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囚你身,焚我魂 > 第一章

1.
七岁那年,我被无量仙翁捡回了无量山。
山间岁月漫长,仙气缥缈,却也洗不净人心。师兄们总笑我凡胎俗骨,是师尊一时心软捡回来的累赘。他们将我推倒在地,抢走我为数不多的吃食时,我从不哭,只是默默地忍着。
直到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申公豹。
仙翁正与他在青松下论道,他一袭白衣,比山巅的积雪更冷,眉眼锋利如刀,仿佛淬了寒冰。我蜷缩在角落里,像只可怜的野狗,不敢靠近那片圣洁的光。
几个师兄又来寻我的麻烦,推搡间,我撞翻了仙翁的棋盘,黑白玉石滚落一地。
师兄们脸色煞白,仙翁却只是捻须不语。
仙翁的人,也敢动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重,却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喧闹。
是申公豹。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过头,那双带刺的眼眸扫过几个师兄。他们瞬间如坠冰窟,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没有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残局之上,随手丢下一句话。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被护着的滋味。
像是在寒冬里跋涉了七年,忽然有人递给我一件带着体温的暖裘。从此,我的目光,便再也无法从那袭白衣上移开。
我成了他身后最执着的影子,借口是请教道法。
这借口拙劣,却也真实。我的确天资愚钝,一个最简单的引火诀,在我手里总会变成一缕委屈的青烟。
师兄们见我一次,便要嘲笑一次。
哟,我们的小废物又在给仙山省柴火了
他那哪是引火诀,分明是招魂幡,你看那烟气,多像那么回事。
讥笑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我充耳不闻,攥着烧得半黑的符纸,转身就往申公豹的竹林跑。
他的居所清冷得像他的人,只有竹,没有花。风过竹林,沙沙作响,都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我到时,他正在练剑。
白衣翻飞,剑光如练,搅碎了从竹叶缝隙漏下的点点金光。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专注而凌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他凸起的喉结上,然后消失在雪白的衣襟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喉咙干涩得厉害。
我不敢打扰,就躲在一丛翠竹后,像个卑劣的窃贼,贪婪地偷窥着属于他的每一寸光景。
一套剑法练完,他收剑入鞘,动作干脆利落。
滚出来。他甚至没回头。
我身体一僵,磨磨蹭蹭地从竹后走出,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师叔……
又是引火诀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我已经成了他清净岁月里唯一的污点。
我窘迫地点头,将那张废了的符纸递过去。
他没接,只是瞥了一眼,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蠢笨。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蜜糖,扎得我心口一疼,却又泛起一丝诡异的甜。他骂我,说明他至少愿意分神看我一眼。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让我自行领悟,然后拂袖离去。
可他没有。
他忽然朝我走近一步。一股冷冽的松木香混杂着雪的气息,瞬间将我笼罩。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手。他命令道。
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颤抖。
他的指尖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凉,却像一团天火,瞬间点燃了我四肢百骸的血液。轰的一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他指尖传来的、带着薄茧的触感。
灵力不是一滩死水,要让它活起来。他的声音很近,就在我耳边,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密的战栗。从丹田起,沿经脉行,最后汇于指尖。你的灵力在经脉里乱撞,像只没头苍蝇,能成事才怪。
他的手指很用力,几乎是攥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空中勾勒符咒的轨迹。我的手在他的掌控下,像个提线木偶。我看不清符咒的形状,所有的心神都被他指尖的温度、他说话的吐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全部夺走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我甚至在想,这双手,斩过多少妖魔,此刻,却握着我这只凡俗的、一无是处的手。
心悸的感觉,像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将我淹没。
看懂了他松开手,问道。
我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触碰里,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再试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学着他刚才的轨迹,催动灵力。这一次,一团明亮的火焰腾地一下在我掌心燃起,活泼地跳动着,映得我满脸通红。
我惊喜地抬起头,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赞许。
可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转身走向竹屋。以后这种小事,别来烦我。
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我隔绝在外。
手心的火焰渐渐熄灭,可心里的那团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看到他放在院中石桌上的佩剑,剑柄上系着一枚深蓝色的剑穗,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那是他最常用的剑穗。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枚剑穗。冰凉的丝线,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底滋生。
我飞快地解下那枚剑穗,像做贼一样环顾四周,然后迅速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那枚小小的剑穗躺在我的袖中,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惊肉跳,却又带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我偷到了他的一角。
