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傅云深,是在航空管制塔台。
他刚完成跨太平洋飞行,制服笔挺,墨镜别在领口,一身潇洒不羁。
而我是指派给他的新晋管制员,负责让他学会遵守规则。
傅机长,请保持高度300,修正海压1014。
无线电里传来他低笑:如果我说不呢,小管制
后来我们闪婚,全世界都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只有我知道,他每晚都会在我耳边轻哄:再管我一次,就听你的。
直到某天他突然失踪,只留给我一张字条:
你管得住我的航线,却管不住我的心。
三年后,他的飞机再次出现在我的雷达上。
CZ301,请求降落。
我深吸一口气:傅机长,请问你申请的是临时还是永久降落
他沉默片刻:那要取决于管制员是否愿意终身接管。
_____
无线电电流的嘶嘶背景音,是塔台里永恒的白噪音。巨大弧形玻璃窗外,香港机场的跑道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出扭曲的热浪,钢铁巨鸟起起落落,秩序井然。
我指间的铅笔无意识地敲着雷达屏幕边缘,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光点信号,声音平稳无波。
国泰712,地面风280度5节,可以落地跑道07R。
通话键弹起,另一个频道立刻切入,没有半点间隙。
澳航31,联系离场126.55,再见。
耳机里是各色口音的英文指令确认,混杂着引擎的轰鸣,像一首永不停歇的交响。直到一个新的呼号切入我的主控频率,清晰,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低沉的穿透力,莫名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香港进近,晚上好,CZ301,高度300保持,通波A有效。
是国航的越洋航班。我指尖划过雷达屏,锁定那个闪烁的航徽,例行公事。
CZ301,香港进近,雷达看到,保持当前航向,下压高度270,修正海压1014。
那边顿了顿,随即,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懒散笑意,电流将那份磁性放大,轻轻搔刮过耳膜。
收到,下高度270。不过,1014进近,你确定今天的海压没在跟你闹脾气
塔台里并非绝对安静,但这一刻,我几乎能听到旁边同事敲击键盘的停顿。这种带着玩笑意味的质疑,极少出现在严谨的陆空对话里,尤其对方是机长,而我是管制。
我面色未变,甚至没有去看旁边瞥过来的视线,声音冷了一度,公事公办地重复:修正海压1014,CZ301,确认。
他低笑了一声,像醇厚的咖啡淌过冰面。确认,1014。
descending
to
270。
短暂的沉默后,就在我以为这段对话结束时,那个声音再次追加,语速放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对了,进近……你的声音很好听。像今晚的月光,让人想违规一下。
噗——隔壁资深的管制老赵一口咖啡差点喷在屏幕上。
我的指尖猛地收紧,铅笔尖在进程单上戳出一个细小凹痕。雷达屏幕上,代表CZ301的光点正平稳下降,规规矩矩,没有丝毫偏离,像个最守纪律的模范生,与耳机里那把撩人心弦的嗓音截然不同。
我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突兀躁动,冷着嗓子,切断了这次通话。
CZ301,联系塔道118.7,再见。
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空隙,我直接切到了下一个航班。
那天之后,那个叫傅云深的名字,连同他穿透无线电的嗓音,成了塔台女管制员们私下闲聊时高频出现的词。华人机长,年轻,技术顶尖,英俊得能让所有航空杂志销量翻倍,以及……那股子被天空宠出来的、无拘无束的潇洒劲儿。
我埋头做我的飞行进程单,不参与那些沸腾的讨论。只是偶尔,在指令间隙,会极快地瞥一眼雷达边缘——那片他通常会出现的空域。
第二次交锋来得很快。
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盘踞在机场东南面,所有的进场航线都需要大幅度绕飞,空域瞬间变得拥挤不堪。雷达屏幕上,红黄相间的雷雨回波像张牙舞爪的巨兽,吞噬着可用的航道。
他的航班就在雷雨边缘。
CZ301,立即左转航向320,避开雷雨区,上高度330,立即执行!我的语速加快,但指令依旧清晰。
无线电里传来巨大的气流噪音和沉闷的雷声,还有他稳定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回应:CZ301,左转320,上高度330。
他的飞机开始转向。但几秒后,雷达显示他的转向角度不足,高度上升率也低于标准。
CZ301,确认执行左转320!立即增大上升率!我的声音绷紧了。恶劣天气下,毫厘之差都可能酿成悲剧。
正在努力,进近。他的声音混在噪音里,居然还是那种该死的从容,有点小颠簸,怕乘客不舒服。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里是管制,不是你‘有数’就可以!CZ301,立刻左转至320,上升率不小于1500!我几乎能感觉到额角有青筋在跳。这种时候,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格外令人火大。
如果我说不呢他突然问,噪音似乎小了些,他的声音压低,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穿透雷电的杂音,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小管制,你打算怎么管我
那一瞬间,所有的背景音都褪去了。雷声,引擎声,其他飞机的呼叫,甚至塔台里紧张的空气。我只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和他那句挑衅又暧昧的——小管制。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冰凉,声音却淬了冰:傅云深机长,我现在以香港进近管制的身份命令你,立即执行指令!否则我将上报你危险操作,并建议暂停你的执飞资格!
