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山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车窗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噼啪声。陈默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目光穿过被雨刷器匆忙扫开的一小片清晰区域,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这条路的崎岖程度远超导航最初的提示,而他已经在山中绕了将近两个小时。
距目的地还有五公里,导航最后一次发出声音是在半小时前,随后信号就彻底消失了。
陈默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涌起的烦躁。作为一名顶尖投资顾问,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最微小的变量和风险。然而此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中,他第一次感到对局面完全失控。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灰蒙蒙的天空,紧接着雷声轰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陈默猛地踩下刹车,车轮在泥泞中打滑,车身不受控制地侧移了一小段距离才停稳。
该死。他低声咒骂,手指重重地捶在方向盘上。
车外已是瓢泼大雨,能见度不足十米。陈默打开双闪,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是他逃离城市的第三天,原本计划的是一次短暂的放松之旅——住进山中的精品民宿,处理一些工作邮件,或许还会在露台上喝杯威士忌,然后返回都市继续战斗。
但现在,他迷路了,被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与外界失去联系。更糟糕的是,他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紧绷感正从太阳穴开始蔓延,这是偏头痛的前兆。
陈默打开手套箱,取出一个小巧的银色药盒。他的手指在几种药片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取出一片止痛药,干咽下去。药片滑过喉咙的感觉让他微微皱眉。
已经连续十七天了。自从星海科技那个项目彻底崩盘后,他就再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即使在药物作用下勉强入睡,也会在凌晨惊醒,心跳如鼓,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致命失误的每一个细节。他怎么会漏算了王总的健康状况怎么会没想到对方会在签约前突发心脏病住院
这个失误让公司损失了近三亿的投资,也让陈默苦心经营多年的从不失手的名誉毁于一旦。
雨势稍小,陈默重新启动引擎。车子缓缓前行,他试图找到一处可以调头的地方。就在这时,前方山坡上一抹不寻常的灰色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不像天然岩石的色泽,更像是人工建筑。
一丝希望涌上心头,他驱车向前靠近。
那是一间简陋的石屋,低矮得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若不是那扇破旧的木门和一小扇窗户,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堆乱石。屋旁有个用树枝简单搭成的棚子,下面堆放着整齐的柴火。
陈默犹豫了片刻。他的保时捷卡宴与这原始景象格格不入,就像他笔挺的西装与周围环境的违和一样明显。但雨又开始大起来,天色渐暗,他别无选择。
抓起西装外套顶在头上,陈默冲出车门,几步跨到石屋门前。他抬手敲了敲,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
没有回应。
他又加重力道敲了敲,这次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有人吗陈默试探着问,推开了一些门。
屋内光线昏暗,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稍大一些。最里面是个简陋的灶台,角落里堆着一些生活用具,中央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两个树桩做成的凳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和烟熏混合的气息。
谁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陈默猛地转身,差点滑倒。门前站着一个老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里抱着一捆新砍的柴火。雨水顺着蓑衣边缘滴落,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面容被风雨刻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正平静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抱歉,我迷路了,雨太大...陈默解释道,不自觉地用上了平时与客户沟通时的语气,我的车就在那边,能借您这里避会儿雨吗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侧身从陈默旁边走进屋内。他放下柴火,解开蓑衣挂到墙上的木钉上,然后走到灶台前生火。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陈默根本不存在。
陈默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雨水从他的西装外套滴落到地上。他环顾四周,这屋子简陋得超乎想象,没有电灯,没有现代家具,甚至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只有墙角铺着的一些干草和一张兽皮。
我叫陈默,从上海来。他试图打破沉默,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如果您能帮我指路,我会很感激的。当然,不会白麻烦您。
老人瞥了一眼名片,没有接,只是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灶台里的火苗。火焰跃动起来,映照着他平静的面容。
山上不需要这个。老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雨一时停不了,坐吧。
陈默收回名片,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在木桌旁的一个树桩凳子上坐下,发现高度不太合适——对于他182公分的身高来说太矮了,双腿只能别扭地蜷着。
