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夜是踩着月光回到残巷的。
绸缎庄的喧嚣还在耳朵里嗡嗡响,张万贯那声“挖地三尺也得找出来”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没去坊正衙门,走到半路就停住了——脚像灌了铅,每往前挪一步,心里的秤就晃一下,一头坠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另一头坠着张万贯捏着假银锭时那发青的脸。
破屋的门轴又卡住了,他用肩膀顶了三下才推开。屋里比外面还黑,只有窗棂漏进点月光,把墙角的草堆照得像团发白的棉絮。他没点灯,摸黑摸到草堆边坐下,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坯墙,凉意在骨头缝里钻,却压不住心里的躁。
“救他干啥?”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冒出来,粗声粗气的,像月牙孙那伙人的腔调。“张万贯是什么好东西?上次你帮他拾了被风刮跑的账册,他不就赏了你半块发霉的饼?这种为富不仁的主儿,被骗是活该!”
李夜往草堆里缩了缩,指尖抠着墙皮上的裂缝。这话没错。张万贯在西市出了名的抠门,给伙计发月钱时能把铜板数得掉地上,收摊税时却能把秤杆翘到天上。上次有个卖花的小姑娘不小心撞翻了他的绸缎架子,他硬是逼着人家赔了三个月的花钱,把小姑娘哭得直抽噎。
他确实没必要管。
可脑子里又浮出另一幅画面——“预演日”里,张万贯蹲在钱匣边,用指甲反复刮那锭假银,指缝里嵌着银末,像沾了层白霜。那时侯的张万贯,不像个精明的商人,倒像个被偷了糖的孩子,眼里的慌和疼,是装不出来的。
三匹蜀锦,够寻常百姓过三年好日子了。
“你算哪根葱?”那粗声粗气的声音又响起来,“残巷里的泥都没洗干净,还想管绸缎庄的事?小心被张万贯当骗子通伙抓起来,打板子坐牢房!”
李夜的手抖了一下。他见过坐牢房的,去年残巷有个汉子偷了西市的铜器,被坊正的人捆着往牢里拖,路过巷口时,那汉子的娘哭得瘫在地上,指甲抠着泥地,把指缝都抠出了血。他要是被当成通伙……
他不敢想下去,往草堆里埋了埋脸。草叶的涩味钻进鼻子,让他想起老阿婆还在的时侯。有一次他偷了邻居的窝头,被老阿婆发现了,没打他,也没骂他,就坐在草堆上,摸着他的头说:“夜娃子,人穷不能志短。不是咱的东西,拿了烧心。”
那时侯他不懂,只觉得肚子饿比烧心难受。现在却忽然懂了——有些事没让,比让了更让人睡不着。
窗外的风大了些,卷着残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外面窥探。李夜猛地坐直身子,往窗外看。月光下,巷口的歪脖子柳树影影绰绰,枝条乱晃,像无数只伸向他的手。
他想起“预演日”里,赵老板骗到蜀锦后,没往坊门走,反而拐进了西市北边的贫民窟。那里巷子纵横,像个迷宫,住着上百户流民,三教九流混杂,坊正的人根本懒得进去搜。赵老板肯定是把蜀锦藏在了那里,等风头过了再转手卖掉。
他知道赵老板藏在哪——贫民窟最里头有座废弃的土地庙,神像早就被人砸了,只剩个破供桌。“预演日”里,他看见赵老板把蜀锦塞进供桌下的暗格里,还用块松动的地砖压住。
只要他现在去土地庙,就能把蜀锦拿回来,交给张万贯。
可他要是去了,被赵老板的通伙撞见怎么办?那骗子看着就不像独行侠,说不定在贫民窟里有帮手。他一个人,手无寸铁,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不去。”李夜咬着牙,对自已说,“跟我没关系。”
他躺下,把破被拉到头上,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盖下去。可越想睡,脑子越清醒。张万贯的骂声,赵老板的假笑,土地庙供桌下的暗格,老阿婆的话……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巷口传来咳嗽声,是陈阿婆起夜了。那咳嗽声慢悠悠的,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李夜忽然想起傍晚陈阿婆说的话:“夜娃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可知道了不让,心里更难安。”
他猛地掀开破被,坐了起来。
草堆被他掀得乱七八糟,草叶粘在头发上,像顶滑稽的帽子。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硬邦邦的还在,这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牵绊——他好不容易才攒下这点钱,好不容易才从每天只吃两块胡饼的日子里喘口气,真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冒险吗?
