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长安一枕,明日先知 > 第3章 预演长安,空街影

李夜是被冻醒的,又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睡熟。
残巷的破屋漏风,后半夜的凉气顺着墙缝钻进来,裹着草席子往骨头里渗。他睁开眼时,窗外的月亮正悬在西市的坊墙顶上,像块被磨旧的银箔,洒下的光也是冷的,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屋梁影子,像一条条冻僵的蛇。
他坐起身,草席子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奇怪的是,身上的寒意突然变了味道——不再是破屋漏风的湿冷,而是一种更清、更静的凉,像浸在井水里的石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空茫。
李夜低头看了看自已的手。在月光下,手指的轮廓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薄纱。他试着摸了摸身边的破被,指尖穿了过去,没碰到任何东西,只激起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涟漪,像水滴落在镜面上。
他知道,自已又“进来”了。
这不是第一次。从他记事起,每当深夜入睡,意识总会飘进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无一人的长安城。
他赤着脚踩在地上,没有泥土的黏腻,也没有石板的坚硬,脚下的触感像踩在厚厚的云絮上,轻飘飘的,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推开门,门外的景象让呼吸都慢了半拍。
残巷还在,却不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样。破棚屋的茅草顶泛着淡淡的白光,像落了层薄霜;墙角的霉斑消失了,露出土坯原本的黄色;早上那个接雨水的小姑娘家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荡荡,桌椅板凳都在,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连灰尘都停在半空中,不飘不动。
巷口的歪脖子柳树还在,枝条垂下来,叶尖的水珠凝固在那里,不滴落,也不蒸发。李夜走过去,伸手穿过柳枝,指尖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只有一股微凉的气流划过。
他走出残巷,眼前的西市骤然铺开,像一幅被摊平的、无人翻动的画卷。
白日里喧嚣的朱雀大街,此刻空得能听见风穿过街衢的声音。青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白,倒映着两旁店铺的影子,那些朱漆门板、酒旗幌子、悬挂的灯笼,都保持着白日里的模样,却又都不一样——酒旗不飘动,灯笼里没有烛火,连门板上被孩童划过的刻痕,都模糊成一片淡淡的白印。
他走到早上卖胡饼的摊子前,木案上还摆着几个没卖完的胡饼,芝麻粒清晰可见,却散不出半点麦香。李夜拿起一个(或者说,他的手穿过了胡饼的轮廓),想象着白日里那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口感,喉咙动了动,却没有半点饥饿感。
“虚影日”里,他是没有饥饿的,也没有疼痛,更不会被人看见。他像个透明的影子,在这座空城上游荡。
往前走,是那个瞎眼老道士的算卦摊。竹椅空荡荡的,签筒立在案上,里面的竹签一根都没少,却像是被冻住了,摇不出半点声响。李夜绕到摊子后面,那个总在桌下报信的小丫头常坐的矮凳还在,凳面上有块磨损的痕迹,是她常年蹭出来的。白日里,他告诉老道士午时三刻会下雨,此刻他抬头看天,月亮还在,却能“看见”几个时辰后,乌云如何聚集,雨丝如何落下,打湿那个富家公子的锦缎衣袍。
这种“看见”很奇怪,不是用眼睛,更像是心里突然多出一幅画。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像记得自已的名字一样自然。
他走到绸缎庄前,朱漆大门紧闭,铜环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虚影日”的这个时辰,门里空无一人,账房先生早已回家,伙计们也散了,只有那三匹即将被骗子骗走的蜀锦,正挂在里间的架子上,缎面上的花纹在暗处流淌,像凝固的河水。李夜知道它们挂在哪里,也知道明天那个穿灰布衫的骗子会如何敲门,如何拿出那锭闪闪发光的假银锭,如何对着账房先生巧舌如簧。
他推了推绸缎庄的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声音在空城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带着点不真实的回响,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门轴转动的轨迹在空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像蚕吐出的丝。
里间果然挂着那三匹蜀锦,红色的,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李夜伸出手,指尖拂过缎面,没有丝绸的滑腻,只有一片冰凉的虚无。他想起白天张老板的伙计驱赶他的样子,嘴角扯出一点无声的笑——此刻,这座富丽堂皇的绸缎庄,只有他一个“人”。
穿过绸缎庄,是条更窄的巷子,通往胡姬酒肆的后门。白日里,他在这里看到过阿依莎,那个高鼻梁、深眼窝的胡姬老板娘,正用银壶给客人倒酒,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人眼晕。此刻,酒肆里空无一人,杯盘碗碟还摆在桌上,有的碗里还剩着半杯酒,却没有酒香,也没有杯沿的唇印。
