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槐树下的红秀鞋 > 第一章

村西头那棵老槐树,打我记事起就透着股邪气。树干粗得要三个壮汉才能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只枯瘦的手。老人们说,那树下埋着东西,天黑后谁也不能靠近。
我爷是村里的木匠,手艺好,就是性子犟。那年头彩礼金贵,邻村有户人家要嫁女儿,托我爷打一套嫁妆,给的工钱格外多,只是要求夜里也赶赶工——木料堆在老槐树下,说是离得近,方便。
爷答应了。头两夜相安无事,第三夜出事了。
那天我起夜,看见爷房间的灯还亮着,窗户纸上印着个奇怪的影子,像个女人,正弯腰往爷的鞋里塞什么。我揉了揉眼,影子又没了。
第二天一早,爷就不对劲了。他坐在门槛上,眼神直勾勾的,手里攥着只红绣鞋,鞋面上绣的鸳鸯歪歪扭扭,线脚里还沾着黑泥。我问他哪来的,他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笑声像破风箱。
娘吓坏了,要把红绣鞋扔了,爷却死死攥着,指甲都嵌进鞋布里。到了夜里,爷开始说胡话,总念叨槐树下凉等你好久了。
第四天,爷不见了。
村里人帮着找,最后在老槐树下发现了他。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寿衣,直挺挺地跪在树根前,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而那只红绣鞋,正套在他的左脚上,鞋口勒得紧紧的,脚踝处勒出一圈紫黑的印子。
下葬那天,阴阳先生说,老槐树阴气重,几十年前有个新媳妇受不了婆家磋磨,穿着红嫁衣吊死在树上,死前还在树下埋了只没绣完的红绣鞋。爷怕是夜里赶工,踩着了不该踩的东西。
这事过去半年,村里的二柱子也出事了。他是个愣头青,不信邪,说要去老槐树下会会那个新媳妇。那天傍晚,有人看见他揣着瓶白酒往村西头走,嘴里还哼着小调。
第二天,二柱子的娘在老槐树下哭晕了过去。二柱子的尸体挂在最低的那根枝桠上,脚尖离地面不到半尺,晃晃悠悠的,像个稻草人。他脚上,也套着只红绣鞋,另一只脚光着,脚心有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靠近老槐树。夜里路过村西头,总能听见树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绣东西,还夹杂着女人的叹息。有胆大的拿手电筒照过,光柱里能看见满地的碎布,红得像血,却怎么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去年我回村,见那棵老槐树被雷劈了,半边树干焦黑,枝桠断了一地。本以为这事就算了了,可夜里起夜时,总听见窗台下有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玻璃。
我壮着胆子拉开窗帘,月光下,窗台上放着只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绣好了,眼睛却用黑线绣得圆鼓鼓的,正死死地盯着我。
而鞋口处,露出半截苍白的脚趾。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手指死死抠着窗帘布料,指节泛白。那半截脚趾僵在鞋口,皮肤白得像泡发的豆腐,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趾甲缝里还嵌着点黑褐色的泥——和当年爷攥着的那只红绣鞋上线脚里的黑泥,一模一样。
我不敢喊,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脚趾轻轻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鞋里调整姿势。紧接着,窗玻璃上咔哒响了一声,又是一道指甲刮过的痕迹,比刚才更响,更急,像是在催我做什么。
我猛地往后退,后背撞在衣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抬头时,窗台上的红绣鞋还在,可那半截脚趾不见了,只剩下鞋口空荡荡的,像是刚才的一幕全是我的幻觉。但玻璃上新鲜的划痕、鞋面上用黑线绣得发亮的鸳鸯眼睛,都在告诉我这是真的。
那天夜里,我开着灯坐到天亮,眼睛不敢离开窗台半步。天刚蒙蒙亮,我就冲出去想把那只红绣鞋扔了,可窗台上空空如也,连一点泥印都没留下。我找遍了院子,甚至去村西头看了那棵被雷劈的老槐树,焦黑的树干下只有断枝和碎叶,什么都没有。
我跟村里的老人说这事,他们都摇头,说我是在外头待久了,夜里做梦魇着了。可我知道不是,因为从那天起,每天夜里窗台下都会有声音。有时是刮玻璃,有时是轻轻的叹息,还有时是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就像有人在我窗外绣东西。
有天晚上,那声音停了。我以为事情终于过去了,刚要松口气,就听见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院子里。我屏住呼吸,从窗帘缝里往外看,月光下,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影子正蹲在院子中央,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针线,低着头不知道在绣什么。她的头发很长,垂到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截枯木。
