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崇文阁秋痒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秋,长安城国子监内金桂飘香,甜腻的香气与墨香、书卷的陈旧气息在崇文阁中交织缠绕。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太学生肖文远端坐案前,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浆洗得干净挺括,袖口处细密的针脚透露着寒门学子的清贫与自律。他来自剑南道一个小县城,是今年明经科及第的热门人选。此刻,他正专心誊写《礼记》注疏,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滑动。
对面坐着国子监司业杨敬之的独女杨静媛。她虽非正式生徒,却因父亲执掌监内事务,得以自由出入藏书楼。今日她身着一袭湖绿罗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发间别着价值不菲的和田玉簪,正在誊抄《女则》注疏。她的坐姿端庄优雅,每一个提笔落笔都仿佛经过精心设计。
呃...肖文远忽然闷哼一声,身子不自然地扭动。股癣又发作了。这顽疾自入秋以来反复发作,医官开的药膏只能暂缓症状。潮湿的衣物摩擦着患处,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痒。他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便飞快地在腿侧抓挠了几下。指甲划过皮肤的快感暂时缓解了痒意,却也带来一丝灼痛。
啪!
杨静媛猛地合上书卷,玉面含霜,声音清脆如冰裂:堂堂国子监,圣贤之地,竟有如此龌龊之事!
肖文远愕然抬头,见杨静媛正怒视自己,杏眼中满是鄙夷,一时不知所措:杨娘子何出此言
还敢装傻!杨静媛起身居高临下,罗裙旋开一道优雅的弧线,我亲眼见你行那不堪之举!真是有辱斯文!
几个太学生闻声围拢过来,窃窃私语。肖文远顿时面红耳赤,慌忙解释:娘子误会了,我只是身有顽疾...
疾杨静媛冷笑,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何种疾需要暗中动作莫不是心病!
围观者中有人小声劝道:杨娘子,文远素来端正,或许真是误会...
尔等欲包庇否杨静媛目光如刀扫过众人,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笔墨纸砚铺在案上,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今日你若不写下悔过书,休想离开!
肖文远百口莫辩,股癣之处又阵阵发痒,却再不敢伸手去挠,只得僵立原地,额上渗出细密冷汗。在杨静媛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最终被迫提笔,手腕颤抖着写下:某行为不端,有辱斯文,深感惭愧...
笔墨潦草,尽是屈辱。杨静媛满意地收起悔过书,唇角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
2
墨刑无声
三日后,国子监公示处的桐木板上贴出告示:太学生肖文远行为不检,记大过一次,暂停月俸,不得参与今科明经试。
消息传出,监内哗然。唐代科举中,明经科是寒门子弟入仕的重要途径。暂停考试资格,无异于断绝前程。
肖文远得知后如遭雷击,手中书卷啪嗒落地。他直奔司业衙署求见杨敬之,却在门前被两个书吏拦下。
司业大人今日不见客。年轻些的书吏面露同情,年长的那位则眼神躲闪。
求二位通传一声,文远确有冤情...肖文远恳求道,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杨敬之避而不见,只让书吏传话:行为不端,理当受罚。声音从门内冷冷传来,不容置疑。
同时,长安坊间开始流传国子监龌龊书生的故事。酒肆茶馆中,说书人添油加醋,将肖文远描绘成衣冠禽兽。甚至有人编成俚曲小调,在市井传唱:
国子监里读书郎,表面正经内里脏。
小娘子,眼睛亮,揭穿伪君子真面庞...
肖文远闭门不出,终日枯坐。同窗好友李逸前来探望,见他形销骨立,屋内弥漫着药味和霉味,不禁叹息:文远何不请医官作证
肖文远惨然一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这私处之疾,怎好宣之于口况且人言可畏,纵有百口莫辩矣。
正言语间,窗外忽然喧哗起来。几个市井无赖聚集门外,高声叫骂:龌龊书生滚出来!辱没斯文的败类!
