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公主最忠诚的影子。
她却在大婚前夕,要我带她私奔。
她是大齐最尊贵的明珠。
而我无声守护多年。
原以为,这份情愫终将沉寂。
却不想,那日她说:
阿吉,你带我走好不好。
1
公主,您快下来,莫要贪玩了。
我举着双手望着坐在树枝上的公主,焦急地喊道。
花瓣簌簌落下,她清脆的笑声洒下来:
阿吉,接住我哦。
下一瞬,公主便落在了我的手中。
我下意识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抱住。
她顺势圈住我的脖子,笑眼弯弯。
公主发间若有若无的桃花甜香,撞进鼻腔。
阿吉,你心跳得好快。
我赶忙松手让她落地。
公主,您方才那般举动实在——
我攥紧拳头,声音压得极低。
她转过身,乌发在阳光下泛着栗色:
怕什么又不会真掉下来。
她伸手拂去裙摆上沾着的落花,转头看向我:
阿吉,你刚才是不是在担心我
我避开她的视线:
属下不敢。
不敢
她轻笑一声:
你撒谎时,耳朵会红。
她退后两步,歪着头看我:
阿吉,你真可爱。
2
我是公主的暗卫,是公主最忠诚的影子。
我五岁便入了宫,进了暗影卫。
自那日起,我的生命里便只有命令与训练。
直到被指派到她身边。
初见公主,是在一个落雪的冬日,那年我十二岁。
作为暗影卫最有天赋的苗子,被指派到公主身边做近身暗卫。
雪下得很大,天地皆白。
我奉命跪在暖阁外的回廊下,垂着头,等待召见。
寒意顺着冰冷的石砖侵入骨髓。
厚重的锦帘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目光却只敢落在前方三尺之地——那里,静静立着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
你就是本宫的暗卫
是公主。
她似乎向前走了两步。
回公主,正是。名唤十一。
引我前来的掌事太监恭敬地答道。
十一……
她念着我的名字。
十一不像人名。以后叫你阿吉吧。起来。
谢公主恩典。
我依言起身。
余光里,瞥见一袭火红的貂裘斗篷,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莹白如玉。
她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像浸在冰雪里的黑琉璃。
那时的她,不过八岁,却已是这深宫里最耀眼的明珠。
以后你就跟着本宫了。
她宣布。
要保护好我,知道吗
是,公主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不要万死。
她轻轻笑了一下,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本宫要你活着保护我。
这句话,像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我的心间。
自那日起,我便成了她真正的影子。
在梁上、帷后、树影间,无声无息。
看她读书习字,看她扑蝶嬉闹,看她因背不出书被太傅训斥后偷偷抹眼泪,也看她对着不喜欢的点心皱起小鼻子。
她似乎很快习惯了我的存在。
有时玩着玩着,她会突然停下,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喊:
阿吉,你在吗
或是故意将心爱的珠花掉在假山后面,然后得意地看着我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将东西放回原处。
她把这当成一种属于我们二人的游戏。
时光荏苒,当年娇憨的小公主,长成了明艳的少女。
而我,依旧是她最沉默的影子。
只是守护的距离,在一次次的靠近中,早已模糊不清。
3
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
丽妃娘娘最近为此事操碎了心。
母妃,我不嫁!
殿内,公主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执拗。
胡闹!
丽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迫:
你已及笄,婚嫁之事岂容你任性北境王世子英武不凡,又是陛下看中的人选,这门亲事于国于家,都是上上之选。
公主背对着丽妃,纤细的肩线绷得笔直。
英武不凡又如何我不认识他,也不想去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母妃,您舍得女儿远嫁吗您知道女儿最怕冷了。
丽妃叹了口气,走到女儿身边:
傻孩子。
语气软了几分:
身为皇家公主,享尽荣华,也自当为家国分忧。北境安稳,则边境太平,这是你的责任。况且,世子年轻有为,定不会亏待于你。至于冷……多带些暖炉裘皮便是。
责任荣华
公主猛地转过身:
我生在这深宫,长在这深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何时不是责任就连扑一只蝶,都要被嬷嬷说失了体统!如今,连我要嫁谁,和谁过一辈子,也要变成责任了吗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所在的阴影。
她知道我在。
每一次争执,每一次心绪翻涌,我都在这片阴影里,如影随形。
丽妃随即沉下脸:
放肆!这就是你跟母妃说话的态度太傅教你的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你父皇已经应允了北境王的请婚,此事由不得你!