我吓得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突然,那影子动了,慢慢抬起头,虽然看不见脸,可我总觉得她在看我,在看我的窗户。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了,走得很慢,裙摆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像血。
第二天早上,我去院子里看,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家晾衣绳上,多了一件东西——一件没绣完的红嫁衣,针还插在领口上,线垂着,线头沾着点黑泥。而那件嫁衣的尺寸,和我奶奶压在箱底的那件旧嫁衣,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我奶奶的奶奶,当年就是穿着红嫁衣嫁过来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刚嫁过来没几天就没了,连坟都没立。我还想起阴阳先生说的,几十年前吊死在老槐树下的新媳妇,穿着红嫁衣,埋了只没绣完的红绣鞋。
那天下午,我翻出奶奶的旧箱子,想找那件旧嫁衣对一对。箱子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黄纸,上面用黑笔写着一行字:该你了,等你好久了。
我拿着黄纸,手止不住地抖。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我身后绣东西。我慢慢回头,看见我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块红布,眼神直勾勾的,和当年我爷出事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她的脚边,放着一只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还差一只眼睛没绣完。
你看,我妈抬起头,嘿嘿地笑,笑声像破风箱,这只眼睛,用你的头发绣,好不好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突然发现那根线不是红线,是黑的,黑得发亮,像是用头发搓成的。而她身后的门框上,不知什么时候,挂着一件红嫁衣,和我在院子里看见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喉咙发紧,连退两步撞在箱角上,疼得钻心却喊不出声。妈手里的红布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针脚歪歪扭扭,和爷当初攥着的红绣鞋如出一辙。她往前挪了一步,鞋底蹭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极了老槐树下的落叶摩擦声。
你奶奶当年就不肯,妈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飘,不像她平时的语调,她说嫁衣该用自己的头发绣,才够诚心。可她偏不,最后……她顿了顿,嘴角往上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最后只能我替她绣完。
我这才注意到,妈鬓角的头发少了一撮,露出一块光秃秃的头皮,头皮上还沾着点黑泥——和红绣鞋线脚里、嫁衣线头里的黑泥,完全一样。
现在轮到你了,妈举起针线,针尖对着我,你的头发黑,绣鸳鸯眼睛正好。她的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手里攥着一把剪刀,剪刀刃闪着冷光,是我爷当年打嫁妆时用的那把。
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翻旧物时,在爷爷的工具箱里看到过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穿红嫁衣的女人,眉眼和我、和我妈、和我奶奶都有几分像,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只没绣完的红绣鞋,鞋边沾着黑泥。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才看清,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民国三十八年,槐下待君归。
民国三十八年,正是奶奶的奶奶嫁过来的年份。
妈又往前挪了一步,剪刀离我越来越近。我突然发现,她的脚变了——她穿着一双红绣鞋,鞋口勒得紧紧的,脚踝处有一圈紫黑的印子,和当年爷、二柱子脚上的印子,一模一样。
别躲,妈轻声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头发,当年二柱子也躲,可他还是得留下点东西……你看,他脚心的划痕,就是我帮他‘留’的,这样他就跑不了了。
我猛地想起二柱子的尸体,脚心那道深深的划痕,当时村里人都说是被树枝刮的,可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树枝刮的,是剪刀划的。
就在剪刀要碰到我头发的瞬间,门外传来哐当一声,是我爸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妈手里的剪刀,脸色骤变,冲过来把我拉到身后,对着妈吼:你清醒点!她是你女儿!
