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正午。
饮虹桥畔,靠近秦淮河有一座茶楼。
黄子澄坐在大堂,悠然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太子北巡去了,他没有跟随。
东宫伴读是他的兼职,本职是翰林院编修。
茶博士送来了一壶茶。
黄子澄打开了壶盖,不由地微微皱眉,是冲泡的散茶。
在大堂只能选这个。
想喝黄金粉的汤茶需要去雅间,有专人伺候。
黄子澄摇摇头,喝散茶的越来越多,真是世风日下!
自己倒了一杯,端了起来。
茶很烫,他嗅着茶香,看着不远处的饮虹桥。
想起了上次陪太子在这里看了一回精湛的手术,那个年轻的兽医给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太子出巡的第二天,他将太子的谕令送去了太仆寺,同时附上了许克生写的医案。
他昨天获知,太子的谕令给了太仆寺,就一层一层压下去了。
寺卿给了少卿,
少卿给了寺丞,
寺丞找来一群专治牛病的兽医博士,
兽医博士之间互相推诿,他们看出来了,开刀的手术风险太大,病牛的死亡率太高,没人敢接。
最后竟然丢给了一个姓卫的医官,太仆寺最普通的一个兽医。
黄子澄有些生气。
这些混蛋!
怎么敢如此敷衍太子的谕令?
该死啊!
你们现在怕治疗的死亡率高,你们就不怕太子回来治你们的罪吗?
黄子澄担心太子的谕令被执行的走样了,尤其怕他们胡乱应付了事。
那样他就没法给太子交代了。
他决定来看一看,卫医官是何许人也。
如果卫医官不行,那就迫使太仆寺换人。
~
外面走来一个穿着长衫的矮胖中年人,衣服皱巴巴的,好像很久没有洗了,
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
黝黑的脸上,唯有一双大眼睛十分清亮。
他看了一眼茶馆的招牌,在门口躲躲脚,在石板上蹭掉鞋子上一些污秽,理理衣服,方才进了茶馆。
茶博士急忙上前阻拦,还没到近前,一股牛粪味已经扑面而来。
茶博士的脸都绿了,
“这位客官,已经客满了,您看……”
来人看着空了大半的座位,不由地笑了,
“黄编修让咱来的。”
黄子澄已经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很多兽医都是如此,
“卫医官?这里。”
茶博士有些尴尬,只好侧身让路。
卫医官上前给黄子澄施礼,
“小人太仆寺兽医卫士方拜见编修。”
黄子澄指着一旁的椅子,
“坐吧。”
“哎!”卫医官小心地坐了下来,局促的手脚无处安放。
不用茶博士驱赶,他自己都感觉和这里格格不入。
~
黄子澄似乎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异味,给他斟了一杯茶,
“请用茶!”
卫医官急忙起身道谢。
折腾了几个来回,两人终于可以安心喝茶了。
黄子澄悠然地喝着茶,
卫医官不明所以,小心地捧着小巧的茶杯,也跟着喝茶。
几杯茶过后,黄子澄放下了茶杯,卫医官急忙也跟着放下。
“听说,太子的谕令是你在执行?”
“是小人。这是小人的荣幸。牛马市的病牛多,小人就来了这里。”
“执行的怎么样?”
“小人已经治了两头牛。”
“效果如何?”
“呃,都死了。”
“……”黄子澄窒住了。
竟然连死了两头牛!
他和太子都知道,开刀的死亡率高,但是没想到是两连败。
“是小人无能。”
“呃,这些牛得的本是绝症,你不要过于自责。”黄子澄安慰道。
~
沉默了片刻,黄子澄又问道:
“卫医官,你觉得那份医案怎么样?”
提到医案,卫医官眼中有了光,
“编修,那份医案太好了!太多内容小人从未见过。”
“小人十二岁学医,自以为读遍了医书,看了医案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了。”
“别说开刀去病灶,就连最后的缝合都那么多说法。”
“小人从中获益匪浅!”
“这份医案必将是兽医学中的一份经典。”
“……”
卫医官滔滔不绝,神采飞扬,甚至带着狂热,对医案的崇拜和佩服溢于言表。
黄子澄心里有底了,
太仆寺歪打正着,找对人了!
卫医官这样的医痴是最合适的人选!
做事能力、才华很重要,但是全身心地投入更重要。
黄子澄微微颔首,
“那你继续。每一头牛都写下详细的治疗过程,按照给你的医案去写。”
“十头牛之后,立刻带着这些文案来找我。”
“小人遵命!”卫医官领了命令退下了。
黄子澄又喝了几杯茶,眼看暮色西沉,才拿出宝钞结了账,脚步轻松地走了。
无论结果如何,都给太子一个可靠的交代了。
算算日子,那个爱钱的许克生已经报过名了吧?
此子不凡!
再过两年就要同殿为臣了。
~
上元县衙。
夕阳的余辉照进了公房。
杜县令按照方主事的意思办了,但是一天都在患得患失,心里烦躁不安。
公堂内外渐渐安静下来,公差都下值了。
杜县令也起身去了后院。
后院传来了驴叫声,声音洪亮。
这是母亲最近买的健驴,三岁的牙口,花了很少的钱,捡了个便宜。
刚到月亮门,就听到母亲开心的笑声:
“本来要被坑了,一贯多钱啊,得攒多久?”
“老身就想拿儿子是县令来吓唬那个奸商,却又担心影响了我儿的官声。”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小郎中来了。”
“手到病除啊!”
杜县令不由地笑了,这都过去五天了,母亲还在念叨这件事。
母亲不小心买了一头病驴,
幸好一个年轻人给治好了,母亲几乎是白赚了一头驴。
杜县令慢慢走进后院,
妻子正带着幼儿玩耍,母亲坐在一旁纺线。
幼儿扑了过来,杜县令一把抱了起来。
母亲放下了纺锤,
“儿呀,先歇着,娘现在就去炒菜。”
杜县令在院子里逗了会儿子,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开饭吧。”母亲在屋里叫。
~
桌上只有一甑米饭,一碟豆腐,一碟青菜。
唯一的一碟炒鸡蛋还放在了杜县令的面前,还有一角酒。
饭桌上很安静,幼儿也很老实地吃饭,杜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用过晚饭,妻子给杜县令沏了一杯茶,捡了桌子去洗洗刷刷,儿子自己去院子里玩耍。
杜县令端起茶杯,里面冲的是散茶。
轻轻啜了一口,他劝母亲道,
“以后在外面遇到麻烦,就提一下我,没事的。”
老婆婆笑道:
“咱不提你,也有人提。那个小郎中提了你,说见过你,将那个奸商吓走了。”
杜县令疑惑道,
“见过我?”
老婆婆摇摇头,
“他自己也说了,是狐假虎威。”
杜县令微微颔首,
“好吧。”
老婆婆被提到了最开心的事,又打开了话匣子,
“他看上很小,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读书人的直裰。”
杜县令在一旁听着,这几天他只知道母亲大赚了,中间的事情没细听,
读书人耻于利,他没有细问其中的过程。
“哦,老身听说,他今年也要考童生试的,就在你这里哦。”
杜县令来了兴趣,
“可知道他的名字。”
既然帮了母亲,那科场也可以适当回馈一下。
老婆婆笑道,
“这个名字咱记着呢,叫‘许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