耳机里是一片寂静。
几秒后,传来他极其轻微的一声呼气,像是叹息,又像是……笑了
真凶啊。他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随即,雷达屏幕上,他的飞机终于做出了标准而迅速的响应,转向,上升,精准地避开了雷雨最狂暴的区域。
指令已执行,CZ301。现在,满意了吗,我的管制员
那场雷雨结束后,我累得几乎虚脱。交接班时,老赵拍拍我的肩:行啊小苏,连傅云深那头出了名难搞的孤狼都让你吼住了。
我只是勉强扯了扯嘴角。
走到塔台楼下,夜风带着雨后的湿润。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我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男人摘下了墨镜。那张经常出现在航空新闻里的脸,此刻在夜色和路灯下,有了更真实的立体感。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嘴角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似笑非笑。制服换成了简单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
苏管制,他看着我,眼睛里像落进了星星,亮得惊人,赏脸吃个宵夜就当赔罪,为我今天的不专业。
我抱着手臂,夜风吹起我的头发。傅机长,你的违规记录不是一顿宵夜能抹掉的。
那,他推开车门,笑意加深,一辈子管着我,够不够
后来的一切,快得像一场被加速的电影。约会,闪婚,铺天盖地的新闻都说我们是天际邂逅的完美童话,最英俊不羁的机长和最冷静聪明的管制,天作之合。
只有我知道,他那份热爱自由、厌恶束缚的性子从未改变。只是那些曾经用于挑衅我的散漫不羁,在婚后全都化成了深夜归航时,带着一身清冽夜空气息,从身后拥住我,将下巴搁在我颈窝里的依赖。
今天塔台有没有想我他吻着我的耳垂,低哑的声音像最醇的酒。
我推他:想你下次复飞报告能按时交。
他低笑,手臂环得更紧,温热的唇蹭着我颈侧的脉搏:别管报告了……再管我一次,就听你的。管我一辈子,嗯
直到那场毫无征兆的离别。
没有争吵,没有预兆。他常飞的航班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只有一个航空快递信封,里面是一把家里的钥匙,和一张寥寥数字的字条。
纸张冰冷,字迹是他一如既往的洒脱,却淬着陌生的寒意。
你管得住我的航线,却管不住我的心。
三年。
足够沧海桑田,足够我将一个名字埋进最深的海底,足够我学会不再在每一个航班呼号响起时下意识屏息。
又是一个轮值的夜班。庞大的香港机场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雷达屏幕上,光点明灭,川流不息。
我扶正耳机,声音是经年不变的冷静平稳。
新航277,下降高度2400,修正海压1012。
日航419,右转航向090,间隔允许,可以切入盲降。
一个熟悉的呼号,毫无征兆地,切入我的频道。
那个声音,穿透了三年的时光,裹挟着熟悉的太平洋上空的气流声,低沉,稳定,甚至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被岁月打磨后的沙哑,轻轻敲在我的耳膜上。
香港进近,晚上好,CZ301,请求降落。
我的指尖一瞬间冰凉,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秒,又在下一瞬疯狂地冲向心脏,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雷达屏幕上,那个光点的信息清晰无比: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起飞,目的地香港。
塔台里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所有的目光,或直接或隐蔽,都钉在我背上。
我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前只有雷达屏幕上那个稳定闪烁的光点。我的手指按上通话键,声音稳得超出自己预期,甚至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公式化的疏离。
CZ301,香港进近收到。请说明你的意图,是申请临时备降,还是……
我顿了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清晰地送出去。
永久降落
无线电那头,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只有轻微的电流声,证明频道并未中断。他仿佛消失了,又或者,正在太平洋上空的风里,斟酌着某个答案。
久到我几乎要切断频道。
终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那点刻意维持的平稳消失了,只剩下全然的沙哑,和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穿越浩瀚的夜空。
那要取决于……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耗尽了所有穿越风暴的勇气。
我的管制员,是否愿意终身接管。
无线电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还有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几乎要挣脱束缚。塔台的空气凝固了,窗外跑道的灯光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终身接管。
这三个字太重,重得压过了三年里所有的委屈、愤怒和彻夜难眠的空荡。
我猛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拉回一丝行将失控的神智。指尖冰凉,甚至有些发颤,我用力按在冰冷的控制台上,试图汲取一点现实感。
不能在这里。
不能在他一句话之后,就溃不成军。
我深吸一口气,压住话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专业,甚至带上了一点不耐烦的冷硬,尽管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个音节都像裹着玻璃渣:CZ301,这里是香港进近管制,请明确你的降落意图。临时备降,请说明原因及预计停留时间。永久降落,请后续联系机场调度申请机位。现在,请保持高度270,右转航向095,加入07L跑道排队序列。
一串指令快速而清晰,公事公办地将那个烫手的问题暂时推开,也将他那句搅乱一池春水的话,隔离在航空对话的规则之外。
频道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里面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脆弱被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顺从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收到,香港进近。保持高度270,右转航向095,加入07L排队。CZ301。他稍作停顿,补充道,申请……永久降落。后续流程,听从管制员安排。
听从管制员安排。
这六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缓慢。
我的脸颊莫名一热,幸好塔台灯光足够明亮,足以掩盖任何不该出现的红晕。我不再回应,迅速将指令分配给后续航班,将他的呼叫暂时移交给了下一个扇区。
交接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个指令,每一次雷达扫描,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个呼号,CZ301,像烙印一样刻在视野里。