从此,这枚剑穗便成了我最隐秘的珍宝。夜深人静时,我会将它取出,放在鼻尖轻嗅,那上面有他的味道,有竹林的清气,有剑锋的冷冽。我甚至会握着它入睡,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
我以为我的秘密无人知晓。
直到半月后,仙山大比。
我这种修为的弟子,本是没资格上场的,只能在台下当个看客。申公豹作为裁决之一,高坐台上,神情冷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轮到一位剑宗的师兄上场时,他手中长剑一抖,剑穗飘扬,我才猛然发现,他换了一枚新的剑穗,是赤色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藏着的那枚蓝色剑穗。
他……是发现了吗还是只是恰好换了新的
一整天,我都坐立难安,目光频频投向高台上的那抹白色身影,试图从他冰雕似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大比结束,众人散去。我混在人流中,低着头,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我心虚的地方。
站住。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浑身一僵,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我缓缓转身,申公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周遭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给他和我之间留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他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我。
你,他顿了顿,眼神落在了我紧紧攥着袖口的手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很喜欢我的剑穗
2.申公豹的质问悬在空中,每一个字都化作冰锥,刺入我的骨髓。
我紧紧攥着袖口,那枚深蓝色的剑穗硌着我的手心,触感清晰得可怕。我不敢抬头,周遭的喧嚣都已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申公豹,以及这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
我该如何回答
说我爱慕申公豹,所以偷走了申公豹最珍视的物件说我每晚握着它才能入睡
不,不能说。
说了,就连这最后一点卑微的、偷偷靠近他的机会,都会被剥夺。
见我久久不语,申公豹却并未追问。
那股迫人的压力忽然散去,申公豹转过身,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一个剑穗罢了,你若喜欢,送你又何妨。
申公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送我
原来在申公豹心里,这枚我视若珍宝的剑穗,不过是可以随意送人的物件。我所有的珍藏,所有的秘密心事,在他看来,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申公豹走出几步,又停下,没有回头。
我要走了。
离开阐教。
这几个字,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地陈述着一个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的事实。
离开阐教他要去哪里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我的脑海——截教!
仙山上下,人尽皆知,申公豹与阐教的理念早已背道而驰。若申公豹离开,唯一的去处,便是与阐教势同水火的截教。
申公豹将成为阐教的敌人。
申公豹将……成为我的敌人。
不。
我不能让他走。
不能让他去往别的阵营,不能让他属于别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破旧的弟子房的。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那句我要走了。
屋角,放着我前几日特意采摘晾晒的桂花。我本想今日大比结束,就去给申公豹煮一壶他最爱喝的桂花茶。
如今,茶还在,煮茶的人,却要走了。
我伸出手,想去碰触那些金黄色的花瓣,身体却一阵晃动,整个人向着桌角倒去。
哐当——
茶盏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尖锐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手掌,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滴落在浅色的茶渍里,晕开一团触目惊心的红。
我呆呆地看着手上的伤口,疼痛,却让我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一个疯狂的、悖逆的念头,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疯狂滋生,瞬间占据了我所有的理智。
既然留不住他的心,那便留下他的人。
我从床底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的,是无量仙翁一次醉酒后赏给我的软筋散,无色无味,能让金仙的法力在十二个时辰内变得迟滞不堪。
无量仙翁说,这是给我防身用的。
我当时只觉得惶恐,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将它用在申公豹身上。
我给他煮了践行的酒。
用的是仙山最好的醉仙酿,又撒了一把金桂,香气馥郁。那瓶软筋散,被我尽数倒了进去。
我端着酒,来到申公豹的竹屋前。
申公豹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和申公豹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
看到我,申公豹没有意外。
师叔,我来为你践行。我努力让自己的举止看起来正常,可端着酒壶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申公豹没有拒绝,接过我递过去的酒杯,一饮而尽。
有心了。
申公豹放下酒杯,转身就要离开。
就是现在!
药力发作需要一点时间,我不能让他走出这个院子!
师叔!我情急之下,冲上前,从身后抱住了申公豹的腰。
申公豹的身体一僵,一股强大的力量下意识地想将我震开。可那股力量只涌动了一下,便迅速衰弱下去。
申公豹察觉到了不对劲。
申公豹猛地回头,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申公豹想催动法力,却发现灵台一片混沌,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劲。
鹿童,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淬着冰,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他抱得更紧,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衫。
师叔,留下来。
求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的哀求,换来的是他滔天的怒火。
滚开!
