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和我爸找到学校时,我正在准备期末考。
他们风尘仆仆,眼里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只有一览无余的算计。
我妈攥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舟舟,你弟弟确诊了尿毒症,医生说配型成功了,就你能救他!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那句判词:
你把肾,捐一个给他吧。
1
我的名字叫林舟,小舟的舟。
我爸妈说,我出生时找村里的算命先生看过,先生说我命里带水,是漂泊无依的命,将来是要离家的。
所以他们给我取名林舟,寓意一叶扁舟,注定要远航,不必牵挂。
而小我三岁的弟弟叫林航,他说弟弟是家里的舵手,是这艘大船的未来,必须牢牢扎根。
从那时起,我们俩的命运就被名字定了性。
家里只有一个苹果,一定是切开大的那半给弟弟,小的那半给我。饭桌上最后一块肉,也永远会精准地落入弟弟的碗里。我妈常说:你是姐姐,又是要远走的人,这些身外之物就别跟你弟弟争了。
我习惯了,也认命了。
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妈第一次为了钱的事犯愁。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
我妈看着录取通知书,叹了口气: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这笔钱,还不如留着给小航以后娶媳-妇用。
我爸闷声抽着烟,一言不发,算是默许。
那个暑假,我以为我的读书生涯就要就此终结。是我的干妈秦姨知道了,二话不说把钱打到了我的卡上。
她是我妈以前工厂的同事,一辈子没结婚,却对我格外好。
她给我妈打电话时,语气冰冷:李素芬,你自己不想要的好苗子,有的是人当宝。舟舟的学费我包了,以后你们也别想拿她当提款机。
从那天起,我才算真正离了家,成了一叶远航的舟。
而现在,这艘船的始发港,却派人来追债了,要的不是钱,是我的器官。
我看着他们理所当然的脸,只觉得荒谬又冰冷。
我不捐。我轻轻抽出我的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妈愣住了,仿佛没想过我会拒绝。你说什么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女儿!
我爸在一旁帮腔,语气沉重:舟舟,我知道这些年家里对你有所亏欠,但这次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弟弟是我们林家的根,他要是没了,我们家就绝后了!
林家的根…
我心里冷笑一声。原来我不是林家的人,我只是一个碰巧和他们有血缘关系,可以在关键时刻用来延续根的容器。
你们生下我,经过我同意了吗现在要我的肾,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我站起身,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一句,我还要复习,你们走吧。
林舟!我妈的尖叫声在安静的咖啡厅里格外刺耳,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求之不得。
2
我以为他们闹一场就会罢休,但我低估了他们的无耻。
第二天,他们直接找到了我的辅导员,在办公室里哭天抢地,说我不孝,说我见死不救,说我被外面的世界迷了心窍,连亲弟弟的命都不要了。
辅导员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只能一个劲地安抚他们,然后把我叫过去了解情况。
林舟同学,我知道这可能是你的家事,但你父母的情绪很激动…辅导员欲言又止,你看,你弟弟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很严重作为亲人,能帮还是要帮一把的。
我妈在一旁立刻接话:老师你听听!你听听!还是读书人明事理!她就是铁石心肠!我们养她到这么大,现在要她一颗肾救弟弟的命,她都不肯!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审判的罪犯。
我深吸一口气,看着我的母亲,一字一句地问:妈,如果今天得尿毒症的是我,你会让弟弟捐肾给我吗
我妈瞬间卡壳,眼神躲闪,支吾了半天: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你怎么能咒自己呢!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我逼视着她。
她被我问得恼羞成怒,声音拔高了八度:当然不会!他是个男孩子,身体怎么能有残缺!以后还要传宗接代呢!
她话说完,整个办公室一片死寂。
连一直帮他们说话的辅导员,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我笑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在她心里,我和弟弟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不等价的。他的未来是传宗接代,我的未来,是可以随时为他牺牲的零件。
我明白了。我擦掉眼泪,对辅导员鞠了一躬,老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他们的要求,我死也不会答应。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背后是我妈气急败坏的咒骂,骂我白眼狼,骂我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骂我将来会遭报应。
那些曾经能刺痛我的话,现在听起来,只觉得可笑。
3.
