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新阳厂彻底告别了停电对它的影响。
那台军绿色的柴油发电机被安放在车间一角新建的独立机房里,厚实的砖墙隔绝了大部分噪音。
但那道独特的、由镍基合金叶轮高速旋转时发出的清亮啸叫,依然穿透墙壁,像一首高亢的工业序曲,回荡在厂区的上空。
车间里的白炽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光线稳定,没有丝毫闪烁。
每一台机器都开足了马力,注塑机有节奏的开合,发出满足的“嗤嗤”声。
工人们的脸上,也一扫往日里担心突然停电的阴霾,动作都变得更加利落和自信。
秦思源站在车间门口,准备和这个地方告别。
她已经换回了那身灰色的职业装,两条麻花辫梳理得整整齐齐,脚边放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旅行包。
那辆送她来的解放牌卡车,此刻正停在厂门口,司机胳膊搭在车窗上抽着烟,不时按一下喇叭,催促她赶紧上车。
可她的脚步,却像是被水泥的黏住了一样。
她的目光留恋的扫过这个充满活力的车间。
那台轰鸣的庞然大物,是她亲眼看着从一堆废铁,变成一颗强劲的心脏。
那个在车床前熬了整夜,满眼血丝却又无比亢奋的李明华。
还有那个靠在墙柱上,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手段解决所有难题的年轻人。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在市机械局技术科的办公室截然不同。
那里只有喝不完的茶水,看不完的文件,和永远在讨论却很少被执行的方案。
而这里,充满了机油、汗水和创造的味道。
如果他开口挽留,自己要不要留下呢?
这个念头在秦思源心里一闪而过,快得让她脸颊发烫。
离开国家分配的“铁饭碗”,去一个工厂,这在别人看来,是疯子才会做出的决定。
“小秦姑娘,车在等你了。”
林涛从生产线上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块刚下线的电路板,正在对着光检查。
“嗯,这就走了。”
秦思源收回目光,提起脚边的旅行包,感觉有千斤重。
他并没有挽留。
这让秦思源感到有些失落。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被林涛手里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深绿色板子,上面布满了细如发丝的线路,看起来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
“林厂长,这是……”
她停下脚步,忍不住问道。
“我们随身听的主板。”
林涛将电路板递了过去。
秦思源小心翼翼的接过,指尖传来一种温润而坚硬的触感。
作为哈工大的高材生,她当然认识印刷电路板,但眼前的这一块,却和她见过的所有进口货都不太一样。
它更薄,也更轻。
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块板子是一块双层板。
“双层板?你们的是从哪里进口的机器和材料?”
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线路的边缘,发现它与板基结合得天衣无缝,完全没有进口板上常见的微小毛刺。
“也不完全和外国工艺一样,是另外一种我们自己研究的工艺。”
林涛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秦思源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把电路板凑到眼前,几乎要贴在鼻尖上。
她发现线路的截面不是扁平的,而是带着轻微的弧度,像是直接“长”在基板上一样。
这完全颠覆了她对电路板制造的认知。
这太有研究价值了。
如果能搞清楚这种工艺的原理,对国内整个电子工业,都将是一次巨大的推动。
“红星,评估秦思源加入新阳厂的可行性及潜在价值。”
林涛在心中默念。
淡蓝色的数据流在脑海中闪过:“分析完成。目标人物秦思源,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及材料系双优毕业生。”
“具备极强的理论基础和动手能力,拥有敏锐的技术直觉。其导师为国内材料学权威,可作为重要技术资源。综合评定:s级人才。”
“建议立即招募,成立独立技术研发科,可将新阳厂自主研发能力提升一个数量级。”
林涛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块电路板而忘记了行程的姑娘,笑了。
他动了爱才之心,秦思源可不是那种金玉其外的花瓶,虽然她很漂亮。
“小秦姑娘,你再不走,市机械局那边,怕是连工资都不会给你发了。”
秦思源猛的回过神,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连忙把电路板递还给他,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
“要不,你干脆就别走了,留下来吧,怎么样?”
林涛却没有接,他双手插进裤兜,悠悠的说道。
秦思源愣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林涛。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调侃,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我们厂正准备成立一个技术科,专门搞新材料和新工艺的研究。”
林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给你一间实验室,给你配技术人员,给你经费,只要是厂里需要的,你想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
林涛掏出烟,想了想之后,又揣了回去。
“当然了,工资标准肯定会比你现在的高,而且年底还有绩效奖金。”
卡车司机又按了一声喇叭,长长的鸣笛声在厂区里回荡。
林涛后面的话,秦思源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的心里,像是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巨浪。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电路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留下?
这两个字在1980年的中国,对于一个刚刚被国家分配了工作的大学生来说,分量重如泰山。
离开市机械局那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放弃那个别人眼中无比安稳的“铁饭碗”,来一个连厂房都还带着油泥味的工厂?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技术科老科长那张和善但毫无生气的脸,还有那份她看了三遍,关于引进西德一条罐头生产线的可行性报告。
报告写得洋洋洒洒,可讨论了半年,连去考察的人选都还没定下来。
林涛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神平静如水。
他能看到秦思源脸上的挣扎,那种时代赋予一个知识分子的犹豫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