老人往灶上的铁壶里添了些水,又从角落的瓦罐中抓了一把什么扔进去。很快,一种奇特的草药香气开始在屋内弥漫。
这是什么茶陈默好奇地问。
不是茶,是驱寒的。老人简短地回答,不再多言。
陈默沉默下来,拿出手机再次检查——依然没有信号。他心烦意乱地解锁屏幕,下意识地点开邮箱应用,即使明知无法刷新,还是看着那个转圈的小图标发了会儿呆。工作群里应该已经炸开锅了,明天原本有个重要会议,而现在他却困在这荒山野岭,与一个古怪的老人对坐无言。
铁壶中的水沸了,老人倒出一碗深色的液体,推到陈默面前。
喝。他说。
陈默犹豫地看着那碗不明液体,最终还是端了起来。温度透过粗糙的陶碗传到掌心,出奇地舒适。他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顺着喉咙滑下,竟然让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谢谢您。陈默说,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老人正在喝自己那碗,闻言停顿了一下,叫我老安就行。
安师傅,您一个人住在这山里陈默试图展开对话,住了多久了
老安没有立即回答。他喝完碗中的药汤,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幕。雨声渐小,变成了绵绵细雨,山中的雾气开始升腾,将远处的树林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时间不重要。老安最终说道,转身看向陈默,你的车能开吗
陈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该可以,只是路太泥泞了。
今晚走不了。老安平静地陈述,天亮再走。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原本指望雨小点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但现在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了。他环顾这简陋的屋子,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这里度过一整晚。
没有别的办法吗他不甘心地问,我可以付费,只要您能帮我找到回去的路。
老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表情变化,像是怜悯又像是好笑。
山里不认钱。他说着,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一张兽皮铺在干草铺上,你睡这里。
陈默看着那张兽皮,上面还残留着动物的形状。他强忍着不适,勉强点头:谢谢,我睡哪里都可以。事实上,他已经连续多日失眠,即使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大床上也难以入眠,更不用说在这个原始环境里了。
老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又拿出一个树桩凳子,坐在门口,望着越来越暗的山景。
陈默尴尬地坐在原处,无所适从。他习惯了每分每秒都被填满的生活:会议、电话、邮件、应酬。而这种完全的静止和沉默让他坐立不安。他再次拿出手机,徒劳地试图寻找信号,甚至站起来在屋内不同位置尝试,结果都一样。
没用的。老安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只有山的声音。
陈默叹了口气,收起手机。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山中黑夜的浓度是城市人难以想象的,没有路灯,没有霓虹,只有纯粹的黑。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兽叫声传来,更添几分荒凉感。
您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陈默再次尝试交谈,没有家人
老安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静止不动,良久才回答:山就是家人。
这种玄乎其玄的回答让陈默有些不耐烦,但他克制住了。他从背包里取出水瓶喝了一口,又拿出能量棒咬了一口。他递给老安一根,老人摇摇头,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干硬的馍馍,慢慢地吃着。
陈默看着这个老人,试图理解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一个人选择这样的生活。失败者避世者还是某种现代社会的逃离者作为一名投资顾问,他习惯性地给人分类贴标签,评估他们的价值和潜力。而眼前这个老人,在他的评估体系里,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吃完简单的晚餐,老安起身整理屋内的物品。每样东西都有固定位置,每个动作都高效省力。陈默注意到老人的手,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和伤痕,与他精心保养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您需要帮助吗陈默问,感觉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老安摇摇头,客人坐着就好。
这句话虽然礼貌,却带着一种不容逾越的界限感。陈默只好继续坐着,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微光,显示才刚刚晚上七点多。若在上海,此刻他可能刚刚结束一场会议,正准备与客户共进晚餐,或者回办公室继续处理文件。
而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分钟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老安整理完物品,在灶台边坐下,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陈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无法想象有人能如此简单地度过夜晚。
疲倦终于袭来,陈默打了个哈欠。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困意,这是多日来的第一次。或许是那碗草药的作用,或许是山中空气的影响,也可能是连日的失眠终于让身体达到了极限。
他犹豫地走到那个干草铺前,小心翼翼地躺下。兽皮的气味扑面而来,不是难闻,只是一种强烈的野生感。他试着找个舒适的姿势,但身下的干草窸窣作响,怎么躺都不对劲。
老安依然闭目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睡着了。
陈默仰面躺着,盯着黑暗中的屋顶。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上海,回到了那个失败的项目上。如果当时他多做一些背景调查,如果他没有那么自信,如果他能早点注意到王总健康状况的蛛丝马迹...