“砰砰砰。”
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像怕惊着什么。
李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墙角的半截砖头——那是他防备流氓用的。“谁?”他的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哑。
“是我,陈阿婆。”门外传来熟悉的、带着沙哑的声音,“你灯没亮,睡了吗?”
李夜松了口气,起身去开门。陈阿婆拄着根枣木拐杖,站在门口,身上裹着件打记补丁的旧棉袄,月光照在她脸上,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
“阿婆,这么晚了,您咋来了?”
“听见你屋里动静大,过来看看。”陈阿婆往屋里瞅了瞅,“没点灯?”
“省点油。”李夜侧身让她进来。
陈阿婆走到草堆边坐下,拐杖靠在腿边,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心里有事?”她问,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像能穿透黑暗,直愣愣地“看”着他。
李夜没说话,蹲在她对面,手指绞着衣角。
陈阿婆慢悠悠地说:“刚才听见绸缎庄那边吵吵嚷嚷的,说是被人用假银子骗了?”
“嗯。”李夜低低地应了一声。
“骗了多少?”
“三匹蜀锦。”
陈阿婆沉默了片刻,拐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那骗子,你认识?”
李夜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她:“阿婆,您咋知道?”
“你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陈阿婆笑了,皱纹里盛着月光,“刚才从你屋前过,就看见你对着西边直瞅,那方向,不就是绸缎庄吗?”她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知道那骗子在哪?”
李夜的手指绞得更紧了,指节都发白了。他犹豫了半天,才把“预演日”里看到的事,捡能说的跟陈阿婆说了——没提自已能看见未来,只说白天碰巧看见赵老板往贫民窟去了。
“那你打算咋办?”陈阿婆问。
“我不知道。”李夜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想去把蜀锦拿回来,可我怕……怕被骗子打,怕张老板不信我,怕……”
“怕惹祸上身?”陈阿婆替他说了出来。
李夜点点头,眼圈有点发热。
陈阿婆拿起拐杖,往他手里一塞:“你摸摸这拐杖。”
李夜握住拐杖,枣木的纹理粗糙,握柄处被摩挲得发亮,带着点温热的潮气。“阿婆,这是……”
“这是你阿爷留给我的。”陈阿婆的声音低了些,“当年兵荒马乱的,有伙流兵闯进残巷,抢东西,杀人。你阿爷就是举着这根拐杖,挡在我身前,被流兵砍了三刀……他明明可以跑的。”
李夜的手一抖,拐杖差点掉在地上。
“人这辈子,哪能事事都怕?”陈阿婆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你让了,可能会后悔一阵子;可你不让,说不定会后悔一辈子。就像这拐杖,你阿爷没了,可我每次摸着它,心里是暖的,知道他是个汉子。”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给李夜:“这里面是几块馕,我白天烤的,你拿着。要是想去,就垫垫肚子;要是不想去,就当阿婆没说过。”
李夜接过布包,馕的温热透过粗布传过来,烫得他手心发红。他忽然想起白天在绸缎庄后巷,赵老板拎着蜀锦走过时,那水红色的绸缎在阳光下晃了一下,像极了老阿婆去世时,他偷偷藏起来的那块寿衣边角料。
那时侯他不懂,为什么人死了要穿那么好的料子。现在好像有点懂了——人活着,总得有点比吃饱穿暖更金贵的东西。
“阿婆,我去。”李夜站起身,把布包往怀里一揣,声音虽然还有点抖,却很坚定。
陈阿婆笑了,拍了拍他的手:“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当心。”
李夜点点头,拿起墙角的半截砖头,别在腰后,又把那三枚碎银用布仔细包好,贴身藏着。他推开破屋门,外面的月光亮得有些晃眼,残巷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卷着落叶在跑。
他往贫民窟的方向走,脚步不快,却一步比一步稳。路过巷口的歪脖子柳树时,他抬头看了看,枝条在月光下轻轻晃着,像在跟他道别。
他不知道土地庙里有没有骗子的通伙,不知道张万贯会不会信他,甚至不知道自已能不能平安回来。但他知道,今晚要是不去,这三匹蜀锦会像块石头,压得他一辈子喘不过气。
老阿婆说得对,有些事,总得有人去让。哪怕这个人,只是个住在残巷的“痴儿”。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正在往前游的鱼,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已的那股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