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夜第一次见到林墨,是在七月里一个很热的傍晚,那天他刚在广告公司见习完,背着跟人差不多高的画架,衬衫被汗水泡得皱巴巴的,傍晚高峰时的地铁就像沙丁鱼罐头,他被挤在车厢连接的地方,闻着周围人身上混合的汗味和香水味,感觉自己像条快憋死的鱼。兜里的手机震动了,是母亲发的消息,问他今晚回不回家吃饭,后面还跟了个小心翼翼的表情,自从半年前父亲搬走后,母亲说话就总带着这种试探的语气。陈夜回应说:在加班不回去了,按下发送键时指尖有点发颤,其实根本没加班,他就是不想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客厅和母亲想说又停下的眼神。从地铁口出来,晚风带着被晒了一天的柏油路面的热气扑过来,他拐进街角那家全天候营业的便利店,想买一瓶冰镇可乐,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嗡嗡响,货架上的零食包装在冷光下很显眼,空气中有关东煮的味道。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她于靠窗的高脚凳上落座,背朝门口,身着一条洗得略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长发垂至腰际,面前摆着一瓶未开封的牛奶与一个三明治,可她未动,就那样望着窗外发愣,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霓虹灯依次闪烁,映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陈夜拿着可乐去结账,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女孩手指特别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这会儿正下意识地摩挲牛奶瓶的标签,她坐得很乖,好像是被大人落在这儿的小孩。新到的收银台那大妈挺健谈,一边扫码一边跟陈夜聊天,最近老在这儿见到她,一个人坐好久,也不说话陈夜嗯了一声,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爆开,有短暂的清凉感,他走到窗前,假装看风景,眼角的余光却不自觉地落到姑娘身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过头,那张脸很干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睛挺大,瞳孔颜色比常人浅些,似泡在水里的琉璃,然而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空空的仿佛蒙着一层雾,当她的目光与陈夜相遇时,她没像大多数人那样移开,也没打招呼,就静静地望着他,好似在打量一件陌生之物。陈夜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抓了抓头,没话找话地说:外面挺热的,少女没回应,就只是眨了眨眼睛,她睫毛挺长的,眨眼的时候就像蝴蝶扇翅膀。陈夜觉得自己有点傻气,提着画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扭头看了一眼,那女孩已经转回去继续盯着窗外,夕阳最后一抹光洒在她发梢,罩上一层浅金色。接下来七天里,陈夜几乎每天都能在那家便利店看到林墨,他摸清了她的规律:每天傍晚六点半左右前来,坐在靠窗那个位置,点一瓶牛奶与一个三明治,然后一动不动坐到九点,她既不看手机也不看书,大多时候只望着窗外,偶尔从随身帆布包里拿出个速写本,用铅笔在上面涂画,画得很快,画完便合上,好似怕让人看见。陈夜特意在那个时候去便利店,他不敢直接坐在她对面,总是选斜对角的位置,假装画画,他的画板上其实没什么正经东西,大多是随手画的线条,偶尔会画下女孩的侧影——她肩膀很窄,脖颈线条干净,像某种易碎的瓷瓶。有一回他正低着头画画,突然听到对面有细微的动静,抬头一看,林墨正拿着他掉在桌上的橡皮,递过来她的手指离他很近,他能感觉到她指尖凉凉的。陈夜心跳顿了下,急忙接过橡皮,说:感激,。女孩没说话,只是缩回手,继续看向窗外,那天晚上,陈夜没像平常一样画到九点,他提前走了,走到便利店外面,躲在街角的树阴里,他看到林墨九点整起身,背着帆布包走出便利店,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她步子很慢,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有点孤单。陈夜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看着她穿过两条街,拐进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门口有保安亭,不过保安只看了她一眼,没拦着陈夜看着她走进一栋单元楼,楼道里的灯跟着亮了,等她上楼后一个个灭了。等到那栋楼三层亮了一盏暖黄色的灯,陈夜才转身离开,回来的路上,晚风带着点凉意,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擦,上面好像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突然觉得,这个夏天没那么难熬了。陈夜开始尝试和林墨搭话,他不再只坐在斜对角,而是鼓起勇气坐到她对面的位子,一开始女孩有点拘谨,手指蜷着,眼睛看向别的地方,但没起身离开。陈夜指着她放在桌上的速写本,问:你喜不喜欢绘画嗓音有点干,林墨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速写本,然后慢慢点了点头,我也是学画画的,陈夜指指自己的画板,在广告公司实习,画的都是些没什么意思的东西少女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一丝微光,可她还是没说话,那天之后,陈夜每天都会带着一幅自己画的速写过来,有时候画路边的流浪猫,有时候画街角的老槐树,有时候画地铁里打盹的老人,他把画放到林墨面前,轻声说:这个给你,林墨会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画,放进自己的速写本里,她动作很轻,就像在对待一些珍贵的东西。