你的呼吸很乱。老安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陈默吓了一跳,什么
像被困的野兽。老安说,依然闭着眼,这里没有笼子,你为何挣扎
陈默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这个老人用最简单的语言,触及了他内心最深的焦虑。
我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没处理完。陈默勉强解释。
老安轻轻摇头,不再说话。
陈默躺在那里,反复回味老人的话。像被困的野兽——这个比喻意外地准确。他确实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不是在这山中,而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在自己的思维里。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睡得不安稳,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在会议室里,所有人指责他的失误;一会儿是在山中奔跑,永远找不到出路;最后他梦到了父亲,那个他二十年未见的男人,正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陈默猛地惊醒,心跳如鼓。屋内只有灶中余烬的微弱红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他坐起来,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心情。老安依然坐在门边,似乎整夜未动。
做了噩梦老安平静地问。
陈默点点头,随即意识到黑暗中对方可能看不见,嗯,经常这样。
心不静,梦就乱。老安说。
陈默苦笑。心静在他的世界里,心静等同于停滞,等同于被淘汰。他所有成就都来自于那份永不停止的躁动和野心。
天色微亮时,雨完全停了。陈默走出石屋,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山中的晨景美得令人窒息——雾气如丝带般缠绕在山腰,远处峰峦在晨曦中若隐若现,树叶上挂满水珠,每一颗都折射着初升的阳光。
这是陈默多年来第一次看到日出。在上海,他通常在这个时候刚刚结束一夜的工作,或者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老安也走了出来,开始日常的劳作:检查屋顶是否漏水,整理被风吹乱的柴堆,收集树叶上的雨水。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与自然和谐一致。
陈默看着老人,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他一开始认为一无所有的老人,似乎拥有某种他一直在追逐却从未真正得到的东西:平静。
我需要回去了。陈默最终说道,公司还有很多事等着处理。
老安点点头,指向一条小路:往下走,第一个岔路口右转,大约两小时能看到公路。
陈默有些惊讶:您不跟我一起下去吗我可以送您一程,或者您需要什么物资,我可以买了送上来。
老安摇摇头:我需要的,山里都有。
陈默迟疑了一下,从钱包里取出所有现金,递给老安:无论如何,谢谢您的收留。这是一点心意。
老人看着那叠钞票,第一次露出了明确的表情——一个淡淡的、几乎算得上是微笑的表情。
山里用不到这些。他说,倒是你,带着这么多负担,不累吗
陈默的手悬在半空,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他缓缓收回钱,塞回钱包。
我下周还会再来这一带。陈默不知为何这样说,事实上他的日程表上根本没有这样的安排,或许可以来看看您。
老安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身继续他的日常工作,仿佛陈默已经离开了。
陈默走向自己的车,启动引擎。在后视镜中,他看到老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雾中。
开车下山的路上,陈默的思绪比来时更加混乱。老人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带着这么多负担,不累吗
他当然累。他累得快要喘不过气了。但他别无选择,这就是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不是吗
到达公路后,手机信号恢复了,立刻涌入一堆未接来电和邮件提醒。陈默瞥了一眼最重要的工作群,里面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并购项目。他应该立刻打电话进去参与讨论,应该尽快回到酒店处理邮件,应该...