妈愣了一下,眼神有了一丝松动,可很快又变得直勾勾的,嘴里念叨着:该她了……等了三代人了……不能断……
爸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桃木剑,是当年阴阳先生留下的,他一直藏在衣柜顶上。他举起桃木剑,对着妈面前的空气挥了一下,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了。妈啊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针线和剪刀掉在地上。
我趁机往门外跑,刚跑到院子里,就看见老槐树的方向飘来一道红光,越来越近。我抬头一看,是那个穿红嫁衣的影子,她的手里拿着一件完整的红嫁衣,嫁衣领口上,绣着两只圆鼓鼓的鸳鸯眼睛,用黑线绣的,正死死地盯着我。
跑不掉的,影子开口了,声音又轻又冷,从你爷爷踩到老槐树下的黑泥开始,从你看到第一只红绣鞋开始,从你翻出那张老照片开始……你就跑不掉了。
我转身想往村外跑,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低头一看,是一只红绣鞋,正套在我的右脚上,鞋口瞬间收紧,勒得我脚踝生疼,很快就泛起了紫黑的印子。
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爸的喊声,还有妈的哭声。我回头,看见爸倒在地上,桃木剑断成了两截,妈蹲在爸身边,手里拿着那只没绣完的红绣鞋,正在往爸的脚上套。而那个穿红嫁衣的影子,已经走到了我面前,她慢慢抬起头,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睛是用黑线绣的,圆鼓鼓的,没有一丝神采。
你看,她笑着说,手里拿着针线,对准我的眼睛,最后一只眼睛,绣完就全齐了。
我想挣扎,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了,脚上的红绣鞋像是长在了我脚上,鞋里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我看着她手里的针越来越近,突然想起阴阳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槐树下的阴气,专找血脉最像的人……一代传一代,逃不掉的。
最后一刻,我看见她绣完了鸳鸯的最后一只眼睛,而我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红色,像血,像老槐树下的红嫁衣,像窗台上那只红绣鞋——那只从一开始,就等着套在我脚上的红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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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红色越来越浓,像浸了水的胭脂,糊得我连呼吸都觉得发闷。针穿过眼皮的瞬间,没有疼,只有一阵冰凉的麻,像老槐树根扎进泥土的触感。我听见沙沙的绣线声在耳边响,还有她满意的叹息,和当年老槐树下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等我再能看清东西时,发现自己正站在老槐树下。树还是被雷劈过的模样,焦黑的树干上却新抽出了红芽,芽尖沾着黑泥,像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血。我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完整的红嫁衣,裙摆拖在地上,沾着的黑泥结成了块,两只脚上都套着红绣鞋,鞋口的紫黑印子已经勒进了肉里,却没半点疼。
不远处,我爷直挺挺地跪在树根前,还是当年的姿势,只是他手里的红绣鞋,现在正好好穿在我脚上。二柱子吊在最低的枝桠上,脚尖晃悠着,脚心的划痕里渗着黑泥,他的眼睛圆鼓鼓的,像是也被绣上了黑线。
人齐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头,看见穿红嫁衣的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针线,身边围着几个影子——有我奶奶的奶奶,有几十年前吊死的新媳妇,还有我妈。她们都穿着红嫁衣,眼睛都是黑线绣的,手里都拿着没绣完的红绣鞋。
我妈看见我,慢慢走过来,手里的红绣鞋递到我面前:你奶奶当年跑了,没绣完,现在你来了,终于能凑齐七双了。她指了指老槐树的根,树根下露出半截红布,像是埋着什么东西,每双鞋,都得找个血脉像的人来穿,这样树才不会枯,我们才能等着他回来。
等谁我开口,声音却不是自己的,又轻又飘,和她们的语调一样。
等娶我的人啊。穿红嫁衣的我笑着说,指了指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枝桠上挂着一件褪色的新郎服,领口绣着鸳鸯,一只眼睛是红的,一只眼睛是空的,民国三十八年,他说要回来娶我,让我在槐树下等。我等啊等,等得嫁衣都旧了,他还没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娶了别人,我只能吊死在树上,把鞋埋在树下,等着找和我血脉像的人,帮我绣完这双鸳鸯,等着他来认错。
她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的针线对准我的心口:你是最后一个,你的血最像我,用你的血当线,就能把新郎服上的鸳鸯眼睛绣完了。绣完了,他就会回来了。
