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改嫁那天,新婚夜,她把我叫到床边,当着那个陌生男人的面,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块钱。
她说:陈岚,从今天起,你每天的生活费就这么多了。
男人嘴角挂着油腻的笑,眼神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刮。
我捏着那张钱,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平静地看着她:
妈,这钱,是买我的命,还是买你的良心
她脸色煞白,而我,却笑了。
重活一世,我不会再让她和这个畜生,毁了我第二次。
01
我妈周玉梅改嫁那天,是1988年的夏天。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鞭炮味和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她嫁给了我们厂的副厂长,王建国,一个油头粉面,比她大了快二十岁的男人。
新房就是我们原来的家,只是墙上我爸的遗像,被一张大红的双喜字贴得严严实实。王建国的手,毫不避讳地搭在我妈的腰上,那双小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转,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小岚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水灵。
我妈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笑:孩子大了,不懂事。
婚宴的残羹冷炙刚撤下,她就把我叫进了卧室。王建国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我没动,站在门口。
周玉梅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我。陈岚,你也是大孩子了,以后要学会自己过日子。从明天起,这就是你一天的开销。
一块钱。
在1988年,一个肉包子都要一毛五,一碗素面两毛钱。一块钱,勉强饿不死。
我看着她,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她的脸上没有半分愧疚,只有急于摆脱我这个拖油瓶的决绝。
上辈子,我就是被这一块钱逼死的。为了多吃一个馒头,为了冬天能有一双不露脚趾的棉鞋,我拼命地去打零工,结果被机器绞断了手指,最后在病痛和饥饿中,孤独地死在了那个冬天的出租屋里。死的时候,我听说,周玉梅正欢天喜地地给她和王建国的儿子,办满月酒。
而现在,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一切开始的起点。
我没有像上辈子那样哭闹,只是平静地接过那张钱,甚至对着王建国,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谢谢王叔叔,谢谢妈。
我的反应,让他们俩都愣住了。王建国眯着眼打量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周玉梅的眼神里,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就对了嘛,王建国干笑两声,一家人,别那么生分。
我捏着钱,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王建国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女儿,有点意思。
周玉梅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小孩子,吓唬吓唬就乖了。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冰冷。
我没开灯,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直到外面响起了王建国粗重的喘息和我妈压抑的哭泣声。
我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一块钱出门。我没有去买最便宜的黑面馒头,而是走进了废品回收站。
我花了两毛钱,从收废品的大爷那里,买了一堆旧报纸和几个空玻璃瓶。然后,我去了工厂的家属院。
这个年代,信息闭塞。家属院的女人们,最爱聊的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而我,掌握着未来三十年的所有走向。随便透露一点,就足够她们趋之若鹜。
我没有直接说,而是将报纸糊在一个破木板上,用木炭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旧物换消息。
很快,一个大妈拎着一袋子牙膏皮和废铁走了过来,狐疑地看着我:小丫头,换什么消息
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婶子,你知道吗咱们厂下个月的先进职工,早就内定好了,是三车间的李师傅。
大妈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她丈夫和李师傅是竞争对手。
真的假的
我妈现在是副厂长夫人,你说呢我冲她眨眨眼。
大妈二话不说,把东西全塞给了我,还额外给了我五毛钱,让我有新消息一定告诉她。
一个上午,我用几个无关痛痒,却挠在众人心尖上的内部消息,换来了足够我吃半个月饱饭的钱,还有一堆能卖钱的废品。
傍晚,我拎着一条鱼,和两斤白面馒头回家。
一进门,就看见王建国黑着脸坐在桌边,周玉梅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桌上,是我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盒子,锁被撬了,里面我爸留给我的几块钱压岁钱,不翼而飞。
说!哪来的钱买鱼!王建国一拍桌子,唾沫横飞。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平静地看着他:我自己赚的。
你放屁!你一个丫头片子,一天一块钱,你去哪赚肯定是你偷了家里的钱!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周玉梅也跟着说:小岚,你怎么能偷东西呢快跟王叔叔道歉!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亲妈。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定了罪。
我一步步走到王建国面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王叔叔,今天我在家属院,听见有人说,你把厂里的一批钢材,偷偷卖给了南边来的老板。你说,这事要是让厂长知道了,会怎么样
王建国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02
