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门之后的通道像压扁了的喉咙,墙皮潮到能拧水。探照灯把光压进前方三米,往后就像落进棉团里,没了边。低频从收容锚里持续传出,嗡得人耳骨发涨,心跳在胸腔里顶着这层嗡声一下一下往外撞。
队伍倒退行进。石阶上浮着一层细滑的泥膜,靴底每落一下都能听见轻微的吱声。苗川把工具箱横在腹前,指节因为握紧而发白,掌心却黏着冷汗。他不再开口,只在护目镜里吐了口雾气,用手背抹掉。黑手套男人把牵具绕过护臂,收得紧,绳皮在手套上蹭出枯涩的声音。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队伍最前的两人。
陆央的背沿着墙根滑过,肩胛在粗糙的墙皮上磨出一线麻。耳深处那根“弦”绷得很直,像被寒气一点点拽紧。他不去想它,只盯着石面的暗纹和墙角的灰影。某些砖的颜色比周围深,踩上去不会下陷;某些砖像贴了薄皮,轻轻一触就能感觉到空。他的脚步贴着那些稳处,手背偶尔点一下墙,提醒身后的节拍。
通道第七十步左右,风忽然停了,像被一只手按住。雾从地面往上堆,黑到像墨。墙面慢慢浮出一处凹影,先是一只脚踝,然后是膝、肩、颈,最后整个人从墙里拔出来。护甲、绳扣、灯位都一模一样,连背带上的磨痕都复制了出来。那东西没有五官,脸是一片平滑的黑。
它不是一具。两侧墙面每隔一段就冒出一个。雾把它们的边缘抚光,像一条条刚从水下探出的影,动作却和本体完全同步。探照灯照过去,光被它们吞掉,没有反射。
宋凝抬手,阻止了本能抬枪的队员。她的手背在灯下显得很冷,手指夹着一线硬度。她没说“别开火”,只把枪口压低,再把后腰的扣件轻轻敲了一下,让队尾把节奏稳住。声音不大,足够全队听见。
这一刻,队伍中有人呼吸乱了半拍。前排一名队员的胸甲起伏了两个不等的高度,他的影在墙里猝然抽动,仿佛跟着那口急促的气一同“扑”了出来。黑影贴在他胸前,像把人浸进一张冷膜。护甲外壳先裂了一道白缝,随后裂缝像蜘蛛网一样扩散,鲜红从缝里挤出来。他喉咙一紧,没有发出完整的叫声,整个人当场松下去,被影拖回雾里。
血腥味迅速扩散,辣得鼻腔发痛。苗川眼白闪了一下,牙关咬死,肩膀绷成两块石头。黑手套男人把牵具往回一拽,绳子立刻绷直,他面罩后的呼吸却没有乱,只把脚抵住墙根,稳住三人的重心。
影子越来越多。它们不叫、不吼,只和每一个活人以完全一致的姿态倒退,像镜面里走出来的重复。它们并不总是同时扑过来,仿佛在等节拍的破绽。低频把黑门这边压住了,可对这些人形的作用很有限。探照灯的光束被吸进它们的身躯里,像水渗进土里,不见回光。
陆央的呼吸不自觉慢下来。他眼前的景物忽然发生了细微变化,雾像被人掀开一层薄皮,石面的暗纹变得清楚。墙根与地砖交界处浮出几道浅浅的脊线,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上的痕。他知道那是可以落脚的地方。他没有喊口令,也没有报数,只把手背点在那道脊线上,自己先跨过去,把身体的势带出一个方向,留给身后的人足够的暗示。
影子又一次扑过来。这一次它的速度比刚才快,它对准的不是全队,而是宋凝。那团黑像抓到了她呼吸中的某个节拍,直奔胸口。宋凝的枪口抬起,指节在护圈里扣紧,扳机还没扣到底,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前臂。
“靠左,贴墙。”陆央压着嗓,声音哑,却不乱。
宋凝没有甩开。她撤了一寸,把肩线靠向墙根。影子扑空,贴着她刚才站的位置滑过去,像一阵风把灯面吹皱。她侧脸掠过陆央的肩,他身上的热和冷气混在一起,把她从那一瞬的麻痹里拽出来。她视线落到他指尖点过的墙面,脚步跟上,整个人贴回到稳处。
他们把队形压薄,背对背换位。牵具绷成一根稳线,绳皮在护臂上磨出低哑的沙音。影子尝试了两次没有得手,开始从脚下找缝。地面某处忽地发空,石面下方像被人用指腹按了一下,鼓起又塌陷,暗示它随时能把一双脚吞进去。
技术员挤在队尾,终端的曲线在抖。他没有开口喊数字,只把设备往胸前一贴,示意靠墙,避免了让声音落在空气里。低频罐的灯在门外还亮着,嗡鸣通过这几道锚继续把门内的黑压住。可通道深处的动静仍在往上涌。