原来杨静媛将此事告知了在京任金吾卫参军的表兄,这些无赖便是受他指使前来骚扰。
肖文远面色苍白如纸,双手颤抖不止。当夜,他旧疾复发,又加气急攻心,竟发起高热。医官来看过,开了安神解郁的方子,嘱咐静养。然而门外叫骂声日日不绝,他病情反反复转,不见好转。
3
青衫磊落险峰行
一月后,肖文远勉强能下床行走,人已瘦脱了形,青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决定向国子监祭酒褚无量递状自陈。
褚无量以学问博雅、处事公正闻名朝野。肖文远连夜写下陈情表,烛光摇曳中,他详细叙述事件经过,字字泣血,并附上医官出具的诊籍为证。
次日清晨,他仔细浆洗了青衫,尽管脸色苍白如纸,仍挺直脊背,捧表立于祭酒衙署外求见。晨光中,他的身影单薄却坚定。
褚无量览表后,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案。他召来杨敬之,将陈情表示之。
杨敬之看后皱眉,将纸笺掷于案上:小女亲眼所见,岂会有假医籍亦可伪造。肖生若是清白,当日为何写下悔过书
褚无量捋须道:当下之势,如婢作夫人,越扶越醉。不如暂且压下,待风波平息再议。
杨敬之却坚持,声音提高了几分:祭酒明鉴,若不严惩,恐损监规!
最终,褚无量决定召开学官会议商议此事。会上意见分歧:有的认为无确凿证据不宜重罚;有的则认为维护国子监清誉为重,宁严勿宽。争论持续了整个下午,不欢而散,事情陷入僵局。
肖文远得知结果,心灰意冷。某日黄昏,他独坐院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笛——这是离家时父亲所赠,吹起故乡的曲子。笛声凄清婉转,如泣如诉,在暮色中飘散。
恰逢李逸引一人来访,乃是在京养病的名士李龟年。李龟年素以知音律、善识人著称,听到笛声驻足良久,叹道:此子心中有委屈,笛声悲而不怨,难得。
李逸便将来龙去脉告知。李龟年沉吟道:某与褚祭酒有旧,可代为说项。然当今之势,非证据确凿不能翻身。
正当此时,门吏匆匆来报:杨静媛向京兆府递了状子,控告肖文远行止不端,辱及女子!
4
公堂上的皮癣
唐代司法制度,京兆府负责京城诉讼案件。府尹李朝隐素以断案如神著称,接到诉状后,决定公开审理。
消息传出,长安轰动。开庭那日,府衙外围得水泄不通。商贩兜售着胡饼和浆水,更有甚者出租木凳,号称能清晰听到堂内对话。
堂上,杨静媛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她言辞犀利如刀:民女亲眼所见,肖文远在圣贤之地行龌龊之事,有悔过书为证!呈上那日肖文远手书的悔过书,纸笺平整,墨迹犹新。
肖文远面色苍白却镇定,声音虽虚弱却清晰:当日确曾搔痒,然是因患股癣之故,绝非有意不轨。悔过书乃被迫所写,非出本心。呈上医官诊籍,纸角已经磨损。
李朝隐仔细查验两份文书,忽问杨静媛:娘子称亲眼所见,可知其所为具体如何
杨静媛顿时语塞,面颊飞红,手指绞着衣袖:这...无非是...龌龊之举...
审案重实证,非虚言可定。李朝隐又转向肖文远,目光如炬,股癣之疾,可请医官验证否
肖文远黯然垂首,声音几不可闻:恐伤体面,然为证清白,愿受查验。
府衙医官领肖文远入内室查验。片刻后出来禀报,声音洪亮:确患股癣,痂痕新旧交错,非短期可伪。
李朝隐点头,又问杨静媛:除娘子外,可有他人见证
当时在场的几个学子被传唤上堂,皆言只见到争执,未见具体行为。
杨静媛急切道,声音微微发颤:纵然有疾,安知非借疾掩饰其行为猥琐,神情鬼祟...