终于熬到下班,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塔台。初夏的夜风带着黏腻的热气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的纷乱。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得出奇。
他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就像三年前一样,丢下一颗炸弹,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站在街边,看着车流如织,一时间竟有些茫然。该回家吗那个曾经属于我们,又被他弃之如敝履的家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再次滑到我身边。不是三年前那辆,但车型和车牌,都刻着属于某个人的印记。
车窗降下,他没有穿机长制服,只是一件简单的深灰色T恤,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眼间那份不羁的潇洒被磨平了些许,添了几分沉郁和风霜。他看着我,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
苏管制,他开口,声音比无线电里更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班了
我抱着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冷静:傅机长,有事
来接你回家。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中间那三年的分离从未存在。
哪个家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傅机长,你是不是飞了太多时区,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他推开车门下车,站在我面前。夜风拂过他略显凌乱的头发,他身上有淡淡的航空燃油味和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杂在一起,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我的呼吸。
他比我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
我忘了。他低头看着我,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仿佛要将这三年的空缺一次看够,所以,需要我的管制员亲自导航。
导航到你再次不告而别吗我抬起头,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积压了三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酸楚和愤怒一起涌上眼眶,但我死死忍住了,傅云深,我的心不是机场,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的永久降落申请我不批准!
最后一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眼神骤然一痛,猛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却在半空中僵住,缓缓握成了拳,收了回去。
晚晚……他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不再是那个带着调侃的小管制,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
这三个字太轻,轻得无法承载三年的重量。
我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瞬间滑落的眼泪。
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就一次。听完之后,如果你还是决定……要我永久复飞,不再进入你的空域,我立刻就走,再也不出现。
他的用词依旧带着我们之间的烙印,航线,管制,复飞,空域……每一个词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沉默着,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等待着我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车从旁边驶过,刺眼的灯光晃过他的脸,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和深藏的疲惫。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只有十分钟。我看着窗外,声音硬邦邦的。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猛地迸发出一簇光亮,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绕回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车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立刻开车,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泛白。
那张字条……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不是我留的。
我猛地转头看他。
他侧着脸,下颌线绷得很紧:三年前,我母亲病危,很突然。家族里一些……事情,必须我立刻回去处理,而且情况很复杂,很危险。我不能把你卷进来。当时走得急,只在机场匆忙给你寄了钥匙,字条……是别人模仿我的笔迹放的。我试图联系过你,但所有渠道都被切断了。等我能重新掌控一切,已经是一年多以后。我回来找过你,但你换了工作,搬了家,切断了所有过去的联系……晚晚,我不是故意丢下你。
他的语速很快,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像是怕一旦慢下来,就没有勇气说完。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他留的
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苦和背叛,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误会和他人刻意的操纵
为什么……不早点……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因为我没处理好一切之前,没脸回来见你。他苦笑一下,也怕……怕你早就不要我了。今天复飞这条航线,申请你的频道……是我用了三年,才争回来的机会。我只是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哪怕只是骂我。
他说完,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愤怒、委屈、震惊、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
我久久没有说话。
他也不再开口,只是等待着,侧影在车窗外的流光溢彩中显得格外寂寥。
车子最终缓缓停在了我们曾经的家楼下。一切如旧,仿佛他只是昨天刚飞完一个长途航班回来。