王建国的瞳孔猛地收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他想发作,可对上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批钢材的事情,是他做得最隐秘的一件,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绝对不可能传到家属院去。这丫头片子,是在诈他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他不敢赌。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嘴上强硬,可声音已经虚了。
我直起身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周玉梅耳朵里:我有没有胡说,王叔叔心里清楚。这鱼,是我用卖废品的钱买的,信不信随你们。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拎着鱼和馒头,径直走进了厨房。
身后,是长久的死寂。
我能感觉到王建国那毒蛇般的目光一直胶着在我背上,而我妈周玉梅,则完全愣住了,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懦弱的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王建国破天荒地没有再找我的茬,只是一个劲地喝闷酒,眼神阴晴不定。
周玉梅几次想开口,都被他瞪了回去。
我安静地吃着我的白面馒头,偶尔夹一筷子鱼肉。上辈子,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尝过肉味了。
吃完饭,我刚准备回屋,周玉梅叫住了我。
她把我拉到阳台,塞给我十块钱,压低声音说:小岚,今天的事,别往外说。这钱你拿着,想吃什么自己买。
我看着她手里的钱,心里一阵冷笑。这就是她,永远都在权衡利弊。发现我有了能威胁到王建国的价值,就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我没接。
妈,你给我的生活费,是一天一块。多了,我不敢要。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怕王叔叔不高兴。
周玉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讪讪地收回了手。你这孩子……
我没再理她,转身回了房间,并且从里面把门反锁了。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里短暂的和平被打破了。王建国会想尽办法对付我,而周玉梅,只会是他的帮凶。
第二天我去上学,刚走到巷子口,就被几个小混混堵住了。
为首的黄毛斜着眼看我:你就是陈岚听说你最近挺威风啊。
我心里一沉。是王建国。他不敢自己动手,就找了这帮地痞流氓。
你们想干什么我握紧了书包带。
不想干什么,就是哥几个手头紧,想跟妹妹借点钱花花。黄毛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伸手就要来抓我的书包。
我下意识地后退,却被后面的人堵住了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暴喝从不远处传来:住手!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军装的挺拔身影,正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阳光下,他麦色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格外可靠。
是周启明。
我们大院里的孩子王,比我大几岁,后来去当了兵,好几年没见了,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碰到。
小混混们看见军人,本能地有些发怵,但仗着人多,黄毛还是梗着脖子说:你谁啊少管闲事!
周启明没说话,只是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黄毛伸向我的手腕。他甚至没见怎么用力,黄毛就嗷地一声惨叫起来,整张脸都痛到扭曲。
滚。周启明吐出一个字,眼神冷得像冰。
其他人一看头儿被制住了,哪里还敢停留,扶起黄毛,屁滚尿流地跑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没事吧他松开手,低头看我,声音温和了许多。
没事,谢谢你,启明哥。我摇摇头,心里却翻江倒海。上辈子,我被这群人堵住,打断了一条腿,从此成了瘸子。而周启明……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部队才对。
为什么,一切都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有些破损的书包上,眉头微微皱起。你家里……出事了
我们是一个大院的,他肯定也听说了我妈改嫁的事。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勉强笑了笑:没有,挺好的。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没再追问。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清香,和王建国身上的烟酒味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我莫名地感到心安。
以后放学,我来接你。他说。
不用了,太麻烦了。
不麻烦,他语气不容拒绝,正好我休探亲假,闲着也是闲着。
他坚持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才离开。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他是除了我爸之外,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离他远一点。
上辈子,他就是因为替我出头,得罪了王建国,被设计陷害,最后脱下了一身军装,郁郁而终。
这一世,我绝不能再连累他。
然而,我没想到,麻烦来得那么快。下午放学,我刚走出校门,就看见周玉梅和王建国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旁,脸色难看地等着我。
看到他们,我就知道,今天早上巷子里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
03
上车。周玉梅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王建国甚至没看我一眼,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那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夕阳下像一只沉默的怪兽。这是厂里配给他的车,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我默默地坐到后排,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车子没有回家,而是开到了市里一家最高档的饭店门口。
王建国甩给我一套崭新的连衣裙,去,换上。今天有重要的客人。
那是一条粉色的公主裙,料子很好,是我小时候做梦都想拥有的款式。可现在,它在我手里,却像一块烙铁。
我没动,看着周玉梅:妈,我不去。
你必须去!周玉梅一把抢过裙子,几乎是命令的口吻,王叔叔的生意伙伴想见见你,你给我放机灵点,别丢人!
