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
食堂密不透风,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扬起的风都是热的。
角落的餐桌却格外惹眼——几个端着铁盘女工故意绕了远路,眼神像粘了胶似的黏在桌边两个男人身上,凑着头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江工对面那男的是谁啊?
长得也太俊了吧?
浓眉大眼的,跟电影里的男主角似的!”
“以前从没在厂里见过,你看他坐那儿多板正……长的真帅气!”
“论样貌身段,好像比江工还出挑些呢……该不是江家的亲戚吧?”
“不会吧,我可没有听说江家有这亲戚,许是江工的朋友吧……”
……
议论声飘到顾沉耳尖时,他正低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炒青菜。
刚被调回来没几天,裤脚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泥点,江书楠就拉着他来参观自家的纺织厂。
顾沉心里记着江家的恩——当年顾家突遭变故,顾父跳楼,顾母重病卧床,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是江父连夜找了公社医生,又垫付了医药费,若没有这份恩情,他未必能撑过那些苦日子。
“顾沉,你看咱们厂这细纱车间,上个月刚换了新机器,产量比以前高了三成……”
江书楠正指着食堂墙上的生产进度表说得兴起,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呼唤。
“哥——”
顾沉抬眼,就见穿一身蓬松白连衣裙的江书意朝这边跑过来,双马尾随着跑动的动作轻快地晃着,发梢沾了点细碎的阳光,笑盈盈的脸上梨涡浅浅,鲜活又耀眼。
可他的目光,却在瞥见江书意身后的人时,骤然冷了下来。
陆宁语就跟在后面,也是一袭白裙,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珍珠扣,及肩的黑发自然垂落,发梢被热风轻轻吹起。
她皮肤白得像细瓷,唇瓣是天然的红润,最惹眼的那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清澈得藏着点疏离的清冷——
还是记忆里温柔知性的模样,可这张脸,却让顾沉攥紧了筷子。
三年相恋的时光还在眼前,陆宁语高考那年顾家垮了,她却当着他的面说“我不想跟穷光蛋过苦日子”,还亲手把他往江书意身边推。
顾家的落败是沉重一击,她的绝情,才是压垮他的致命稻草。
陆宁语早就注意到了顾沉,指尖在餐盘边缘攥得发紧,指节泛白,心脏也不自觉的加速。
她了解顾沉,他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从不回头,当年的伤害已经造成,就算有再多难言之隐,他也绝不会原谅她——
这是她前世到死都没能弥补的遗憾,如今重活一世,重逢来得猝不及防,她连呼吸都跟着发颤。
还没等陆宁语缓过神,江书意已经一阵风似的冲过来,半开玩笑地把江书楠往里面座位挤了挤,自己稳稳坐定在顾沉对面,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满是雀跃。
“顾沉哥,你今天也来食堂吃饭呀?我爸早上特意做了酱牛肉,给你夹几块?”
顾沉只淡淡“嗯”了一声,视线扫过她时没带半分温度,手里的筷子没停,眉宇间的疏离像层薄冰,冻得江书意的笑容僵了僵。
餐桌只剩最里面的空位,恰好在顾沉身旁。
陆宁语的心跳更快,要是加上前世的的时间,她们怕是已经四年未见了,她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又重了些,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顾沉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祈求。
“不好意思,能麻烦让一下吗?”
顾沉指尖微蜷,坐在那里没动,只是缓缓抬眼看向她。
他睫毛很长,垂眸时像把小扇子,此刻抬起来,眼底的清冷直直落在陆宁语脸上,竟让她莫名顿住脚步。
“你觉得你配吗?”顾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似的扎在陆宁语心上。
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停了,几道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陆宁语站在原地,脸颊发烫,心底的苦涩像潮水般漫上来,连端着餐盘的手都开始发颤。
江书意在对面看得清楚,眼底藏不住幸灾乐祸,却没出声,只抱着胳膊看戏。
江书楠多少知道这两人过去的事,可都过去一年了,顾沉怎么还没放下?连忙打起来圆场道。
“顾沉,不就是让个座嘛,多大的事……你平时挺大方的。”
顾沉转头,冷眼扫了江书楠一眼。
那眼神里的冷意让江书楠心头一缩,到了嘴边的话瞬间咽了回去,乖乖闭了嘴。
陆宁语就这么端着餐盘站了许久,手臂酸得发麻,指尖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
顾沉余光瞥见她发白的指节,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握住筷子的手也跟着泛白——他其实早就吃完了,却偏要耗着,像是在报复当年她的绝情。
“要不,宁语姐坐旁边吧?”江书楠见气氛僵得厉害,又小声提议。
旁边的空位刚空出来,陆宁语刚要转身,顾沉却“砰”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冷冷道:“我吃完了!”
他餐盘里的菜几乎没动,只青菜少了几口。江书楠还想再说什么,顾沉已经端起餐盘,径直从陆宁语身边走过。
擦肩的瞬间,他胳膊故意撞了她一下——他当过兵,力气本就大,这一撞让陆宁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餐盘“哗啦”一声翻在地上,饭菜和瓷片撒了一地,正好溅在路过的一个男工脚上。
“谁啊!没长眼吗?”男工刚从车间出来,手上还沾着棉絮,本就因赶工烦躁,此刻更是皱着眉低吼。
陆宁语慌忙弯腰道歉,眉头紧紧皱着,声音带着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可那男工看清陆宁语的脸后,怒气瞬间消了大半,脸颊竟泛起一抹微红,语气也软了下来。
“没事没事,我脾气好,这点小事不放在心上。”说着还弯腰想帮她。
顾沉走到食堂门口,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陆宁语正低头跟男工道歉,男工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讨好。
他嘴角勾起一抹嗤笑,眼神更冷,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书意见状,连忙端起自己的餐盘,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路过陆宁语时,还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眼神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陆宁语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狼藉,又望向顾沉消失的门口,眼底的涩意再也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