由不得我……
公主喃喃重复着。
我看见她纤细的手指用力绞紧了衣袖,指节泛白。
她重新背过身去:
母妃请回吧,女儿知道了。
丽妃看着女儿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好好想想吧。北境王府的使者不日便会入京,总要面对的。
她摆摆手,离开了。
沉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暖阁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公主轻微的呼吸声。
她没有动,依旧背对着那面空荡的墙壁。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喉头发紧,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极轻、极低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属下在。
那是我惯有的恭敬语调,却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克制与力量。
公主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没有多言。
只有一句属下在。
像那年雪地里,她裹着厚厚的狐裘,说出的那句本宫要你活着保护我一样简单。
影子,还在。
我看到她的身体,在那三个字落下的瞬间,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但一滴晶莹的泪珠,砸在了地砖上,晕开一小片印记。
窗外,一阵风拍打在窗纸上,发出飕飕的声响。
我隐在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搏动着。
4
一连多日,公主都闭门不出。
丽妃娘娘日日都来,带着精致的点心,捧着柔软的新衣。
说着北境世子如何英武不凡,这门亲事如何天造地设。
公主只是沉默。
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桃树。
丽妃娘娘递过来的点心,她只浅浅尝一口便放下;那些华贵的衣料,她指尖拂过,便不再感兴趣。
更多的时候,她会将自己深深埋进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头乌发。
我依旧在梁上,在帷后。
在她目光所及的每一片阴影里,像一个真正的影子。
阿吉。
我的呼吸凝滞。
这是多天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唤我。
在,公主。
她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
桃花,是不是快开尽了
回公主,是。
我望着窗外纷扬的花雨,答道。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母妃说,北境没有桃花。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委屈和无助。
听说,那里只有雪,终年不化。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公主畏寒。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她侧过脸,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我的方向。
是啊,我怕冷,阿吉。
比怕黑,怕虫子,怕太傅的戒尺,都要怕。可母妃说,多带些暖炉裘皮就好了。
母妃今日又来了。
公主突然转移话题,声音轻得像羽毛。
她说北境王世子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还说他能保护我。
她笑了,笑声很轻。
可是阿吉,我不需要别人保护啊。
我有你就够了。
我看着她抱着膝盖的纤细身影。
我甚至只需轻轻一拢,就能将这具小小的身子完全圈入怀中。
可我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卫。
是向来必死的结局。
我不能,也不配。
守护她,是我唯一能做,也必须做到的事情。
哪怕这守护,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风雪漫天的北境。
5
今日公主忽地起了兴致。
留我在院中陪她尝尝宫中新酿的桃花酒。
公主坐在石桌旁,为我斟了一小杯。
阿吉,尝尝。
她弯起眉眼,露出难得的笑意。
我垂眸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酒杯。
这酒,闻着甜,入口却辛辣,一路烫到胃里。
怎么样
公主歪着头望着我,像一只等待夸奖的小兽。
回公主,尚可。
我喉结滚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公主却像是听出了什么,轻轻笑出声来。
骗人。
她将手中的酒杯转得飞快,唇瓣微微嘟起。
明明不好喝。
属下不敢。
公主摆摆手:
好啦好啦。
拿起酒壶又给我斟了一杯。
再尝尝,这次少倒点。
我双手接过。
阿吉
公主突然放下酒杯,双手托腮。
北境有什么酒
她问,声音轻飘飘的。
我的手指在杯沿上停顿片刻:
烈酒,很烈的那种。
公主笑了,笑声清脆得像银铃:
我不会喝烈酒呢。
她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抿着。
阿吉,你陪我喝完这壶酒好不好
我点头。
她要我陪她做任何事,我都会答应。
那你过来坐。
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凳。
别总是站着,我脖子都酸了。
我犹豫了一瞬,还是走过去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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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微风吹过,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
我下意识想要为她理顺,手却在半空中僵住。
阿吉。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在。
公主盯着我看了很久。
我要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阿吉,你会想我吗
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那里面藏着太多我无法回应的东西。
公主醉了。
我别开视线,声音低沉。
我没醉!
她突然拔高了声音。
你总是这样!
装傻!
你心里明明什么都清楚!
