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入秋开始下的,一下就没停过。
青石板铺就的村道早被泡得发软,一脚踩下去能陷半只鞋,混着烂泥的腥气往人鼻腔里钻。顾家村的屋顶大多是茅草糊的,雨势急了就顺着草缝往下漏,叮叮咚咚打在屋内的陶盆瓦罐上,倒像是谁在暗处敲着不成调的鼓。
村东头的老槐树底下,搭着间矮矮的土坯房。说是房,其实更像个棚子,四壁漏风,屋顶的茅草薄得能看见天上的灰云。此刻,一个穿着打记补丁的粗布小褂的女孩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枯枝,一下下划着门前的泥地。
她叫顾怀穗,这名字是她的母亲取得,可惜没有人知道,大家都以为是接生婆给取的。村里人都喊她“穗儿”,喊得久了,倒像是她天生就该叫这个名。
“穗儿,进来!”屋里传来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点喘。
顾怀穗应了声,把枯枝扔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泥,低着头钻进屋里。屋里比屋外亮不了多少,唯一的窗户糊着层旧纸,被雨水泡得半透,能看见外面雨丝斜斜的影子。墙角堆着几捆半干的柴,烟气顺着灶膛没关严的缝往外冒,呛得人眼睛发酸。
顾伯正坐在炕沿上,手里捏着块粗布,一下下擦着个巴掌大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雕着朵看不清模样的花,边角被磨得圆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只是此刻被烟火熏得发乌,顾伯擦得很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伯,还擦啊?”顾怀穗凑过去,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玉都被您擦了十年了,再擦也亮不了多少。”
顾伯抬头看她,浑浊的眼睛里浮出点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手掌很糙,带着常年握锄头磨出的厚茧,蹭得顾怀穗头皮发痒。“你这丫头,人不大,口气倒老气。”他把玉佩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压在贴身的布衫里,“这不是普通的玉,是你……是你那个过世的婆婆留的念想。”
顾怀穗点点头。她知道“婆婆”指的是谁——那个在她两岁时就没了的老婆婆。村里人说,婆婆是从南边来的,带着刚会爬的她,一瘸一拐进了顾家村。婆婆身子骨不好,总咳嗽,却把怀里的小包裹护得很紧,里面就裹着这个玉佩,还有几件打了蜡的小衣裳。
她在村里住了不到一年就没了。临终前拉着当时还是副村长的顾伯的手,哆哆嗦嗦从枕头底下摸出玉佩,说这孩子命苦,让他务必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说这玉佩能证明孩子的来历,将来若是有难处,或许能派上用场。只是没等说清这“来历”究竟是什么,人就咽了气。
顾伯没把她送出去。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外头的日子未必比村里好。他自已无儿无女,就把这女娃留在了身边,他想这个孩子叫“怀穗”,怀是念想,穗是粮食,他盼着这孩子能像田埂上的稻穗,不管风吹雨打,总能稳稳当当长起来。
村里人都心善。张婶家蒸了窝头,总会多捏一个送来;李叔去河里摸了鱼,哪怕只有巴掌大,也会分半条给她熬汤;就连最抠门的王二奶奶,冬天也会把自已孙辈穿小的棉袄改改,给她套上。顾怀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的小褂子上补着七八种颜色的布,每一块都带着不通的l温。
“伯,今天张婶又送了红薯来。”顾怀穗扒着灶台看了看,锅里温着块烤红薯,是中午张婶从自家灶膛里掏出来的,还带着焦皮,“我留了大半给您。”
顾伯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雨。雨势比早上更急了,远处的田埂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水。他眉头皱得很紧,像是有块石头压在心上。
顾怀穗知道他在愁什么。这雨下了快一个月了,地里的谷子刚灌浆就被泡了,眼看是要绝收。村里的粮缸早就见了底,家家户户都在勒紧裤腰带,连平日里最舍得给她塞吃的张婶,最近看她的眼神都带着点为难。
“伯,我不饿。”顾怀穗小声说,伸手去够灶台上的红薯,“我把这个给您热透了。”
“穗儿。”顾伯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过来。”
顾怀穗依言走到炕边,被顾伯拉着坐在他腿上。他的腿很硌人,骨头架子隔着薄薄的裤子顶得她生疼。顾伯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晒干的红薯干,硬得像石头。
“这是前两年晒的,藏在梁上的瓦罐里,没被潮气打湿。”顾伯拿起一块,塞到她手里,“你先垫垫。”
顾怀穗咬了一小口,红薯干又干又涩,刺得嗓子疼。她含在嘴里慢慢嚼着,看着顾伯脸上的皱纹,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知道,这大概是家里最后一点能吃的东西了。
“伯,我想出去找点吃的。”她咽下嘴里的碎渣,抬头看着顾伯,“我去后山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野栗子。”
顾伯摇了摇头:“后山早被翻遍了,再说这雨下的,山路滑得很,摔着了怎么办?”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说,“穗儿,你听伯说,这村子……怕是待不下去了。”
顾怀穗愣住了。她从小在顾家村长大,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熟悉——村西头的歪脖子树能荡秋千,村东头的小河夏天能摸虾,就连哪家的鸡窝什么时侯下蛋,她都一清二楚。这里是她的家,她没想过要离开。
