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御苑扫雪时被皇帝一眼相中的下等宫女。
华妃当众笑我掌心结冰花的粗粝老茧。
后来她中毒那夜,皇帝掐着我新生的细嫩手腕低笑:
爱妃好厉害的手,连账本都替朕改了国法。
萧烨撕碎内务府规程甩在总管脸上:
云舒的话就是规矩。
1
我一睁眼,浑身冰冷地陷在明黄锦被里,陌生的龙涎香气冲鼻。
脑袋嗡嗡作响,像被重锤敲过。
昨夜记忆碎得像琉璃渣——我在御苑扫雪,雪粒子割得脸生疼……再然后,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视线沉甸甸落在我身上。
那是皇帝萧烨!
挣扎着爬起来,薄被滑落,露出的肌肤冻得起了层细小疙瘩。
寝殿太大太冷,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墙上的回音。
一个绿衣宫女悄无声息走进来,眉眼沉静地开始伺候我穿衣。
我像一根僵硬的木头,任由她摆布。
那冰冷的锦缎贴身,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我……怎么会在这里声音干涩得劈了岔。
那宫女动作丝毫不停,声音平板无波:陛下晨起朝议去了,吩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她捧来的是一件簇新的淡绿宫裙,料子看着细软,但那点微薄的暖意穿在身上,丝毫抵不住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寒意。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着,揉搓成一团。
浑浑噩噩被宫女引着踏出皇帝寝殿厚重的殿门,冷风刀子似的迎面劈来,激得我一哆嗦。
没走多远,一个尖锐的笑声划破宫道的寂静。
哎哟,瞧瞧这是谁呀
2
几支赤金步摇反射着刺眼的雪光,晃得人眼花。
是华妃!一身云霞锦缎宫装,被几个环佩叮当的美人簇拥着,堵住了去路。
她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像淬毒的针,从上到下把我扎了个遍,最后定格在我冻得通红、粗糙结痂的手上,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
啧啧啧,华妃慢悠悠踱近一步,冰凉的赤金指甲套几乎要戳到我脸上,下贱东西爬了龙床的手……她猛地抓起我的右手腕,力道大得指骨生疼。
她那细腻得像剥壳鸡蛋的手,衬得我指节上多年洗衣冻出的老茧和裂口狰狞无比,像冬天枯萎的树皮。
瞧瞧这粗粝茧子,这冻疮……怕不是扫雪时也顺道拿这破手刮冰花玩儿吧她身后的美人们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哄笑,刺耳至极。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烙铁烫到。
手腕上被她捏过的地方瞬间浮起红痕,隐隐作痛。
无数道目光似利刃剐在身上。
3
华妃娘娘,声音哽在喉咙口,涩得发苦,却用力梗着脖子抬起了头,奴婢……告退。
每一个字都艰难万分。
那笑声追着我,像附骨之蛆,一直到我逃也似的拐过长廊尽头才被隔绝。
回到那间潮湿阴冷的下等宫女排屋,推门就是一股熟悉的发霉气味混杂着劣质皂角的味道。
里面挤了数十张木板通铺。
同屋小慧扑过来拽住我,眼睛瞪得溜圆:云舒姐!你真被……她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大概是看到我惨白的脸和手腕的红痕。
空气死寂,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惊疑,有好奇,更多是藏不住的不屑和幸灾乐祸。
整整一天,我被无数窃窃私语包围,背后像贴满了烧红的针。
黄昏时分,掌事嬷嬷把几大盆贵人的华美衣裙重重掼在我面前的水沟石旁。
砰!水花溅到我破旧的布裙上。
既然沾了龙气,手想必也更‘金贵’了吧嬷嬷刻薄的声音像钝刀子割肉,这些上好的料子今儿就归你洗,洗不干净,今晚就甭想睡了!她故意用指甲在我手背粗糙的裂口上用力划了一下。
我疼得吸气。
刺骨的冰水里,手指冻得像十根僵直的胡萝卜。
一盆又一盆染着脂粉香腻气味的绫罗绸缎堆在脚边。
夜风钻进衣领,透心的凉。
第二日黄昏,依旧在冰冷的水沟边。
搓得手指快要麻木时,旁边负责给浣衣局记日用衣料的小内侍皱着眉,烦躁地嘀咕:又是赤字!这帮管库的扒皮……可这烂账对不上,月底盘库挨板子还得算我的……
4
我心念微动,一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
瞥了一眼他摊在膝头污迹斑斑的破烂账本,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混乱潦草的墨迹。
……上月库存绢帛三十匹,新领用十匹,洗衣耗损……混乱的数字和条目在我眼前翻飞,像一群乱爬的蚂蚁。
脑子里下意识地开始拨动无形的算珠。
那日的库存,我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突兀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小内侍一愣,抬起头。