有一回陈夜画了便利店窗外的街景,画里有车流、路灯还有便利店亮着的荧光招牌,他把画递过去时,林墨看着画,突然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对他做了个口型。陈夜没看懂,愣了一下,少女又说了一遍,这次放慢了速度,陈夜仔细听着,好像是感激这两个字。他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下,有点麻还有点暖,不用谢,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从那以后,他俩交流渐多,多数时候是陈夜说,林墨听他向她讲述实习遇到的古怪客户,提及大学时与室友通宵玩游戏的蠢事,诉说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抓萤火虫的过往,林墨常静静地聆听,间或微微颔首,或者当他讲到有趣之处时,唇角会泛起极淡的笑意。陈夜发现,林墨其实很爱笑,只是她的笑很淡,像水墨画里晕开的一点墨,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但就是那一点点笑意,足够让陈夜开心一整天。他开始了解到一些关于林墨的事。比如她不吃香菜,喝牛奶只喝某个牌子的低脂奶,喜欢看傍晚的云。这些都是他通过观察和试探发现的——他会买不同口味的三明治放在她面前,看她选哪一个;会在她看云的时候,指着天上的云朵说你看那个像不像棉花糖。但他始终不知道林墨住在哪里(虽然他知道地址,但那只是个物理位置),不知道她的家人是谁,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有一次,陈夜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不太舒服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还是说……林墨的眼神暗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速写本的边缘。陈夜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女孩摇了摇头,翻开速写本,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推到陈夜面前。我只是不太会说话。字迹很清秀,像她的人一样。陈夜看着那行字,心里忽然有点发酸。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口吃被同学嘲笑,也曾经一个字都不愿说。他拿起桌上的笔,在她那句话下面写道: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我听着就好。林墨看着他写的字,抬起头,眼睛里的雾好像散了一点。她对着陈夜笑了笑,这次的笑意比以往都要清晰。那天晚上,林墨离开便利店时,陈夜看到她的帆布包里露出一个小小的挂件,是一只塑料做的小恐龙,尾巴断了一截。第二天,陈夜去玩具店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恐龙,偷偷放在林墨常坐的位置上。林墨来的时候,看到小恐龙,愣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陈夜。陈夜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看到你包里的……这个给你。林墨拿起小恐龙,手指轻轻碰了碰它断了的尾巴,然后把它放进帆布包,和原来那只放在一起。她从速写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两个字递给陈夜。谢谢。那是陈夜第一次收到她写的字。他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钱包里,像藏了一个秘密。从那以后,他们的交流多了一种方式——写字。林墨会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陈夜也会在纸上回应她。有时是几句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关于天气的闲聊,有时是陈夜讲的笑话,林墨会在后面画一个小小的笑脸。陈夜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用说话,只用文字和眼神交流,反而更能看清彼此心里的东西。他开始期待每天傍晚的便利店时光。那里的荧光灯依旧嗡嗡作响,关东煮的味道依旧弥漫在空气里,但因为有了林墨的存在,那个小小的空间变得温暖起来。七月底的一个周末,陈夜约林墨去公园。他在便利店里把这个想法写在纸上,递过去的时候,手心有点出汗。他怕她会拒绝,毕竟他们认识的时间不长,而且林墨看起来那么内向。林墨看着纸条,看了很久。陈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说不愿意也没关系,她却在纸上写了个好字。陈夜的心情像瞬间绽放的烟花,绚烂得有点不真实。他们约在周日下午三点,在中山公园门口见面。那天陈夜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还喷了点室友的古龙水,结果被室友嘲笑说像是要去相亲。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公园门口,心里既紧张又期待。三点整,林墨出现了。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她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帆布包,看到陈夜时,微微扬起了嘴角。你来了。陈夜走上前,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抖。