生意伙伴见我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瞬间明白了。王建国这是要利用我。他可能在外面吹嘘自己有个水灵的继女,用来满足某些人龌龊的欲望,换取生意上的利益。
上辈子,没有周启明的出现,我被打断腿,自然也就没有了这场鸿门宴。我的命运,从周启明出手相救的那一刻起,就拐了一个弯,一个更加险恶的弯。
我不去。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尝到了腥甜。我抬起头,看着周玉梅。她的手在发抖,眼神里有愤怒,有难堪,还有我看不懂的……恐惧
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咬着牙,眼眶通红。
我忽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主谋,她也在害怕王建国。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最终,我还是换上了那条裙子。镜子里,女孩的脸颊红肿,眼神却异常平静。我不能硬碰硬,我需要找到破局的办法。
包厢里,酒气熏天。主位上坐着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姓李,都叫他李老板。王建国和周玉梅一左一右地陪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看到我进来,李老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眼神,比王建国还要赤裸,还要恶心。
哎哟,王厂长,这就是你女儿啊真是……真是出水芙蓉啊!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就要来拉我。
我巧妙地一侧身,躲开了他的咸猪手,乖巧地叫了一声:李叔叔好。
王建国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笑着打圆场:小孩子,害羞。来,小岚,坐到李叔叔身边去。
我顺从地坐了过去,但和他隔开了一个人的距离。
席间,王建国和周玉梅不停地劝酒,李老板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
小岚多大了上几年级了啊他笑眯眯地问,一只肥手搭在了我的椅子背上。
十六了,上高一。我低着头,小声回答。
十六好啊,花一样的年纪。他感叹着,手不规矩地朝我肩膀滑过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我的时候,我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正好泼在了他的手背上。
嗷——李老板杀猪一样地叫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李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慌忙站起来道歉,脸上满是惊慌失措。
王建国和周玉梅的脸都绿了。
你这个死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王建国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周玉梅也赶紧拿餐巾纸给李老板擦手。
李老板的手背被烫得通红,疼得龇牙咧嘴,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
我趁着他们手忙脚乱,拿起桌上的酒瓶,给李老板满满倒了一杯白酒,递过去,脸上带着天真又愧疚的表情:李叔叔,我给您赔罪!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完,不等他们反应,我仰头就把一杯至少三两的白酒,灌进了喉咙。
辛辣的液体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我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所有人都被我这个举动镇住了。
那个年代,女孩子别说喝酒,就是大声说话都会被认为是不检点。我这一杯酒,彻底打破了我在他们心中乖巧可欺的形象。
李老板愣住了,王建国也愣住了。
我放下酒杯,脸颊因为酒精和刚才的巴掌,红得厉害。我看着李老板,眼神清亮:李叔叔,我爸以前是军人,他说,喝酒就要爽快。我敬您,是为我刚才的鲁莽道歉。您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
我故意搬出我爸。我爸是战斗英雄,在厂里,在整个市里,都有很高的声望。
李老板的脸色变了变。他再不是东西,也不敢公开得罪一个英雄的女儿。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辣得直哈气。
我立刻又给他倒满:李叔叔海量!我再敬您一杯!
王建国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想阻止我,可我已经把酒杯递到了李老板面前。当着他的面,我轻声说:王叔叔今天能带我来见李叔叔,是我的福气。我得多敬几杯,替王叔叔感谢李叔叔的提携呢。
我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李老板,又堵了王建国的嘴。
接连三杯白酒下肚,李老板已经有些晕乎乎了,看我的眼神也从色欲,变成了几分忌惮。
我趁机站起来:王叔叔,妈,我头有点晕,想去下洗手间。
王建国黑着脸,点了点头。
我走出包厢,立刻朝饭店后门跑去。我不能再回去了。
可我刚跑到后巷,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头发,狠狠地掼在墙上。
是王建国。
他追上来了。
臭婊子,敢坏我的好事!他面目狰狞,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可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
我睁开眼,看见一只强有力的手,铁钳一样,死死地攥住了王建国的手腕。
是周启明。他穿着一身军常服,身姿笔挺,眼神冷冽如刀。他怎么会在这里
04
放开她。
周启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和压迫感,巷子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
王建国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你他妈谁啊!放手!