我想跑,脚却像钉在地上,红绣鞋里的冰凉顺着腿往上爬,爬进心口,冻得我发僵。我看见老槐树的根开始动,慢慢缠上我的脚踝,像无数只枯瘦的手,把我往树根下拉。树根下的黑泥里,露出一双双红绣鞋的鞋尖,整整齐齐地摆着,正好六双。
别怕,我妈蹲在我身边,帮我理了理嫁衣的领口,等绣完了,我们就能一起等他了,永远都不用分开。她的手碰到我的脸,冰凉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老槐树下的泥一模一样。
树根越缠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我看见穿红嫁衣的我举起针线,针尖对着我的心口,身后的影子们都在笑,笑声像破风箱,和当年我爷的笑声一样。
最后一刻,我看见老槐树的树干上,慢慢显出一行字:民国三十八年,槐下待君归,七鞋凑齐日,鸳鸯引君回。字是用黑泥写的,像是刚抹上去的,还在往下淌。
而我的视线,慢慢被红色填满——不是嫁衣的红,是从心口流出来的血的红,那血顺着针线,慢慢绣在新郎服的鸳鸯眼睛上,绣得圆鼓鼓的,和我现在的眼睛,一模一样。
后来村里的人说,老槐树被雷劈了之后,反而长得更旺了,枝桠上总挂着红色的布条,风一吹,像无数只红绣鞋在晃。有人夜里路过,还能听见树下有女人的笑声,夹杂着针线的沙沙声,只是再也没人敢靠近——他们不知道,那树下埋着七双红绣鞋,每双鞋里,都裹着一段没说完的等,和一句没等到的我回来了。
风卷着老槐树的落叶,在我脚边打旋,每一片叶子上都沾着细碎的红,像干涸的血。树根已经缠到了我的腰,粗糙的树皮蹭着嫁衣布料,发出刺啦的声响,像是在催我快点完成使命。穿红嫁衣的我站在我面前,手里的针线上挂着一滴我的血,红得发亮,正慢慢往下滴,落在新郎服的空眼窝里,瞬间晕开一片深色。
你看,多合适。她笑着,指尖划过我的脸颊,我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里藏着细沙——那是老槐树下的黑泥晒干后的颗粒,和我爷当年攥着的红绣鞋里的泥,和我妈指甲缝里的泥,全是同一种。身后的影子们也围了上来,我奶奶的奶奶手里拿着半块红绣布,布上的鸳鸯只剩下半边翅膀,她把布递到我眼前,声音嘶哑:当年我逃了,可逃到哪都能听见槐树下的绣线声,最后还是得回来……你逃不掉的,血脉里的东西,断不了。
我妈站在最边上,手里的红绣鞋已经绣完了,鞋面上的鸳鸯眼睛用黑线绣得圆鼓鼓的,正对着我。她突然开口,说的却不是对着我,像是对着空气:当年我不该把你爷的红绣鞋扔了,不该不信邪……可我没办法,我看着他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攥着鞋嘿嘿笑,我怕啊。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可眼泪是黑的,落在嫁衣上,晕开一小片黑痕,现在好了,我们一家人都在这,等着他回来,挺好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老槐树最粗的枝桠上,那件新郎服突然动了动,像是有风吹过,可周围的落叶明明都停在地上。领口的鸳鸯空眼窝被我的血填得越来越满,慢慢显出黑色——不是血的红,是和我们眼睛一样的黑线颜色。穿红嫁衣的我笑得更开心了,针线扎进我心口的速度更快,每扎一下,我就觉得身体里的热流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老槐树的冰凉,从心口往四肢蔓延。
快了,就快绣完了。她凑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气音,等绣完这只眼睛,他就会从树里走出来,穿着这件新郎服,给我磕头认错,说他当年不该骗我。她指了指老槐树的树干,树干上那行民国三十八年,槐下待君归的字开始渗出血珠,顺着树皮往下流,流进树根下的黑泥里,那些埋在泥里的红绣鞋突然动了动,鞋尖都朝着新郎服的方向,像是在等。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爷带我路过老槐树,他总让我离远点,说这树下的东西,沾不得。当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他不是怕我沾到阴气,是怕我沾到这血脉里的等——从民国三十八年开始,从第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吊死在树上开始,我们家的女人,就成了这棵老槐树的绣娘,成了那个男人的替身。
树根已经缠到了我的脖子,我呼吸越来越难,视线开始模糊,只能看见穿红嫁衣的我手里的针线,正把最后一缕红线(那是我最后一点血)穿过新郎服的布面。当最后一针落下时,老槐树突然剧烈地晃了晃,焦黑的树干裂开一道缝,缝里透出红色的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影子们都兴奋起来,我奶奶的奶奶举着那半块红绣布,我妈捧着刚绣完的红绣鞋,她们都朝着裂缝的方向跪了下来,嘴里念叨着:回来了,他回来了。穿红嫁衣的我也跪了下去,头埋得低低的,嫁衣的裙摆铺在地上,和地上的红绣鞋、红布条连在一起,像一张红色的网,把整个老槐树都罩了起来。
裂缝越来越大,里面慢慢走出一个影子,穿着和枝桠上一样的新郎服,只是脸看不清楚,像蒙着一层雾。穿红嫁衣的我立刻站起来,朝着影子跑过去,手里举着那只绣完的红绣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我找了这么多人帮我绣完鸳鸯,你看……