他奋力挣扎,想将我甩开。可药力已经彻底散开,他此刻的力气,比一个凡间的壮汉强不了多少。
我死死地缠着他,不肯松手。
他震怒,反手扣住我的手腕,想将我掰开。
就在这时,我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
一道金色的链条哗啦一声,带着封禁一切的气息,缠上了他的身体。
是锁仙链。
无量仙翁赐予我的第二件宝物。
据说,能锁住大罗金仙。
申公豹看到锁仙链的瞬间,所有的挣扎都停了下来。他不再看我,脸上那点残存的震惊和愤怒,都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胡闹。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囚禁。
你早就想好了。他陈述道。
我攥着锁仙链的另一端,手心被勒出一道道血痕,可我感觉不到疼。
是。我点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从你说要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好了。
师叔,我不能没有你。
阐教留不住你,那我来留。
申公豹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拉着锁仙链,牵着申公豹,走向仙山的深处。
那里有一处废弃的洞府,入口被巨大的瀑布遮挡,是我年幼时无意中发现的,除了我,无人知晓。
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花园。
从今天起,也是申公豹一个人的牢笼。
我推开沉重的石门,将他带了进去。
洞里很暗,只有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
我将锁仙链的另一端,扣在洞府最深处的玄铁石上。
师叔,你先在这里待着。
我会每天来看你,给你带你爱喝的桂花茶,给你讲山下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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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习惯的。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说完,转身向洞外走去。
身后,是申公豹被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呼吸。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我所有的决心都会土崩瓦解。
石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轰隆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靠在冰冷的石门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缓缓滑落在地。
瀑布的水声震耳欲聋,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终于……得到他了。
用最不堪,最卑劣的方式。
3.
洞府里阴暗潮湿,只有石壁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散发着微弱的光。
我推开石门,端着托盘走进去。
食物的香气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显得格格不入。
申公豹被锁仙链缚在最深处的玄铁石床上,听到动静,他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他曾经一丝不苟的白色道袍,此刻已染上灰尘,衬得他整个人都失了颜色。
我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石桌上,上面有新蒸的糕点,还有他从前最爱喝的桂花茶。
师叔,吃点东西吧。我轻声开口。
申公豹像是没有听见,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我将他关在这里的第三天。
第一天,他挣扎,怒骂,用尽一切办法想从锁仙链下脱身。
第二天,申公豹开始沉默,用一种能将人凌迟的视线,一寸寸地刮着我。
到了今天,申公豹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了。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试图去看申公豹的脸。
师叔,你看看我。
申公豹终于有了反应,缓缓地转过头。
那张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申公豹看着我,却又不像在看我,仿佛我只是洞里的一块石头,一粒尘埃。
放开我。
申公豹的嗓子因为缺水而有些沙哑,但字句清晰。
否则,我定不饶你。
这句威胁,此刻听在我的耳朵里,却远不如他话音里那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更让我心旌摇动。
他在害怕吗
不,他不是害怕。
他是虚弱。
药力还未完全散去,加上两天未曾进食,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这个认知,让一股扭曲的喜悦从我心底升起。
我怕他恨我,怕他用那种陌生的、厌恶的态度对我。
可我更怕他离开我,怕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
申公豹猛地偏头躲开,动作之大,牵动了身上的锁仙链,哗啦作响。
别碰我!他呵斥。
我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地收了回来。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可那又如何
我用最卑劣的手段将他囚禁于此,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能退缩。
我站起身,俯视着他。
师叔,你是我的。