周启明没理他,另一只手轻轻把我拉到他身后护住,目光像利剑一样盯着王建国:我再说一遍,放开她。
他的手劲很大,王建国痛得嗷嗷叫,被迫松开了我的头发。
你是哪个单位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王建国搬出自己的身份,试图吓住他。
周启明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在他眼前一晃。7315部队,周启明。你刚才对军属施暴,是想去军事法庭喝杯茶吗
军属王建国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也愣住了。我什么时候成了军属
周启明没有解释,只是握着我的手腕,力道沉稳而坚定。现在,带着你的人,滚。
王建国看着周启明肩上的一杠两星,又看看他那双能杀人的眼睛,终究是怂了。他色厉内荏地指着我:陈岚,你行!你给我等着!说完,就灰溜溜地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距离。谢谢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个战友,正好看到你跑出来。他解释道,目光落在我红肿的脸颊上,眼神沉了下去,他打你了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没事。
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出了巷子。
他的掌心很烫,布满了薄茧,握着我的手,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没有再挣扎。
他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国营药店,买了一管红花油,然后就在药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打开药膏,用手指蘸了一点。
头抬起来。他命令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抬起了头。
他冰凉的指腹,带着药膏,轻轻地在我脸上揉着。他的动作很轻柔,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嘴角的伤口。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肥皂味,和他指尖淡淡的烟草气息。
这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我受伤的时候,为我上药。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停下动作,有些手足无措。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胡乱地用手背擦掉眼泪。没有,沙子进眼睛了。
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递给我。手帕是部队里常见的那种军绿色,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陈岚,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认真,你信不信我
我捏着手帕,点了点头。
跟我走吧,他说,离开那个家。我……我娶你。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娶你。他重复了一遍,眼神异常坚定,我知道,这很突然。但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把你从那个家里带出来。你成了军嫂,受法律保护,王建国不敢再动你。
在八十年代,军婚神圣,破坏军婚是重罪。这确实是能让我立刻脱离苦海的最好办法。
可我……怎么能再次把他拖下水
启明哥,我不能连累你。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你不知道,王建国那个人,睚眦必报。上辈子……我猛地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上辈子
我慌忙掩饰:没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你的前途。
我的前途,是我在训练场上,用血和汗换来的,不是他一个副厂长能左右的。他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和力量,陈岚,我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一时冲动。我……
他顿了顿,耳根似乎有些泛红。我从当兵前,就……就想这么做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从没想过,那个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在我被别的男孩欺负时第一个冲出来的大男孩,心里藏着这样的念头。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好。但在你做决定之前,不准再回那个家。我送你去招待所住。
他把我安顿在部队招待所,用的是他战友的名义。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热水,有柔软的床铺。
躺在床上,我一夜无眠。
脑子里,一会儿是上辈子周启明被革除军籍时,那落寞的背影;一会儿,是刚才他为我上药时,那专注又温柔的眼神。
我知道,我不能再犹豫了。王建国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我一个人,根本斗不过他。
而周启明,是我唯一的浮木。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正在操场上晨练的周启明。
他穿着白色的背心,浑身都是汗,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看到我,他停下了动作,拿起毛巾擦了擦汗,朝我走来。
想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把户口本递给他。这是我昨晚趁着夜色,偷偷跑回家拿出来的。周玉梅和王建国大概以为我不敢回去,所以毫无防备。
周启明,我愿意嫁给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们要做个约定。这只是名义上的婚姻,为了帮我脱困。等我能独立了,我们就离婚,我不会拖累你。
他接过户口本,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闪过我不懂的情绪。
没有离婚,他说,语气不容置疑,我的字典里,没有‘离婚’这两个字。只有,丧偶。
他独特的口头禅,带着军人特有的霸道和执拗,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没再给我反驳的机会,拉着我的手就走。走,去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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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我们真的去领了证。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着我们,一个穿着军装,英武挺拔;一个穿着旧衣服,脸上还带着伤。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但周启明直接把他的军官证和部队介绍信拍在了桌上,所有的问题,都烟消云散了。
红色的结婚证拿到手,我还有些恍惚,感觉像在做梦。我就这样,成了周启明的妻子。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人了。他把两个红本本都收好,看着我,郑重地宣布。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感动,有愧疚,还有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窃喜。
回到招待所,周启明把他所有的津贴和积蓄,都塞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里有五百块钱。你先拿着,去买几件新衣服,再买点营养品。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管家婆。
五百块,在1988年,是一笔巨款。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才四五十块。
我连忙推回去:我不能要。我有钱。
你有多少钱他挑了挑眉。
我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口袋里靠卖消息赚来的十几块钱。
他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把钱硬塞进我手里,不容我拒绝。夫妻之间,分什么你的我的。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拿着!
