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砚。三十岁。
在设计院画图,养活自己。
沈恬是我女友,五年。
春天,我准备求婚。
戒指藏在抽屉第三格。
她却说:周临回来了。
那天,我在咖啡馆看着周临单膝跪地。
沈恬笑着接过戒指。
我转身就走。
雨下得很大。
手机震动,是沈昭发的消息:
别淋着,来我店里喝杯茶。
我没忍住,回了句:
你妹妹不要的,你要吗
她秒回:
我要。
1
我坐在咖啡馆角落,手插在裤袋里,掌心贴着戒指盒,体温一点点把它焐热。
还有四十分钟。
设计院那边催得紧,今天必须交《老城更新方案》的终稿。我本来打算三点半前结束,赶在下班前把图纸送过去。可沈恬说老地方见,我没多问,来了。
她喜欢这家店靠窗的位置,阳光斜照进来,能把她的发梢染成浅金色。可今天那位置被一对情侣占了,我只能坐进来最里面,中间隔着一盆高大的龟背竹,视线全被挡住。
我点了杯桂花拿铁,是她最爱的。服务生端上来时说是燕麦拿铁,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正低头搅着咖啡,眉头轻轻皱起,没说话,也没换。
我忽然觉得这杯咖啡像某种预兆。
我趁她不注意,悄悄把戒指盒从口袋里摸出来,压在掌心。金属边角硌着皮肤,有点凉。我反复张嘴,练习那句话:沈恬,我们五年了,嫁给我好吗
可话还没出口,玻璃门叮地一声被推开。
风卷着雨星扑进来,一个男人收起黑伞,风衣肩头湿了一片。他抬眼看过来,目光越过绿植,落在我对面的位置上。
沈恬猛地站起来。
她眼睛红了,嘴唇动了动,然后绕过桌子,朝门口跑去。我坐在原地,看见她扑进那个男人怀里,头埋在他胸口,肩膀轻轻抖。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我低头,发现戒指盒不知什么时候滑出了手心,掉在桌底。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像摸到一块沉入河底的石头。
我没问是谁,也没站起来。
结账时我多付了二十元,说不用找了。声音很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人崩溃的时候,外表可以这么安静。
推开门,雨已经下成一片白幕。我没有伞,也没想走。就站在檐下,任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衬衫领口,冰得人发僵。
手机震了一下。
是沈昭发来的消息:雨快到了,来书店躲一躲
我没回,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雨点砸在手机屏上,模糊了字迹。我又看了一遍,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松了。
我打字,一个字一个字敲:嫁给我吧。
发出去的瞬间就后悔了。
可三秒后,她回了:好。
我站在雨里,手指停在发送键上,像被雷劈中。
我没再打字,转身往昭和书屋走。
路不长,穿过两条巷子就到。青砖墙边爬着老藤,木门上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我推门进去,水珠顺着外套滴下来,在门口的旧地毯上洇出一圈深色。
沈昭站在柜台后,正往茶壶里投茶叶。她穿着米色棉麻长裙,发尾微卷,沾着几颗细小的雨星。听见动静,她抬头看我,没说话,只是把毛巾递过来。
我接过,擦了擦脸和头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她转身倒了杯热普洱,放在我面前。茶香慢慢升起来,混着书页的旧味,像一场深秋的午后。
你衣服贴着背了。她说,去后面换件我的吧,有件陈旧的男式毛衣,你落在这儿没拿走的。
我摇头,不用了。
她也不勉强,只轻轻吹了口茶,说:外面雨大。
我盯着杯口升腾的热气,喉咙突然发紧。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她抬眼,你说谁
你说你知道的。我声音哑了,沈昭,嫁给我。
她没笑,也没问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她。她只是静静看着我,像在等一个迟了太久的答案。
然后她低头,指尖轻轻抚过茶杯边缘,像在确认某种温度。
好。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很轻,却稳得像屋檐下滴了三十年的水,我等这一天,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我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她书店门楣上昭和书屋四个字,有个和字掉了漆,她一直没修。那天下着小雪,我路过时看见了,回去画了张节气海报,用宣纸手写,连夜贴上去。
她第二天见到我,说:你总把别人看不见的角落,修得特别认真。
那时我没说话,只笑了笑。