可那影子却没理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也是用黑线绣的,和我们一模一样。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手里拿着一只没绣完的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只有一只翅膀:当年你奶奶的奶奶逃了,没绣完这只鞋,现在该你了。
我突然明白,哪里是什么等君归,根本就是一个循环。从第一个女人开始,我们都是这棵老槐树的养料,用血脉、用眼泪、用生命绣红绣鞋,绣完一双,就会再出现一个新郎,找下一个血脉像的人,绣下一双。而那棵老槐树,就是靠这些等待和执念活着,雷劈不死,火烧不尽。
树根终于勒紧了我的喉咙,我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新郎把没绣完的红绣鞋递到我妈手里,看着我妈拿起针线,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村里的方向——那里住着我远房的表妹,去年刚满十八岁,眉眼和我小时候,和穿红嫁衣的我,一模一样。
最后一刻,我看见老槐树枝桠上的新郎服,又多了一件,和之前那件并排挂着,领口的鸳鸯,两只眼睛都绣完了,用黑线绣得圆鼓鼓的,正对着村里的方向。而树下的黑泥里,第七双红绣鞋终于埋好了,鞋口朝上,像是在等着下一个该来的人,把脚伸进去。
后来村里的人说,老槐树长得越来越茂盛,枝桠上的红布条越来越多,风一吹就哗啦响,像女人的笑声。有次村里的小孩路过,看见树下有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在绣东西,就跑过去问:阿姨,你在绣什么呀女人抬头,笑着说:在绣鞋,等个小姑娘来穿呀。小孩说要告诉大人,女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只没绣完的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还差一只翅膀。
那只红绣鞋,最后被我远房的表妹捡走了。她说那鞋好看,要留着当嫁妆。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的窗台下,也响起了轻轻的刮玻璃声,和当年我家窗台下的声音,一模一样。
表妹把红绣鞋拿回了家,藏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都要拿出来摸一摸。她妈见了总说这旧鞋不吉利,要扔,可表妹像着了魔似的护着,眼神直勾勾的,和当年我爷攥着红绣鞋时一模一样。
没过三天,表妹就出事了。那天夜里,她妈起夜,听见表妹房间里有沙沙的绣线声,推开门一看,表妹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针线和一块红布,低着头绣东西,枕头边摆着那只没绣完的红绣鞋。可她手里的针线,根本没有线——针眼里穿的是她自己的头发,黑亮亮的,正往红布上扎。
你干啥呢!她妈冲过去夺针线,却看见红布上绣的不是鸳鸯,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字:该你了。再看表妹的脸,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眼白里爬满了黑线,像绣线缠在上面,和当年我爷、我妈出事时的眼神,分毫不差。
第二天一早,表妹不见了。她妈疯了似的找,最后在老槐树下看见她——表妹穿着我那件红嫁衣,正蹲在树根前,手里拿着那只红绣鞋,往鞋面上绣鸳鸯。她的手指被针扎得全是血,血珠渗进红布,成了鸳鸯的眼睛。而老槐树下的黑泥里,又多了一只红绣鞋的鞋尖,和之前的七双摆在一起,整整齐齐。
别碰她!我赶过去时,正看见村里的人想拉表妹,赶紧喝止。可已经晚了,一个壮汉刚碰到表妹的胳膊,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猛地往老槐树根下摔去。等我们把他拉起来,他的脚踝上已经勒出了一圈紫黑印子,和当年我爷、二柱子脚上的印子一模一样,手里还攥着半根红绣线——那是从表妹的嫁衣上扯下来的,线头上沾着黑泥。
从那以后,没人再敢靠近表妹,也没人再敢靠近老槐树。每天夜里,都能看见表妹蹲在树下绣鞋,绣线时而用头发,时而用血,老槐树枝桠上的新郎服,又多了一件,领口的鸳鸯还是缺一只眼睛。
有天夜里,我偷偷躲在远处看,看见穿红嫁衣的我站在表妹身边,手把手教她绣针线。突然,表妹抬起头,朝着我藏身的方向看过来,嘴角往上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她的眼睛里,黑线已经爬满了整个眼球,和树下那些影子的眼睛,完全一样。
姐,你看,表妹举起红绣鞋,声音又轻又飘,还差一只翅膀就绣完了,绣完了,就能等他来了。她指了指老槐树的树干,树干上的裂缝更大了,里面的红光越来越亮,他说,等凑齐八双鞋,就带我们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我突然浑身发冷——之前是七双,现在要凑八双,哪里是尽头我猛地想起阴阳先生当年没说完的话,他说老槐树下的阴气,专找血脉最像的人,可我们家的血脉,早就和这棵树缠在了一起,从民国三十八年那个女人吊死在树上开始,从第一只红绣鞋埋进土里开始,我们就成了这棵树的祭品,每一代都要有人来绣鞋,有人来等,直到把所有沾着这血脉的人,都拖进这无尽的循环里。