他的霸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
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下午,他骑着一辆军绿色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穿过了大半个城市。
我们最终停在了一个挂着军人服务社牌子的地方。
你在这等我。他让我等在门口,自己进去了。
过了大概半小时,他提着大包小包地出来,自行车后座上都堆满了。有麦乳精、大白兔奶糖、水果罐头,还有一套崭新的棉被和床单。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惊讶地问。
给咱妈带的。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咱妈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妈妈。
周启明的家,在离市区很远的一个小村子里。他骑着车,载着我,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村口。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北方村庄,土墙灰瓦。周启明的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
我们到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阿姨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们,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菊花般的笑容。
启明!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快步走过来,接过周启明手里的东西,嘴里埋怨着,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那笑容更深了。
这就是小岚吧哎哟,比照片上还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不知道,周启明那里,竟然有我的照片。
周妈妈,也就是我现在的婆婆,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停地夸奖: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快进屋,累了吧
周家的房子不大,就是三间土坯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院子里种着丝瓜和豆角,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这,就是我未来的家吗
晚上,周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炖了鸡,还炒了好几个素菜。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看你瘦的,一阵风都能刮跑了。
谢谢阿姨……哦不,谢谢妈。我有些别扭地改了口。
周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吃饭的时候,周启明宣布了我们结婚的消息。
周爸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地里干活,皮肤黝黑。他听完,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给周启明倒了一杯。
以后,好好对人家。他对周启明说。
爸,你放心。周启明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只有最朴实的接纳和嘱咐。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家庭的温暖了。
晚上,问题来了。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周爸爸周妈妈一间,周启明一间。我……我睡哪里
周妈妈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笑着说:启明的床大,你们俩挤一挤。新婚夫妻,哪有分房睡的道理。
我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周启明也有些不自然,他挠了挠头,妈,要不我睡地……
睡什么地铺!像什么样子!周妈妈瞪了他一眼,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了周启明的房间,还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灯,和我砰砰直跳的心。
06
房间不大,收拾得整整齐齐,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利落。一张单人床上,铺着崭新的红底牡丹花床单,是周妈妈下午刚换上去的,充满了喜庆的意味。
可这张床,现在却像一块烧红的铁板。
那个……你睡床吧,我打地铺。周启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旧被子,就要往地上铺。
不用,我叫住他,声音细若蚊蚋,床……挺大的。
我说完,脸已经烧得可以煎鸡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窗外周妈妈时不时巡逻的脚步声,给了我压力。
周启明铺被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我不敢直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又微妙的气氛。
最后,还是周启明先打破了沉默。他把地上的被子又放回了柜子,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盆,你……先洗漱吧,我去外面抽根烟。
说完,他就落荒而逃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原来,这个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军人,也有这么纯情的一面。
我洗漱完,躺在床的里侧,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门口。
过了很久,周启明才浑身带着一股凉气和淡淡的烟草味走进来。
他没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轻手轻脚地脱掉了外衣,然后,在床的另一侧,躺了下来。
床板,因为他的重量,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睡吧。他在黑暗中说,声音有些沙哑。
嗯。我应了一声,然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我以为我会彻夜难眠,可闻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这是我重生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是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的。
我睁开眼,周启明已经不在身边了,床的另一侧,甚至连一点余温都没有,好像他根本没睡过一样。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就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邻居。他们围着周妈妈,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
哎哟,周家嫂子,你家启明什么时候娶的媳妇啊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就是啊,这媳妇是哪里人啊长得可真俊!
周妈妈被围在中间,脸上挂着骄傲的笑容,一一回答着大家的问题,那样子,像是在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看到我出来,她立刻朝我招手:小岚,快来,见过各位叔叔婶婶。
我有些害羞,但还是乖巧地走过去,挨个叫人。
村民们都很淳朴热情,对着我问东问西,还不停地夸我。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突兀地停在了周家门口,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车门打开,王建国和周玉梅,从车上走了下来。
看到他们,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对不速之客身上。
周玉梅的脸色很难看,她看着我,眼神复杂。而王建国,则是一脸的志在必得。
陈岚,你真是好样的。一声不吭就跟野男人跑了,还敢偷偷领证结婚!你把我的脸,把你妈的脸,都丢尽了!王建国一开口,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就是为了让所有村民都听到。
果然,周围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周妈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把我护在身后,看着王建国:你是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她继父!王建国挺了挺肚子,我女儿不懂事,被这个当兵的给骗了。我们今天,是来带她回家的!
我没有家!我从周妈妈身后站出来,红着眼睛说,从你们把我卖给那个李老板的时候,我就没有家了!