现在我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雨还在下,敲在屋后的瓦片上,噼啪作响。书架之间的过道很窄,我们并肩站着,中间隔着一杯茶的距离。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像旧书页被阳光晒过。
你不怕我是一时冲动我终于开口。
她抬眼,目光清亮,你从来不是冲动的人。你会在图纸上改十七遍光影角度,会为一棵老槐树调整整个景观布局。你做每件事,都有理由。
她顿了顿,所以我知道,这不是冲动。
我望着她发梢上那颗未化的雨星,忽然觉得这五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看懂我的沉默。
而她早就懂了。
她没问我咖啡馆发生了什么,也没提沈恬。她只是轻轻说:先喝完这杯茶吧,雨还没停。
我点点头,捧起茶杯,热意从掌心漫上来。
这一刻,我没有失去什么。
我只是终于走到了该去的地方。
2
凌晨两点,门铃响了。
我靠着书架睡着,外套还搭在椅背上,袖口那处脱线已经不见了。听见铃声,我睁开眼,沈昭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条我常用的素色围巾。
她没开门,只隔着玻璃望了一眼。外面站着沈恬,头发湿着,像是刚从雨里走回来,脸贴在玻璃上,眼睛红得厉害。
姐,你开门。她的声音哑了,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他会来是不是你故意让他来的
沈昭没动。
五年……他从来都没提过结婚,可你一开口,他就来了你趁我最乱的时候抢走他,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
沈昭把围巾轻轻放在柜台上,转身倒了杯温水,递到我手里。她的手很稳,水没晃一下。
你先回去。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穿透了门板,他不是东西,不需要谁来抢。他求的是我,不是为了气你。
门外静了几秒。
你说什么沈恬的声音抖了,他昨天还在咖啡馆等你妹妹拿戒指,今天就跪在你面前你觉得这正常吗他是不是根本就没爱过我
沈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还沾着一点茶渍。她没擦。
你有没有想过,他等的从来就不是你点头,而是你放手。
门外交代不清的呼吸声顿住了。
你留不住一个心不在的人。他每年冬天都会帮我修店门口的灯,去年雪天摔了一跤,手擦破了也不说。你不知道这些,因为你从没注意过他做什么。他不是突然变的,是你一直没看见。
沈恬没再说话。过了会儿,脚步声退了,像被雨吞进去一样。
沈昭回身,看见我坐在那儿,手里还捧着那杯水。她走过来,把空杯子拿走,换了个热的。
你不该听这些。她说。
我没动。我不是偷听。门没关严,声音传进来。
她点头,坐到我对面,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像是在数节奏。
她会好起来的。我说。
会。她应得干脆,但不是靠回到过去。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有铅笔灰,袖口补好的线迹很细,几乎看不出来。她连这个都记得。
天快亮时,雨小了。我起身去整理外套,发现内袋里多了张纸条,是她昨晚写的:烘干了,线头补了,别忘了带走。
我没说话,把纸条折好放回口袋。
上午十点,门又被推开。
周临站在门口,风衣笔挺,皮鞋一尘不染。他扫了眼店内,目光落在我身上,嘴角扯了一下。
听说你住这儿了他语气像在确认一件失物,沈恬昨晚哭了一夜。你倒是挺快,转头就进了别人家门。
我站在书架旁,手里拿着本《江南园林志》,没合上也没放下。
她需要时间。我说。
时间他冷笑,你这种人,也配谈真心五年感情说扔就扔,现在又来演深情
沈昭从里间出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杯茶。她把一杯放在我手边,另一杯推到周临面前。
你记不记得,大学时我书包上挂的那只小铜铃她问。
周临一愣,什么
你说喜欢听它响,说像京都清晨的寺铃。可那铃铛是沈恬送的,你一直记错。
她顿了顿,声音没变,却像刀锋擦过纸面。
你说爱过我,可我最爱看的那本《雪国》,你借走再没还。你连我读什么书都记不住。你爱的,是你以为我该是的样子。
周临站着没动,脸色变了。
你回国不是为了她。沈昭继续说,也不是为了我。你是听说陈砚要结婚,才回来的吧你怕故事里没有你,怕没人再把你当主角。
他张了张嘴,没出声。
你可以走。她说,但别再用别人的痛苦,装饰你的人生。
周临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下,拿起茶杯,一口没喝,转身走了。门铃响得有点急,像被风推着。
店里安静下来。
我放下那本书,走到水池边洗手。水流冲过指缝,我把袖口捋下来,看见补过的线头在光下微微反着丝。
她走过来,递来一块干布。
你不用替我挡。我说。
我不是替你挡。她接过布,挂在架子上,我是说清楚。有些话,拖久了,反而伤人。
我点头,没再说话。
回到书架旁,我抽出一本旧画册,是前年画的节气系列草图。翻到冬至那页,边缘有处折痕,已经被压平,还贴了半透明的修复纸。