我只盯着他账本边缘模糊不清的一个潦草墨点,是写在纸角上的吧三十五匹墨迹还透了页的我试探着问。
内侍眼珠子都瞪圆了:你……你怎么知道那些混乱的数字和条目仿佛自己在我脑中归了位,瞬间清晰。
耗损不对,我伸出手指,指甲缝里还带着皂泥,点着账册上被他胡乱涂改的地方,新绫锦耗损过大,应是登记时把司制坊要处理的旧废料混在一起算了……我一字一顿,脑子里飞快运转。
小内侍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你……你洗过这么多衣裳……还能……还能看出账本的门道他的声音因为震惊拔高了八度。
5
浣衣局那个叫云舒的贱婢呢给本宫滚出来!一道浸着毒汁的尖利怒斥狠狠劈进浣衣局嘈杂的空气里。
是华妃宫里的大宫女,一脸煞气站在院子中央,身后跟着两个强横的太监,目光刀子般扫过院子里惊惶不安的下等宫女们。
她手里死死捏着一件火红的贡品蜀锦宫装,衣襟处赫然一大片洇湿未干的深色污迹!
好你个下作东西!大宫女把湿淋淋的袍子狠狠甩在我脸上,布料沉重,带着刺骨的湿凉。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贡品蜀锦!娘娘最得意的新袍子!竟叫你洗花了样子!定是你这双粗烂手里藏了毒!污水的腥气直冲鼻腔。
周围瞬间死寂。
完了!我浑身血液冰冷——这绝对是陷害!
冰冷的寒气从地面直钻入骨髓,众人目光如刀剐在身上。
那件被洗花的火红蜀锦,像一块沉重的耻辱碑拍在我脸上。
皇帝萧烨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出现在喧闹的院中时,所有人的哭嚎、谩骂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但像一块寒冰投入滚油,全场霎时冻结。
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6
陛下!那刁恶的大宫女立刻跪倒,指着被我攥在手中、还滴着水的袍子,抢先尖声道,就是这贱婢!不知使了什么腌臜手段,竟将娘娘心爱的贡品蜀锦洗损了!您看她这双手……她意图重新强调我的粗鄙不堪。
萧烨的视线根本没在那件惹祸的红衣上停留半分,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瘫软的内务府总管,落在我几乎要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上,淡淡问:云舒,账本看得怎么样了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像惊雷炸开。
华妃那张敷满脂粉的脸瞬间褪尽血色,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
皇帝萧烨甚至没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到我身前。
他竟一俯身,在我面前摊开了掌心——那是皇帝的手!我惊恐地看向他,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萧烨唇角微扬,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味,俯身靠近。
他冰凉的指尖在我猝不及防间掠过,划过我因近几日没怎么碰冷水而微微恢复、显出一点柔软的掌腕肌肤。
他轻轻捏住了我的手腕,力气不大,却让我整条手臂瞬间僵直,动弹不得。
然后,他凑到我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热度,几乎只有我能听见:爱妃好厉害的手……这么快便有了这等用处,连内务府的账本都替朕看清了国法的筛子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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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呜咽,死死攥住身边嬷嬷的手臂,身子筛糠般抖起来。
萧烨的目光从她惊恐扭曲的脸上懒懒移开,仿佛只是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
他捏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加重,那冰凉的指尖拂过腕侧柔嫩的皮肤,留下触电般的微麻感。
内务府总管玩忽职守,账目混乱,构陷宫人……拖下去,按失职严办!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诛心。
萧烨终于转过头,视线如冰锥刺向早已瘫软如泥、抖成风中秋蝉的内务府总管。
他抬起另一只手。
大太监王德全立刻躬身上前,双手恭敬地递上一本蓝皮册子——赫然是内务府各司奉为圭臬的繁琐规程!
只听嗤啦——!一声裂帛般的锐响!皇帝竟当着在场所有嫔妃、宫人、内务府所有大小头目的面,猛地发力,将那本厚厚的蓝皮册子,从中间硬生生一撕为二!纸页碎裂的刺耳声响令人头皮发麻!厚重的册子像被丢弃的破烂,狠狠砸在了面无人色的总管脸上!