林墨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速写本,写道:你等很久了吗没有,刚到。陈夜笑着说。他们并肩走进公园。周日的公园里人很多,有遛狗的老人,有放风筝的小孩,有坐在长椅上聊天的情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走,谁都没有说话,但并不觉得尴尬。偶尔有风吹过,带着荷叶的清香,林墨的马尾辫轻轻扫过肩膀,陈夜的心跳就会快半拍。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树下有两张石凳。陈夜提议坐一会儿,林墨点了点头。他们坐在石凳上,看着湖面上的荷叶。陈夜从包里拿出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给林墨一瓶。这个味道不错,小时候经常喝。他说。林墨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眼睛亮晶晶的,在速写本上写:特别甜陈夜笑着说:我奶奶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林墨低着头,在纸上写:你好像挺喜欢笑,陈夜怔了一下,或许吧笑起来没那么颓丧,林墨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陈夜抓抓头,有点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以前挺内向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后来觉得,一直皱着眉也没用,还不如笑一笑,也许事情会变好,林墨低着头,在纸上写:你笑起来挺好看的,陈夜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得像敲战鼓似的,他不敢看林墨,假装去看湖面上的鸭群,嘴里轻声说:谢谢谢那日午后,他们于公园里逗留许久,他们坐在香樟树下,相互交换速写本,陈夜的速写本内大多为随手所画的街景与人物,线条粗粝却满含生活气息,林墨的速写本里绘有诸多植物与小动物,线条极为精致,色彩颇为温和,可见她颇为用心。你画得真好。陈夜由衷地赞叹道,林墨脸颊微微红,在纸上写:你画得也挺有意思,他们还聊到彼此喜欢的电影和音乐,陈夜发现,他们喜欢的很多东西挺像的,比如都喜欢宫崎骏的动画片,都爱听周杰伦的歌。陈夜说:你还记得《龙猫》里的猫巴士吗我小时候看的时候,觉得特别奇妙,林墨在纸上画了个小小的猫巴士,旁边写着记住超可爱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他们才想着离开,走出公园的时候,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空气中有傍晚特有的清凉。我送你回去吧。陈夜说,林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们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时不时会碰到一起,陈夜能闻到林墨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就像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花的味道。快到林墨住的小区时,她停下脚步,在纸上写:就到这儿吧,陈夜点了点头说:行今天挺愉快的,林墨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很多星星,她在纸上写:我也是,她转身走进小区,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陈夜挥了挥手,陈夜亦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离开,回来的路上,夏夜的微风轻轻吹着他的头发,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里面还放着林墨写的那张感激他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不一样了,那些酷热、烦躁、孤单都被一种温和的感情取代了。他开始盼着下次见面,盼着看到她的笑脸,盼着收到她写的字,他甚至开始幻想,也许他们能一直这样,在每个傍晚的便利店,在每个周末的公园,分享彼此的秘密和快乐。可他不知道,有些秘密肯定藏不住,有些欢乐也肯定是短暂的,仲秋初的一个傍晚,陈夜像平常一样去便利店,没看到林墨,他心里有点慌,找遍了便利店的每个角落,都没看到她,靠窗的位置空着,桌上干干净净的,就好像她没出现过似的。收款台的大姐看见他着急的样子,说:那姑娘今天没到,早上有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来找过她,看起来凶巴巴的,陈夜心情低落下来,穿黑衣的人他们找林墨做什么接下来的几天,林墨都没有再来便利店,陈夜每天都会到那个临窗的位置坐很久,从傍晚六点半等到九点,桌上放着她喜欢的牛奶和三明治,牛奶从凉的变成热的了,三明治的包装纸也被她揉皱了,她还是没出现。他去林墨住的小区门口等过,蹲在街角树荫下,像个窥探的人,他看到那栋楼三楼亮着灯,可一直没见到林墨,有一次他看见几个穿黑衣服的人从单元楼出来,神情庄重,其中一人拿着个黑色公事包,感觉挺难应付的。陈夜心里越来越慌,他开始瞎想:林墨是不是遇到啥事儿了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啥人他想起林墨一向不爱说话,想起她那张干净得近乎清澈的脸,想起她速写本里那些温柔的画,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像易碎的玻璃,怎么会招惹那些看起来很凶的人一周后的一个晚上,陈夜又去了那个小区,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走进了单元楼,楼道里特别暗,还有股潮湿的味儿,他走到三楼,看见林墨家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保镖。