我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去拿包。
设计本还在。我翻开扉页,笔尖顿了两秒,写下一行字:昭和书屋,冬至修字,春分定心。
没署名,也没多写。
我把本子轻轻放在柜台上,靠近她常放茶杯的位置。
她正在整理新到的书,背对着我。听见动静,她停下,目光落在那页纸上。
几秒后,她伸手,把我的茶杯往本子方向挪了半寸。
热气升起来,刚好拂过纸页边缘,让那行字的墨迹微微发亮。
3
手机在柜台震动时,天刚亮。
我伸手把它翻过来,朋友圈弹出沈恬的动态:有些人,用五年等一句承诺,却输给别人一时冲动。配图是咖啡馆窗边的空杯,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没擦干的眼泪。
我盯着那句话看了两秒,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点赞,也没评论。然后把手机反扣下去,发出一声轻响。
外头雨还在下,不大,打在屋檐上一滴一滴。我从包里抽出几张草图纸,铺在柜台上。墨线还没干透,谷雨的主题我改了三次,最后定在破茧——两片叶子从裂开的茧壳里探出来,脉络清晰。
今年想用这个。我把图纸往沈昭那边推了推。
她正低头擦茶盘,听见声音抬了抬头,目光落在线稿上,停了两秒,轻轻嗯了一声。没多问,也没笑,但手指在纸角顿了一下,像是记住了。
上午十点,门铃响了。
阿婆撑着伞进来,发梢沾着水珠,手里拎着一袋梅干菜。上次说要的《茶经》,到了她一边脱鞋一边问,声音不大,却把后半句带了出来,听说沈老师这几天都没去上班,说是病了……你们姐妹俩,唉。
空气一下子沉了半拍。
沈昭没接话,弯腰从货架底层取出书,递过去。我接过话头:您要的版本刚好补到了,我放这边显眼位置了,下次来直接拿就行。
阿婆接过书,嘀咕了句也是个痴人,便转身走了。门合上时,风把檐下的水珠扫进来几滴,落在地板上,很快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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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雨小了些,阳光没出来,但云层薄了。沈昭在后院煮茶,铁壶嘴冒着白气。我坐在小桌对面,手里捏着铅笔,在本子上改线条。她没说话,我也安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直到傍晚闭店,灯一盏盏熄了,我们才在后院坐下。
她倒了茶,递给我一杯,自己捧着另一杯,手指绕着杯沿慢慢转。她要是真难过,不会发朋友圈。她说。
我点头。她不是要我道歉。
她是想让你回头。
回头的人,走不远。她声音很轻,像在说一句早就想明白的事。
我看着杯里浮沉的茶叶,忽然觉得胸口松了一块。我不欠她,我说,也不欠自己。
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嘴角动了动,没说话,但那眼神像是落了点光进来。
夜里十一点,雨基本停了。我上楼去取落下的外套,路过阁楼时看见灯还亮着。
门虚掩着,我敲了两下。
要我出去吗我问。
里面没动静,过了几秒,她才说:不用。
我推开门,看见她站在镜子前,手里抱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裙,袖口绣着藤蔓似的纹路。她没穿,只是抱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走过去,把热茶放在矮柜上,退后半步。
她低头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镜中的自己,然后缓缓把手臂伸进袖子。布料滑过指尖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动作很慢,像怕惊醒什么。
穿好后,她侧身看向我:这颜色,像不像雨后的巷口
我走近一步,看着她肩头的绣纹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像光穿过来的样子。
她笑了下,很轻,但眼角的线条松了下来。我们都没再说话,可那种沉默不像从前的回避,倒像是终于对上了频率。
我转身准备下楼,手刚碰到门框,她叫住我。
那本子,她说,你写的那句话,我看了。
我回头。
‘昭和书屋,冬至修字,春分定心。’她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每个字的重量,不是随便写的吧
不是。我说。
她点点头,手指抚过嫁衣的领口,然后轻轻把它从身上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回樟木箱底。
不收着我问。
不用藏了。她笑,等晴天,它会自己发光。
我站在她身后,没动。灯影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交叠在一起,像两棵树的枝干在风里碰到了一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草稿箱的提醒。那句写了又删的对不起,一直没发出去。我点开,按了删除。