纸页的碎片飞舞,打着旋儿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萧烨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每一丝风,像巨锤砸下,宣告着无可违逆的旨意:传朕的话,六宫都给朕听好——他捏着我手腕的那只手掌倏然收紧,指腹灼热,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将我的指尖稳稳按在他冰凉的掌心。
从今往后,云舒的话,他目光寒芒流转,扫过在场每一个惊恐的面孔,就是规矩。
8
那本象征着内务府千年规矩的厚册子碎纸纷飞,扑簌簌落了一地。
萧烨松开手,我被他那句云舒的话就是规矩震得骨头缝都在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他转身便走,绣着金龙的玄色袍角拂过冰冷石阶,没留下一丝温度。
偌大的浣衣局死寂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上百道目光钉在我身上,像要把我钉穿。
当晚,圣旨到了下等宫女排房那散发着霉味的通铺屋。
宣旨太监的嗓音又尖又亮,刺破浑浊的空气:宫女云舒,即日起迁居关雎堂!关雎堂那可是离养心殿最近的宫室!一道道混杂着震惊、嫉妒、恐惧的目光扫过我。
粗布被褥卷成一团,我走出这待了三年的屋子时,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关雎堂,三间正房轩敞明净,窗棂雕花细致。
红木案几光可鉴人,熏笼里银丝炭无声燃着,暖气氤氲。
内务府送来的几名宫女太监手脚利索地安顿着箱笼什物,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得如同面对祖宗。
我站在暖得有些烫人的地龙上,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浸泡在冰水中变得粗糙的手——掌心里被新茧覆盖的旧疤还在,但指腹的皮肤确实柔软了些许,不再轻易开裂出血。
平静不到两日。
一个阴冷的早晨,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关雎堂的宁静。
十来个腰粗膀圆的太监汗流浃背,抬着几口巨大的、沉甸甸的黑漆木箱吭哧吭哧进来。
箱子墩地发出闷响,激起一层薄灰。
陛下有旨,领头太监王德全躬着身,声音平板无波,请云主子瞧瞧这些陈年旧账。
箱盖掀开!灰尘扑面呛人。
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卷册、账簿、票据,纸页泛黄发脆,有的沾满油污墨渍,一股陈腐酸气弥漫开来。
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蚁群,看一眼就头晕目眩。
这些都是……户部积压近十年的粮饷账我捻起一张边缘卷曲泛黑、几乎要碎掉的破纸,指尖微抖。
9
正是,王德全头埋得更低,户部李尚书,司库官,连同下属七十二员,已在殿外候了整整一夜。
那口吻平淡得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
我心头突地一跳,抬眼朝殿外望去——隐约可见朱红廊柱下,瑟瑟跪着一片品级服饰各异的官员身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如同僵硬的石雕。
这哪是查账分明是架在火堆上烤!
整整三日,关雎堂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窸窣和我自己压抑的呼吸。
炭火烤得人发干,手指翻检那些发脆发黏的旧纸,稍不留神就能撕掉一角关键的粮款签批。
一笔一笔,粮草折银的斤两,驿马转运的耗损,边军饷银的发放……越算下去,那数字越是惊心!像一把冰冷的刀悬在头顶,一点一点往下落。
第四日清晨,空气紧绷欲裂。
关雎堂殿门紧闭,户部尚书李严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紧贴地面,身子抖如筛糠。
我深吸一口气,摊开一张誊抄清晰的清单,逐字念道:……建兴八年九月,北境三镇报损马料七万石,市价折算银……然该月户部核销损耗仅为三万石。
差额四万石,折银……流往何处
最后一个字落下,死寂!旁边的掌事太监王德全,原本像根笔直的柱子肃立着。
突然,毫无征兆地,他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破碎的呃——,双眼骤然爆凸!随即,整个人竟像断了线的木偶,狠狠朝一旁的蟠龙柱撞去!
10
砰!!