他没有解锁车门,只是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祈求,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苏管制,他又用回了这个称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CZ301,请求永久降落。申请……终身受管于你。请指示。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又看向他。三年时光在我们之间划下的鸿沟,似乎因为他的话语而在缓慢弥合,但又依旧存在着清晰的痕迹。
需要时间。
我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时间判断,需要时间重新学习……信任。
我收回目光,没有看他,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准予临时降落。我推开车门,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车厢里,观察期。观察期内,一切听从管制员指挥。如有违规,立即复飞,永久禁入我的空域。
说完,我下车,没有回头,径直走向楼门。
身后,传来他几乎如释重负的、长长的一声呼气。
然后,是车门打开的声音,和他快步跟上来的,坚定而清晰的脚步声。
夜风吹起我的发梢,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和潮湿。
天上的星星很亮,像无数盏导航灯。
而我的雷达屏幕上,那个消失了三年的光点,终于再次亮起,并且,正在申请……回家。
楼道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门廊轮廓。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靠近带来压迫感,又明确昭示着他的存在。
我站在门前,钥匙捏在指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恍惚了一瞬。三年了,这把钥匙,连同他寄回的那把,一直沉在我抽屉的最深处,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疤。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个近乎荒唐的解释,和一句终身受管的申请。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期待
深吸一口气,我将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股沉闷的、带着淡淡灰尘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停滞在了三年前他离开的那一天,只是蒙上了一层时光的薄灰。
我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玄关昏暗的暖光换了鞋。他跟着走进来,高大的身影瞬间让原本觉得宽敞的玄关显得有些逼仄。他停下脚步,目光极快地将客厅扫视了一圈——沙发上随意搭着的薄毯,茶几上半翻开的航空杂志,餐厅桌上那只孤零零的马克杯……一切都保持着生活的痕迹,只是,缺少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一种无声的尴尬和紧张在空气中蔓延。
观察期第一条,我没有回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主卧。
身后沉默了片刻,传来他低低的回应:是,管制员。
我径直走向浴室:你自己找地方坐。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说完,便关上了浴室门,将自己隔绝开来。
温热的水流冲刷下来,却无法洗去内心的纷乱。他的解释,他的眼神,他那句终身受管……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理智告诉我应该谨慎,三年的隔阂和伤害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抹平。可心底某个角落,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试图为那份失而复得而雀跃。
洗完澡出来,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他不在客厅。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最终落在半开放书房里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站在书柜前,背对着我,正低头看着什么。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线条,带着一丝疲惫的弧度。我走近几步,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我们结婚时拍的一张照片,在模拟机舱里,他穿着制服,我穿着管制员的衬衫,头靠在一起,笑得毫无阴霾。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表面,动作专注而温柔。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转过身,将照片轻轻放回原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复杂情绪。
这里没什么变化。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没人动过。我移开目光,走向厨房,喝水吗
我自己来。他跟过来,熟练地打开橱柜拿出玻璃杯,接水的时候,他的手很稳,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从容。
观察期第二条,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喝水的侧影,如实回答管制员的提问,不得隐瞒。
他放下水杯,转过身,正面看着我,眼神坦诚:你问。
字条是谁放的你家族又出了什么事,需要你用那种方式消失我问出了核心的问题,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他深吸一口气,靠在料理台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但那次的病危是人为的。我父亲早逝,家族里有些人一直觊觎母亲代持的、本该属于我的那份股权和话语权。他们用了些不干净的手段,制造意外,逼我母亲交权,同时也想控制我。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内容却带着商战里的腥风血雨,我当时必须立刻回去,稳住局面,保护母亲。他们手段龌龊,无孔不入,我担心他们会对你不利。切断联系,是怕他们通过你拿捏我,也是……怕你被卷进那些肮脏事里。
模仿笔迹放字条,是我姑姑的手段。她想彻底断了我回来的念头。他苦笑一下,她差点成功了,是不是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所以,那冰冷的管不住我的心,是来自一个心怀恶意的人的诛心之笔。而我,竟真的信了三年。
为什么现在可以回来了我问,声音有些发颤。
用了三年,清理干净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背后的艰难和凶险,该送进去的送进去了,该拿回来的拿回来了。现在,没有人能再威胁我,也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他看向我,眼神深邃而坚定:晚晚,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你。放弃你,就像放弃飞行一样不可能。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冰箱低沉的运行声。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我心湖,激起惊涛骇浪。愤怒和委屈依旧存在,但它们开始被一种巨大的、迟来的了然和钝痛所覆盖。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久久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观察期第三条,我再抬起头时,眼眶是红的,但眼神已经冷静下来,观察期内,分房睡。一切接触,需经申请批准。