一个保镖拦住他,问:你找谁目光很警觉,我找林墨。陈夜的声音有点抖,她不在。保镖冷冷地说,你是谁我是她的朋友。朋友保镖冷笑,林小姐没你这种朋友你走开,不然我们可不客气陈夜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看到保镖那凶巴巴的眼神,他害怕了,他低着头,慢慢走下楼梯,心里像堵了东西似的,难受得不行。他不知道林墨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路,可他能感觉到,林墨好像被啥东西困住了,他却帮不上忙。之后的日子里,陈夜好像丢了魂似的,实习的时候老是犯错,被主管批评了好几回,他不再去那家便利店,也不再画速写,他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对着空空的墙面发呆。妈妈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啥事情,他说没有,就是累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累了就回家休息休息,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陈夜挂了电话,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的无能,讨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快递,速递是匿名的,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他的姓名和地址,他拆开速递,里面有一本速写簿和一封信件。他一眼就认出,那个速写本是林墨的,他抖着手翻开速写本,里面画满了他的样子:有他在便利店画画的侧影,有他喝可乐时的憨笑,有他在公园里望湖的背影,每幅画下面都有一行小字。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他画画的时候很认真。今天和他一起在公园,很开心。陈夜的泪水一颗一颗掉在速写本上,把纸上的字漫开了,他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的字写得很秀气,是林墨的笔迹,他把信封拆开,里面就一张信纸。陈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离开这里了,不好意思,没跟你说再见,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一直在家养病,很少出去,那些穿黑衣的人是我家的保镖,他们不放心我自己出去。认识你是我最近几年最开心的事,和你在便利店聊天,跟你在公园散步,看你画的速写,听你讲你的故事……这些都像阳光一样照进我平淡的生活。可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家人要带我去国外治疗,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其实我挺害怕的,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害怕忘掉你的样子,害怕忘掉和你一起度过的这些时光,你送我的小恐龙,我一直带在身边,你画的速写,我都好好保存着。陈宇谢谢你谢谢让我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美好,原来有人可以这么温暖。要是有来生,我愿做个能说会道的普通人,和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林墨陈夜的泪水把信笺浸湿了一大片,他捂着嘴巴,从指缝间传出压抑的哭声,好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吟,他终于明白,林墨为什么总是沉默,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为什么那些人会带走她,原来她一直在和病魔做斗争,原来她的世界有他无法想象的痛苦。可他啥都不知道,还傻傻地觉得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他拿起手机,想给那个快递的发件人打电话,可发现没有号码,他想去找林墨,却不知道她去了哪个国家,也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他就像个被扔在原地的孩子,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那年夏天,陈夜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一遍又一遍地看林墨的速写本和那封信,他把那些画一张张剪下来,贴在墙上;把那封信折成小方块,放进口袋里。他一开始疯狂地画画,画便利店的荧光灯,画公园的香樟树,画湖面上的荷叶,画所有和林墨有关的东西,他的画里慢慢有了色彩,有了温度,可也多了一丝怎么都散不掉的哀伤。仲秋快结束的时候,陈夜实习完了,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他最后去了趟那家便利店,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瓶牛奶和一个三明治。便利店的日光灯还嗡嗡响着,关东煮的味道还在空气里弥漫,但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他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想起林墨曾经在这儿,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用帅气的字跟他说,感谢。晚风轻轻吹进来,带着一丝清凉,陈夜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上写着:林墨,我等你回来。