一声沉钝至极的闷响炸开!鲜血如同泼墨的红漆,激溅三尺!几滴滚烫黏腻的液体,竟迸到了我执笔的手背上,烫得我一个激灵。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殿堂!满地跪着的官员里,立刻响起几声濒死的抽噎。
血腥味尚未散尽,一道带着笑意的温和女声便在殿外响起:云妃妹妹,连日查账辛苦,御苑荷花开了,正好散散心。
是皇后!她一身端庄素雅的常服,亲执玉壶,亲自给我斟了一杯色泽清亮的清酿,笑意盈盈:妹妹这双眼睛,这架算盘珠子,竟是比钦天监观星的玉盘还灵验呢。
一场盘查,既肃清了积弊,也还了边关将士迟到的粮饷,真是社稷之福。
她的目光掠过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一抹暗褐色印痕,唇边笑容纹丝不动。
皇后亲手举办的荷花宴,自然盛况空前。
宫妃、诰命齐聚水榭,衣香鬓影,珠翠生辉。
我坐在皇后下首,却觉得那满池摇曳生姿的粉荷,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气。
正襟危坐间,皇帝萧烨一身玄色常服不知何时竟已来到席间。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我座前。
那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
席间瞬间静了下去。
在皇后尚未收敛的笑意和满园女眷凝固的注视下,萧烨拿起我案几上一方半开的小巧黄花梨木算盘匣。
然后,他从自己腰间拽下那块九龙环抱、象征无上君权的羊脂白玉佩,没有任何犹豫,竟是啪嗒一声,径直塞进了我的算盘匣里!
温润的玉带着他的体温。
哗啦——一声轻响,算盘珠子相撞。
四周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皇后端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萧烨俯视着我,目光穿过算盘匣的缝隙,带着沉沉的铁锈与冰雪的气息,压低了声音,只传入我耳中:替朕听听,北境的雪……厚着呢,埋着不少人命……和更大的账。
11
九龙玉佩落入算盘匣的闷响,震得满池盛开的粉荷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萧烨那句裹挟着北境风雪的耳语,像冰棱刺进我心里。
皇后还执着的酒杯悬在半空,笑容凝在唇边,一丝不挂的冰冷。
我死死攥住那冰凉的黄花梨木匣,指关节绷得发白,掌心却渗出黏腻的汗。
关雎堂,再次成了烫人的火盆。
这次搬进殿内的不再是陈年的烂账簿,而是一个个结满白霜、半人高的粗麻袋!刺骨的寒气从麻袋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殿里的地龙都显得暖意单薄。
袋口被太监们小心翼翼解开,露出的东西让殿内瞬间抽冷气声一片——并非金银珠宝,竟是满满登登、颗粒晶莹混杂着冰雪碎茬的灰白官盐!
一个风尘仆仆、满面冻疮血口的驿卒被王德全引进来,几乎是瘫跪在地上,胡须眉毛挂满霜柱。
他抖着冻紫的手呈上一小包同样的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包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解开一层层油腻的破布,里面竟是三粒粗糙简陋、几乎被磨损得看不出刻痕的佛珠!还有一团皱巴巴、浸透血迹的粗纸。
萧烨的眼神比殿外的朔风还冷,只略略一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刺骨的盐寒气,抓起一小把混着冰渣的盐粒。
指尖被冻得生疼,细细捻开——细白的盐粒里,分明掺杂着一种更硬、更粗、颜色微黄的劣质矿屑颗粒!而那血迹斑斑的纸上,赫然是用炭条歪歪扭扭写成的粮耗数目,旁边,潦草摁着几个血红发黑的手指印。
字迹扭曲如同挣扎。
这是何物萧烨指着那三粒毫不起眼、磨损严重的木珠。
驿卒艰难地吞咽,声音嘶哑如破锣:回……回皇上,是……是虎狼关张老将军死前……死死攥在手里的!他……他咽气前,就只剩这三粒……
查。
萧烨的声音像淬了冰的薄刃,掷地如雷,就从这盐引下手!这佛珠!一丝一缕,给朕挖透!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
我捏紧那三粒冰冷、带着不祥气息的佛珠,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风未平,浪又起。
清幽的永寿宫偏殿里,檀香袅袅。
太后一身素色常服,倚着靠枕,指尖不疾不徐拨动一串温润光泽的碧玉佛珠。
旁边侍立的皇后端庄娴静。
殿内的暖意融融,我却觉得比置身冰窖还要寒冷。
云舒,太后开口了,语气平淡无波,哀家听闻,你在前朝,颇有建树连皇帝御用的算盘珠子,都拨动得噼啪作响,震得某些老骨头睡不安稳
字字轻柔,句句如针。
我垂首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后背渗出的冷汗已浸透内里单衣。
哀家老了,她拨动佛珠的手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只愿后宫清净,莫要再生事端。
前朝如何,自有祖宗法制,有辅政大臣。
你一个后宫女子,手伸得太长,心放得太活,恐非社稷之福……也容易,折了那双皇帝喜欢的手。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带着玉器相碰的冷硬脆响。