肖文远悲愤交加,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娘子何苦逼人太甚!某虽寒微,亦知礼义廉耻!言毕剧烈咳嗽起来,以袖掩口,几乎站立不稳。
李朝隐见情形,已明大概。正欲宣判,忽听堂外喧哗。一个白发老翁闯过人群,扑跪堂前,额头磕在青石板上砰然作响:
青天大老爷明鉴!小老儿乃肖生邻舍,可证其素行端正!今有乡人联名保状在此!呈上一卷粗布,上面密密麻麻签满名字按有手印,墨迹深浅不一,显然非一日之功。
李朝隐览毕,长叹一声,声音在公堂上回荡:此案已明。当即宣判:肖文远行为无不端之处,杨氏所控不实。悔过书系被迫所写,无效力。国子监处分应予撤销。
堂外围观者哗然,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杨静媛面色惨白如纸,咬唇不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5
墨污难洗
尽管官府还了肖文远清白,但长安市井间的议论并未停歇。茶楼酒肆中,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定是那杨司业官大压人,府尹也不得不给几分薄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杨小娘子何等清贵人物,岂会凭空诬他
这些话语如同初冬的寒风,无孔不入,钻入肖文远暂居的小院,也钻入他的心扉。
更雪上加霜的是,肖父从家乡赶来,听闻儿子蒙受奇耻大辱,又见长安物议沸腾,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肖文远日夜侍疾,看着父亲日渐消瘦,心中如刀绞。
儿啊...病榻上,肖父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儿子,肖家清誉...绝不能毁...
话音未落,便含恨而终,双目未瞑。
肖文远跪在灵前,泪已流干。孝服之下,是比冰雪更冷的心。阿爷,是儿不孝...一场无妄之灾,竟致家破人亡。香烛缭绕中,他仿佛又看到父亲送他离家时的殷切目光。
与此同时,杨府却是另一番景象。杨静媛败诉回府后,将自己关在闺房,摔碎了所有心爱的瓷瓶玉器。碎片散落一地,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不服!那李朝隐定是收了好处!还有那些乡野村夫,懂得什么!她对着前来劝慰的母亲哭喊,声音嘶哑,我没错!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他定是狡诈伪装!
杨敬之虽觉女儿行事过于刚烈,但护犊心切,加之颜面扫地,对外仍坚持:小女受了委屈,司法不公,老夫定要讨个说法!他动用关系,开始谋划向刑部甚至御史台申诉。杨府门前车马依旧,却蒙上了一层阴霾。
6
才女注疏露破绽
寒冬腊月,肖文远草草安葬了父亲。坟头新土未干,同窗李逸前来探望,见他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刀,心中骇然。
文远,节哀。眼下...你有何打算
肖文远沉默良久,目光掠过窗外枯枝,缓缓道:李兄,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我先前只想息事宁人,却换来家破人亡。如今,唯有釜底抽薪。
他取出早已写好的诉状,墨迹新鲜:我要反诉杨静媛诬告诽谤,致家严含恨而终,恳请官府究办!
就在肖文远递上诉状的同时,一场针对杨静媛的反噬,也开始在士林圈中悄然酝酿。
最初是在某次文人雅集上,一位素与杨敬之不睦的官员无意间提起:诸公可曾读过杨小娘子那篇《女则新解》见解倒是犀利,只是...这‘妇人无刑’一说,引的似乎是前朝《伪周律疏》与我大唐律法似有龃龉啊。
席间顿时一静。学术上的指摘,最为致命。很快,又有好事者翻出杨静媛的其他诗文章句。
咦,她这首《咏兰》,‘空谷独幽寂,清香为谁发’,怎地与十年前已故刘大家未发表的手稿如此相似
还有她论及关中粮产数据,说是引自《开元户部册》,可该册记载分明不是这个数...
疑窦一旦产生,便会自行生长。曾经被才女光环掩盖的所有瑕疵,都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先前有多少人赞美她的才华,现在就有多少人以更严苛的标准去挑剔她。
消息也传到了国子监。祭酒褚无量眉头紧锁,在书房中踱步。他本就对当初迫于形势仓促处分肖文远心存愧疚,如今肖生家破人亡,而杨静媛的学术又遭质疑,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整个事件。
杨司业,他找到杨敬之,语气沉重,令嫒之事,已非私怨。牵扯学术清誉,监内恐需自查。至于对肖生的处分...是否暂缓执行,以待后续
杨敬之面色铁青,手中茶盏重重一顿:祭酒!此乃有人落井下石,构陷小女!肖文远反诉之事,更是刁民诬告!我杨家绝不受此辱!