他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很快被理解和顺从取代。明白。他点头,顿了顿,补充道,那……申请握手,可以吗苏管制
我愣住。
他已经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飞行员特有的稳健。他的目光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理智在叫嚣着拒绝,情感却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我没有把手放上去,只是微微抬起手指,极轻极快地在他掌心碰了一下。
一触即分。
像触电一样,我迅速收回手,背到身后,指尖蜷缩,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干燥的触感。
申请驳回。但……准予临时接触,时长一秒。我强作镇定地宣布,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结果,怔了一下,随即,眼底像落入了星辰,一点点亮起璀璨的光晕。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终于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收到。他低声说,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谢谢管制员……法外开恩。
那一刻,隔阂依旧在,伤口并未完全愈合。
但某种冰封的东西,似乎终于开始悄然融化。
夜更深了。
我最终将他安置在了客房。自己回到主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他洗漱的细微水声,心里乱成一团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我的心猛地一提。
谁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傅云深。门外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申请……说晚安。
我没有开门,只是隔着门板,低低地回应:准了。
晚安,晚晚。他的声音透过门板,有些模糊,却格外温柔,还有……我回来了。
门外脚步声渐远,应该是回客房了。
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
窗外,香港的夜空依旧繁忙,一架飞机的导航灯划过天际,像一颗缓慢移动的星星。
我的雷达屏幕上,那个曾经消失的光点,不仅回来了,还在不断发送着请求连接的信号。
而我的塔台,在经历了三年的静默和风雪后,终于,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亮起指引的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我醒了,比闹钟预定时间早了许多。主卧门外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三年独居养成的习惯让我下意识放轻动作,洗漱,换上一身简单的家居服。推开卧室门时,客厅依旧安静,客房的门紧闭着。
一种奇异的感觉萦绕心头——这个空间里,不再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
我走向厨房,准备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冲杯咖啡。却发现料理台上,那只属于他的、积了灰的马克杯被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已经泡好了茶,温热的,茶汤清亮,是他惯喝的龙井。杯底下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熟悉又稍显陌生的飞扬字迹:
申请提前准备早餐。观察期,不敢擅动灶具,仅泡茶。请苏管制批示。——傅云深
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略显笨拙的飞机简笔画。
我捏着那张便签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背后他书写时留下的轻微凹痕。心里的某个角落,像被这杯温热的茶熨帖了一下,酸酸软软。
客房的门发出轻微的响动。我迅速将便签纸塞进口袋,端起茶杯,假装刚走出来。
他站在客房门口,已经换下了昨天的衣服,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还没扣,露出一点锁骨,下身是笔挺的西装裤。头发似乎用水随意抓过,少了些昨夜的疲惫,多了几分以往的清俊,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小心翼翼。
早。他先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早。我抿了一口茶,温度刚好,茶……准了。谢谢。
他眼底似乎亮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我的荣幸。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厨房,观察期第二条,如实汇报。我饿了。申请使用厨房。
食材在冰箱,自己拿。完成后恢复原样。我端着茶杯,走到餐厅桌旁坐下,拿起昨晚没看完的航图杂志,假装专注,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移动。
他打开冰箱,动作略显生疏地拿出鸡蛋、吐司、牛奶。系上围裙时,那带子在他宽阔的背上勒出清晰的痕迹,与他一身精英气质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他煎蛋的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点手忙脚乱,但极其认真,侧脸绷着,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飞行检查单。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煎烤的香气,混合着咖啡机运作的嗡嗡声——他给我煮了咖啡。
这种日常的、充满烟火气的画面,曾经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婚后生活,却在三年前戛然而止。如今再次出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恍惚感。
早餐好了。他将两份煎蛋吐司和一杯咖啡端上桌,摆在我面前。他的那份煎蛋边缘有点焦,我的这份却完美得多。
观察期补充条例,我拿起刀叉,面无表情地宣布,禁止糖衣炮弹。
他正在倒牛奶的手一顿,随即失笑,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促狭:这只是基础生存技能,苏管制。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你被打动了
想多了。我低头切煎蛋,耳根却有点热,味道一般,火候过了。
他从善如流地点头:收到反馈,下次改进。他坐下来,吃相依旧优雅,但速度不慢,像是真的饿了。
安静的早餐时间。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状似随意地问。
上班。我简短回答。