12
皇后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母后息怒。
云妹妹心系君国是好的,只是万事都有规矩,循规蹈矩方显雍容。
妹妹聪慧,想来……一点就透。
她亲自捧上一盏温度适口的茶递到太后手边。
太后面色稍霁。
空气滞重得如同水银,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
刚从凝滞的空气里退出来,永寿宫掌事嬷嬷沉着脸追上,将一只沉甸甸的锦盒生硬地塞进我怀里。
她嘴角压着刻薄的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我脊背发凉:太后娘娘赏云主的玉算盘!上好和田玉籽料雕琢的,珠圆玉润,最是清贵。
娘娘嘱咐,‘好好盘,仔细着用,莫要污了手,更莫要——碰坏了娘娘的心意。
’那碰坏二字,咬得极重。
回到关雎堂,我死死盯着桌上那架冰冷华贵、散发着威压的玉算盘。
指尖还未碰到滑腻的玉珠,王德全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
他只递上一个眼神。
瞬间,寒意穿透骨髓。
萧烨在内室等我。
我下意识将那三粒粗糙带血的木珠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硌着掌骨,像握着最后一点活气。
养心殿内室里,光线昏暗,只点着两盏青纱宫灯,在地上投下摇曳模糊的影子。
皇帝萧烨并没有坐在龙案后,而是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几乎融进黑暗。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在昏暗光影里轮廓分明的脸,一半被微弱的灯火照亮,一半沉在浓重的阴影中,冰冷压抑,眼底深处翻涌着我看不懂的、近乎暴烈的暗流。
他没有问我永寿宫如何,也没有看那架显眼的玉算盘。
视线只沉沉掠过我的手,停留在那三粒被我攥得温热的血木珠上,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雷霆降落前的死寂:北境雪融了。
短短四字,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
我心头猛地一沉,攥着木珠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13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自己锁在关雎堂西暖阁内。
案上摊开着一片狼藉:泛黄发脆的盐引票根、边军残缺不全的粮饷签收簿册、冰棱中被包裹的劣质盐样、磨损的木珠、还有驿卒拼死带出的血书粮耗单……无数碎片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
我摒退所有人,指尖冰冷,几乎感觉不到指尖的酸痛。
拨动那冰冷的玉算盘已成了下意识的动作,玉珠清脆的碰撞在死寂的暖阁里单调地回响,更像是一种无处宣泄的焦灼敲击。
无数细小的数字在我脑中碰撞、组合、跳跃……
深宫暗夜,连虫鸣都绝了迹。
窗外朔风呜咽如鬼泣。
西暖阁内灯芯爆出一声脆响!我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锁住桌上那几粒被汗水浸润、更显温润但也更显陈朽的木佛珠。
鬼使神差般,我抽出发间一根最尖利的素银簪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簪尖探进其中一粒珠子那微不可见、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细小刻痕缝隙里——太浅了!镌刻的恒通银楼印记几乎被盘磨得如同一个模糊的污点。
簪尖抵住那木纹凹槽,用尽全力向边缘一撬!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裂响!木珠并未完全碎裂,只是在簪尖撬动下,沿着那道久经磨损、早已脆弱不堪的刻痕缝,裂开了一道细小如发丝的浅隙!借着案头明灭摇曳的灯火凑近细看——那丝微小的缝隙深处,竟死死卡着一角指甲大小的碎纸片!颜色晦暗如淤血!
心脏骤然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我竭力稳住发颤的双手,用银簪尖贴着那缝隙边缘,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外挑动那点微小的深色纸屑。
寒气仿佛凝在指尖,周围一片死寂,唯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簪尖终于轻轻一拨——
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暗褐色碎片,被簪尖小心翼翼地从幽深的珠缝里挑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铺着雪白宣纸的桌面上。
我俯下身,鼻尖几乎要贴上那片碎片。
昏暗灯光下,看得分明——那不是纸,而是浸透了某种粘稠液体(血)的半腐烂树皮!斑驳的树皮纤维下,似乎……有极细微的墨迹!像濒死挣扎后留下的最后一丝扭曲的笔画!