屏幕黑下去的瞬间,窗外一滴水珠从檐角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四瓣。
4
清晨的阳光从书架上方斜进来,落在柜台边缘。我正把一摞旧画稿往箱子里收,纸页翻动时扬起细小的尘。
门铃响了。
沈恬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个纸箱,没穿雨衣,发梢微湿,像是走了一段路。她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柜台后的沈昭,声音很平:我来还东西。
沈昭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退到书架旁,给过道留出空隙。
我停下动作,手还按在画稿上。那箱子不大,边角有些压痕,像是从床底拖出来的。沈恬把它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都是你的。她说,我留着没用。
我掀开盖子。最上面是条深灰色围巾,去年冬天我送她的,她戴过两次,后来嫌太厚。下面是几本书,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银杏叶,那是我陪她在城郊捡的。再往下,是一个陶制小猫摆件,她总说像我——安静,不爱动。最后是一封信,牛皮纸信封,边角有些发黄,没贴邮票,也没寄出过。
我认得这封信。
三年前冬天,项目结束那晚,我在办公室写了整整两页。没寄,因为第二天她笑着说要去听周临的讲座。我把信塞进抽屉,再没拿出来。
现在它就在这儿,署名处还留着我的笔迹。
沈恬看着我,眼神很轻,却带着试探。你……要不要看看写了什么
我没抬头,把信抽出来,指尖蹭过封口。它一直没被打开过,像一段被冻结的时间。
不用了。我说。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你连看都不看
我拿着信,走到角落的碎纸机前。机器老旧,声音沉闷。按下开关,纸页一点点被吞进去,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我看着它变成细条,从出口飘落,堆在塑料筐里。
你想听的那句话,我关掉机器,声音不大,我已经删了。
她脸色白了一下,手指攥紧了包带。空气静了几秒,她忽然笑了,很短,带着点涩。你倒是干脆。可你有没有想过,她值得更好的人,不是吗
她说的是我,还是她自己,我不确定。
沈昭走了过来,没看她,弯腰从筐里捧起一把纸屑,拢在掌心。她没说话,只是站在那儿,像收起一场无人知晓的雨。
你说他值得更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还是轻,却稳,可你没看见,他早就在等一个能接住他沉默的人。
沈恬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姐姐。
你总说我不懂他,沈昭继续说,可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从不在我面前低头为什么每年冬至,都会默默修好书店的招牌字为什么下雨天,会绕路来送一把伞
她顿了顿,看着妹妹:你爱的是一个影子,而我,从没让他委屈过。
沈恬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她忽然转身,手碰到了门把手,又停住。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就对了吗
没人回答。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风把檐下的水珠扫进来几滴,落在地板上,很快洇开。
我站在原地,手还搭在碎纸机上。机器已经凉了,刚才运转时的震动感却还留在指尖。
沈昭走回来,把纸屑倒进垃圾桶,拍了拍手。饿了吗她问。
我摇头,又点头。
她去后院热了粥,端来两碗,一碗放在我面前,另一碗自己捧着。米粒熬得软,上面浮着几粒葱花。我喝了一口,温的,不烫。
你还记得那年谷雨她忽然说,你画了张海报,叶子从茧里长出来。你说,破茧不是为了飞,是为了看清自己还在哪儿。
我抬头看她。
你早就选好了方向。她说,只是那天雨太大,你才看清。
我放下勺子,盯着碗底残留的米粒。如果那天我没冲进雨里,你会一直不说吗
她摇头,把我的碗接过去,又添了半勺。我不是等你落水才伸手的人。你每年为书店画的节气海报,我都收着。你早就在说,只是你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设计本,翻开扉页。那行字还在:昭和书屋,冬至修字,春分定心。
她看见了,没说话,只是把茶杯往我这边挪了半寸,让热气刚好拂过纸页。
夜里十点,店门锁了,灯也熄了。我们坐在后院,铁壶嘴冒着白气,茶香淡淡。
她忽然说:周临不会罢休的。
我抬眼。