我送你。
不用。我坐地铁。
申请担任临时司机。他放下杯子,看着我,路线由你定,车速由你控,绝对遵守交通规则。或者……你可以像指挥飞机一样指挥我。
傅云深!我瞪他。这人……怎么过了三年,脸皮更厚了
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眼里却笑意弥漫:只是申请。一切听从管制员最终决断。
最终,我还是坐上了他的车。原因无他,早高峰的地铁足以耗掉我一半精力,而今天塔台的工作量预计会很大。
他开车很稳,双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确实严格遵守着交通规则,甚至有些过分谨慎。
车载电台调到了航空信息波段,里面是熟悉的指令和呼号声。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CZ301申请,今晚预约管制员共进晚餐。
我看着窗外流动的车河,心跳漏了一拍。
理由
例行维护飞行员与管制员之间的良好沟通,他答得一本正经,有助于提升飞行安全效率。
我差点笑出来,强行忍住。
申请驳回。今晚我值夜班。
明白。他点点头,似乎毫不意外,那申请夜宵投送服务,时间地点由你定。
……傅云深,你的观察期还想不想过了
绿灯亮了。他缓缓启动车子,侧脸线条流畅,嘴角却勾着:每天都在悬崖边复飞,习惯了。但一切听从管制员指挥。
他将我送到塔台楼下附近的街角。
就这里。我说。
他稳稳停下车,没有多言。
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晚晚。他叫住我。
我回头。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而认真:今天天气很好,适合飞行。但我会等着你的降落指令。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没有回答,推开门下车,快步走向塔台大楼。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直到我消失在旋转门后。
一整天,塔台的工作依旧繁忙。雷达屏幕上光点闪烁,指令声此起彼伏。我专注地处理着每一个航班,但某个特定的频率,似乎总能格外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没有再刻意呼叫我的频道。但我知道,他就在这片天空的某处,或许正在模拟机训练,或许在处理公司事务,又或许,只是在等待着。
傍晚,交接班前,老赵凑过来,挤眉弄眼:哎,小苏,听说……那位回来了
塔台没有秘密。我面不改色地整理着进程单:哪位
还装傻老赵嘿嘿一笑,就傅大机长啊!早上有人看见他送你来的!怎么样,破镜重圆了
工作时间,禁止八卦。我合上文件夹,准备交接。
下班走出塔楼,夜色已然降临。初夏的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那辆黑色的轿车依旧停在不远处的老位置。
他靠在车门边,手里拎着一个纸袋,正低头看着手机。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晕,侧影挺拔落寞。
我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收起手机,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夜空中忽然点亮的航灯。
下班了他站直身体,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观察期第三条补充申请,夜宵投送。低糖低脂,符合管制员健康管理手册标准。
纸袋里是还温热的港式点心和一瓶杏仁茶。
我看着他,没接。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吃
他笑了笑,眼神温柔:你的习惯,我一直记得。忙起来就忘记吃饭。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又被戳了一下。我默默接过纸袋,食物的温热透过纸袋传递到掌心。
谢谢。
不客气。他为拉开车门,回家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我小口吃着点心,甜而不腻,正是我喜欢的口味。车厢里弥漫着食物淡淡的香气和一种微妙的安静。
今天……我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含糊,飞得怎么样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笑意:一切正常。没有偏离航道,没有违规操作。随时接受管制员检查飞行数据。
嗯。我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快到小区时,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些:晚晚。
嗯
观察期……有没有可能,适当减刑他目视前方,语气听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比如,表现良好,积分抵扣之类的
我喝了一口杏仁茶,慢悠悠地道:那要看你怎么定义‘表现良好’。
比如,他趁着一个红灯停下,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每天准时接送,准备三餐,随叫随到,绝对服从指令……
这些是基础项,不减刑。我打断他。
那……他沉吟了一下,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申请一次非工作频道通话呢就像以前一样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以前……我们总喜欢在睡前用内线电话聊天,有时候是交流工作,有时候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入睡。
我别开脸,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申请……待议。
虽然没批准,但也没拒绝。
他似乎松了口气,绿灯亮起,他重新启动车子,嘴角噙着一丝清晰的笑意。
回到家,他依旧恪守规矩,停留在客厅和客房区域。
我洗完澡出来,发现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陌生的、但隐约有印象的号码。
CZ301申请,非工作频道通话。时长由你定。内容……可以是任何你想说的。或者,只是听着也行。
后面跟着一个飞机的emoji。
我握着手机,站在卧室门口,能听到客房里隐约传来他走动的声音。
心里那座冰封的塔台,正在一寸寸地瓦解。
我没有回复消息。
只是,在临睡前,将那个号码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夜空之中,万千航线交错。
而其中一道最执着的信号,正在一点点地,重新申请接入我的频率。
第二天清晨,是被厨房里细微的、带着几分笨拙的动静唤醒的。不再是三年如一日的绝对寂静。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碗碟轻碰声,还有他压低声音似乎在对谁说话——大概是在跟煎锅里的鸡蛋较劲。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喧嚣,一点点渗入这间过于安静的公寓。
起身,推开卧室门。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比昨天进步不少,至少煎蛋没有焦边,还多了几片切得厚薄不均的水果。他正背对着我,手忙脚乱地试图把烤糊的吐司边藏到最下面。
观察期第四条,我出声,看着他背影明显一僵,禁止浪费粮食,包括试图隐藏证据的烤糊吐司边。
他转过身,脸上有点被抓包的尴尬,随即化成一个无奈的笑:申请技术支援。烤箱的火候比737的发动机还难控制。
自己研究手册。我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片证据咬了一口,有点硬,但还能接受,下次注意。