我的呼吸一滞。
她说的对。
我什么都清楚。
清楚这场赐婚意味着什么。
清楚我们之间隔着怎样一道天堑。
忽地她倾身过来。
伸手抱住了我。
阿吉。
我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她抱得很紧,紧到我能听见她擂鼓般的心跳。
带我走吧。
我的心猛地揪紧。
公主……
我艰难地开口。
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阿吉。
我只有你了。
那一瞬间,所有克制轰然倒塌。
好。
我知道。
我再也回不了头了。
6
月色如纱。
我缓缓伸出手臂。
环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可落在我心上,却重如千钧。
我能感受到她发丝间淡淡的香,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公主。
我的声音哑得可怕。
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像受伤的小兽寻找温暖。
别说话。
她的声音闷闷的。
就这样抱一会儿。
月光洒在石桌上,洒在她乌黑的发丝上。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知道这样不对。
我知道我在僭越。
可我的手臂仍旧收紧,将她完完全全护在怀中。
她抬起头。
阿吉,我害怕。
我的心脏狠狠抽搐。
别怕。
我听见自己说。
这一刻,没有公主和暗卫。
只有阿吉和怀中娇俏的姑娘。
她似乎安心了一些,又往我怀里靠了靠。
阿吉,我困了。
睡吧。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
她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
我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
月亮越升越高,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
天亮之后,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依旧是她身边一个无声的暗卫。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靠近她。
哪怕,只是以一个暗卫的身份。
7
大人,统领让您立刻去前厅。
一个年轻的暗影卫找到我,语气带着几分催促。
我跟着他快步走向前厅。
前厅里,统领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份密信。
见我进来,他将信纸递给我:
这是新任务,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是。
我躬身领命,心脏却沉了下去。
我还是忍不住走向了公主寝殿的方向。
她还在睡。
我站在门外,透过缝隙看着床榻上蜷缩的身影。
属下阿吉,前来告别。
我轻声说道。
她没有醒。
也好。
我转身就要离开。
阿吉
身后传来她迷糊的声音。
我的脚步顿住。
公主,属下要出远门。
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忽然清醒了许多。
现在。
寂静。
良久,我听见她起身的声音。
足音匆忙,像是在找什么。
等等!
她跑了出来,头发还有些乱,手里拽着一个荷包。
给你。
她将荷包塞到我手里。
平安符。
是她亲手绣的。
公主。
别说话。
她打断我,眼眶有些红。
你要活着回来。
我握紧荷包,那里面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属下遵命。
公主,等属下归来,完成承诺。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身消失在晨雾中。
8
沧州的风如刀割。
这里比京城冷太多。
本该三日前就抵达的军报,今日都没有任何消息。
我紧了紧斗篷,借着昏暗的天色掩护身形。
摸到了城外一处废弃的寺庙。
传闻这里常有流寇出没。
如今看来,流寇无几,庙中倒像是北境人。
破旧的佛像后,几个披着粗布斗篷的人影晃动。
他们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
都处理干净了
放心。沧州的消息,送不出去的。
小心行事。
明白,攻下沧州,指日可待。
我悄无声息地绕到他们身后,借着阴影掩藏自己。
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我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到庙外。
这鬼天气!
他骂了一句,紧了紧身上的皮袄。
我从阴影中暴起,剑锋直取他咽喉。
而后转身进了庙中。
利剑在我手中翻飞,招招致命。
解决完,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
肩膀传来一阵刺痛。
方才交战时,不慎被划伤。
我咬着牙撕开衣襟,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雨声里传来更多马蹄声,地面在轻微震颤。
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北境人潜藏在这里。
我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快送回去。
9
北境攻进来了。
我拖着伤口回来时,沧州城门已然紧闭。
守城士兵不见踪影。
我绕到城墙背面,找到一处塌陷的缺口钻了进去。
城内死寂一片。
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我紧贴墙根,小心翼翼地朝前摸索。
一阵铁甲碰撞声从街角传来。
我赶紧躲进旁边倒塌的房屋废墟里。
几个北境兵从眼前走过,他们身上的狼皮大氅沾满血迹。
将军说了,一个都不留。
放心,这鬼地方连只老鼠都跑不出去。
幸而我在城外隐蔽处还藏有马匹。
一路狂奔,马匹的喘息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三天三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马儿已经累得口吐白沫,我也浑身伤痛难忍。
驿站换马时听见商队议论,说公主去北境要提上日程了。
当真
我扯住驿丞衣领,喉咙里呛着铁锈味。
驿丞吓得直往后缩:
大爷饶命!京城都传遍了,北境使者亲自向圣上要咱们公主……
我再次翻身上马。
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
几日后,京城的城楼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我一刻不停地奔袭至宫中,找统领复命。
统领大人。
我行礼。
免了!