他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她望着院角那棵老槐树,他要的是一个故事——他错过的人,最终都该等他回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茶杯放在石桌上,杯底与石头相碰,发出轻微的一响。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披肩往我这边拉了拉。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夜露的凉意。院角的铁壶盖轻轻跳动了一下,水快开了。
5
天刚亮,巷子里的石板还泛着昨夜残留的湿气。我推开昭和书屋的门,铁铃轻响,风把檐下晾着的一串干茉莉吹得晃了晃。
沈昭已经在了。
她站在门口,手里撑着那把油纸伞。伞面是深褐色的,边缘有些发白,是我前年从老木箱里翻出来修好的。那时候梅雨季连着下了一个月,书店后墙渗水,我顺手把伞骨换了,伞柄缠了新麻绳。后来它一直挂在门后,没再用过。
今天它打开了。
她穿着藏青色的长裙,袖口绣着藤纹,发尾卷着,垂在肩上。阳光从巷口斜照进来,落在伞沿,又滑到她的鞋尖。她没说话,只是把伞往我这边偏了偏。
今天没下雨。我说。
可伞,等这一天很久了。她抬眼看着我,声音像平常一样轻。
我伸手想去接伞柄,她没松手。我们就这么并肩站着,伞影斜斜地铺在青石上,像一道旧路终于被重新走通。
她往前走了一步,我跟上。
巷子不长,走到头就是老茶馆。老板早把后院收拾出来了,八仙桌摆在天井中央,两把竹椅面对面放着。桌上摆着两杯清茶,茶叶舒展,浮在水面。老板娘见我们进来,笑着把一块红布铺在桌角,又退了出去。
没有司仪,也没请人观礼。只有他们夫妻在灶房里忙活,锅盖碰着锅沿,发出轻轻的响。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银圈很素,内侧刻了两个字:昭砚。是我自己设计的,打了样,等了半个月。原本以为会用在另一个场合,另一双手上。
我手有点抖。
沈昭先开了口:不说誓言,怕将来负了。
我抬头看她。她目光很稳,像是早把一切想透了。
那茶凉前,我不会松手。我把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她没动,只把面前的茶推到我跟前。我也端起自己的那杯,两人对坐着,一饮而尽。
茶是明前龙井,微涩,回甘快。杯底留下一点残渣,像沉淀下来的旧事。
老板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这婚结得比谁都真。
我们起身,她把伞撑好,站在我身侧。我伸手扶了下她的肩,她没躲,也没靠过来,就那么自然地并肩站着。
走出茶馆时,阳光已经铺满了整条巷子。河水在不远处静静流着,映着天光。岸边有棵老梧桐,叶子刚冒新绿。
我扫了眼巷口。
没有人。
我知道她不会来。沈恬从来不是那种能直面结局的人。她会躲在某个窗后,或者站在街角的咖啡店门口,远远看着,然后转身离开。就像五年前那个傍晚,我第一次跟她说我们结婚吧,她低头搅着咖啡,说再等等,其实心早就飞去了机场。
这一次,我不再回头。
她看过就好。我对沈昭说。
她轻轻嗯了一声,伞面微微倾斜,遮住一点阳光。我们沿着河慢慢走,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晴天。
她忽然说:你记得那把伞修好那天吗
我点头:下了三天雨,你站在门口,说‘总算能出门了’。
其实那天我没去哪。她笑了笑,就在巷口走了个来回。因为你知道伞修好了,总会来看。
我愣了一下。
原来她早就等过。
不是从雨夜求婚那一刻,也不是从碎纸机吞掉信封那天。是从更早的时候,从我每年默默换掉节气海报、冬至修招牌、谷雨送新茶开始。她一直知道我在,只是不说。
我们走到桥头,她停下,把伞收了。阳光直直落下来,照在她的手上,戒指闪了一下。
不用一直撑着。她说。
我接过伞,叠好,夹在臂弯里。手心还留着伞柄的温度。
她抬头看天,云淡风轻。河面有只白鹭掠过,翅膀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在远处的水湾。
以后下雨,你还要送伞吗她问。
送。我说,不止下雨。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手轻轻放在我的手背上。很轻,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我们继续往前走,影子在石板路上拉得很长。桥下的水缓缓流着,带走了几片浮叶,又卷起细小的涟漪。
风吹过来,带着河泥和青草的气息。她发尾的卷儿晃了晃,蹭到我的肩膀。
我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也在看我。
6
阳光落在戒指上,暖得像是能渗进皮肤。我们沿着河岸慢慢走,谁都没说话,脚步踩在石板上,节奏一致得像多年前就走惯了这条路。
转过桥头,巷口那辆采访车停在那里,挡住了书店的门。
车门打开,周临走出来,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一个拿着话筒。镜头直接对准了我们。
城市情感观察项目。拿话筒的女人笑着说,我们想记录一些老城里的真实故事。
周临看着我,嘴角微扬:听说你最近也有了新生活,正好一起聊聊。