他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在我对面坐下:收到。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趋于缓和的气氛中结束。他依旧申请送我去塔台,我依旧在街角下车。一切似乎形成了某种暂时的、心照不宣的规程。
塔台的工作日复一日,却又每一天都充满挑战。今天天气晴好,流量极大。我戴着耳机,目光在不同屏幕间快速切换,指令清晰果断。
国泰330,上升高度390,保持。
澳航16,右转航向110,加快速度离场,你后面有重型机跟进。
……
频率里一切如常。直到一个熟悉的呼号再次切入,平稳,专业,听不出任何私人情绪。
香港进近,晚上好,CZ301,高度310保持,通波B有效。
是我的频道。我的心跳很没出息地快了半拍,但声音控制得极稳,甚至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CZ301,香港进近收到。下降高度270,修正海压1013。
下降高度270,修正海压1013,CZ301。他复诵得一丝不苟。
短暂的沉默后,就在我以为这段对话会像其他千百次指令一样结束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个标准的、属于傅云深机长的语调,但内容却——
另外,进近,请问管制员今晚是否批准共进晚餐的申请今日无恶劣天气,航行状况良好,适合进行……地面沟通。
频道里瞬间死寂。我能想象得到旁边席位上的老赵和其他同事憋笑憋到内伤的表情。
这个混蛋!他居然在工作频率里……公然夹带私货!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冲上脸颊的热意,声音冷得能冻住无线电波:CZ301,请注意陆空通话纪律。你的申请已被记录,等待后续非工作频道通知。现在,右转航向095,加入07L排队序列。
收到,右转095,加入07L排队。他回答得飞快,语气里那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几乎要藏不住,谢谢管制员。CZ301等待通知。
切走他的频率,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老赵凑过来,肩膀耸动:哇哦,傅机长这操作……够猛的啊苏管制,地面沟通啧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把注意力强行拉回屏幕。
下班时,我刻意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出塔台。那辆黑色的轿车果然还等在老地方。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没看他。
他发动车子,驶入车流。车厢里安静得过分。
开了两个路口,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个……生气了
我不说话,看着窗外。
他轻咳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我只是……想提高申请被批准的优先级。走正常流程,怕你看不见。
所以你就干扰工作频道我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点理亏,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执拗:我道歉。但我不后悔。晚晚,观察期太磨人了。每分每秒都在担心会不会被永久复飞。
他的直白让我一时语塞。那点强装出来的怒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漏了气。
我重新看向窗外,夜色阑珊。半晌,才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有下次。
他立刻应道:保证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但气氛已经不再紧绷。
车子快到小区时,我忽然开口:今晚想吃什么
他愣了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申请了共进晚餐我依旧看着窗外,语气尽量平淡,地面沟通。看在你今天飞行操作还算规范的份上……准了。不过,地点我定。
巨大的惊喜瞬间点亮了他的侧脸。他几乎是立刻回应:是!一切听从管制员安排!
我带他去了一家藏在巷弄里的私房菜馆,地方不大,但很安静,味道也很好。是我们以前偶尔会来的地方。
他显然记得这里。落座时,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追忆和触动。
这顿饭吃得比想象中轻松。我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三年空白和家族纷争的沉重话题,聊的大多是航空圈里的趣事,新机型的特点,甚至模拟机训练的糗事。专业领域的共同语言,像一座最稳固的桥梁,一点点连接起断裂的过去和茫然的现在。
他不再是那个隔着无线电挑衅我的嚣张机长,也不是那个留下冰冷字条的不告而别者。他是傅云深,一个技术精湛、热爱飞行、也会在厨房手忙脚乱、会在工作频道里违规操作只为求一顿饭的男人。
真实的,带着温度的他。
吃完饭,并肩走在初夏夜晚微凉的风里。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谢谢。他忽然低声说。
谢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地面沟通。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真诚,我知道,我需要弥补的还有很多。观察期再长,我都接受。只要最终目的地……还是你。
晚风吹起我的发丝,也吹乱了心湖。我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家,他依旧恪守规矩,在客房门口停下。
晚安,晚晚。他低声道。
晚安。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明天早餐,我想吃流心蛋。
他眼睛蓦地一亮,像是接到了最重要的指令,郑重点头: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夜深人静。
我躺在床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那个刚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号码。
没有新消息。
但我知道,只需要一个呼叫,那边一定会立刻响应。
就像他知道,他的航班无论飞得多远,最终,都需要回到我的塔台,等待那一声——准予降落。
观察期还在继续。
但爱的航线,已经重新规划完毕,正在引导着迷航的飞机,穿越过去的雷雨区,驶向充满希望的、晴朗的未来。
观察期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被加速播放。每一天都充斥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变化也在这种看似不变的规程里悄然发生。
他严格恪守着观察期的所有条款,甚至有些过分较真。每天的早餐花样翻新,从惨不忍睹到渐渐能入口,甚至偶尔能带来惊喜。接送上下班雷打不动,车永远停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街角。他不再在工作频道里违规操作,但我的私人手机里,开始频繁收到各种申请。
申请汇报:今日模拟机训练评分S,无违规记录。附训练数据截图。[图片]
申请提醒:天气预报显示晚间降温,建议管制员添衣。
申请咨询:冰箱里的牛奶是否在保质期内怕误食违反观察期食品安全条例。
申请……只是想跟你说声晚安。
这些信息,有时候在我工作时突然弹出,有时候在深夜安静地亮起屏幕。我很少回复,但每条都会看。那些字里行间笨拙又认真的申请,像细小的暖流,一点点融化着心底最后那点坚冰。