7
长安舆论场的反转
开元二十四年的春天,长安城在波澜诡谲中到来。柳絮纷飞如雪,却掩不住市井间的暗流涌动。
肖文远诉杨静媛一案正式开审。这一次,公堂外围观的人群,情绪已然不同。先前看热闹的轻浮不见了,多了几分严肃与审视。
当肖文远一身缟素,平静却清晰地陈述父亲如何听闻谣言、忧愤成疾、最终病故时,人群中响起了唏嘘之声。有老妪抬手拭泪,有书生摇头叹息。
真是造孽啊...
好好一个读书人,被逼得家破人亡。
先前那些坚信无风不起浪的人,此刻也大多沉默了。
然而,杨静媛在堂上依然倔强,她拒不承认诬告,声音尖利:我所学所述,皆出自经典,纵有疏漏,亦非本意!尔等抓住细微处大做文章,无非是嫉我才名,欲为那肖生张目!她的偏执与高傲,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真正的转折,来自于国子监的内部调查。褚无量顶住压力,组织博士官彻查杨静媛的所有著作。结论令人震惊:其作品确存在多处臆造典故、篡改数据、袭占他人诗文未标出处等严重问题。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如野火般传遍长安。
竟真是伪才女!舆论彻底哗然。先前对肖文远的同情,此刻化作了对杨静媛巨大的愤怒。人们感到自己被愚弄了,这种集体性的愤怒,比最初的义愤更为猛烈。市井间流传起讽刺杨静媛的打油诗:
才女注疏真可笑,数据典故胡乱造。
当初义正词严状,原来自己最肮脏。
杨敬之在如山铁证面前,再也无法维护女儿,只得称病闭门不出。杨府门前车马稀落,往日热闹不复存在。
紧接着,一个更重的消息传来:原本已内定推荐杨静媛进入弘文馆修书的资格,被正式取消!官方给出的理由是德业有亏,不宜侍奉翰墨。
8
痒无止境
夏雨初歇,终南山麓新坟前,肖文远烧掉了京兆府判决的抄本。纸灰在潮湿的空气中盘旋,如黑蝶纷飞。官府最终认定杨静媛指控失实,酿成严重后果,判其杖刑二十,罚铜百斤,并责令其公开致歉。
然而,杨静媛拒不执行判决。其家人已代其缴纳罚金,她本人则始终未曾露面道歉。杨府高墙深院,阻隔了外界的所有目光。
正义,似乎只得到了一半的伸张。
肖文远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脸上并无喜色。即便赢了官司,毁了前程、痛失至亲的创伤,又如何能弥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文远,李逸赶来,油纸伞在细雨中撑开一片天地,神色复杂,听闻...杨静媛不服判决,已托关系向大理寺递了状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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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文远默然,良久,淡淡道:由她去吧。我已尽人事,其余,听天命而已。他的声音里,是看透世情的疲惫,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力。
而此时的杨府深闺,昔日摆满珍玩的书案早已空空如也。杨静媛独坐窗边,窗外是聒噪的蝉鸣。她听着市井间传来关于自己的嘲讽俚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犹不自知。
她输了吗或许。但她绝不承认自己错了。那股支撑她的偏执,此刻化作了更深的怨恨,在胸中燃烧。
你们毁我清誉,断我前程...我绝不会就此罢休...她低声自语,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国子监内,褚无量面对各方压力,最终做出了折中之举:将对肖文远的处分文书从公开处撤下,存入档案库深处,却未明确宣布撤销。对外只称此事已了,不再议论。
肖文远的股癣,在经历这一场浩劫后,竟奇迹般地好转了。但每当阴雨天气,患处仍会隐隐作痒,如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总是在最不经意间悄然提醒。