我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念头,是我所有的偏执和疯狂的根源。
申公豹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双眼,连一个字都吝于再对我说。
申公豹的抗拒,申公豹的沉默,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也砸碎了我最后残存的理智。
我俯下身,不顾他的躲闪,强硬地吻上了申公豹的唇。
那双唇瓣干裂,没有一丝温度。
下一刻,剧痛从我的唇上传来。
他狠狠地咬住了我。
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顺着我们的唇齿交缠之处,缓缓渗出。
我没有退开,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疼痛让我更加清醒,也让我更加疯狂。
至少在这一刻,他不是漠然的,不是沉寂的。
他的所有反应,都是因我而起。
他的抗拒,他的挣扎,都证明着我的存在。
我偏执地想,只要能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记,哪怕是被他恨之入骨,也比被他视若无睹要好。
锁仙链随着申公豹的挣扎而剧烈碰撞,清脆的声响在洞府里回荡,奏出荒唐又绝望的乐章。
申公豹的力气终究是有限的。
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
这一夜,漫长而黑暗。
我用最不堪的方式,占有了我敬爱了半生的师叔。
铁链的碰撞声,和申公豹断断续续的闷哼,成了这间密室里唯一的声音。
当一切尘埃落定,洞府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抱着申公豹,申公豹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申公豹身上清冷的气息,那是我追逐了太久,却始终无法靠近的味道。
师-叔……
我刚开口,就被申公豹打断。
滚。
一个字,淬着寒冰,砸在我心上。
我没有动,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从那天起,申公豹开始了绝食。
申公豹不再与我说话,也不再看我一眼。
我端来的饭菜,他分毫未动。我放在桌上的茶水,也总是放到彻底凉透。
申公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石床上,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
如果不是他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几乎要以为申公豹已经死了。
我开始慌了。
我做尽了这一切,不是为了得到一具尸体。
我要他活着,要他陪着我,哪怕是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凌迟我,都好过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向死亡。
师叔,你吃一点,求你了。
我端着一碗清粥,跪坐在床边,近乎哀求。
申公豹毫无反应。
你非要这样折磨我吗
你恨我,我可以让你打,让你骂,只要你肯吃东西。
申公豹依旧沉默。
申公豹的沉默,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让我痛苦。
那是一种彻底的、决绝的姿态,申公豹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惩罚我的罪孽。
我看着申公豹愈发苍白的脸,看着申公豹干裂起皮的嘴唇,心中的恐慌被无限放大。
不行,他不能死。
绝对不能!
我放下粥碗,转身从石桌上拿起一瓶丹药。
这是我早就备好的,固本培元的灵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吊住性命。
我重新回到床边,捏着药丸,试图塞进申公豹的嘴里。
申公豹紧闭着双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抗拒。
师叔!
我急了,一手捏住申公豹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申公豹剧烈地挣扎起来,虚弱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锁仙链被申公豹撞得哗啦作响。
药丸被他偏头吐了出来,滚落在地。
我的理智,在那一刻彻底崩断。
我将申公豹死死地按在石床上,撬开申公豹的嘴,拿起桌上的粥碗,就着凉透的粥,将药丸混在里面,强行往申公豹嘴里灌。
米粥顺着申公豹的嘴角流下,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狼狈不堪。
他也狼狈,我比他更狼狈。
咳……咳咳……
申公豹被呛得剧烈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
我扔掉手里的碗,扑过去抱住他。
申公豹的身体那么凉,透过单薄的衣衫,那股寒意直直地渗进我的骨髓里。
我抱着申公豹不住地发抖,泪水决堤而下。
师叔,求你,活下来……
求你活下来,哪怕是恨我,哪怕是杀了我,都好……
只要你活着……
我的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咳嗽。
申公豹安静了许久,久到我以为申公豹又会回到那种死寂的状态里。
然后,我听见申公豹开口了。
申公豹的嗓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鹿童,申公豹叫着我的名字,你会遭报应的。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申公豹。
申公豹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全然的漠然。那双向来无波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我熟悉的、滔天的恨意。
他恨我。
真好。
我忽然就笑了,泪水还挂在脸上,笑容却灿烂无比。
报应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凑到申公豹耳边,一字一顿地告诉申公豹。
只要能留住你,报应又算什么
4.
