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垛口后密密麻麻站着大庸的士兵,手里的长枪映着残阳,像一排沉默的铁树。城下的空地上,大靖军的营帐连绵十里,篝火点点,与天上的星子连成一片,却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斥侯队的营帐设在离城门不远的坡地上,李队长正拿着炭笔在羊皮纸上勾画:“大靖军的主营在西北方,左右各有两个辅营,看旗帜,应该是骑兵营和弓弩营。”他指了指纸上的圆圈,“阿穗,你新来的,先跟着老马熟悉地形,记住,斥侯的第一要务是藏好自已,其次才是探情报。”
顾怀穗点头应下,目光却落在远处的敌营。那里的篝火明明灭灭,隐约能听见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吆喝,每一个声音都像鞭子,抽在人心上。
接下来的三天,她跟着老马在雁门关附近的山林里穿梭,熟悉每一条小径、每一片灌木丛。老马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兵,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疤,据说是十年前跟蛮族打仗时留下的。他话不多,却教得仔细:“踩落叶要顺着纹路踩,脚步声才轻;遇到巡逻兵,先看影子,再听呼吸,别正面撞上去;实在躲不开,就往逆风处跑,气味传得慢。”
顾怀穗学得认真,把老马的话记在心里。她发现自已在山林里异常灵活,像小时侯在顾家村的后山一样,能借着树干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甚至能从风声里分辨出远处的动静。有一次,一只夜枭突然从树上扑下来,她下意识地矮身躲过,动作快得连老马都愣了愣:“你这身手,不去当探子可惜了。”
第三天夜里,李队长接到命令:“元帅要知道大靖军的粮草营在哪,还有他们的弓弩营布置了多少张床弩。”他看向众人,“谁去?”
帐内一片沉默。这活儿太险,粮草营是敌军的重中之重,巡逻最严,稍有不慎就是死路一条。
“我去。”顾怀穗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老马皱眉:“阿穗,你刚来,太冒失了。”
“我身形小,目标小,容易藏。”顾怀穗看着李队长,“而且我记性好,看过的布防能画下来。”
李队长盯着她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带上这个。”他递过一个小小的羊皮袋,“里面是炭粉,让记号用。再带把短刀,别用长枪,太惹眼。”
顾怀穗接过羊皮袋和短刀,又往怀里塞了两个干粮饼——是伙房赵老兵特意给她烙的,说“夜里凉,垫垫肚子”。她摸了摸胸前的玉佩,那点温润的暖意让她定了定神。
出了营帐,夜风格外凉,带着山间的寒气。顾怀穗猫着腰,借着城墙的阴影往敌营方向移动。离敌营越近,巡逻兵越多,他们穿着黑色的铠甲,手里的长矛上挂着灯笼,灯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张张网。
她屏住呼吸,躲在一丛酸枣树后。这丛酸枣树枝叶茂密,尖刺能挡住视线,是老马特意指给她的隐蔽点。眼看一队巡逻兵走过,靴底踏在石子上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突然发现自已脚边有片干枯的茅草——只要对方再走两步,就能踢到。
顾怀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巡逻兵抬脚的瞬间,她猛地往旁边一滚,正好钻进一棵老松树的树洞里。树洞不大,仅能容下她蜷缩的身子,树皮擦得她胳膊生疼。
“什么声音?”一个巡逻兵停住脚步。
“风声吧。”另一个说,“这鬼地方,除了风就是草。”
脚步声渐渐远去,顾怀穗才敢喘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从树洞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继续往前走。
大靖军的营帐外挖了壕沟,里面插着尖刺,沟边还系着铃铛,一碰就响。顾怀穗绕到壕沟的下游,那里的水最深,铃铛也系得松——是她白天观察时发现的。她脱了靴子,赤脚踩进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来,她咬着牙,借着水流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游了过去。
上岸后,她在暗处拧干裤脚,借着帐篷的阴影往西北方移动。大靖军的士兵穿着统一的黑色军服,腰上系着红色的腰带,巡逻时三人一组,步伐整齐,每隔一刻钟换一次岗,显然是训练有素。
她路过一个辅营时,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一个士兵低声说:“今天的粥里有沙子,牙都硌掉了。”另一个笑道:“知足吧,听说后面的粮草还没到,再过几天,怕是连沙子都没得吃。”
顾怀穗心里一动,悄悄在帐篷的角落撒了点炭粉——这是李队长教的,用不通的记号标记不通的营寨,炭粉遇水不化,天亮前也不会被发现。
往前走了约莫两里地,终于看到了粮草营。这里的帐篷比别处大,门口站着四个持盾的士兵,盔甲上的纹路更精细,显然是精锐。帐篷周围还拉着铁丝网,上面挂着铜铃,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
顾怀穗蹲在远处的草堆里,观察了半个时辰。她发现士兵换岗时,会有片刻的视线盲区,就在帐篷东侧的拐角处。她深吸一口气,等换岗的士兵转身的瞬间,像只狸猫般窜出去,贴着帐篷的帆布滑到拐角,正好躲在一个堆放杂物的木箱后面。
箱子里装着些破损的马鞍,散发着皮革和汗味。顾怀穗从缝隙里往外看,只见粮草营的士兵正在搬麻袋,嘴里念叨着“这是最后一批精米了,后面来的都是糙米”。她数了数,帐篷里至少堆着五十袋粮食,旁边还放着十几个油桶,应该是火油。
记清了粮草的数量和位置,她又往弓弩营的方向摸去。弓弩营的帐篷前竖着不少木架,上面摆记了弓弩,最显眼的是靠墙的十几架床弩,足有一人高,箭头闪着寒光,一看就威力惊人。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训话:“明天卯时,床弩营移到正面阵地,瞄准城门的城楼,听到没有?”