他摆摆手。
沧州失守。北境军已经...
住口!
统领四下张望,压低声音。
沧州的事,暂时不要声张。
我愣住了。
皇上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
和亲。
两个字如晴天霹雳。
我脑中嗡嗡作响。
皇上要将公主送到北境,换取边境安宁。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统领,沧州百姓死伤无数!北境人根本不讲信义!
你以为我不清楚
统领的声音带着愤怒。
但朝中主和派势力太大。
皇上相信,只要公主嫁过去,两国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我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她说要等我回来。
可现在。
圣旨已下,三日后起程。
统领看着我。
摆正你的位置,你的任务完成了。
胸前的荷包发烫。
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
10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宫中回廊。
行至公主寝殿。
推开门的瞬间,我看见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月白色的裙摆在夜风中轻摆。

我没有回答。
阿吉
她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我想上前,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你回来了。
她转过身。
她眼圈微红,像是哭过。
你受伤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胸前血迹斑斑的衣衫上。
无妨。
我想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扯不动。
房间里静得可怕。
只有烛火偶尔啪嗒一声。
沧州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
公主……
别说了。
她摇摇头,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里映出她的侧脸,美得让人心碎。
我已经决定了。
她拿起桌上的木梳,开始梳理长发。
动作很慢,很轻。
三日后,我就要启程了。
去北境。
这两个字像钝刀子一样在我胸口反复碾压。
不行!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不能去!
我大步走到她面前。
铜镜里倒映出我通红的双眼。
北境人毫无信义可言!他们杀了沧州所有百姓!
她望向我,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正因为如此,我更应该去。
什么
如果我的牺牲能换来边境安宁,能让更多百姓免于战火...
北境人不会收手的!他们要的是我们的江山!
她猛地站起身。
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大声说话。
眼睁睁看着战火蔓延看着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是公主!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
又是责任。
我想抓住她的手,她却后退了一步。
阿吉,我知道你担心我。
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温柔。
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带你走。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今夜就走。
我握住她的手腕。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阿吉。
我有马,有剑,我能保护你。
话越说越急,越说越乱。
只要你愿意跟我走。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能。
为什么
我的声音近乎哀求。
因为我跑了,北境就会大举进犯。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我跑了,百姓就会生灵涂炭。
月光洒在她身上。
我跑了,你就成了劫持公主的罪人。
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11
她想得比我周全。
也比我清醒。
那我们……
没有我们。
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瘦弱。
我摸了摸胸前的荷包。
你说过会等我回来。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后。
你说过的。
她的肩膀微微发颤。
阿吉,你还记得吗
她说。
两年前春天,你陪我去城外踏青。
我当然记得。
那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出城机会。
你说城外有片桃花林,粉得像云霞。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我跟着你走了一下午,脚都快磨破了。
我想起来了。
她那天穿了双新鞋。
我背她走了半个时辰。
可是看到满树桃花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她笑了笑。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和你一直这样走下去该多好。
我的心跳得很快。
可是。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路,我们注定走不完。
她走近我,手轻抚过我的脸颊。
但是阿吉,那片桃花林,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她生来就承担着国家的重量。
而我,只是一个想要带走心爱女子的普通人。
她踮起脚尖,在我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这个吻很轻很短。
但足够我记一辈子。
12
三日后,启程的日子到了。
天未亮,长乐宫已灯火通明,宫人们脚步匆匆。
我隐在阴影里。
殿内,丽妃娘娘最后一次为女儿梳妆。
铜镜前,那袭美到令人窒息的凤冠霞帔,将公主的身影包裹。
丽妃颤抖地为她簪上最后一支步摇,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的儿。
丽妃哽咽着。
公主却异常平静。
她抬手,轻轻按住母亲的手背。
母妃,保重。
她没有哭。
她已不再是那个会因委屈而落泪的少女。
吉时到。
宫门被缓缓推开。
礼乐声起,身着玄甲的禁卫军手持长戟,列队肃立。
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奢华鸾车。
她走得很稳,脊背挺得笔直。
在登上车辕前的那一刻,她似乎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
风卷起她的盖头一角。