但他没有。
陈默把车停在路边,久久地望着来时的那条山路。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决定——他没有立即返回上海,而是在附近小镇上找了家简陋的旅馆住下。
那天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陈默又一次失眠了。但这次,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失败的项目和工作的压力,而是老安那个问题:
这里没有笼子,你为何挣扎
凌晨三点,陈默突然从床上坐起,做了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决定。
他要回到山中去。不是短暂拜访,而是要多住几天。他需要弄明白,那个老人究竟找到了什么他所缺失的东西,也需要弄明白,自己内心的牢笼,究竟从何而来。
天刚蒙蒙亮,陈默就起身整理了简单的行李,再次驱车向山中驶去。雾很浓,能见度很低,但他依然开得毫不犹豫,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当他终于到达记忆中的地点,却惊讶地发现——石屋不见了。
原本石屋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堆乱石和几棵老树,丝毫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陈默下车四处寻找,甚至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但不会错,那棵被雷劈过的松树还在,那条小溪流还在,唯独石屋和老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陈默站在雾中,一时茫然无措。难道这一切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还是说,他遇到了什么超自然的存在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你又回来了。
陈默猛地转身,看到老安站在不远处,肩上扛着一捆柴火,眼神中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返回。
我...陈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去而复返。
老安微微点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既然来了,就帮忙砍点柴吧。
陈默看着老人递过来的斧头,犹豫了片刻。他昂贵的西装和皮鞋与这原始工具形成了可笑对比。但他最终接过了斧头,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次回归,或许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命运的必然。而他与这位神秘老人的相遇,也许远非巧合那么简单。
老安深邃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他的思绪,轻声问道: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第二章:见心
斧头的重量出乎陈默的意料。他笨拙地调整着握姿,试图找到合适的平衡点。老安已经转身走向一堆原木,似乎并不担心这位都市来客会伤到自己或是破坏什么。
瞄准纹理,顺着它劈。老安示范了一次,斧刃精准地沿木纹落下,原木应声裂成两半,断面干净利落,逆着它,只会白费力气。
陈默点头,选择了一块较小的木头,举斧劈下。斧刃歪斜地砍入木侧,卡住了。他费力地拔出斧头,再次尝试,结果大同小异。几次下来,他已气喘吁吁,手心发红,连一块木头都没能劈开。
老安静静地看着,没有批评也没有指导。他只是拿起另一把斧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每一斧都精准高效,不一会儿脚边就堆起整齐的木柴。
陈默咬紧牙关,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他仔细观察老安的动作,注意到他不是靠蛮力,而是借助斧头本身的重量和下落的力量。又一次尝试时,他调整了方式,让斧头举得更高,然后顺势落下——
木头裂开了,虽然不是完美的两半,但确实分开了。
一丝罕见的成就感涌上心头。陈默几乎忘记了上一次亲手创造什么是什么时候——在他的世界里,一切成果都以数字和合同的形式呈现。
不错。老安简短地评价,递给他另一块木头。
就这样,陈默劈了整整一上午柴。汗水浸透了他昂贵的衬衫,肌肉酸痛不已,但奇怪的是,他的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没有邮件,没有电话,没有需要他立即决策的危机,只有斧头起落和木头裂开的声音。
中午,老安煮了一锅简单的野菜粥。陈默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这是米其林大餐。饭后,老安没有休息,而是开始修补屋顶的一处漏雨处。陈默主动帮忙,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递工具和扶梯子。
下午,他们去溪边取水。老安用木桶,陈默则拿出了自己的高科技水壶。
溪水能直接喝吗陈默担心地问,不会有寄生虫
老安舀起一桶水,直接喝了一口:山里的水,比城里的干净。
犹豫片刻,陈默也模仿着捧起水喝了一口。清凉甘甜,是他从未尝过的活水的味道。
返回石屋的路上,老安突然问:你梦里常跑什么
陈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就是...工作上的事。一个失败的项目。
只是这样老安的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
陈默沉默了。当然不只是这样。那个项目失败只是导火索,引爆了他积累多年的焦虑和自我怀疑。但他不知如何向这个与世隔绝的老人解释现代社会的压力和竞争。
老安没有追问,转而指出一种可食用的野莓,教他如何辨别。
第二天,陈默醒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夜无梦。这是他数月来第一次没有借助药物而获得相对完整的睡眠。阳光透过门缝洒进来,形成一道光柱,尘埃在其中舞蹈。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加入老安早已开始的日常劳作。
这天下午,老安带他去了一个不远处的山洞。洞不深,但干燥舒适,中央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像是天然桌椅。
偶尔会有迷路的人来这里。老安说,指着石壁上一些模糊的刻字,他们都留下了点什么。
陈默好奇地观察那些刻字。有些是名字和日期,有些是简短的句子。迷途知返、心安处是家、找到又失去...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句英文:I
came
to
lose
myself,
but
found
something
else.