“可……可是我们走了,去哪里啊?”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去镇上。”顾伯拍了拍她的背,“镇上有粮行,有铺子,总能找到口饭吃。你李叔前两天去镇上换粮,说那边的客栈在招杂役,管吃管住。”他看着顾怀穗的眼睛,认真地说,“穗儿,你得走。”
“那伯你呢?”顾怀穗抓住他的袖子,指甲都快嵌进布眼里,“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顾伯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无奈:“伯老了,走不动了。再说村里还有些老骨头,总不能都走了。”他指了指窗外,“你看这雨,再下下去,怕是要发水。你年轻,脚程快,去了镇上,找个活计,好好活着。”
“我不!”顾怀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顾伯的手背上,滚烫的,“我走了谁给您烧火?谁给您捶背?张婶说您这几天总咳嗽,夜里都睡不好……”
“傻丫头。”顾伯用袖口擦了擦她的脸,他的袖口比砂纸还糙,擦得她脸颊生疼,“村里的老姊妹会照看着我。你要是真惦记伯,就好好活着,等将来雨停了,地里长出粮食了,再回来看看伯。”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玉佩,塞进顾怀穗手里。玉佩被他揣得温热,贴着她的掌心,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把这个带上。”顾伯的声音沉了下来,“婆婆当年说这玉能证明你的来历,伯不懂这些。但你记住,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丢了它。也别跟人说这玉的来历,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顾怀穗攥紧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知道顾伯的脾气,决定的事就不会改。这几天夜里,她总听见顾伯在屋里叹气,有时还会对着婆婆的牌位说话,说什么“对不起你托付”“这孩子命苦”之类的话。原来他早就想好了要让她走。
“明天一早,让你李叔送你去镇上。”顾伯把最后一块红薯干塞进她兜里,“他去镇上换粮,正好顺道。你去了客栈,嘴巴甜一点,手脚勤快点,掌柜的会喜欢你的。”
顾怀穗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顾伯的怀里。他的怀里有股烟火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让人安心。可现在这味道里,却掺了点离别的涩。
那天晚上,雨还在下。顾怀穗躺在顾伯身边,听着他的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喘不上气。她悄悄摸出那块玉佩,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了看,玉佩上的花纹在暗处泛着淡淡的光,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这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离开顾家村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知道,顾伯是为了她好,村里的人都是为了她好。张婶今天送来红薯时,偷偷在她兜里塞了把炒豆子,还红着眼圈说“穗儿要好好的”;李叔下午来修屋顶,特意多捆了些茅草,说“路上冷,垫在包里暖和”。
这些好,她都记在心里。
天快亮的时侯,雨势终于小了些。顾伯早早起了床,在灶上煮了锅稀粥,里面掺了点仅剩的米糠,稠得能插住筷子。他把大半碗都推到顾怀穗面前,自已只喝了几口清汤。
“多吃点,路上有力气。”
顾怀穗端着碗,眼泪一滴滴掉进粥里,她赶紧用袖子擦掉,怕顾伯看见。
李叔来得很早,推着辆独轮车,上面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是村里各家凑的衣物和干粮。他看见顾怀穗,挠了挠头,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走吧,趁雨小。”
顾伯把顾怀穗拉到身边,最后叮嘱了一遍:“到了镇上,好好干活,别惹事。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伯还在。”
顾怀穗点点头,想说“伯你要保重”,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她对着顾伯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闻声出来送她的张婶、王二奶奶们鞠了一躬,然后咬着牙,转身爬上了李叔的独轮车。
独轮车吱呀作响地碾过泥泞的村道,顾怀穗坐在车斗里,回头望了一眼。顾伯站在土坯房门口,背驼得像座桥,手里拄着根拐杖,一直望着她的方向。张婶和几个婶子站在老槐树下,有人用袖子抹着脸。
雨又开始下了,细蒙蒙的,像一层纱,把顾家村罩在里面。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那棵歪脖子树,那条被踩烂的村道,还有那些熟悉的身影,都慢慢模糊在雨雾里。
顾怀穗把脸埋进膝盖,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粗布裤子。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玉佩,那点温热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她不知道,这一去,再见顾家村,已是十年后。更不知道,那块被她紧紧攥着的玉佩,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把她卷入一场血雨腥风,让她不得不拿起长枪,对着那些曾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此刻的她,只是个被雨水打湿了衣角的十岁女孩,心里装着的,只有对顾家村的不舍,和对前路的茫然。独轮车碾过一个水洼,溅起的泥水打在她的裤腿上,冰凉刺骨。
路还很长,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