我清晰地看见,她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阿吉,保重。
鸾车的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内外。
队伍穿过一道道宫门,所过之处,宫人跪伏,禁卫肃立。
这份肃穆,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如一道真正的影子,在连绵的屋脊上无声疾行。
队伍终于驶出了巍峨的城门。
城外,早已有北境派来的迎亲使团等候。
双方交接完成。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巨响,斩断了公主与故土的最后一丝联系。
而我,没有停下。
无论她会走向何方。
我都会跟着她。
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无声地守护在她目光所及或不及的每一寸。
直到命运的尽头。
扬起的尘沙,模糊了远行的队伍,也模糊了归家的路。
我策马,追随着队伍远去。
13
凛冽的北风,比沧州更甚。
我裹紧蒙面的布巾,只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呛入肺腑。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北境人似乎并不急于赶路。
他们更像是在巡视新得的领地,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慢。
为首那员悍将,名唤赫连,目光不时扫视着道路两侧的荒原,偶尔掠过那辆鸾车时,眼神里没有半分对新妇的敬重。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白日里,我远远尾随。夜晚,我便潜伏在营地外围的角落,搜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队伍停在一处荒废驿站休整。
北境人忙着做饭,鸾车停在避风的角落,守卫相对松懈。
我借着暮色和风雪的掩护,潜入营地边缘。
透过缝隙,我看见了她。
她并未在驿站房间内,而是被安排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偏房。
没有暖炉,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几乎驱散不了任何寒意。
她依旧穿着那身华美却单薄的嫁衣,外面只草草裹了一件北境式样的厚毛毡斗篷,蜷缩在一角。
凤冠早已取下,随意丢在一旁的矮桌上。
那双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摇曳的烛火,肩膀在难以抑制地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交谈。
赫连带着两个亲兵,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公主殿下。
赫连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一路颠簸,可还习惯
公主沉默着。
赫连嗤笑一声。
我们北境的风雪,可比这大多了。公主金枝玉叶,怕是难熬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似乎想去碰触她的脸颊。
公主猛地侧头避开。
赫连的手停在半空,语气转冷。
世子殿下已在王庭等候多时。公主最好尽快习惯我们北境的规矩,收起你大齐那套娇滴滴的做派!
她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赫连带着亲兵大笑着离去。
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啜泣声。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
她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连日来的奔波、恐惧、严寒,让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
14
趁着夜色最浓,营地守备因严寒和连日跋涉而最松懈的时刻,我再次潜入。
靠近她的偏房,我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掩上。
她似乎睡着了,又或许只是虚弱得无力睁眼,蜷在冰冷的土炕上。
我将带来的药材小心地放在炕沿。
借着微光,我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犹豫再三,还是悄声离去。
后半夜,赫连突然独自一人行至偏房。
我顿时警惕。
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风雪声。
公主醒了。
我看得清她瞳孔里炸开的恐惧,单薄的脊背死死抵着粗糙的墙,无处可逃。
公主殿下。
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夜寒露重,一个人待着,多委屈。
他一步步逼近。
滚出去!
她的声音在抖,带着虚弱的哭腔。
赫连嗤笑。
赫连将军!你逾矩了!本宫是北境世子妃!
她的声音拔高了,带着最后一点威严。
王妃
赫连猛地打断,脸上写满了轻蔑。
一个病恹恹的笼中鸟,大齐送你来,不过是一份贡品!是玩物!
他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公主脸上。
他猛地俯下身,那张带着浓烈体臭和酒气的脸,几乎要贴上她。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放开我!
公主拼命挣扎,却徒劳无益。
杀。
这个字在我脑中炸响,压过了所有理智。
一枚淬着寒光的骨钉,暴射而出。
赫连发出一声痛吼,整条右臂瞬间瘫软下来。
我如同挣脱束缚的幽灵,无声无息,手中的短匕早已出鞘,直指赫连的心脏。
呃啊!
赫连铁骨发出一声惨嚎。
声音冲破了房门,外面瞬间炸开了锅。
公主,我带你走。
我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他们涌入的瞬间,朝着窗口纵身跃了出去。
几支仓促射出的羽箭呼啸而过。
我不敢停顿片刻,奋力向前奔着。
15
刺骨的寒冷,是意识沉沦前最后的感知。
阿吉……
哭喊声刺入了我的耳膜。
我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
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跪倒在我身边,那双冰冷颤抖的手,想要捂住我背后那狰狞的伤口。
原来仓皇间箭矢早已射入我的肩背。
不……不要……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我的脸上。
阿吉……你看看我……求求你……
我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只见远处火光若隐若现。
我们还未摆脱追击,我不能死,不能留她一人。
我用尽残存的力气,一点点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颤抖着伸向怀中的药丸。
那是一小包暗影卫用于绝境的秘药,剧毒,却能在短时间内迸发力量,如同回光返照。
代价是必死无疑。
没有犹豫。
我立刻吞咽下去,药性强行冲开了麻痹的神经,支撑起残破的身体。
走!