都是像你一样的人陈默问。
老安点点头,在山洞一角坐下,开始讲述。
七年前,有个年轻人来这里。他在城市里犯了错,觉得人生完了。老安的声音平静如山洞里的空气,在这里住了三天,只是砍柴、打水、看云。走的时候说:‘原来错没那么大,天地容得下’。
陈默若有所思。与他的失误相比,那年轻人的错可能微不足道,但对每个人来说,自己肩上的山最重。
还有一个女人,老安继续,五年前来的。哭了好几天,说她爱的人不爱她,活着没意思。老人轻轻摇头,我带她认草药,采蘑菇。后来她发现,一种蘑菇能做染料,染出很漂亮的黄色。走的时候带了不少,说回去要开个小工作室。
后来呢陈默问,她成功了吗
老安微微耸肩:不知道。但重要的是,她找到了活着的又一个理由。
第三个故事关于一个中年商人,两年前的冬天来到这里。他比你还不适应,老安看了陈默一眼,冷得发抖,抱怨个不停。但第二天,雪停了,满山洁白。他站在这里,老人指着洞口,整整一小时一动不动。走的时候说:‘原来世界可以这么安静’。
陈默走出山洞,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三个故事,三种人生困境,却都在这里找到了某种解答。不是神奇的解决方案,而是视角的转变——从狭窄的自我聚焦到更广阔的天地之间。
你为什么帮助这些人陈默转身问老安。
老人目光深远:不是帮助,是分享。山教我的,我分享给他们。
那山教了你什么陈默追问。
老安微微一笑,第一次露出近乎温柔的表情:教我怎么活着。
回石屋的路上,陈默一直在思考这句话。他怎么活着这些年来,他似乎从没有真正活着,只是在不断地追逐、竞争、积累,然后恐惧失去已有的一切。
第三天,老安带他登上附近一座小峰。山路崎岖,陈默多次险些滑倒,而老安却如履平地。到达山顶时,朝阳正好完全跃出远方的地平线,金色光芒洒满群山云海,壮美得令人窒息。
陈默屏住呼吸,这一刻,所有烦恼和焦虑似乎都变得渺小不堪。在这浩瀚天地间,他的失败、他的名誉、他的财富,都轻如尘埃。
你看,老安的声音随风传来,山还是山,云还是云。你的来与去,忧与喜,改变不了它们分毫。
陈默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焦虑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自大——认为自己的成功或失败对世界至关重要。而事实上,无论他是投资天才还是彻底失败者,太阳依旧升起,季节依旧更替。这种认知不是贬低,反而是一种解脱:他不必承担全世界的重量。
我父亲是个失败者。陈默突然说,自己都惊讶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至少在社会标准下是的。他一生都在尝试各种生意,每次都失败告终。我十二岁时,他最后一次离开家,说去南方找机会,就再没回来。
老安静静地听着,目光依然望着远方的云海。
我发誓绝不像他一样。我努力学习工作,要证明自己不是他那种人。陈默的声音有些发抖,但现在我发现,我可能骨子里和他一样——这次失败可能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会像他一样,一次次失败,直到一无所有...
这是他最深层的恐惧,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即使在最亲密的合伙人面前,他也始终保持着绝对自信的面具。
老安转身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同情也没有评判,只有深沉的平静。
你不是你父亲。老人简单地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陈默愣住了:什么意思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老安引用了一句古语,你现在在第二阶段,看什么都不是它本身,而是别的象征。你的失败不是你父亲的失败,山不是你的困境,水不是你的迷茫。它们就是它们自己。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陈默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给一切赋予额外意义:成功不仅是成功,还是对父亲的反叛;失败不仅是失败,还是基因的诅咒。这种附加的重压几乎让他窒息。
站在山顶,迎着晨风,陈默感到内心某个紧绷的结突然松开了。
下山时,天空突然变暗,又一场山雨即将来临。他们加快脚步,但还是被暴雨追上了。在穿过一片陡坡时,陈默脚下一滑,险些坠落,幸亏老安及时拉住了他。
谢谢。陈默惊魂未定地说,却发现老安正盯着他的手腕——衣袖滑落,露出了那道他隐藏多年的细小疤痕。
老安的目光变得深邃,但什么也没说。
回到石屋,两人都已湿透。陈默换下湿衣服时,老安突然问:那道伤疤,是自愿的吗
陈默下意识地捂住手腕,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羞愧而非骄傲。那是他大学时期留下的,一次疯狂的赌注胜利的证明,是他永不认输性格的象征。但现在,在这个真正智慧的老人面前,它只显得幼稚而可悲。
年轻时犯的傻。陈默含糊地说。
老安点点头,不再追问。但陈默感到老人看他的眼神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份理解。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如黄昏。突然,一阵急促的动物哀鸣从外面传来。老安立刻起身出门,陈默紧随其后。
