的只有血沫。
飞升雷劫!
在她道基半毁、仙路彻底断绝、濒临死亡的此刻,天道降下了飞升雷劫!
这是何等讽刺!
她苦苦追寻公道,仇视这仙凡尊卑的天条,如今却要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为她打开那扇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仙门
仿佛天道在无声地嘲讽:
看,你憎恶的仙门为你敞开了。
爬得进来吗蝼蚁。
要么在雷劫下灰飞烟灭,要么……接受这恩赐,成为我们的一员
凌昭看着那蓄势待发的恐怖雷光,眼中没有渴望,只有无尽的讥诮和愤怒。
这贼老天,连死,都不让她死得痛快!还要在她死前,尽情戏耍侮辱!
第一道粗壮如山的紫金天雷,撕裂长空,带着煌煌天威,朝着她当头劈落!
光芒照亮了她苍白染血的脸庞,和眼中不甘熄灭的火焰。
死亡近在咫尺。
但就在这极致的光芒与威压下,某种更深层的东西被激发了。
腰腹间那道几乎将她斩断的恐怖伤口,流出的血液不再只是温热,而是变得滚烫,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她的神经,也带来一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感!
更炽热的是掌心!
那枚师父留下的、她一直以为是铜板的东西,此刻烫得惊人,仿佛不再是金属,而是一块烙铁,甚至直接灼烫她的神魂!
一段被封印其中的、属于师父——拂晓宗最后传人——的残念与决绝,轰然涌入她的意识!
那不是铜板!
那是拂晓宗覆灭时,所有不甘弟子最后一点未冷的魂火余烬!
那是无数年来,无数被压迫、被奴役、被视作草芥却不肯跪下的凡人,其怨念与渴望无形中汇聚的一点星芒!
被师父以莫大代价和执念收集、锤炼,化作了这枚看似普通,实则等待着一个足够决绝、足够仇恨、足够承载其重量的灵魂来握住的——
刀柄!
真正的刀,是她自己!
是她这具从灰烬中爬出的残躯!是她焚心蚀骨的血海深仇!是她游历人间所见所感的苍生之苦!
这些,共同铸成了这把足以弑仙斩天的利刃!
师父早已看透,早已埋下火种,将这最终的刀柄交给了她!
丫头…活下去…买把刀…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绝望、挣扎、痛苦、迷茫,在这一刻有了答案,找到了归宿。
凌昭对着那毁天灭地的雷霆,咧开一个混合着血沫、疯狂、却又无比清醒释然的笑容。
师父,她轻声呢喃,仿佛老头就在身边,酒,回头我请你喝更好的。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握着那灼热无比的刀柄,发出震动神魂的咆哮:
刀——我自己来了!!
她不再躲避,不再格挡。
而是以那几乎断裂的腰身为核心,凝聚起生命中最后、也是最炽烈的一切——血肉、灵魂、仇恨、意志、所见苍生的苦难、师父遗留的星火——化作一柄无形却有质的巨刃锋芒!
迎着狂暴劈落的紫金天雷,逆斩而上!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并非雷霆击中目标的声音,而是雷霆被从中斩碎的哀鸣!
璀璨的雷光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四分五裂,化作漫天流萤消散!
逆斩而上的刀势丝毫未弱,狠狠劈中那雷云漩涡中心——那若隐若现、代表着飞升仙门的法则光晕!
咔嚓——
一声更加清脆、仿佛整个世界根基碎裂的声响传来!
仙门,裂了!
雷云疯狂涌动,试图弥补,但刀意不止!凌昭的身影在燃烧,她感觉自己正在化作这惊天一击的燃料,但她义无反顾!
刀芒冲破雷云,斩入更高远的虚空!
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张无边无际、由冰冷森严规则交织而成的巨网!它就是天道的实质,维持着仙凡尊卑,镇压着一切反抗!网上悬挂着无数尸骸,有拂晓宗的门人,有她的爹娘弟弟,有那个护妹的少年,有被取血的孩童,有互噬的夫妻……无数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凡人苦难,都是这巨网的养料和装饰!
就是它……凌昭神魂都在战栗,不是恐惧,是极致的愤怒。
你们受生民供养,却不为民生计,为一己私欲戏耍人间,罔顾人命,害得无辜百姓枉死,人间恍如炼狱!你们,曾配为仙!怎配如此高高在上!既然天不能给我公道,那我就自己来!
她驾驭着那已开始崩解自身的一刀,对着那规则的巨网,斩出了最后的力量!
嗤啦——!!!
刺耳的、令人神魂战栗的碎裂声,并非响在耳边,而是响彻在三界众生的心魂深处!
那是无数规则交织而成的、维持仙凡尊卑、镇压万古的天道巨网,被斩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并且裂痕还在不断蔓延。
一剑雪吹三千界,万里霜风不留尘。
高天之上,传来连绵不绝的崩塌之声!那是依赖此规则网络存在的九霄云阙、楼阁洞天在失去支撑后,开始崩塌坠落!
精纯的、被垄断了无数岁月的仙灵之气,失去了规则的束缚,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浩浩荡荡地倒洒向枯竭已久的人间大地!
山川河流、草木走兽、乃至世间无数凡人,都在这一刻,贪婪收着这突如其来的灵气,体内某种与生俱来的枷锁轰然松动、破碎!
凌昭最后的力量耗尽,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从高空中直坠而下。
重重摔进寂灭荒原冰冷的泥地里。
剧痛袭来,她却感觉不到,意识在快速消散。
耳边,却传来了模糊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声音……不是哀嚎,是惊愕、难以置信、继而爆发的狂喜的哭喊与欢呼!
天塌了!仙宫……仙宫在掉下来!
灵气!好浓郁的灵气!我能感应到了!
仙凡之隔……破了破了!
是谁……是谁做的!
阳光,刺破渐渐消散的雷云和崩塌的仙宫尘埃,洒落下来,照在她脸上。
晃得她睁不开眼。
像极了那个家破人亡的傍晚,那般刺眼。
但这一次……
很暖。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想笑一下,却再也没有力气。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仿佛看到老头拿着破葫芦,咧着嘴对她笑:
嘿,丫头,这酒……够劲!
一阵清风吹过,她仿佛被风吹起。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寂灭荒原上,只剩下崩塌的余响、倒灌灵气的呼啸,以及从远方不断传来的、越来越响亮的、属于凡间的生机与喧闹。
新的曙光,终于落在了这片被压迫了太久太久的土地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