第三次碰撞几乎是贴脸。左侧墙面里一具影子和陆央的动作彻底重合,它对准他的肋下,准确无误。呼吸再慢一格,脚步再稳一寸,都止不住那股冷。他无处可退,只能往墙内再挤半步,硬把自己塞进那道脊线与墙角的狭缝。影子扑了个空,擦着他肩胛滑过。那一瞬,他后背被墙皮刮出一线火辣,汗迅速被墙上冷气带走,像被人用冰和火同时擦了一遍。
“再走两格。”他压低声音,手背在墙上点了两下。苗川懂了,把箱体往前一挪,用膝盖抵住,手从箱里把第四枚收容锚拽出来。黑手套男人一手拽绳,一手空出来接锚,整个人往下压把身位让出来。苗川膝盖抵得更死,额头的汗沿着护目镜边缘流下来,他没有去擦,免得手离开器材。
收容锚插进地心线的瞬间,低频像被加了重。嗡声压低了半个音,像一块更重的布盖在通道之上。这一下起效极快,离他们最近的两具影子同时出现形变,边缘起泡,随后像烧焦的纸卷起来,被向后拖。墙内传来一种远远的摩擦,像很多牙齿同时咬住了什么,又像一间屋子里所有拉门都在轻轻并拢。
影子没有完全退尽,它们在白圈外游走,试探着节奏。地面另一个位置开始凹陷,石面上出现肉眼可见的斜纹。黑手套男人把绳子往后移了一寸,改变了牵引角度。他没有发出“靠右靠左”这样会扰乱节奏的指令,只用绳子的细微震动提示前端的人“别踩中间”。这种提示经过他一臂之隔的消化,传到前端并不突兀。
通道另一头传来一阵短暂的爆亮,像有人从黑里掀开了一个薄口,又迅速压了回去。技术员看了一眼终端,脸色沉了一度。他没报数据,只把手伸过去,提示还有一个孔位需要落锚。宋凝理解了这个动作,她手背一翻,从苗川怀里拿走第五枚锚。动作利索,像拔掉一根卡在骨缝里的刺。
第五枚锚定位时,通道里所有影子同时往后一退。白光在石面上扩出新的圈,圈与圈之间连成一条带,影子与这条带的接触像被电了一下,立刻崩裂。墙皮在这一刻像被从内部重新抚平,裂纹短短收住,像一口吞下去的气被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也吸不进。
第一具倒下的队员再没有出现。墙里什么也没吐出来,雾把那片空铺平,像从未发生过。苗川把牙齿咬得更紧,眼角微微红。他没看那边,手继续在箱里摸索备用件。
陆央的视线仍在那些脊线上爬。他不去看血,也不看影。他只看石面上能承重的纹路,和墙根处能让两双脚同时落稳的位置。他在墙上再点了一下,宋凝往那处落,脚尖先轻轻碰一下,确认没有陷,才完全把重量压上去。她的肩从他手臂边掠过,护甲边缘擦出一声很轻的金属声。她在冷硬之间把重心调整到最稳的位置,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影子不甘,它们最后一次集体扑来。这一次它们不再对每一人做出一对一的动作,而是像一张潮水的边沿整体压过来。白圈与黑潮的接触处起了大量的泡沫,泡沫被白压住,很快爆裂。爆裂时发出的响极细,像连着四周很许多小小的破裂点一起开,又像无数根头发在冷风里相互摩擦。
黑手套男人的手臂这时开始抖,他不是因为怕。他的肌肉已经在这条绳的阻力下维持了太久,乳酸堆积,护臂里每一束纤维都在叫。绳子仍被他扯直,没有一分乱。苗川看见了,却一言不发,只把脚下的箱体再顶紧一点,用笨办法把力从一个人身上分走一点。
影潮被压回去的同时,黑门深处传来一声极低的回响,像有人把一颗石子丢进了很深很深的井里。回响来回两次,再无下文。低频没有停,它像把一整栋楼扣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网缝渐渐缩小,直到再也看不出缝。
探照灯的光束开始走远。墙面恢复成从前那种死灰色,雾漫不过脚踝,风也失去了方向。空气里仍有血腥,但比刚才淡了许多,像留在舌根上的一线铁味。
技术员看着终端,喉结上下滚了一下,压低声音:“核心波动被锁死,通道稳定,收容完成。”
没人立刻回应。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刚才那条短短的生死线从身体里拍出去。黑手套男人慢慢松了半寸绳,手背的青筋一条条平下去,再把绳重新缠好,收回到最安全的位置。苗川把工具箱盖合上,像把一只胡乱扑扇的鸟按回笼里。他抬眼看了眼黑门,嘴唇动了动,没把“我去”这两个字说出来。
宋凝把最后一枚锚的固定环再压了一遍,手套里的指节噼啪响了两下,是紧绷太久之后的反弹。她起身时,腰侧的扣件轻磕,发出比刚才稍高的金属声。她看向陆央,目光停了半秒。这一眼里没有表层的冷,像是把一块硬石放进水里,石不变,水却起了一层细波。
