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磨盘,吱呀作响地碾过。圆心早起劈柴,那钝斧子震得她虎口发麻,半天才劈开歪歪扭扭的几根;她去溪边打水,木桶沉得她一路趔趄,洒湿了半幅粗布裙摆;她学着生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好不容易点着了,煮出来的粟米粥却半生不熟,带着一股焦糊气。
京云洲大多时候沉默。他清晨出门,有时带回来柴火,有时是几只山鸡野兔,偶尔空手。他处理猎物手脚利落,剥皮拆骨,血水流进泥地里,面无表情。他吃圆心做出来的那些难以言喻的食物时,也看不出喜恶,只是吃完,然后收拾碗筷。
圆心觉得自己像个笨拙的闯入者,在他的秩序里磕磕绊绊。她试图搭话,问这问那,关于年份,关于朝代,关于村子外头。京云洲的回答总是简短,有时只一个“嗯”或摇头,视线掠过她,像看一件暂时搁置、用途不明的物品。
直到那天,他拎回一捆韧性十足的草茎,扔在她脚边。“编。”他说,“镇上市集收,二十文一捆。”
圆心蹲下去,拿起几根草茎,它们粗粝地硌着手指。她回忆着穿越前看视频刷到的编草帽的模糊记忆,手指笨拙地交错、缠绕。草茎不听使唤,要么松垮散开,要么被她用力过猛扯断。折腾半天,掌心磨得通红,只得出一个歪扭丑陋、根本看不出形状的结。
京云洲站在一旁看,没说话。那沉默比指责更让人难堪。圆心脸上火辣辣的,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无力感漫上来——她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在现代是,到了这鬼地方还是。她猛地扔下那团乱草,霍地站起身。
“这玩意儿谁爱编谁编!”声音冲出口,带着她自己都意外的尖锐和委屈,“二十文?还不够我指头费的药钱!”
她等着,等他皱眉,等他或许会说出“那你便走”之类的话。这段收留本就岌岌可危,她亲手把它摇得更晃。
京云洲却只是看了看她磨红的手,又看了看那团废草,然后走过来,弯腰捡起。他坐到旁边的树墩上,长腿随意支着,手指捏起几根草茎,灵活地穿梭、压挑、拉紧。不过片刻,一个紧密匀称的草结就在他指尖成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速度稳定得近乎枯燥。
“不是那样用力。”他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没赶她走,“指腹压这里,腕子松点。”
圆心愣在原地,看着那双能抡锄头、能杀野兔、此刻却飞快编着草结的手,一时忘了刚才那点羞愤。
他编好一小段,拆开,又慢动作演示了一遍。“看懂了?”
圆心抿紧唇,慢慢蹲回去,捡起草茎,学着他的样子。依旧笨拙,但这次,草茎似乎听话了一点。
从那以后,除了做饭打扫,编草绳成了她每日的功课。京云洲偶尔会瞥一眼,极少开口,但若她错得离谱,会简短提点一句。日子依旧沉默居多,却似乎有某种新的节奏在缓慢建立。她编坏的草茎堆在墙角,渐渐能卖出几文钱的成品也多了起来。
她开始留意他带回来的东西,山货,皮子,还有他偶尔从镇上换回的盐块、粗布。她现代职场里被两段婚姻磨得快熄灭的那点东西,似乎在求生本能里一点点复活。她状若无意地问:“那张狐皮,镇上能卖多少?”
京云洲正磨刀,头也没抬:“百二十文。”
“若是送到县里呢?”
磨刀声停了一瞬。“县里路远,费脚程,价钱也好不了太多。”
“那……若是皮子鞣得再软和些,毛色理得更顺点呢?”圆心试探着,“或者,不止收自家的,把村里别人打到的也低价收来,攒一批好的,一起送去县里,是不是能赚更多?”
京云洲终于抬起头看她,目光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审视的,带一丝极淡的惊异。他没回答,重新低头磨刀,霍霍的声响在院子里回荡,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村里人不定肯,麻烦。”
圆心却不自觉顺着那思路想下去,血有点热。压低收购价,统一处理,量大溢价……这不就是最原始的批发生意?她好像碰触到了这个陌生世界运行的一角薄壳。
又过了几日,京云洲带回一小袋颜色黯淡粗糙、颗粒极大的盐。“官盐又涨价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圆心看着那袋硌牙的盐块,脑子里闪过的是超市里雪白细腻、几块钱一包的加碘盐。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窜出来,压都压不住。
她趁着京云洲又一次进山,翻找出那些她穿越时带来的“垃圾”。半块巧克力早就化了黏在包装纸上,一包纸巾皱巴巴,还有一只快没了的口红,一小瓶迷你装的护肤品小样。她的手指最后停在一个硬质的小方片上——一枚打火机,街边派发广告送的,印着某个妇科医院的电话,里面只剩零星一点燃料。
她攥着那枚打火机,心跳得厉害。
傍晚京云洲回来,带回一只獐子。圆心没像往常一样去看猎物,而是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摊开手掌。
那枚红色的塑料打火机在她掌心躺着,在油灯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廉价的鲜艳。
京云洲的目光落在上面,顿住。他脸上惯常的淡漠像是冰面被石子击中,裂开一丝细微的纹路。疑惑,警惕,还有更深沉的探究。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比平时更沉。
圆心按捺住发抖的指尖,拇指用力往下一压。
“咔哒”一声轻响。
一簇小小的、橘黄色的火苗,骤然从她掌心蹿起,稳定地燃烧着,映亮她紧张的眼眸,也映亮京云洲骤然缩紧的瞳孔。
火光跳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暗潮汹涌,紧紧盯着那簇违背常理、凭空出现的火焰。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那簇火苗燃烧的、极轻微的哔啵声。
圆心喉咙发干,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寂静的茅屋里,带着孤注一掷的颤音:
“我们……或许可以谈谈……别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