就在这时,表妹突然站起来,朝着村里的方向跑。我跟着她跑,看见她冲进了我远房姨婆的家——姨婆家里,还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是表妹的妹妹,眉眼和我们小时候,和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一模一样。
我冲进屋时,看见表妹正把红绣鞋往小姑娘脚上套,小姑娘吓得哭,可脚却动不了,鞋口瞬间收紧,勒出一圈红痕。而姨婆站在一边,眼神直勾勾的,手里拿着针线,和当年我妈站在我身后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还差最后一双,穿红嫁衣的我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新的红嫁衣,正往小姑娘身上披,绣完这双,就全齐了。她的身后,跟着我爷、我妈、二柱子,还有那些穿着红嫁衣的影子,他们都笑着,手里拿着没绣完的红绣鞋,朝着小姑娘围过来。
我想冲上去救小姑娘,却被我妈拉住了。她的手冰凉,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别拦着,这是命。当年我拦着你爷,最后还是没拦住;你拦着表妹,也没拦住。我们都是这棵树的人,跑不掉的。
我看着小姑娘的眼泪掉在红嫁衣上,看着表妹手里的针线扎进小姑娘的手指,看着老槐树的影子慢慢罩住整个屋子——我突然明白,所谓的等君归,根本就是这棵树编造的谎言,它要的不是那个男人回来,是我们这些人的执念,是我们的血脉,是我们的生命,只有这样,它才能永远活着,永远缠着下一个血脉像的人。
最后,我听见小姑娘的哭声停了,听见沙沙的绣线声又响了起来,听见穿红嫁衣的我满意的叹息。我慢慢转过头,看见我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拿起了针线和一块红布,红布上,正绣着一只鸳鸯,还差一只眼睛没绣完。而我的脚边,放着一只新的红绣鞋,鞋口敞开着,像是在等着我把脚伸进去。
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又抽出了新的红芽,风一吹,枝桠上的红布条和新郎服晃悠着,像无数只手,在朝着村里其他有我们家血脉的人,招手。
我盯着手里的针线,指尖的冰凉顺着针杆往骨髓里钻,红布上那只没绣眼的鸳鸯,歪歪扭扭地盯着我,像要从布面上跳出来。脚边的红绣鞋还在呼哧呼哧地往里吸着气,鞋口的红布微微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等着我伸脚。
突然,门外传来咚——咚——的声音,不是敲门声,是鞋跟砸在青石板上的动静,一下一下,慢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僵硬地转头,看见门槛上慢慢探进来一只脚,穿着红绣鞋,鞋尖沾着黑泥,脚踝上紫黑的勒痕已经发黑,像是烂在了肉里。
接着,是另一只脚。然后,穿红嫁衣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的眼睛已经全被黑线绣满,看不见眼白,手里举着刚绣完的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翅膀还沾着新鲜的血——是她自己的血,顺着鞋边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珠,很快又被黑泥吸了进去。
姐,该你了。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木头,伸手就来拉我的胳膊。我想躲,却发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手里的针线自动往红布上扎,每扎一下,指腹就渗出一点血,正好落在鸳鸯的空眼窝里,红得刺眼。
这时,屋梁突然嘎吱响了一声,我抬头一看,密密麻麻的红绣线正从房顶上垂下来,每根线上都挂着一只红绣鞋,有我爷的、二柱子的、我妈的、表妹的……还有那些我没见过的影子的,一共八只,鞋口都朝着我,像是在列队等我入列。
绣完眼睛,就能穿鞋了。穿红嫁衣的我从红绣线后面走出来,她的嫁衣上爬满了细树根,根须从领口、袖口钻出来,缠在我的手腕上,越缠越紧,勒得我手腕生疼。我低头,看见那些根须正往我的皮肤里钻,钻过血管,钻到心脏的位置,带着老槐树特有的黑泥味。
就在针线要绣完最后一针时,门外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声——是姨婆家里最小的男孩,才五岁,眉眼间也有我们家的影子。我心里一紧,刚要喊别过来,就看见那男孩被一根红绣线拽着,双脚离地,像个木偶似的往屋里飘。他的脚踝上,已经勒出了一圈淡红色的印子,和当初小姑娘刚穿鞋时的印子一模一样。
还有最后一双。穿红嫁衣的我笑了,笑声里混着树根扎进泥土的沙沙声,他说,凑齐九双鞋,就能开‘门’了,到时候我们都能跟着他走,再也不用等了。她指了指墙,墙上的黑泥正慢慢往下掉,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是一扇用红绣布糊的门,布上绣着九只鸳鸯,每只鸳鸯的眼睛都用黑线绣得圆鼓鼓的,正死死地盯着那个男孩。
我突然明白,哪里有什么九双,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老槐树要的不是凑齐鞋,是把所有沾着我们家血脉的人,都变成它的鞋,变成它的根,永远困在这棵树下。我看着男孩的哭声越来越弱,看着他的眼睛里开始爬黑线,看着我手里的针线终于绣完了鸳鸯的最后一只眼睛——
咚!