我没吭声。沈昭轻轻碰了下我的手背,往前一步,推开了书店的门。
既然是做记录,那就从真的开始吧。她说。
她走进店里,打开柜台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封面上是铅笔写的字:《城市记忆录·初稿·陈砚》。日期是五年前的春天。
摄像机镜头跟着她移动。她把纸袋放在桌上,慢慢打开,一页页摊开手稿。纸张泛黄,边角有茶渍,角落画着一只猫,蹲在茶馆屋檐上,尾巴卷着。一页背面写着冬至修招牌,另一页角落标注谷雨海报用这个色调。
记者低头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都是你……保留下来的她问。
沈昭点头:每年他都会带一叠草图来,说给书店换个节气氛围。我没扔过任何一张。
周临站在门口,声音还稳:创作本就存在共鸣,不能说谁影响了谁。
那你解释一下,沈昭翻到一页设计图,指着右下角的签名和日期,这份‘城市公共空间记忆重构’的原始方案,为什么比你在国外获奖的作品早了整整两年
摄像机转向他。
而且,她继续说,你获奖答辩时提到‘灵感来自京都一条老街’,可这份手稿里的节点布局、动线设计、材质标注,连排水沟的位置都一样。你抄的是数据,不是感觉。
周临没动,但额角渗出一点汗。
记者抬头看他:周先生,您当时提交的原创声明里,没提过参考来源吧
他张了张嘴:这……属于创作共通性。
共通沈昭从纸袋底层抽出一张复印件,是当年设计院的内部评审签到表,他交这份方案那天,你在国外,连我们院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摄像机拍到了他脸色的变化。
记者又问:那您是怎么‘共通’的
没人再说话。
周临往后退了半步,勉强笑了笑:今天主要是来聊情感话题的,这些专业问题……可能不太适合公开谈。
情感沈昭看着他,声音没高,却字字清楚,你回国后找过我三次,第一次说想看看老城变化,第二次说想了解陈砚的设计理念,第三次——是你带媒体来之前——你问我,他有没有提过这份手稿。
她顿了顿:你不是来谈感情的。你是来确认,还有没有人在乎真相。
摄像机还开着。
周临终于转身,快步走向采访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镜头拍到了他低头擦汗的手。
记者收起话筒,低声对同伴说:这素材……得重新剪。
他们走后,沈昭把纸袋重新封好,放回抽屉。我站在她身后,忽然伸手抱住她。
你本不必出面。我说,这事我来就行。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我不想你再一个人扛一次。他们看不见你做了什么,但我看见了。
我下巴抵着她的肩,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纸墨味。五年里,我送过她多少张草图节气海报、橱窗布置、书架调整……从没想过,她全都留着,连我随手画在便签背面的小猫都夹在其中。
你不光收着这些。我说,你还记得每一张的来处。
她轻轻嗯了一声:你不是突然才出现的。你是慢慢长进我生活里的。
我松开手,拉开抽屉,把纸袋拿出来,重新打开,取出最上面那页。铅笔线条已经有些模糊,右下角写着初稿·2018.3.15。
我把它折好,放进自己外套内袋。
留个底。我说,以后谁再问起,不用你一个人说了。
她看着我,笑了下,没说话。
下午的光斜照进来,落在柜台上。油纸伞还靠在门边,伞柄上的麻绳有些发毛,是我前年换的。那天雨下得急,我修好伞送来,她站在门口,说总算能出门了。
其实她没出门。只是在巷口走了个来回。
就像现在,门关上了,外面的世界吵过、闹过、试图扭曲过一切,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书,轻轻掸了下灰。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老墙。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腰侧,没用力,只是贴着。
她没动,继续翻书。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近及远。有人在小声议论,说刚才拍到的内容要上晚间新闻,还有人说周临那个项目可能会被撤奖。
沈昭抬起头,看向窗外。
一辆快递车停在巷口,司机下车,抱着个纸箱往隔壁花店走。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出一道白光。
她合上书,放回原位。
今天本来想整理书架的。她说。
明天再整。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往里走。我跟在后面,经过柜台时,瞥见抽屉没关严,露出一角牛皮纸。
我伸手推了下,把它完全合上。
她走到后院门口,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手还停在抽屉上。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轻轻放在窗台上。
7