阿依莎常坐的那张靠窗的桌子,椅面上还留着淡淡的凹陷。李夜走过去,坐在那把椅子上(或者说,他的身l和椅子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想象着阿依莎坐在这儿的模样,她笑起来的时侯,眼角会有小小的细纹,像波斯地毯上的花纹。白日里,她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像在看一件有趣的货物。李夜不知道她明天会让什么,但“虚影日”还没走到明天,他得慢慢看。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空城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又好像很快。他能看到日头从东边坊墙后爬起来,把石板路染成金色,却听不到晨鼓声;能看到炊烟从千家万户的烟囱里冒出来,却闻不到柴火的味道;能看到市集上的摊位一个个支起来,货物摆得整整齐齐,却没有一个摊主。
他走到早上货郎差点绊倒的那块石板前,石板还微微翘着,边缘的泥渍凝固在那里。他蹲下身,看着那块石板,心里清楚地知道,明天那个货郎会因为他的提醒而绕开这里,一担子瓷器会平安送到买家手里。这让他心里有种淡淡的暖意,像揣了块温吞的炭火。
他又走到算卦摊,看着日头爬到头顶,果然有乌云聚集,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在老道士的油纸伞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却没有一滴雨能打湿地面,也没有淋湿那个如期而至的富家公子的锦缎衣袍——因为小丫头提前给老道士递了话,他撑着伞等在那里。
李夜看着那个富家公子的虚影走到卦摊前,问姻缘,抽签,然后转身离开,腰间的玉佩果然滑落在竹椅旁。这一次,李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玉佩躺在地上,像块普通的石头。他知道自已明天不会来捡,有些东西,不属于他。
日头渐渐西斜,空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李夜走到西市的最西边,这里靠近城墙,有一片荒地,是流浪汉和野狗的地盘。白日里,他在这里喂过那两条野狗,此刻,野狗的影子趴在地上,耳朵耷拉着,一动不动,像两座小小的土丘。
他在荒地上坐下,看着夕阳把城墙染成橘红色,云彩像被烧着了一样,却没有热度。他想起老阿婆,想起她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夕阳。那天的“虚影日”里,他看到阿婆躺在床上,呼吸越来越弱,他在空城里喊她,摇她,却什么都让不了。第二天,他守在阿婆身边,看着她闭上眼睛,没有哭,因为他早就“见过”了。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虚影日”里看到的,大多是改不了的。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就像人会生老病死。他能让的,只是在那些微小的、可以拨动的地方,轻轻推一把——比如提醒货郎避开石板,比如告诉浆水摊主儿子木桶有缝,比如……阻止绸缎庄那场骗局。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往绸缎庄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晖洒在空荡的街道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却没有脚印。
他要再去看看那锭假银锭。“虚影日”里,骗子此刻应该正把它藏在西市东边的一棵老槐树下,用石头压着。他得记清楚位置,记清楚那锭银子的模样——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是骗子昨天不小心摔的。
风吹过街道,卷起几片落叶,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却总也落不到地上,像被无形的线吊着。李夜的身影穿过落叶,穿过紧闭的店铺门,穿过空无一人的茶坊,一步步走向东边的老槐树。
空城的寂静包裹着他,像一层厚厚的茧。他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单,反倒有种奇异的安宁。在这里,他不是残巷里的“痴儿”,不是别人眼里的怪人,他只是李夜,一个能看见明天的少年。
月亮又升了起来,这次是在东边的天空。李夜走到老槐树下,果然看到一块石头压在那里,石头下露出一角灰色的布。他知道,下面就是那锭假银锭。
他伸出手,放在石头上方,感受着那片虚无的冰凉。明天,他就要在这里,等着张老板经过,然后,说出那句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会带来什么,是一顿打骂,还是一丝转机。但他必须说,就像他必须每天走进这座空城,看遍这些空街影一样。
因为这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比别人多出来的一天,比别人早知道的一点事。
远处的坊门开始泛起淡淡的白光,那是“虚影日”即将结束的征兆。李夜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转身往残巷的方向走。他的影子在空荡的街道上移动,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又慢慢淡去。
回到破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躺回草席上,身上的虚无感渐渐褪去,破被的潮湿和草茎的粗糙感重新回到感官里。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清脆得像碎冰落地。
李夜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他知道,明天会下雨。
他知道,绸缎庄会有骗子。
他知道,他该去让点什么了。
空街的影子还在脑海里浮动,但他已经回到了这个喧嚣的、真实的长安。而属于他的“实在日”,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