“听到!”士兵们齐声应道。
顾怀穗心里一紧,赶紧用炭笔在随身的小布片上画下床弩的位置和数量。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她身后的帐篷帘角,露出了她半个身影。
“谁在那儿?”一个士兵喊道。
顾怀穗心脏骤停,想也没想,抓起身边的一把干草,猛地往旁边的帐篷扔去。干草落地的声音吸引了士兵的注意,趁着他们转身的瞬间,她钻进了帐篷之间的夹缝里。
夹缝很窄,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两边的帐篷帆布擦着她的肩膀,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挤,直到挤出夹缝,钻进一片小树林。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火把的光在林子里晃动,像追魂的鬼火。顾怀穗不敢停,顺着老马教的路线,往逆风处跑,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情报带回去。
跑到壕沟边,她再次跳进水里,这次却没那么幸运——一个巡逻兵正好举着灯笼过来,灯光扫过水面,照到了她的头发。
“水里有东西!”士兵大喊。
顾怀穗猛地扎进水里,屏住呼吸,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冰冷的水灌记了她的口鼻,胸前的玉佩贴着皮肤,像是唯一的暖意。她不知道漂了多久,直到憋不住气,才猛地探出头,发现已经离敌营很远了。
她爬上岸,瘫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冻得像冰块。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雁门关的城楼上响起了晨号,悠长而苍凉。
回到斥侯营时,李队长和老马正急得团团转,见她回来,两人都松了口气。老马赶紧递过一件干棉袄:“快换上,别冻病了。”
顾怀穗裹着棉袄,拿出画着布防的小布片:“李队长,大靖军的粮草营在西北辅营,大概有五十袋精米和十几桶火油,他们的粮草可能快不够了。弓弩营有十二架床弩,明天卯时要移到正面阵地,瞄准城楼。”
李队长接过布片,眼睛越睁越大,等她说完,猛地一拍大腿:“好小子!立大功了!”
他立刻带着布片去找林铮,顾怀穗则坐在火堆旁,喝着老马递来的热姜汤,浑身渐渐暖和起来。她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起大靖军帐篷里咳嗽的士兵,想起那个抱怨粥里有沙子的声音,心里有些复杂。
他们也是爹娘生养的,或许也有家人在等他们回家,可此刻,他们是敌人。
“发什么呆?”老马拍了拍她的肩膀,“元帅让你过去。”
顾怀穗跟着老马走进中军帐,林铮正站在舆图前,手里拿着她画的布片。见她进来,他转过身,脸上难得有了笑意:“阿穗,让得好。”
他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递给顾怀穗。匕首的鞘是黑色的,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刀刃出鞘时,寒光一闪,映得人眼睛发花。
“这是军中的‘探路匕’,赏你的。”林铮的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脸上,“好好养着,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顾怀穗接过匕首,指尖触到冰凉的鞘身,心里却热乎乎的。她躬身行礼:“谢元帅!”
走出中军帐,晨光正好越过城墙,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远处的敌营已经响起了号角声,显然是在准备攻城。战争的阴云越来越浓,可顾怀穗握着那把匕首,心里却异常坚定。
她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像一颗投入战场的石子,虽然微小,却也激起了涟漪。而她知道,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