清晨的光刚漫过巷口的青砖,我蹲在后院门口收拾工具箱。铁锤、卷尺、电钻,挨个擦干净塞进去。昨天下班前,沈昭把钥匙搁在窗台,没说话,也没回头。我今早来的时候,顺手揣进了外套兜里。
钥匙贴着胸口,有点凉。
前厅传来脚步声,她抱着一摞旧书走出来,停在新砌的咖啡角前。那堵隔墙我昨晚才刷完漆,白得扎眼。她伸手摸了摸边缘,指尖蹭到一点灰,没擦,只是轻轻吹了下。
王老师刚才来过,说书架变了,找不着《本草纲目》。她声音不高,像在说天气。
我点头:东墙第三排我贴了标签,还画了路线图。
他眼花了,说字太小。
我站起身,从工具箱里翻出粗记号笔,撕了张硬纸板,写上老位置保留区,又画了个箭头,箭头末端画了只蹲着的猫——和五年前草图角落那只一模一样。
贴门口吧。她说。
我拿着牌子去门口,路过巷口油条摊,老板娘抬头看了眼新招牌:‘砚昭书屋’改名了
嗯。
听着比原先顺。她麻利地夹起一筷子油条,你俩这店,总算像过日子的了。
我笑了笑,把牌子钉在门框边。
中午我回来装咖啡机,几个老街坊围在门口。退休的李老师举着手机,皱眉点屏幕:这借书还要拍照我这老花眼,对焦都对不准。
旁边年轻志愿者赶紧接话:阿姨我来帮您,扫一下就行。
李老师手一缩: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沈昭走过来,没碰手机,从柜台抽屉拿出一叠纸质借阅卡:还记得这个吗王老师前天还夸它踏实。
她翻开一张,轻声问:您想借哪本
《黄帝内经》。
您念,我写。她握笔等着。
老人慢慢念完,她工工整整填好,又递过去一张新卡:您也试试这个系统,我手写这张留着备份,行吗
李老师接过两张卡,笑了:行,那我先用老的,慢慢学新的。
下午三点,阳光斜进窗子,照在咖啡角的木桌上。我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擦掉手上的灰。沈昭在整理东墙书架,动作很慢,像在找什么。她抽出一本旧书,掸了掸灰,又放回去。
我走过去:要不把《城市记忆录》初稿也摆出来就放玻璃柜里。
她摇头:留着吧。有些东西,摆出来反而轻了。
我嗯了声,没再问。
天快黑时,院里来了个快递员,抱着个纸箱:陈砚先生设计院寄的。
我签收,拆开,是新项目的图纸和资料。月底要交初稿,今晚得加班。
沈昭在厨房热汤,没回头:风大,记得关后门。
我换了衣服去设计院,临走把窗台那盆茉莉搬进屋,顺手浇了水。
设计院空荡荡的,只有我办公室灯亮着。窗外梧桐叶落得差不多了,风一吹,扫过地面沙沙响。我翻出图纸,铅笔在纸上划了两道,又停下,掏出手机,拨通她电话。
响了一声就接了。
我到了。我说,今天风大,你窗台那盆茉莉,我顺手搬进来了。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然后她笑了:嗯,我看见了。
我没挂,她也没挂。听筒里只有呼吸声,还有厨房砂锅微弱的咕嘟声。
汤还温着。她说。
好。
我放下手机,打开台灯,图纸铺满桌面。铅笔灰沾在袖口,像旧年留下的印记。
快十一点,我收拾东西准备走。手机震了一下,是她发来的消息:钥匙在门内侧挂钩上,别忘带。
我回:知道了。
走出设计院,夜风扑脸。巷子静得很,只有路灯下落叶打着旋。我推开门,屋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桌上摆着碗,汤没凉,旁边压着张纸条,字很淡,像是怕墨重了惊扰什么:
汤在灶上,我在灯下。你回来前,我不睡。
我放下包,没开大灯,轻手轻脚走到卧室门口。门缝透出一线光,她没睡,靠在床头看书。我敲了敲门框。
她抬头,合上书,没说话,只是把台灯调暗了些。
我转身去厨房热汤,回来时她已把小桌搬到客厅沙发前。我坐下,她递来筷子。
新系统今天用了六个老人。她说,三个会了,三个还在练。
挺快。
王老师借了《茶经》,说下周来讲茶道。
我点头:东墙留个角,办个小型分享区
好。
我们吃完,她收碗去厨房。我坐在沙发翻图纸,眼皮开始发沉。设计院的项目卡在动线规划上,笔尖停在纸面,迟迟落不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外套轻轻盖在我肩上。
我抬头,沈昭站旁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她没说话,弯腰把茶放在我手边,顺手把我翘起的图纸一角压平。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眼睛清亮,像老屋檐下未落的雨珠。
三秒。
她转身去理书架,我低头改图。
窗外秋风扫过,梧桐叶堆在门口,厚厚一层。我听见她拿下一本书,翻动纸页的声音很轻,像有人在远处慢慢走路。
她忽然停下,抬头看向我。
我笔尖一顿。
她问:明天还去设计院
8
第二天清晨,我刚拧开设计院办公室的门锁,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昭发来的消息:伞修好了,今天可能下雨,带一下。
我回了个好,把伞从车里取出来。油纸伞是去年婚礼那天用过的,伞骨裂了条缝,她送去老匠人那里修了整整一个月。伞面泛着淡淡的桐油味,边缘有些发黄,握在手里却格外踏实。
我把它放进包里,转身进了楼。