声音来自屋后的一片灌木丛。一只小野猪被倒塌的枯枝压住了后腿,正惊恐地挣扎哀鸣。
老安毫不犹豫地上前,开始小心地移开树枝。陈默本能地拿出手机想要求助,随即想起没有信号,只好加入救援。雨水模糊了视线,树枝扎手,野猪的挣扎和尖叫令人心烦意乱。但渐渐地,陈默完全沉浸在了救援行动中,忘记了自我,忘记了时间,只剩下一个单纯的目标:救出这个小生命。
当最后一段树枝被移开,小野猪挣脱出来,踉跄着逃入丛林时,陈默跌坐在地上,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他却感到一种奇特的畅快。那一刻,他没有思考投资回报率,没有计算风险收益,只是纯粹地做了一件需要做的事。
老安伸手拉他起来,眼中有一丝赞许:做得很好。
回到屋内,生起火堆,陈默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树枝划破了几处,沾满泥污,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力量。
您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陈默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老安添了根柴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不是选择,是回归。
回归
老人凝视火焰,仿佛在看另一个时空:我也曾拥有你们追求的一切。公司、财富、名誉...他轻轻摇头,但有一天我发现,我在不断建造自己的牢笼,然后把自己关进去。
陈默屏住呼吸,不敢打断。
那时我遇到了一位老人,就像你现在遇到我。老安微微一笑,他告诉我:‘所有烦恼都是自找的,所有牢笼都是自建的’。我当时不明白,直到后来...失去了一切。
发生了什么陈默轻声问。
不重要了。老安平静地说,重要的是,我来到了这里,学会了简单地活着。发现需要的其实很少:食物、水、遮风挡雨处,和一颗安静的心。
陈默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找出手机——虽然没信号,但相册里还存着一些资料照片。他翻找片刻,找到了一张行业年会的旧合影,放大其中一个人物:这是您吗
照片中的中年男子西装革履,正与一群商界名流谈笑风生,眉眼间依稀能看出老安的轮廓,但气质截然不同——自信而锐利,完全是都市精英的模样。
老安瞥了一眼照片,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是过去的那个人。
陈默震惊不已。他听说过那个传奇——安明远,科技行业的先驱者之一,十年前突然在事业巅峰期消失,留下无数猜测。有人说他卷款潜逃,有人说他精神崩溃,有人说他秘密出国...
为什么陈默不敢相信地问,您拥有那么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老安添了根柴火,火光跳动了一下:正因为发现那不是我梦寐以求的。他抬头看向陈默,你梦寐以求的是什么
问题简单,却直击心灵。陈默张口却答不上来。财富他已有足够几辈子生活的财富。成功他已是行业顶尖。认可他早已证明自己的能力。那么他还在追逐什么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陈默最终承认,这是多年来第一次诚实面对这个问题。
老安点点头,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不急,山会教你。
那一夜,陈默睡得出奇地安稳。没有梦境,没有惊醒,只有深沉的休息。
翌日清晨,他醒来时感到神清气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意识到,是时候回去了。不是逃离,而是回归——以不同的方式。
告别时,陈默没有说太多感谢的话,他知道老安不需要这些。他只是深深鞠了一躬,那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老安递给他一个小布包:带着路上吃。
陈默打开,是一些野果和干粮。他珍重地收好,转身下山。这一次,脚步轻快而坚定。
回到城市,陈默没有立即投入工作。他先回家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才来到办公室。
助理惊讶地看着他——不是因为他消失了几天,而是因为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不同了。依然专业高效,但多了一份从容和平静。
陈总,星海科技那边...助理小心翼翼地问。
安排我和王总见面。陈默平静地说,不是谈项目,只是问候他的健康。
助理惊讶地睁大眼睛,但还是点头去安排。
陈默打开邮箱,开始处理积压的邮件。他不再急于回复每一封,而是区分轻重缓急,高效处理重要事务,其余的或委托或推迟。效率反而提高了。
下午,他与王总通了个电话。没有谈论业务,只是真诚问候对方的健康状况,分享了一些养生建议。通话结束时,王总意外地提起了另一个合作可能性。
一周后,陈默主持了那个并购项目的会议。他依然敏锐犀利,但不再咄咄逼人。当团队陷入僵局时,他提出了一个创造性解决方案,兼顾各方利益而非一味追求最大收益。
