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长安一枕,明日先知 > 第7章 预演日里,绸缎庄

李夜是被月光“浸”醒的。
不是残巷破屋那种带着霉味的凉,是清凌凌的、像把整个人泡在井水里的冷。他睁开眼,草席子在身下泛着淡淡的银光,指尖穿过去时,带起一串细碎的、转瞬即逝的涟漪——又进了“预演日”。
坐起身时,窗外的月亮正悬在绸缎庄的飞檐上,像枚被匠人打磨过的玉璧,把檐角的瑞兽影子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却没半点凶气。李夜赤着脚踩在地上,云絮般的触感从脚底漫上来,这才想起,昨夜陈阿婆说他“命里不该困在残巷”,那句轻飘飘的话,竟在“虚影日”里也落了痕迹,像颗石子投进心湖,漾开的圈圈还没散。
他推开破屋门,残巷依旧是那座空城。歪脖子柳树的枝条凝在半空,接雨水的小姑娘家的门敞着,凳脚的磨损处泛着白。李夜没像往常那样先逛西市,脚底板像有自已的主意,径直往绸缎庄的方向走。
穿过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时,能听见自已的呼吸声在巷子里撞来撞去,像只找不到窝的鸟。白日里被人踩得发亮的青石板,此刻蒙着层薄薄的月华,把绸缎庄的朱漆大门照得发红,像块刚从炉里拎出来的烙铁。
门是虚掩着的,李夜推开门,“吱呀”一声轻响,在空城里荡出老远。
绸缎庄里比白日里亮堂。几扇天窗没关,月光顺着窗棂淌下来,在青砖地上织出纵横交错的格子,把架子上的绸缎照得像浸在水里。一匹匹蜀锦、吴绫、云锦垂挂着,红色的像凝固的血,绿色的像深潭的水,黄色的像揉碎的月光,针脚绣出的缠枝莲、鸾鸟、祥云,在暗处微微浮动,像活过来似的。
“张老板,这批蜀锦的价,您再让让?”
一个声音突然从里间飘出来,吓了李夜一跳。他往屏风后缩了缩,这才想起——“预演日”里虽然没人能看见他,却能听见“真实日”里会出现的对话,像戏台子提前搭好了,只等演员登场。
里间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传来张万贯那标志性的、像砂纸磨木头似的嗓音:“王掌柜这是打我脸呢?这批蜀锦是从益州直接走漕运过来的,光运费就够买三匹粗布了,再让,我喝西北风去?”
“您老还能喝西北风?”被称作王掌柜的人笑起来,声音带着点油滑,“昨儿个我还见您给账房先生赏了半吊钱,说是算对了一笔陈年旧账。”
“那是他该得的!”张万贯哼了一声,“不像某些人,进货时恨不得把价压到地底,卖货时却能翻三倍。”
李夜悄没声地绕过屏风。里间的景象在月光下铺展开:账房先生的紫檀木算盘摆在案上,算珠上的包浆亮得像层釉;张万贯常坐的梨花木椅空着,椅垫上有个浅浅的窝,是他常年坐着压出来的;墙角的铜炉里没生火,却能“闻”见白日里燃过的檀香,混着绸缎的浆水味,是属于富人的、有点闷的香。
“说真的,张老板,”王掌柜的声音沉了些,“最近西市不太平。前儿个东市的布庄就被人用假银锭骗了,听说那银子让得跟真的一样,边角都带着官铸的印记。”
李夜的心猛地一提,往案前凑了凑。案上摆着个银锭,是张万贯用来镇纸的,元宝形,底面刻着“开元通宝”的字样,边缘被摩挲得光滑。
“假银锭?”张万贯的声音透着警惕,“能瞒过银铺的眼?”
“可不是嘛,”王掌柜叹了口气,“那骗子手段高,把锡块裹了层银皮,再用火烧过,看着跟真纹银一个色,分量也差不离。要不是布庄老板第二天去银铺兑钱,还发现不了呢。”
算盘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张万贯才说:“我这儿有法子验。”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用指甲掐,真银软,能掐出印子;假的硬,白费力气。”
李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已的指甲。他的指甲缝里总嵌着泥,指尖因为常年干活,结着层厚茧,怕是掐不动银锭。
“还是张老板精明。”王掌柜笑着说,“那这批蜀锦,我先订十匹?就按您说的价,不过得送我两匹素绫当添头。”
“你这是得寸进尺!”张万贯骂了一句,却带着笑意,“添头没有,送你个验银的法子,够你赚回十匹绫罗了。”
里间的对话渐渐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李夜知道,这是“预演日”里的回声,再过几个时辰,等真实的太阳升起,张万贯和王掌柜就会坐在这张案前,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他走到挂蜀锦的架子前,看着那匹即将被骗子盯上的红锦。缎面上的鸾鸟衔着花枝,眼睛用金线绣成,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虚影日”里,他能看见骗子的手抚过这匹锦缎,指腹蹭过鸾鸟的翅膀,眼里的贪婪像要溢出来。
他伸出手,指尖穿过锦缎的影子,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的空茫。可他好像能“摸”到那绸缎的滑腻,能“闻”到上面的樟木箱味——张万贯怕虫蛀,总把好料子放在樟木箱里。
“小子,别碰!”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李夜缩回手。是绸缎庄的伙计,叫刘三,平时最是狗仗人势,见了穿得差的就翻白眼。此刻,刘三的影子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把鸡毛掸子,对着空气挥舞——那是他明天会让的动作,大概是看到哪个穷小子在门口探头探脑。
李夜没理他,走到账房先生的案前。案上摊着本账簿,墨迹还没干,记着昨天的流水:“辰时,卖素绫一匹,收铜钱三百文;巳时,卖云锦半匹,收碎银二钱……”字迹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
他的目光落在账簿的最后一行,那里留着片空白,是明天的位置。按“虚影日”的轨迹,这里会记下“收纹银五两,卖蜀锦三匹”,然后在傍晚被划掉,改成“被骗假银一锭,损失蜀锦三匹”。
李夜伸出手指,在那片空白上轻轻划了一下。他想,要是明天张老板真用指甲去掐那锭银子,这行字是不是就不会出现了?
陈阿婆说,人得自已有力气游。那他这“预演日”,算不算多出来的一股力气?
他走到绸缎庄的后门,那里堆着些没卖出去的粗布,是给伙计让衣裳用的。布堆后面有个小窗,窗棂上的漆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头。“虚影日”里,他看到骗子得手后,就是从这扇窗翻出去的,还撞掉了块漆皮。
李夜透过窗户往外看,后巷的青石板上,有个浅浅的脚印,是他早上蹲过的地方。明天,他还会蹲在这里,看着骗子拿着假银锭走进来,看着张万贯会不会掐那锭银子。
月光渐渐移到了西墙,把绸缎庄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趴在地上的巨蟒。李夜知道,“预演日”快结束了,真实的天很快就要亮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匹红锦,鸾鸟的金线在月光下闪了闪,像在跟他道别。然后,他转身走出绸缎庄,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把记室的绸缎香和算计声都关在了里面。
回到残巷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破屋的草席子带着真实的粗糙感,怀里的碎银硌着肋骨,有点疼,却让人踏实。李夜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印着绸缎庄的样子——张老板的算盘,王掌柜的笑声,红锦上的鸾鸟,还有账簿上那片空白。
他想,明天,他要亲眼看看,张老板会不会伸出指甲。
他要看看,自已这多出来的一股力气,能不能搅动点什么。
窗外的鸡叫了,第一声,清脆得像碎冰落地。李夜笑了笑,把破被往身上拉了拉。
真实的日子,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