红绣鞋突然自己套在了我的脚上,鞋口瞬间收紧,勒得我脚踝的骨头都在响,紫黑的印子顺着小腿往上爬,爬过膝盖,爬过腰腹,最后停在心脏的位置。我能感觉到鞋里有东西在动,是无数根细树根,正顺着脚踝往上缠,缠过血管,缠过心脏,把我的心脏当成了新的养分。
屋梁上的红绣线突然收紧,八只红绣鞋唰地一下朝我飞来,贴在我的背上、胳膊上、腿上,每只鞋里都钻出细树根,和我身体里的根须缠在一起。我像个被红绣鞋和树根裹住的茧,慢慢往老槐树的方向飘,飘出屋子,飘进黑夜里。
路过老槐树时,我看见树下的黑泥里,已经露出了九只红绣鞋的鞋尖,整整齐齐地围着树干。树干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里面的红光已经变成了血红色,隐约能看见里面有无数双眼睛,都是用黑线绣的,正盯着村里的方向——那里还有我们家远房的亲戚,还有没长大的孩子,还有沾着我们家血脉的人。
最后一刻,我被树根拽着,往树干的裂缝里钻。钻进去的瞬间,我看见裂缝里全是红绣布,布上绣满了鸳鸯,每只鸳鸯的眼睛里,都嵌着一颗人的眼球,有我爷的、我妈的、表妹的……还有我自己的。而裂缝的最深处,根本没有什么他,只有一根最粗的老树根,根须上挂着无数只红绣鞋,正朝着村里的方向,慢慢伸过去。
后来村里的人说,老槐树一夜之间长到了半人高,枝桠上的红布条越来越多,风一吹就像无数只手在招手。有天夜里,有人看见一个穿红嫁衣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老槐树下绣鞋,孩子的哭声混着绣线声,飘得全村都能听见。第二天再去看,树下又多了一只红绣鞋,鞋面上的鸳鸯,还差一只眼睛没绣完。
而我,成了老槐树上的一根新枝桠,枝桠上挂着一只红绣鞋,鞋口朝着村里有我们家血脉的方向,等着下一个该来的人,把脚伸进来。
村里的雾越来越浓,浓得能攥出黑泥来。每天清晨,都有人在自家门槛上发现半只红绣鞋——鞋底沾着老槐树的泥,鞋面上的鸳鸯永远缺一只眼睛,针脚里缠着细细的黑发,像谁没绣完就仓促丢下的。没人敢捡,更没人敢扔,只能任由红绣鞋在门槛上发霉,鞋里慢慢长出细小红芽,芽尖朝着老槐树的方向,歪歪扭扭地钻。
我成了老槐树的新枝桠后,才看清这棵树的真面目——它的树干里不是年轮,是一层叠一层的红绣布,布上绣满了人脸,有我爷的、我妈的、表妹的,还有无数个我没见过的人,每个脸的眼睛都是黑线绣的,嘴巴张着,像是在喊,又像是在哭。树根在地下织成一张网,缠着村里每个人的脚腕,只是有的人线松,有的人线紧,线紧的人,早晚都会被拉到树下。
那天夜里,雾最浓的时候,老槐树突然剧烈地晃了晃,树干上的裂缝哗啦一声裂开,里面的血红色光芒把整个村子都照得通红。我看见那些嵌在鸳鸯眼睛里的眼球,突然动了起来,齐刷刷地朝着村东头看——那里住着我们家最后一户远亲,一对年轻夫妇,刚生了个女儿,眉眼和民国三十八年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一模一样。
最后一双了。穿红嫁衣的我从裂缝里飘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全新的红嫁衣,嫁衣上的鸳鸯已经绣完了八只眼睛,只剩最后一只空着。她身后跟着那些变成影子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针线,针眼里穿的不是线,是老槐树的根须,根须上沾着黑泥和血。