下班前,雨已经落下来了。不是瓢泼,是江南特有的绵密,顺着屋檐连成线,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我撑开伞,沿着老巷往回走。巷口的伞铺还开着,老板站在檐下抽烟,看见我,笑着喊:哟,还伞来了
我没停下,只点了点头。
一年了才还,是不是打算再办一次他吐着烟圈,语气带着调侃。
我脚步顿了半秒,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前方。沈昭就站在书店门口,穿着浅灰的长裙,手里抱着一本旧书,像是等了很久。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朝我笑了笑。
我走过去,把伞递进店里。修得好,用着顺手。
老板接过伞,眯眼看了看:这把伞,有主了。
沈昭站在我身边,轻轻说:不是还伞,是来订新的。明年梅雨,还得撑。
老板一愣,随即笑出声:行啊,到时候我给你们留把最好的。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插进裤兜,指尖碰到了钥匙。那把从她窗台拿来的书店钥匙,已经在我这儿快三个月了。每天早上我开门,晚上她锁门,像一种无声的交接。
我们并肩往回走,雨没停。她今天没带伞,却也不急,就靠着我这边走。我下意识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右肩很快湿了一片。
路过那家咖啡馆时,雨忽然大了。
玻璃窗内亮着灯,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人。沈恬低头搅着咖啡,对面是周临。他们中间摆着一壶茶,杯子是双份的,可谁也没动。
我脚步慢了一瞬。
沈昭没停,反而伸手过来,把我握伞的手包住,往她那边又带了带。她的手有点凉,但很稳。
我抬脚继续走。
风卷着雨点扫过窗台,打在玻璃上发出短促的响。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平稳,没有滞涩。那扇窗里的画面像一张旧照片,褪了色,也远了。
我们穿过小桥,雨声在河面上炸开一层层细雾。她忽然说:你还记得去年今天吗
我点头:你说茶凉前,我不会松手。
那天也没下雨。她笑了下,可我们撑了伞。
伞是你的,从一开始就是。
她没接话,只是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走到书店后门,她掏出钥匙开门。我收了伞,抖了抖水,靠在墙边。屋里亮着灯,厨房飘出一点姜汤的味道。
她脱下湿了边角的鞋,换上棉拖,回头问我:冷吗
不冷。
我去热碗姜汤。
我拦住她:别忙了,坐着吧。
她没坚持,坐到客厅的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银圈简单,没刻字,可她总像怕它不见似的,时不时看一眼。
我坐到她对面,看着她。
你知道吗她忽然抬头,我以前总想,如果那天你没去求婚,如果沈恬没接戒指,如果周临没回来……
我静静听着。
后来我才明白,没有如果。你站在我面前的那天,才是真的。
我伸手,覆在她手上。
她的皮肤很薄,能感觉到血脉的跳动。
其实我早该知道。她声音轻了些,你每年春天都给我书店做海报,用的是手绘。别人用电脑,你用铅笔。你说节气到了,书页也该换颜色。可你连角落的小猫都画了,和茶馆屋檐下那只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随手画的,没想到她还记得。
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怎么能把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记得这么清楚。
雨还在下。
屋外的排水管滴着水,一声一声,像在数时间。
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重新打开伞,撑在门口。
走吗她问。
这么晚了,还去哪
去桥头。
我愣了下,还是起身穿上外套,跟着她走进雨里。
桥头的石栏边,站着一对年轻情侣,正共撑一把伞,低头说着什么。我们没走近,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你看他们。沈昭轻声说,像不像去年的我们
我看着那对年轻人,男生把伞整个倾向女生,自己半边肩膀淋着雨。女生笑着推他,他也不躲。
不像。我说,我们那时候,没他们这么自然。
因为我们太怕失去了。她靠在我肩上,现在不怕了。
雨势渐猛,伞面被砸得噼啪响。我忽然觉得掌心一空——她松开了我的手。
我低头,正要寻她,却见她已经转身,面对着我,发梢沾着水珠,眼睛亮得像被雨水洗过。
她伸手,重新握住我,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声:陈砚,每一天,都是我们的婚礼。
我反手攥紧她,把伞彻底倾向她那边。雨水顺着我的肩头流进衣领,冰凉,可心是热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
脚步踩在湿透的青石板上,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