日子在无尽的重复中凝固。
石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将我和申公豹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申公豹不再激烈反抗,也不再用绝食来惩罚我。他只是活着,以一种近乎寂灭的方式。
多数时候,他会闭上双眼,任由我为他擦拭身体,喂他流食,整理他雪白的长发。他成了一尊精致的木偶,没有了魂魄,任凭摆布。我有时候会故意将汤匙递到他嘴边,停住,期望他能有哪怕一丝不耐烦的举动。
可他没有。
申公豹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如果我不动,他便也一动不动。
这种死寂,让我心底的恐慌与日俱增。他宁愿申公豹恨他,咒骂他,也比现在这样要好。
一天清晨,我为申公豹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色长衫。衣料柔软,拂过申公豹清瘦的肩膀。我的手指在他锁骨上流连,那片肌肤冰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离开时,变故陡生。
一直闭着眼的申公豹毫无征兆地转过头,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
牙齿深深嵌入皮肉,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整块血肉撕扯下来。我闷哼一声,身体僵住,却没有推开他。
血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开。
这痛楚,竟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慰。他活过来了。他终于不再是那尊没有反应的木偶。
我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申公豹的后背,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许久,申公豹才松开嘴,力竭般地倒回石床上,剧烈地喘息着。
我偏过头,看着自己肩上那个深刻的、渗着血的牙印。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笑了。这才是他的师叔,是那个会恨、会反抗的申公豹。
这个印记,是他赐予的勋章。
几日后,我的行径愈发大胆。他在给申公豹喂药时,俯下身,在他修长的颈间留下一个清晰的吻痕。紫红色的印记,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做完这一切,我从石桌上拿来一面铜镜,举到申公豹面前。
师叔,你看。
申公豹起初没有反应,双眼空洞地望着石室顶部。我耐心地调整着镜子的角度,让那枚印记清晰地映入申公豹的视野。
铜镜里,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颈侧的痕迹是如此的扎眼。
申公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申公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动脖颈,看向铜镜里的自己。然后,他笑了。那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破风箱,接着越来越大,笑得凄厉,笑得整个石室都回荡着他绝望的悲鸣。
鹿童……他笑着,泪水却从眼角滑落,你看,我们这样……
申公豹伸出被锁仙链束缚的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指了指我。
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哐当一声,铜镜从我手中滑落,摔在地上。
我慌了。这句话,比任何咒骂都更能击溃他。他想把申公豹塑造成只属于自己的神祇,可申公豹却说,他们是畜生。
不是的!不是的!我扑过去,按住申公豹颤抖的手,一遍遍地重复,我爱你,师叔……我爱你啊!
申公豹的笑声戛然而止。申公豹停止了挣扎,只是安静地看着我,脸上是我读不懂的疲惫。那恨意似乎被抽空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可就在那荒芜的尽头,我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
那不是恨,也不是爱,是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动摇。
正在我沉浸在这种微小的变化所带来的狂喜中时,外界的变动,将他拉回了现实。
我去取食物时,隐约听见巡山的弟子在交谈。
灵虚师兄真是认真,申公豹师叔失踪这么久了,还天天带人搜山。
是啊,今天都搜到后山禁地那边了,说是一寸土都不能放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
灵虚师兄,元始天尊座下最循规蹈矩的弟子,也是最执着的人。他居然还在找。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端着食盒,脚步匆匆地返回石室。我看着石床上安静的申公豹,一种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
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
当天晚上,我没有入睡。我绕着整个石室,一遍又一遍地加固结界。我将自己残存的所有法力,都灌注到了这方小小的囚笼之上。金色的符文在石壁上一闪而过,随即隐没,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我的看管,也变得更加严密。
我几乎寸步不离,连申公豹最微小的动作,都会引起我极度的紧张。
而申公豹,或许是察觉到了我这份源于外界的紧张,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机会来了。
一天,我正在石室角落炼制新的丹药,背对着申公豹。
申公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亮起一抹微弱的法力光晕。他太虚弱了,这点法力甚至无法撼动锁仙链分毫,但他却用尽全部心神,将这丝法力凝聚成一个最简单的传讯符文,试图将其打入锁仙链中。
只要锁仙链的禁制产生一丝异常的波动,就有可能被山中修为高深的师兄们察觉。
就在那符文即将成型的瞬间,一股劲风从背后袭来。
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申公豹身后。
师叔,鹿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在做什么
申公豹没有回答,只是加速催动那最后一点法力。
我看着他指尖那微弱的光,看着他执拗的侧脸,看着他宁愿耗尽最后一丝生机也要逃离自己的决心。
我为他续命,我为他寻药,我将他捧在心尖上。
可他,还是要走。
理智在那一刻彻底崩断。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石室里炸开。
时间停滞了。
我举着手,维持着挥出的姿势,整个人都愣住了。我看着申公豹被打得偏过去的脸,看着他嘴角缓缓渗出的一缕血丝。
我……动手打了申公豹。
不是情欲中的撕咬,不是占有时的粗暴,而是真正的、带着怒火与背叛感的掌掴。
申公豹也愣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我……我的嘴唇颤抖着,大脑一片空白。我疯了一样地跪倒在床边,想去碰触申公豹的脸,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师叔……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道歉,泪水汹涌而出,别不要我……求你……
申公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
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迹。然后,他别过头,不再看我。
滚。
5.