他开始重新熟悉这个家。阳台上枯萎的绿植被他换上了新的,书房里航空专业的书籍又多了起来,甚至客房的书桌上,也渐渐摆上了他的飞行日志和资料。他的气息,不再只是行李箱里短暂停留的须后水味,而是真正地、缓慢地,重新渗透进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周末,久违的模拟机训练日。我换上一身轻便的运动装,准备出门。
去哪他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航行资料,闻声抬起头。
模拟机中心,复训。我弯腰系鞋带。
他放下资料,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
申请陪同。他打断我,眼神认真,仅限于等候区,绝不干扰训练。可以……顺便交流一下技术问题。
我看了他一眼,没再反对。
模拟机中心充斥着熟悉的液压运转声和指令声。我进入舱体,开始今天的特情处置训练。今天的内容是双发失效下的紧急迫降,难度极高,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和精准操作。
汗水渐渐浸湿了额发。在一次险些失败的进场后,我有些烦躁地捶了一下操纵杆。
注意力分配出了问题。一个冷静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不是教官,第三边转弯时过早关注下滑道,忽略了空速衰减。晚晚,相信你的直觉,你握杆的手太紧了。
是傅云深。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接入了教官频道。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调整,下一次尝试,果然顺畅了许多。
训练结束,我走出模拟舱,有些脱力。他递过来一瓶拧开的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很棒。最后那次进场,几乎是教科书级别。
你违规了。我接过水,声音有些哑,观察期期间,禁止未经许可进行技术指导。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申请补交一份书面说明,并附上改进建议流程图。请苏管制批示。
我看着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终于没忍住,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极细微的弧度,却被他精准地捕捉到。
他眼神倏地亮了起来,像看到了最罕见的晴空万里无云。那一刻,他眼里几乎有光芒在跳跃。
回家的路上,车厢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夕阳透过车窗,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晚晚,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
又谢什么
谢谢你还愿意……让我靠近。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谢谢你还愿意听我的废话,吃我做的半生不熟的早餐,允许我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这三年,我每一天都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处理得更好一点,如果我能更强大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错过这么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看着窗外流转的街景,夕阳将高楼染成暖橙色。
傅云深,我轻轻开口,那三年,我也并没有真的很好。
他猛地转头看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换了工作,搬了家,切断了所有联系。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相信任何人。我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释然,但我还是会看
every
航空新闻,会在听到国航航班呼号时走神,会……在雷雨夜想起那个在频道里跟我讨价还价,却又总能完美避开所有危险的机长。
我恨过你,但更多的,是不明白。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车子缓缓停在小区楼下。他没有立刻解锁车门,只是转过头,深深地望着我,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感,像是惊喜,像是痛楚,又像是巨大的
relief。
晚晚……
观察期……我打断他,迎上他的目光,终于不再闪避,到此结束。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他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我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傅云深机长,你的临时降落申请已被批准,转为永久性降落。欢迎回来。
下一秒,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拥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他的手臂紧紧环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温热的呼吸埋在我的颈窝,带着一丝潮湿的触感。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在我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等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回抱住他。感受着他真实的心跳,呼吸间是他身上熟悉的、带着天空气息的味道。所有的委屈、不安、猜疑,在这个拥抱里,终于彻底消散。
过了很久,他才稍稍松开我,眼睛泛着红,却亮得惊人。他捧起我的脸,指腹温柔地擦过我的眼角——原来不知何时,我也流泪了。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
这一次,他低声承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绝不会再迷航。
嗯。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圆满,我管着你。
晚霞漫天,如同泼洒的瑰丽油画。
而我们,终于穿越了所有的雷雨和迷雾,在属于彼此的航道上,平稳落地。
【尾声】
一年后,国航某架波音787客机驾驶舱。
傅云深戴着墨镜,熟练地进行着起飞前检查。副驾驶笑着打趣:傅机长,今天心情很好啊
傅云深嘴角上扬:当然。今天我家管制员休假,在塔台看着我飞。
无线电里,传来清晰冷静的指令,是另一个他熟悉入骨的声音。
国航117,地面风280度7节,可以起飞跑道07R。
傅云深推动油门,飞机开始加速。在冲上云霄的前一刻,他对着话筒,低声说了一句只有频道那头的人能听清的话:
收到,我的管制员。爱你。
频道里沉默了一秒,随即,那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专业,却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温柔的波动。
国航117,联系离场126.55。再见。
飞机昂首冲入蔚蓝的天际,向着自由的天空,也向着地面那份永恒的、甜蜜的羁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