她没有说“谢谢”。她只是把手伸过去,把他刚才点在墙上的那道灰线轻轻抹掉,避免后面的人误会那是“路”。动作短促、实用,然而这一下完成的同时,她把他手背上一道浅浅的擦痕看了个清楚。她收回手,没有问疼不疼,只把腰侧的绳扣调了一格,把牵具又固定在更适合撤离的位置。
“撤。”她吐出一个字,声线正常,没有抖,没有颤。
队伍重新倒退。横向的影已经消失,黑门乖顺地贴在四角锚的光圈里,像一块被钉住的皮。通道不再试图把人往里拖,墙面没有新的裂。探照灯的光束终于能照出五米以外的边角,浮尘被光截出来,轻飘飘地在空中走动。
经过那名倒下的人所在的位置时,石面是整的,连一滴血迹都没有留下。墙内并没有“吐回”任何东西。苗川偏了一下头,视线飘过去,又赶紧收回。他不想看见不存在的东西。
黑手套男人收紧了两分口罩,把呼吸压回均匀。他的目光从宋凝移到陆央,停了一息,然后又移开。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把手放在枪上,也没有把绳往回拽。他只是让绳的张力维持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足以在下一次坠落里拉住人,也不会把前端拖拽出节奏。
走出黑门边界,低频的压迫减了一大半。门外的四角锚还在亮,雾海被分割成规整的几段,像被切开的凝胶。技术员关掉两枚罐,只留两枚维持。屏障外传来外勤的无线电短促提示,院子里的人已分批撤到路口,风把宣传栏上的红纸掀起,又重重拍下。
队伍到达井沿。宋凝最后一个撤出门框,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黑面,确认它没有再鼓荡,才跨过门槛。她的靴尖离开那块石面的一瞬间,白光下移了一指,又稳定住。
走廊的灯开始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冷光沿着墙根延伸,把十四层到十二层的阴影压低。雾还在,风小了,呼吸里不再有那股要人命的甜腻。门卫室方向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女声,声音很小,在隔了许多层之后,只能辨出两个词——保持冷静。
接应组在屏障外等候。担架、急救包、备用护具摆成一排。救护员接过牵具,先检查每个人的手背,再看颈侧的皮肤温度,记录污染反应。苗川被按住手腕时还想开个玩笑,看到救护员眼圈里那层疲意,话又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没事,活着呢”。
黑手套男人把绳递给救护员,摘下手套,指节红得像被火烤过。他没有去揉,只握拳松拳各一次,让手里那点麻消掉。随后他转向陆央,与他对视。眼神仍旧不算温和,可里面多了一层克制的认可。他没有说“干得不错”,也没有说“险些送命”,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配合技术员做收容后的流程。
宋凝在走廊尽头停了一会,像在听楼体深处残存的动静。确认没有新的波动,她才迈步回来。她站在陆央身前,两人隔了一臂远。她斜了斜下巴,像是把一个默认的名额交给他,没有仪式,没有说辞。随后她抬手,理了理外套,重新扣好腰侧的扣件。
“去处理伤口。”她说的仍旧是事务性的短句,“后续审查在局内做。你听安排就行。”
陆央点头。喉咙里仍有铁味,他没有吐出来。肩背还在轻轻发抖,但脚跟稳。他的指尖在墙面上轻轻弹了一下,把刚才残留在手上的墙灰抖掉。他没有看黑门,也没有看墙角。他只是顺着灯下那条干净的路,迈开步子,向外走。
天台方向的风穿过楼井,吹下几片灰。屏障外的夜比方才明亮了一点,远处的城市像缓过来一口气。可在更远更高的地方,天穹那道裂缝没有合上,裂口边沿仍旧泛着一种不对劲的暗光。它在这一夜里看着这栋楼沉静下去,又把视线投向别的角落。
走廊里无人提它。每个人都知道还有别的事在等着他们。收容完毕,只是把一口恶气暂时按住,楼外的世界仍旧处在那道裂中的风里。
担架滑过,轮子压在地砖缝里发出轻微的跳声。救护员把裹着白布的一个人抬过屏障。四角锚的绿灯闪了一下,又稳住。风从十四层的窗缝进来,带着潮和尘,绕过每一面墙角,最后被低频拍回到井底。
诡楼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