你!王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周玉梅却突然哭了起来,她指着我,声泪俱下:小岚,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妈妈都是为你好啊!那个李老板,是王叔叔给你介绍的对象!家里条件那么好,你嫁过去就是享福!是这个当兵的,他嫉妒我们家小岚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才把你拐骗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她颠倒黑白,把自己和王建国,塑造成了为女儿着想的好父母,而把周启明,说成了一个拐骗少女的骗子。
村民们不明真相,听她这么一说,看我们的眼神,更加不对劲了。
就在这时,周启明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一个黑色的录音机。
他走到院子中间,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机里,立刻传出了王建国和李老板在饭店包厢里的对话,清晰无比。
老李,这个妞怎么样够水灵吧
不错不错,还是个学生,够嫩!王厂长,只要你让她今晚陪我,城南那块地,我保证帮你拿到手!
那就有劳李老板了,这丫头片子,就当是我送给您的开胃菜……
录音一放出来,王建国和周玉梅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07
录音机里污秽的对话,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农家小院里炸开。
村民们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愤怒的议论。
天哪!这是亲爹后妈能干出来的事
把女儿当货物一样交易,简直是畜生!
怪不得这姑娘要跑,换我我也跑!
王建国的脸,从煞白变成了酱紫色,他指着周启明,嘴唇哆嗦着:你……你阴我!
周启明关掉录音机,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我只是把真相,公之于众而已。
他怎么会有这个录音
我震惊地看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天在饭店,他出现得太巧了。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在跟踪我或者说,他早就预料到王建国会对我不利,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这个男人,心思缜密得可怕。
周玉梅彻底瘫软在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这一次,不知道是演戏,还是真的崩溃了。
你还有脸哭!周妈妈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周玉梅的鼻子骂,你也是个女人,也是当妈的!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男人,把你女儿往火坑里推!你的心是肉长的吗!
我……我没有办法啊……周玉梅哭着说,他打我,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听他的,他连我一起打死……
她掀开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触目惊心。
我看着那些伤,心里一颤。原来,她一直都在被家暴。
王建国一看事情败露,也彻底撕破了脸皮。他指着周玉梅骂道:贱人!老子打你是看得起你!现在还敢反过来咬我一口!
他又转向我,眼神恶毒:还有你这个小贱人!你以为嫁个当兵的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他在部队里待不下去!
你敢!周启明一步上前,挡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场。
你看我敢不敢!王建国破罐子破摔,一个大头兵而已,我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你扒了这身皮!
是吗
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军装,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的中年军官,在两个警卫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周启明立刻站直了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
王建国看到那个军官肩上的军衔,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上校!这可是他平时想见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上校没有理会周启明,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和蔼地问:你就是陈岚同志吧
我有些受宠若惊,点了点头。
我是周启明的直属领导,我姓张。张首长笑了笑,然后转向王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怒自威的严肃。
王建国同志,你刚才说,要让我的兵,扒了这身皮
王建国吓得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张……张首长,这是个误会……
误会张首长冷哼一声,我们刚刚接到举报,你涉嫌倒卖国家重要战略物资,并且存在严重的经济问题。现在,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吧。
两个警卫员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王建国。
王建国彻底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事情,怎么会突然暴露。
他被带走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喊冤。
而周玉梅,看着王建国被带走,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坐在地上。
张首长安慰了我几句,又拍了拍周启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照顾家属,部队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说完,他也带着人离开了。
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村民们看着我们的眼神,已经从同情,变成了敬畏。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周启明的安排。那段录音,那位及时出现的张首长,都不是巧合。他在用他的方式,为我扫平一切障碍。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谢谢你。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自然又宠溺。傻瓜,跟我还客气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呆坐着的周玉梅,突然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我走过来。
扑通一声,她跪在了我的面前。
小岚,妈错了……妈对不起你……她抱着我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08
周玉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一切。
原来,自从我爸去世后,王建国就一直骚扰她。为了保住工作,也为了给我一个所谓的完整的家,她才选择改嫁。
可她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王建国婚后,彻底暴露了本性。他酗酒、赌博,还对她非打即骂。他控制了家里所有的钱,周玉梅甚至连买菜的钱都要向他伸手要。
他……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周玉梅的声音颤抖着,他知道你爸是英雄,厂里有抚恤金,他就逼我把钱都交给他。我不给,他就打我,还威胁说……要对你不利。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一天一块钱的生活费……也是他逼我的。他说,要把你养成一个听话的狗,以后,好把你卖个好价钱……
我没办法啊,小岚,她死死地抓住我,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我只能用这种办法,逼你,逼你恨我,逼你离开那个家!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不想你被他毁了啊!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零零碎碎的钱,有毛票,有块票,皱皱巴巴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这是我……我偷偷攒下来的,本来想找机会偷偷塞给你……让你在外面……别饿着……