接着他把那张纸折成纸飞机,从便利店的窗口扔了出去,纸飞机在晚风中晃晃悠悠地飞着,最后落到了街角的阴影里。陈夜站起来,背上画板,走出便利店,他没回头,因为他知道,有些离别不用回头。他不知道林墨能不能看到这架纸飞机,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但他会一直等下去,在这个夏天,在这家便利店,在他们曾经一起待过的地方。因为他记得她说过,甜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糖。冬天来得很快,北方的城市被大雪盖住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样子,陈夜回到老家,在一个小画坊找到份工作,教小孩们画画,日子过得平淡又安稳,就是他比以前更沉默了,很少笑也很少说话。母亲看在眼里,心里犯愁,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只能变着法儿给他做他爱吃的菜,他晚归时就亮一盏灯。陈夜还是会经常想起林墨,比如教孩子画恐龙的时候,经过便利店的时候,下雪天望着窗外的时候;他会拿出林墨的速写本,一页页地看,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他给林墨写了好多封信,寄到他不清楚的国外地址,虽然他知道这些信很可能永远收不到,他在信里跟她说,家乡下雪了,特别美;跟她说画室里的孩子很调皮,但是挺招人喜欢;跟她说他特别想她。圣诞节那天,画室提前放了假,陈夜一个人走在雪地里,看着街上装饰好的圣诞树,心里空空的,他想起去年圣诞节,他和室友在宿舍吃泡面,当时觉得挺没意思,现在却觉得那是种热闹。回到家后,妈妈给她一个包裹,说:这是国际快递,寄件人地址是国外的一家医院,。陈夜心跳一下子加快,他几乎是抢过包裹,双手抖着拆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个小小的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断了尾巴的塑料小恐龙,就是他第一次在林墨包里看到的那只,恐龙下面压着一张照片。相片里林墨坐在医院病床上,穿着病号服,头发剪短了,脸色苍白,却面带笑容,她手里握着陈夜送她的那个完好的小恐龙,背景是医院的窗户,窗外飘着雪花。照片背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字,陈夜,我看到雪了,很美。陈夜拿着照片,站在那儿,眼泪慢慢流下来,他仿佛能看到林墨在医院里,拿着这张照片,朝着窗外的雪笑着的样子。他知道这可能是林墨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了,过了春节,春天来了,陈夜收到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字很陌生,是打印的。信是林墨的医生写的,大夫在信里说,林墨一个月前去世,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并发症走的,她走的时候挺安详的,手里还攥着那只小恐龙。大夫说林墨住院的最后那段时间,一直把陈夜送她的速写和画作带在身边,经常拿出来看,她还让护士帮她写了一封信,可是还没来得及寄出,就昏迷了。随信寄来的,还有林墨没寄出去的那封信,陈夜,对不起,还是没能等到春天,这里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多,像棉花糖似的,我想起你说过,你小时候在乡下捉萤火虫,肯定很美。我最近老是做梦,梦到咱们在公园的香樟树下坐着,你给我讲有趣的事儿,我在纸上画笑脸,阳光特别好,风很温和,就像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下去了,其实我不怕死,就是有点遗憾:遗憾没跟你一起看一次萤火虫,没听你讲更多好玩的事,没好好跟你说声再见。陈夜,你要好好的,要多笑,要像以前一样,画很多很多好看的画。别惦记我,也别难过,我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夜里看着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找到你,林墨陈夜把信贴在胸口,蹲在地上,哭了好长时间,春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可一点也不暖和。他最后明白,有些告别,是一定要说的;而有些想念,是一定要放在心里的,夏天又到了,陈夜回到有便利店的那座城市,重新找了份绘图的工作,他还是会经常去那家便利店,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瓶牛奶和一个三明治,只是他不再等林墨了,他知道她不会来了。他开始画很多很多关于夏季的画,画傍晚的云,画湖边的荷叶,画香樟树下的光影,他的画里常常有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静静地坐在那儿,对着他笑。有人问他,画里的女孩是谁,他会笑着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他把林墨的速写本和那两封信放在一个盒子里,藏到衣柜最里面,他知道他不会忘记她,就像不会忘记那个夏天的晚风,不会忘记便利店的荧光色,不会忘记她清澈的眼睛和漂亮的字。那些记忆就像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永远不会消失,有时候到了深夜,他会拿出那个盒子,翻开速写本,看着林墨画的他的样子,看着她写的那些字,他会想起他们一起在公园散步的那个下午,想起她递纸条给他时害羞的样子,想起她留在照片背面的我看到雪了,特别美。他朝着夜空说:林墨我还挺好的,我在欢笑,也在画画,夜空中,星星很亮,像她的眼睛,陈夜知道,林墨没走,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他身边,那个有她的夏天,会永远留在他记忆里,温暖又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