会议结束后,年轻的分析师留下来说:陈总,您好像...不一样了。
陈默微微一笑:只是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天际线。都市的喧嚣依旧,但他内心多了一片山的宁静。他想起老安的话:超脱不是离开世界,是改变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是的,他依然在这个世界里奋斗,但不再被它所困。成功与失败依然重要,但不再定义他的价值。
那天晚上,陈默做了一个梦。不再是焦虑的噩梦,而是一个简单的梦:他在山中行走,步伐轻快,前方有光。
醒来后,他感到久违的平和。起床后,他打开那个已经空了的布包,发现内侧绣着一个细小的安字。他小心地将布包收在抽屉里,作为一份提醒。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默依然忙碌,但心态已然不同。他开始每周留出半天时间,完全脱离工作,只是散步、阅读或什么都不做。效率不降反升,决策更加清晰明智。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陈默加班到很晚。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他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忽然想起老安和山中的星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第一次不再感到羞愧或骄傲,它只是过去的一部分,不再定义现在。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山色如何
没有署名,但陈默立刻知道是谁。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回复道:
依然在。
片刻后,又一条短信到来:
你也是。
陈默微笑着收起手机。他决定下周再去一趟山里,不是逃避,而是回归——回归那种简单的存在感。
然而,就在他计划行程时,新闻播报了一条消息:近日连续暴雨,山区发生多处山体滑坡,部分道路中断...
陈默的心突然一紧。他尝试拨打老安的号码,但无法接通。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第二天,他推掉所有安排,驱车前往山区。越靠近山路,灾情越明显——多处道路被冲毁,工人们正在抢修。
经过艰难跋涉,陈默终于来到了记忆中的地方。然而眼前景象让他心头一沉——山体滑坡改变了地形,那条熟悉的小路已被泥土和巨石掩埋。
他奋力攀爬,来到原本石屋所在的位置。
石屋不见了。
不是第一次那样的错觉,而是真正的不见了——大部分结构已被滑坡摧毁,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和散落的物品。
陈默的心沉到谷底。他疯狂地在废墟中挖掘搜寻,呼喊着老安的名字,但只有山谷的回音作答。
几小时后,精疲力尽的陈默跌坐在地,面对一片狼藉,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难道这就是结局在他刚刚找到内心的平静后,就失去了指引他的导师
就在绝望之际,他的目光落在半埋于泥土中的一个物件上——那是老安常用的一个药碾子,旁边还有一个密封的铁盒。
陈默小心翼翼地挖出铁盒,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些个人物品:几张老旧照片、一枚印章,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简单的两个字:
给陈
双手微颤,陈默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上面是老安工整的字迹,只有短短几句话:
若你读到这信,说明我已随山化去。勿悲,本是自然。记住:心安处,即是归途。山永在,你亦如是。
信纸末尾,画着一个简单的圆圈,完美无缺,如同永恒的象征。
陈默久久站立,任山风吹干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收起,对着群山深深鞠躬。
下山路上,他的步伐从沉重逐渐变得轻快。他明白,老安留给他的最后教导是:真正的超脱,包括接受离别与无常。
回到城市,陈默将铁盒妥善收藏。他没有沉浸在悲伤中,而是将以老安的名义设立了一个基金,资助都市人参加自然静修项目,让更多人有机会体验那种心灵的解放。
又一个忙碌的日子,会议接连不断。傍晚时分,陈默站在办公室窗前休息,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助理走进来,提醒他下一个会议即将开始。
帮我推迟半小时。陈默平静地说。
助理惊讶但点头离去。陈默继续望着远方,然后回到办公桌前,不是工作,而是简单地静坐了片刻。
当他再次抬头时,目光落在日历上——明天是周末,他计划去爬山。
不是逃离,而是回归。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而远山的轮廓渐渐隐入暮色。陈默微微一笑,知道无论身在何处,那片山、那份宁静,已永远留在他心中。
而山的秘密,或许就藏在每一次呼吸之间,等待每一个愿意静心聆听的人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