啊!手肘猝不及防狠狠撞上案角!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回神,冷汗浸透后背。
那盏摇曳的青纱宫灯被我剧烈动作带起的微风猛地一晃,灯油泼洒!火舌舔到宣纸一角,又迅速燎向桌上凌乱堆积的盐引草稿和几张关键的户部底单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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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几乎是同时,一声清脆得异乎寻常的碎裂声响起!是那架冰冷矗立在一旁的华贵玉算盘!最顶端的一颗算珠,竟然毫无征兆地坠落,砸在坚硬的紫檀案面上,瞬间碎裂成几瓣!
火苗瞬间蹿起!发出滋滋的声响,贪婪地吞噬着沾油的纸页!橘红的火苗疯狂地舔舐着墨迹淋漓的纸张,扭曲的黑烟混合着焦糊味瞬间腾起!我惊骇之下本能地用衣袖扑打,却被火星灼痛,只几息间,一小沓关键的、记录着历年盐引和可疑粮耗关联数字的墨稿,在跳动不祥的火光中,化成翻卷焦黑的灰烬!窗缝灌进来的冷风一卷,细碎的灰烬打着旋儿飘散开来……
看着满桌狼藉的焦黑纸灰,再看那碎裂的玉算珠残片……一股巨大的寒意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颗碎裂木珠中挑出的血污树皮碎片和那片染血的粗纸粮耗单,跌跌撞撞冲出西暖阁。
备轿!去养心殿!我的声音因为惊惧而尖利到劈了岔,刮着人的耳膜。
夜路黑如浓墨,轿子抬得飞快,仿佛穿行在鬼域。
养心殿灯火通明,侍卫如临大敌。
王德全脸色灰败,急急迎上来,看我的眼神复杂万分,压低声音道:陛下……震怒。
他侧身引我穿过层层侍卫把守、气氛凝重的重帘隔断。
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龙案在摇晃!沉重的案角刮擦着金砖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明黄的奏章、破碎的茶盏瓷片、溅开的墨汁……狼藉满地!一张沾满凝固血污、字迹扭曲的边军粮饷告急血书被一只骨节发白的大手死死按在案上,按得宣纸深陷下去!萧烨背对着门口,背影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玄色龙袍肩背处肌肉虬结,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沉重得可怕。
他的脚边,瘫着一团模糊的东西!那是户部尚书钱玢!官帽早不知滚落何处,花白的头发被血块和尘土黏成一缕缕,脸死死被按着贴在地上。
一只穿着镶边龙靴的脚,带着千斤坠顶的力量,正踩在他颈骨之上,深陷皮肉!我能清楚地听见骨头在靴底碾压下发出濒临断裂的细微咔咔声!钱玢喉咙里嗬嗬作响,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抽搐,却连一丝像样的哀嚎也发不出来。
萧烨猛地回头!那双眼睛,如同最深沉无光的寒渊,猩红的血丝密布眼底,里面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足以将天地焚尽的滔天暴怒!那目光,是冰冷的,是破碎的,是痛彻心扉后爆发的绝杀!哗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刮地声!是铁铸的算盘!被他单手从地上拖拽过来!巨大的铁框,染着点点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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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妃来了萧烨的声音异常嘶哑低沉,嘴角甚至扯开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却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狞意,来得正好!他踩在钱玢脖颈上的脚重重一碾!那窒息般的抽噎声猛地一窒!随即,在满殿死寂和浓重血腥气中,萧烨那染了血污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死死揪住钱玢花白散乱的头发,如同拖拽一滩死肉烂泥,将那颗苍老扭曲的头颅,狠狠掼在那冰冷的铁铸算盘框架上!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胆俱裂的碰撞巨响!坚硬的头骨撞上沉重的生铁算盘框!钱玢整张脸被挤压得完全变形,口鼻鲜血混合着粘液喷溅出来!一颗算珠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嗡嗡乱颤!
萧烨动作丝毫不停,血红的眼珠转向我,那目光深处是某种残酷的清醒。
他手上猛然发力,揪着头发将钱玢的头颅对着染血的铁框,又狠狠撞了下去!咚!咚!那声音一声声像砸在人心上!云舒,你来数数……萧烨的声音混合在令人作呕的骨肉闷响中,清晰又残忍,……是第几下……咽的气算得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