真相,竟然是这样。
那些我以为的冷漠和绝情,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沉重又卑微的母爱。
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扶起她,抱住了她。这个曾经让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此刻,却只让我感到心疼。她也是一个受害者。
妈……我哽咽着,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
周玉梅哭得更凶了。
那一天,我们母女俩,把积攒了两辈子的委屈和泪水,都流尽了。
王建国的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他倒卖钢材,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加上胁迫、家暴等罪名,数罪并罚,被判了无期徒刑。
那个李老板,也因为涉嫌行贿和作风问题,被撤职调查。
我们那个家,被查封了。周玉梅和王建国的婚姻,也自动解除了。
尘埃落定后,周玉梅无处可去。周启明和他的父母商量后,决定把她接到村里,暂时和我们一起住。
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周启明对她说。
周玉梅看着这个高大英武的女婿,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周启明的探亲假,很快就要结束了。他要归队了。
临走的前一晚,他把我叫到院子里。
夏夜的风,带着凉意。天上的星星,亮得惊人。
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照顾好妈。他嘱咐道。
嗯。我点点头。
钱不够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让战友给你捎回来。
嗯。
在学校别怕事,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他,你男人是解放军。
噗嗤。我被他逗笑了。
他看着我的笑脸,也跟着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把我颊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我的耳垂,我像触电一样,缩了一下。
他的动作也僵住了。
气氛,又变得微妙起来。
陈岚,他忽然靠近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等我下次回来,我们就……我们就办个酒席,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知道他说的办酒席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我们要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脸颊发烫。
他看我不说话,以为我不同意,眼神有些黯然。你要是不愿意……
我愿意。我打断了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我知道,他听见了。
因为,我看见他眼里的星星,比天上的,还要亮。
他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结实而温暖,充满了力量。我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我的心上。
等我回来。他在我耳边,郑重地许下承诺。
嗯,我等你。
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去村口送他。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姿挺拔如松。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踏上了离别的路。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都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09
周启明走后,生活恢复了平静,却又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回到了学校,继续我的学业。因为没有了后顾之忧,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同学们看我的眼神,也从过去的同情和鄙夷,变成了羡慕。她们都羡慕我有一个当兵的丈夫,一个英雄的丈夫。
每次放学,我都会骑着周启明留下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飞快地奔向那个在村子东头的家。
家里,总有周妈妈和周玉梅准备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
两个妈妈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变得越来越融洽。她们会一起下地,一起喂鸡,一起坐在院子里,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着家常。
周玉梅在经历了那场劫难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女人。她开始学习养殖技术,在周爸爸的帮助下,在后山承包了一小片地,养起了长毛兔。她变得坚强,独立,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每隔半个月,我都会收到周启明的信。
他的信,和他的人一样,简洁,有力。信里,他会告诉我部队里的训练情况,会问我学习累不累,钱够不够花,两个妈妈身体好不好。
信的结尾,总是一句:勿念,一切安好。等我回来。
我也会给他回信。在信里,我会告诉他,家里兔子又生了一窝,周妈妈的关节炎好多了,我的考试又拿了第一名。
那些写满思念的信件,成了连接我们之间最温暖的纽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1988年的冬天,特别冷。
一天晚上,我正在灯下复习功课,周玉梅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给我。
小岚,喝点暖暖身子。
谢谢妈。我接过碗,忽然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妈,你这手……
周玉梅下意识地缩回手,用袖子盖住。哦,没事,以前不小心弄的。
我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我抓住她的手,掀开她的袖子。那道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臂内侧,又长又深。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上辈子,我死后,听人议论,说周玉梅在王建国被抓后,没多久就自杀了。
难道……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颤抖,你是不是……
周玉梅的眼神躲闪着,最终,还是在我逼视下,流下了眼泪。
小岚,妈对不起你,妈是个罪人……要不是启明,我……我早就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原来,王建国被抓走的那天,她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害了女儿,人生再也没有了希望,就割腕自杀了。
是周启明,及时发现了她,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启明那孩子,他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我的血,染红了他一身军装……周玉梅泣不成声,他对我说,‘妈,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小岚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是周启明,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我抱着她,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重生,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现在我才知道,真正改变一切的,是周启明。是他,用他的善良和担当,治愈了我们母女俩满身的伤痕。
那一刻,我对他,除了爱,更多了深深的敬意。