我抱起公主,踉跄着站起身。
她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湿润的眸子里全是惊恐。
身后的火把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马蹄声和叫骂声。
前方是一片低崖。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阿吉
我轻轻将她放下,双手捧住她的脸。
公主,听我说。
她眼泪又涌了出来。
你要活下去。
我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尽量平静。
从这里跳下去,下面是河,你向来水性极好
我不要!
她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嵌入我的手背。
我苦笑。
药性让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
公主,暗影卫从小训练,活下来的都是怪物。
我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说出这些话。
我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可是你有!你是阿吉
她哭着打断我。
你是最好的人……
我笑了。
公主,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听!
活下去,回到大齐,告诉所有人北境的真相。
火把的光芒已经能看到了,呼喊声越来越清晰。
我强忍着体内的剧痛,将怀中最后一包药材塞进她手里。
这是止血的,如果受伤了就用。
阿吉。
我怎么能丢下你
你不是丢下我。
我轻抚她的头发。
你是带着阿吉一起走的。
我猛地推开她。
16
追兵的火把将我包围。
我如同从地狱阎罗,拖着残破不堪、血流不止的身体一下下的回击。
直至药效彻底消失,力气如同流沙般逝去。
我艰难地站起身,短匕在手中颤抖。
公主在哪里
一个声音吼道。
我咧嘴笑了。
死了。
什么
一支箭矢射穿了我的大腿。
我跪倒在地,却依然在笑。
你们永远找不到她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火光、风雪、士兵们围上来的身影……
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
最终褪去颜色,沉入无边的黑暗。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落雪的冬日。
暖阁掀开,那双精致的鹿皮小靴停在三尺之外。
以后你就跟着本宫了。
要保护好我,知道吗
是,公主殿下。属下万死不辞。
不要万死。
她笑了一下。
本宫要你活着保护我。
17
我是大齐最受宠的公主。
至少,曾经是。
直到此刻,我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泥泞的印记。
曾经引以为傲的如瀑青丝,如今枯槁一团。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跪倒。
儿臣。
叩见父皇。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北境议和,包藏祸心!沧州早已失陷!北境屠城三日!无论妇孺老幼,尽遭屠戮!和亲非为盟好,实乃缓兵之计!赫连亲口所言,待我等松懈,便是铁蹄踏破国门之时!
朝堂炸开了锅。
左相凑了上来:
陛下,公主殿下身心俱损,神思恍惚,所言恐是惊惧过度。
臆测
我猛地抬头。
你们还要用多少城池、多少百姓、多少像我这样的『贡品』,去填饱那头饿狼!
龙椅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够了。
我抬起头,望向那双曾对我慈爱的眼睛。
和亲之事,朕自有考量。
你既历尽艰险归来,便是列祖列宗庇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
看你形容枯槁,神思劳损,先去西郊别苑安心调养吧。
一句轻飘飘的调养。
明珠也好,贡品也罢,如今,却是瑕疵。
我慢慢地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儿臣。
声音轻得我自己都听不清。
谢父皇恩典。
我被两个宫女几乎是架着,带出了这座辉煌的囚笼。
宫门外,一个宫女将一个沉甸甸的乌木盒子,小心地放在我怀里。
殿下。
这是统领大人命奴婢交给您的。说是十一大人的遗物。
阿吉。
我的身体猛地僵住,看着怀里的盒子。
乌木冰冷,坚硬,没有任何纹饰。
我用尽全身力气抱紧它,蜷缩起来。
殿下,别苑到了。
眼前,是一片荒芜。
只有光秃秃的枯枝,没有桃树,没有甜香,也没有那个在树下接住我的身影。
宫女引着我走向一间冷清的屋子,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
门被关上。
空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怀中冰冷的盒子。
很久,很久……
我用力掀开了盖子。
里面,没有衣物,没有武器。
只有一支桃枝。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灰白的天,灰白的枝桠。
视野里的一切,都褪尽了颜色。
脸颊轻轻贴上那冰冷的盒盖,仿佛在汲取一丝不存在的暖意。
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梦呓:
阿吉……
你看。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