长安城的看客们,早已将目光投向了新的热闹。只有偶尔在茶馆酒肆中,还会有人提起这桩国子监疑案,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唏嘘几句便也作罢。
社会的情绪,在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反转和宣泄后,暂时平静,却仍在暗流涌动。而真正的痒,从来不在肌肤,而在人心深处,在那看似公正却充满偏见的制度里,在那义正词严却从不认错的傲慢中,在那随时可能被煽动、被利用的舆论场之间。
这痒,无药可医,无方可治,只在每一个自以为正义的灵魂深处,信心作祟。
9
尾声:青史痒处
三年后,又是一个金桂飘香的秋日。
国子监内早已物是人非。褚无量因年高致仕,归隐嵩山著书立说;杨敬之外放荆州刺史,携家眷离京;而肖文远经李龟年举荐,在终南山下一座私塾中执教,终日与童子为伴,再不入长安。
这日午后,肖文远正教童子诵读《诗经》,忽闻门外车马声。一名官差递上公文:朝廷特开恩科,准其以孝廉身份参加明年春闱。
这是褚公致仕前上的最后一道奏疏,官差低声道,陛下已准。
肖文远捏着公文,指尖微颤。三年间,他婉拒了所有举荐,宁愿隐于乡野。不是不想一展抱负,而是怕了那人言可畏,怕了那无端猜忌。
送走官差,他独坐院中直至日暮。秋风拂过,腿侧旧疾处又隐隐发痒。这痒,三年来每逢心绪不宁便会发作,似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几日后,肖文远重返长安办理科考文书。行走在熙攘街市,忽见前方人群骚动。一妇人披头散发,在街心又哭又笑,吟诵着自己旧日的诗作。细看之下,竟是杨静媛。
那不是杨家小娘子吗路人窃窃私语,自杨家失势后就疯了...听说整日念叨有人害她...
杨静媛抬眼撞见肖文远,忽然扑将过来,却被随行丫鬟拉住。她尖声笑道:是你!你这伪君子!毁我前程!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肖文远默然伫立,心中竟无半分快意,只余悲凉。昔日才貌双全的贵女,如今形销骨立,眼神涣散,唯有一身傲气扭曲成了偏执。
丫鬟低声道:肖公子见谅,娘子自去年便如此了...时好时坏,总说有人要害她。
肖文远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请个好大夫吧。
转身离去时,他听见杨静媛在身后嘶喊:我不需你可怜!我没错!我永远没错!
那声音凄厉如夜枭,在长安街头久久回荡。
是夜,肖文远宿于城中客栈。窗外月色如水,他取出尘封已久的玉笛,却吹不成调。父亲的遗愿、三年的隐忍、杨静媛的疯态在脑中交织。
忽然,他明白了褚公的苦心。那道奏疏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机会,而是给这个时代一个交代——让寒门仍有上进之路,让冤屈终有昭雪之日,让公理不致全然湮没于权势与偏见。
次年春闱,肖文远高中明经科头名。放榜那日,万人空巷。当他青衫翩翩打马游街时,长安百姓争相目睹这个历经磨难的书生。
茶楼上有士子议论:可知新科状元就是当年国子监疑案的那个肖文远
真是沉冤得雪啊!
也亏得褚公力荐,不然哪有今日...
市井间又有了新词:
三年冤屈终得雪,一朝成名天下知。
谁说寒门无贵子,青衫亦可染丹墀。
肖文远骑在马上,面色平静。他知道,这些赞誉与当年的诽谤一样,都是过眼云烟。唯有那刻骨之痒,提醒着他曾经的无助与绝望。
授官后,他主动请缨返回剑南道为官。离京那日,只有李逸前来送行。
文远何苦远离京师留在朝中岂非更有作为
肖文远望向巍峨的长安城墙,轻声道:都城里痒处太多,不如归去治一方实在水土。
马车驶出长安,他最后回望一眼这座赋予他荣辱的帝都。秋风又起,腿侧旧疾处隐隐发痒,但他这次没有去挠。
有些痒,挠不得,只能忍。正如这世间的许多不公,喧哗一时,终将沉寂。而青史漫漫,痒处何止一二唯有忍痒前行,方能不负初心。
马车辘辘向南,载着一个学会与痒共存的士子,驶向新的征程。长安渐渐消失在尘土之后,而它的痒,却永远留在了一些人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