年底,周启明没有回来。部队有紧急任务,所有人都取消了休假。
他寄回来一大笔钱,还有很多年货,信里充满了歉意。
我们虽然失落,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支持。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包了饺子,看着春晚,算是过了个团圆年。
我悄悄在心里许愿:希望我的爱人,平安。
开春后,我收到了省里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考上了。
拿着通知书,我第一时间,就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启明。
我给他拍了加急电报,只有短短几个字:我考上了,等你。
我以为,我会很快收到他的回信。
可是,我等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
我寄出去的信,都石沉大海。
我开始慌了。
我去镇上的邮局问,他们也查不到。我去县里武装部打听,他们只说,7315部队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归期不定,也无法联系。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我的心头。
10
开学季到了,我揣着那份录取通知书,却迟迟没有去报到。
周玉梅和周妈妈都劝我:小岚,你去上学吧,启明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让你去的。家里有我们呢。
我知道她们说得对,可我心里就是不踏实。我总觉得,周启明出事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打算先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张首长,却突然来了。
他还是穿着那身军装,只是脸色,异常凝重。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周启明所在的部队,在西南边境执行缉毒任务时,与一伙武装毒贩,发生了激烈的交火。
战斗很惨烈,张首长的声音很沉痛,我们牺牲了三名同志……还有五名同志,身负重伤。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那……周启明呢
张首长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启明他……为了掩护战友,引开了大部分火力,身中数枪,掉下了悬崖……我们,没有找到他。
没有找到。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世界在我眼前,变成了一片黑白。
周妈妈当场就晕了过去。周玉梅也哭得几乎昏厥。整个家,都被一片绝望的阴云笼罩。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没了。那个说好要回来娶我,要和我办酒席的男人,那个在我耳边许下等我回来承诺的男人,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我决定去找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地收好。我告诉自己,等我找到他,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踏上了去西南的火车。
我只知道他的部队代号,和一个大概的区域。我像一个无头的苍蝇,在那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一寸一寸地寻找。
我拿着他的照片,问过很多人。边民,军人,当地的向导……
他们都摇着头,劝我放弃。
可我没有。
白天,我翻山越岭,沿着他可能掉落的区域,一遍遍地寻找。晚上,我就睡在简陋的招待所里。钱花光了,我就去打零工。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我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我变得又黑又瘦,可我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执着。
因为我坚信,他还活着。
半年后,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从一个采药的老人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说,半年前,他曾在山谷的另一边,救过一个受了重伤的军人。那个军人,被一个路过的商队,带走了,据说是往更南边的方向去了。
这个消息,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根据老人提供的线索,一路向南。我穿越了丛林,趟过了河流,吃尽了苦头。
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我找到了那个商队。
商队的老板告诉我,他们的确救过一个军人。那个军人,伤得很重,失去了记忆,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他身上,唯一能证明身份的,就是这个。老板说着,递给我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我颤抖着手,打开。
里面,是我们的两本结婚证,和一个小小的,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护身符。
那是我在他临走前,去庙里为他求的。
我拿着结婚证,泪如雨下。
老板告诉我,那个军人,在一个月前,被一户没有子女的华侨夫妇收养,带去了国外。
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没有任何犹豫,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一张去往那个国家的机票。
当我按照地址,找到那栋房子时,我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在院子里,修剪着花草。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从眉骨一直延伸到脸颊,但这无损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几分沧桑。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带着迷茫。
他不记得我了。
我的心,很痛。但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我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周启明,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来……带你回家。
他看着我,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被血染红的护身符,递给他。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护身符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些破碎的,凌乱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入他的脑海。
那个在巷子里,倔强地看着他的女孩。
那个在饭店里,一杯杯灌着白酒的女孩。
那个在民政局门口,眼神恍惚的女孩。
还有那个在星空下,低着头,红着脸,轻声说我愿意的女孩……
陈……岚他试探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我的骨血里。
我回来了。他抱着我,在我耳边,用那熟悉又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地说着,我回来了。
一年后。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村庄。
周启明因为战功,被破格提拔。但因为身体原因,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役,转业到了地方。
我们用他的转业费和我的稿费(是的,我利用课余时间,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并且出版了),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把两个妈妈都接了过来。
我们还补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上,他穿着西装,我穿着婚纱。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说:陈岚,我的字典里,没有离婚,只有丧偶。这一辈子,你都别想离开我了。
我笑着,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