当天晚上,秦姨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舟舟,我听你辅导员说了。你别怕,我已经帮你找了律师,也跟学校沟通过了。他们再敢去骚扰你,直接报警。秦姨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像定海神针。
干妈…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傻孩子,哭什么。秦姨在那头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没想到,他们能无耻到这个地步。舟舟,你记住,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支配,包括生你的父母。
嗯。我重重地点了头。
有了秦姨做后盾,我心里安稳了许多。我拉黑了我爸妈所有的联系方式,专心投入到期末复习中。
可他们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们开始在我的宿舍楼下堵我,见我就拉扯,一遍遍地重复那些道德绑架的话。
林舟,你就没有心吗
你弟弟现在每天躺在医院里做透析,生不如死,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我戴上耳机,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他们的纠缠引起了同学的围观和议论。很快,学校论坛上就出现了帖子。
《惊!我校某女大学生冷血无情,亲弟重病垂危,竟拒捐肾!》
帖子里把我形容成一个为了自己前途,不顾亲情的恶毒姐姐。下面跟帖的人不明真相,骂什么的都有。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种人是怎么考上我们学校的
建议学校清查一下她的品德,这种人不配接受高等教育!
我走在校园里,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眼光。
那段时间,我像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外面是无数指责的嘴脸,我快要窒息了。
我没去辩解,因为我知道,跟一群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象的人解释,是徒劳的。
期末考结束后,我没有回家,直接买了去秦姨城市的车票。
那个所谓的家,我已经不想再回去了。
4.
秦姨的公司开在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她自己住在一个高档小区里,房子很大,装修得简约又雅致。
她给我准备了独立的房间,里面的一切都是新的。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秦姨摸着我的头,眼神里满是心疼,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把头埋在她怀里。
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港湾。
在秦姨的安排下,我见了律师。律师告诉我,器官捐献必须遵循完全自愿原则,我父母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胁迫,如果他们再继续骚扰,我可以申请人身保护令。
有了法律武器,我心里更有底了。
我开始在秦姨的公司实习,她做的是品牌策划,每天都很忙碌,但总会抽出时间来指导我。
在她的影响下,我学得很快,也逐渐从那段阴霾中走了出来。
我以为,只要我躲得够远,那些人就找不到我。
可我错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做一个项目的PPT,我爸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舟!你这个不孝女!你还有没有良心!电话一接通,就是我爸的咆哮,你弟弟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说再找不到肾源,就…就没几天了!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虽然对他们已经失望透顶,但林航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现在情况怎么样我问。
你还有脸问!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早点捐肾,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爸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你干妈公司闹,去法院告你遗弃!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挂了电话,我坐在工位上,浑身发冷。
秦姨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怕,有我呢。
她看着我,眼神坚定:舟舟,你想回去看看吗如果你想,我陪你回去。如果你不想,我马上让律师处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我看着秦姨,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是生我的人,却想尽办法要我的命。
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却给了我所有的庇护和尊重。
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回去一趟。不是因为我爸的威胁,也不是因为我对他们还抱有希望。
我只是想去亲眼看一看,做个了断。
了断我这二十年来,所有可笑的亲情幻想。
5
我和秦姨一起回了老家。
我们没有先去医院,而是直接去了我以前的家。
几年没回,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更破败了些。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半人高,屋檐下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
我妈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头发花白,眼神空洞,几天不见,仿佛老了十岁。
看到我,她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光芒,随即又被怨恨取代。
你还知道回来!她冲过来,扬手就要打我。
秦姨一步上前,挡在我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李素芬,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秦姨的语气很冷。
我妈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我:林舟,你这个白眼狼!你弟弟快要死了,你满意了
他怎么样了我问。
在医院,等着死!我妈吼道,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当初算命的就说你命硬克亲,我怎么就不信呢!早知道这样,生下来的时候就该把你溺死在尿盆里!
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在她眼里,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甚至早该被处理掉的祸害。
说完了吗秦姨甩开她的手,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说完就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断绝关系协议书。
我妈看了一眼,冷笑起来:断绝关系你想得美!我告诉你林舟,你生是我林家的人,死是我林家的鬼!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们!
是吗秦姨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李素芬,你以为我们是来跟你商量的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另外,我也咨询过律师了,胁迫他人捐献器官是犯法的。你们要是再纠缠舟舟,我们法庭上见。
说完,秦姨拉着我就要走。
站住!我爸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眼睛通红,今天谁也别想走!林舟,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捐不捐!
我看着他疯狂的样子,心里一片悲凉。
不捐。
好!好!好!我爸连说三个好字,举起了菜刀,既然你不让你弟弟活,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个孽障,给他陪葬!