他们飘向村东头时,我看见地下的树根网突然收紧,村里所有人的脚腕都勒出了红痕,不管是不是我们家的血脉,都像被定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那对年轻夫妇的家门被红绣线拉开,看着那个刚满月的女婴,被一根红绣线缠着手腕,慢慢往老槐树的方向飘。
女婴没哭,只是睁着眼睛,眼睛里慢慢爬进黑线,和我们当年一样。穿红嫁衣的我把红嫁衣裹在女婴身上,拿起针线,对准女婴的手指——女婴的手指上立刻渗出一滴血,正好落在鸳鸯的最后一只空眼窝里,瞬间凝成黑色。
齐了!所有影子都欢呼起来,声音像无数只虫子在爬。老槐树的裂缝里突然伸出无数根粗树根,像触手似的缠住女婴,往裂缝里拽。就在女婴要被拽进去的瞬间,裂缝里突然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我以为是他终于要来了,可从裂缝里爬出来的,根本不是人——是一只巨大的鸳鸯,浑身披着红绣布,翅膀上绣满了人脸,眼睛是用无数颗眼球嵌成的,每颗眼球都在转,盯着村里的人。它的脚是两只巨大的红绣鞋,鞋底沾着黑泥,鞋口勒着一圈人的头发,像无数根绳子。
什么等君归,巨大的鸳鸯开口了,声音是无数个女人的声音混在一起的,我就是这棵树,这棵树就是我。我要的从来不是那个男人,是你们的执念,是你们的血脉,是你们的命!每双红绣鞋,都是我的一片羽毛;每个绣鞋的人,都是我的养分!
它展开翅膀,村里的人突然像被抽走了力气,一个个往地上倒,脚腕上的树根瞬间钻进皮肤,顺着血管往心脏爬。我看见那些倒在地上的人,眼睛里慢慢爬进黑线,手里开始出现针线和红布,无意识地绣着鸳鸯,绣完一只,就往自己脚上套红绣鞋,然后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像一群行尸走肉。
巨大的鸳鸯越飞越高,翅膀上的人脸开始往下掉,掉在地上就变成新的红绣鞋,鞋口朝着更远的地方——邻村、镇上、县城,只要有我们家血脉流过的地方,地上都慢慢长出红芽,芽尖上挂着半只红绣鞋,等着下一个被执念吸引的人。
我看着这一切,才明白最恐怖的从来不是老槐树,不是红绣鞋,也不是那个不存在的他——是血脉里的等,是一代传一代的执念,是明知道是陷阱,却还是会被拉进来的宿命。现在,这宿命已经从村里蔓延出去,像一张红色的网,朝着更远的地方铺,铺向所有沾着我们家血脉的人,铺向所有会被红绣鞋吸引的人。
后来,再也没人敢提我们村,也没人敢提红绣鞋。只是偶尔有路过的人说,在大雾天里,能看见一片红色的树林,每棵树上都挂着红绣鞋,风一吹,就听见无数个女人在绣东西,在说等你好久了。而树林的最深处,总有一只巨大的鸳鸯在飞,翅膀上的人脸越来越多,红绣鞋也越来越多,永远都绣不完,永远都等不完。
我还是老槐树上的那根枝桠,枝桠上的红绣鞋每天都在长,鞋口朝着更远的方向。有时候,我会看见远处的路上,有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手里拿着半只红绣鞋,朝着树林的方向走,眼神直勾勾的,和当年的我、当年的表妹、当年的那个女婴,一模一样。
我知道,这永远都不会结束。只要还有人相信等,只要还有人被红绣鞋吸引,这棵树就会一直长,这张网就会一直铺,直到把所有带着执念的人,都变成它的羽毛,变成它的养分,变成树下那永远也数不清的红绣鞋里的,某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