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那道关于策论,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操作性极强,绝非闭门造车能想出的空谈。这份务实与新见,让张允心头那点不甘与质疑也消散了大半。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位县试第三名,名叫张白官的少年也已落座,三人互相拱手见礼,互通姓名,便各自端正坐下,园内一时只有灯花偶尔的噼啪炸开的声音。
刘县令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百转千回。
这少年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他确实动了爱才之心,甚至闪过收其为入室弟子的念头。以自己的学识和官场经验,好好雕琢,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到他那农户出身,刘县令心中那点热切又迅速冷却。
他刘承文,寒窗苦读,宦海浮沉至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收徒,尤其是收这种毫无根基的农家子为徒,绝非仅凭才学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要投入资源,要承担风险,更要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谱系。
自己这几年考绩上等,升迁在望,前途未定,带上这样一个“拖累”值吗?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现”,发挥出“收益”?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那点爱才之意终究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了下去。
“罢了,”刘县令心中暗叹,“此番用了他的策论上报州府,已算借了他的光。日后他若真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在不违律、不损己的前提下,帮他一次,也算还了这份‘借用’之情,两不相欠。”
宴席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开始,菜肴精致而不过分铺张。
席间刘县令举杯,勉励三人戒骄戒躁,潜心向学,争取府试再创佳绩,为咸宁增光。
不过多是县令在说,三人恭敬应答,偶有关于经义的简单问答,张允答得漂亮,王明远则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县令示意随从捧上三个红绸包裹的小盘,亲自递到三人手中:“些许程仪,聊表心意。望尔等不负所学,早获功名。”
入手微沉,是五两一个的官银。
这不仅是贺仪,更是县令对治下教化成果的期许——多出一个秀才,都是他这位父母官政绩簿上重要的一笔。
宴罢,张允与张白官先行告退。
刘县令却温和地开口:“明远且留一步。”
王明远心头微动,依言停下脚步。
待园中只剩二人,刘县令的声音压低,目光深邃:
“你的策论,条陈清晰,切中弊要。本官已稍加润色,附于本县今岁春荒应对条陈之后,报往州府了。”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此乃为国献策,亦是尔才学之证。日后若在学业或他事上,有需本官斟酌之处,可来寻吴师爷递个话。”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但王明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交易”意味——县令用了他的策论作为政绩,也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承诺。
“学生谢县尊大人提点栽培!”
王明远深深一揖,心中并无多少惊喜,反而更添一分清醒。
功名路上,人情世故,亦是学问。
他现在无权无势,只是个小小的童生,知道了这是场“交易”又能如何?
知道了那莫须有的承诺或许只是空口白话又能如何?
走出县衙侧门,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
街角里,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正是不知等了多久的王大牛。
“三郎!”王大牛的声音带着些凉意,却掩不住关切,“咋样?吃饱没?县令老爷说啥了没?”
“挺好,大哥。”
王明远看着大哥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心头涌起暖流,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红绸小包递过去,“县令大人赏的程仪。”
王大牛接过,入手后一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好!好!”他絮叨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爹捧着银子、对着祖宗牌位又哭又笑的样子。
王明远点点头,望着县城阑珊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府试、院试路还长。
而此刻,他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