6
菜刀挥下来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只听到秦姨的一声惊呼,和一个男人沉重的闷哼声。
我睁开眼,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我爸手里的菜刀掉在地上,他自己则被一脚踹倒在地。
警察!不许动!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将我爸按在地上。
原来秦姨在进门前,就已经悄悄报了警。
我看着被警察带走,依旧在疯狂咒骂我的父亲,还有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母亲,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从今天起,我和这个家,就真的两清了。
去医院的路上,秦姨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吓坏了吧
我摇摇头:没有。干妈,谢谢你。
傻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
到了医院,我们在重症监护室的窗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航。
他浑身插满了管子,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鲜活。
我妈也赶到了医院,隔着玻璃,她哭得撕心裂肺。
小航!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
医生走了过来,对我妈说:病人情况很不好,出现了多器官衰竭,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你们…准备后事吧。
我妈一听,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林航,心里很平静。
我不恨他,他也是这个病态家庭的受害者,从小被灌输了错误的观念,活成了父母期望的模样。
但我也不同情他。
路是自己选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7.
林航最终还是没能撑过去。
他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不多。我爸因为故意伤害未遂,被拘留了,没能来送他最后一程。
我妈整个人都垮了,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葬礼结束后,我找到了她。
这是五十万。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她面前,密码是你的生日。这笔钱,算是我还你们的生养之恩。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了。
回到秦姨的城市,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我顺利毕业,进入了秦姨的公司,从最基础的职位做起。
我工作很努力,因为我知道,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
秦姨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像真正的母女一样。
几年后,我凭借自己的努力,坐上了公司策划总监的位置。我用自己赚的钱,在秦姨住的小区买了一套小公寓,虽然不大,但那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家。
我爸出狱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不再有当年的暴戾。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说他后悔了。
他说,能不能…见我一面。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不必了。都过去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
我不是圣人,我学不会原谅。
8.
后来,我听说我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谁都不认识了,整天就坐在家门口,念叨着两个名字。
一个叫林航,一个叫林舟。
她说:我的小航,是家里的舵手,要乘风破浪。
她说:我的小舟,是要远航的,让她去吧,别回来了。
村里的人告诉我这些时,语气里带着唏嘘。
我只是淡淡地听着,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我的人生,早已驶离了那个让我痛苦的港湾,驶向了属于我自己的,广阔无垠的大海。
这些年,我也谈过恋爱,但最终都无疾而终。
秦姨从不催我,她说:舟舟,婚姻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最重要的是,你要活得开心,活得自在。
我很庆幸,在我最灰暗的人生里,遇到了秦姨这束光。
她教会我独立,教会我自爱,教会我如何与过去和解,如何去拥抱未来。
去年,秦姨的公司上市了。庆功宴上,她把我叫到身边,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女儿,林舟。也是我最骄傲的继任者。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着身边的秦姨,看着台下那些为我喝彩的同事,眼眶有些湿润。
曾经,我以为我是一叶注定漂泊无依的扁舟。
但现在我知道了,只要心中有灯塔,有航向,无论漂到哪里,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彼岸。
我的彼岸,不是某个男人,不是一段婚姻,而是我自己。
是我亲手打造的,这片星光熠熠的未来。
9
又过了几年,我成了公司的CEO。秦姨彻底放手,过上了她梦想中的退休生活,每天养花、画画、环游世界。
我们依然住在一个小区,我时常会去看她,或者她旅行回来,会给我带一堆稀奇古怪的纪念品。
一天,我接到了老家派出所的电话。
是关于我父亲的。
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小工,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不行了。
警察联系不上我母亲,通过户籍系统,找到了我。
我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
我没有回去。我只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名义,给他请了殡仪馆的人处理后事。
我没有告诉秦姨,她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再为那些陈年旧事烦心。
处理完这件事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我爸妈带着我和弟弟去镇上的公园玩。公园里有个卖糖画的,弟弟吵着要一个孙悟空,我爸二话不说就买了。
我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也想要一个。
我小声说:爸,我也想要一个,我想要个小兔子。
我爸皱了皱眉:女孩子家家的,吃什么糖,牙还要不要了
我妈在一旁附和:就是,你看看你弟弟,男孩子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我低下头,没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弟弟举着他的孙悟空糖画,吃得津津有味。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塞给我一个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兔子糖画。
是秦姨。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笑眯眯地看着我:舟舟,喜欢吗
我用力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想吃就说,想要就去争取。别委屈自己,记住了吗
梦到这里,我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我拿起手机,给秦姨发了条信息。
干妈,我们今天去吃火锅吧,我请客。
很快,她回复道:好啊,馋猫。
我笑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伤痛,那些怨恨,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化作了尘埃。
而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一块糖都不敢奢求的小女孩了。
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我的世界,我自己点亮。
我叫林舟,一叶驶向星辰大海的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