那个滚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扎进我的耳朵,搅碎了我所有的辩解和悔恨。
我没有滚。
我怎么可能离开他。
我只是退到了石室的角落,像一只被主人踢开的狗,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申公豹侧躺在石床上,背对着我,用后背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墙。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石壁上的烛火偶尔跳动一下,拉长又缩短着我的影子。
我不敢出声,不敢移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我怕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再次惹怒他。
我端来了饭菜,放在他床头的小几上。
师叔,吃点东西吧。
申公豹没有反应。
饭菜从温热到冰冷,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化作了一座石雕。
第二天,我换上新的饭菜。
师叔……
依旧是沉默。
第三天,第四天。
申公豹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对抗着我,也消耗着他自己。申公豹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锁仙链将申公豹囚禁于此,而他,用沉默将自己和我隔绝开来。
这种无声的折磨,比申公豹任何一次激烈的反抗都让我痛苦。他的挣扎,他的怒骂,都证明他还活着,还在与我纠缠。可现在,他选择彻底无视我。
我成了这石室里多余的空气。
第五天夜里,起了风。
风从山间呼啸而过,带着湿冷的水汽。我加固过的结界将狂风挡在外面,却挡不住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石室本就阴冷,这几日天气骤变,墙壁上都凝结出细小的水珠。
我看到申公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申公豹本就仙力被锁,又几日未进食水,身体早已虚弱到了极点。
我走上前,将一张厚实的毛毯搭在他身上。
我的指尖触碰到他背部的衣料,那片布料冰冷潮湿。
申公豹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我期望的。申公豹猛地一挥手,将毛毯扫落在地。
别碰我。
这是那声滚之后,申公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干哑,冰冷,充满了厌恶。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那一夜,外面的风雨更大了。雨水顺着石壁的缝隙渗了进来,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水洼。
我看着那摊水,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
天亮时,我再去探查,发现申公豹的状况很不对劲。
申公豹的呼吸变得粗重,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申公豹发了高烧。
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被我折磨得油尽灯枯的申公豹,终于病倒了。
师叔师叔!
我慌乱地叫着他,他却毫无反应,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只有微弱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我再也顾不上他的厌恶,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我怀里。我从储物的法器中取出早就备好的丹药,撬开他的嘴,混着水给他喂下去。
大部分的药液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只有很少一部分被他咽了下去。
我一遍遍地尝试,又用湿布巾为他擦拭身体,试图降下那骇人的温度。
申公豹烧得迷迷糊糊,意识不清。
水……申公豹无意识地呢喃着。
我连忙取来清水,凑到申公豹唇边。
申公豹喝了几口,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呓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把他抱得更紧。
我守了他三天三夜。
三天里,我几乎没有合眼。我一遍遍地给他喂药,喂水,用法力蒸干被雨水浸湿的角落,更换他身下潮湿的被褥。
我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看着他痛苦地蹙起的眉头,心被一寸寸地凌迟着。
是我害了他。
如果不是我将他囚禁于此,他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如果不是我打了他,他怎会心灰意冷,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
悔恨和恐惧交织成一张大网,将我牢牢困住。
到了第三天深夜,申公豹的高烧终于开始退去。
我给他擦完最后一次身体,累得几乎虚脱,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我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惊醒。
是申公豹。
他醒了,正看着我。他的脸上已经退去不正常的潮红,只剩下病态的苍白。
申公豹抓着我的那只手,没有什么力气,却让我不敢动弹。
他是不是要杀了我
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
那他想做什么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在昏暗的烛火下。
鹿童。
申公豹忽然开口,喊了我的名字。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申公豹的声音不再冰冷,也不再厌恶,只是因为久病而沙哑虚弱。
他是在叫我。
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叫了我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他没有推开我,他抓住我的手,他叫我的名字!
师叔,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我急切地问,想去探他的额头。
申公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抓着我的手,又加重了一点力气。
他看着我,视线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到我眼下的乌青。
石室里又陷入了沉默。
我被他看得心慌意乱,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不会再理我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让我如坠冰窟的话。
下次……别下那么重的药了。
什么
我愣住了。

什么药
我为他寻来的续命丹药还是治他高烧的灵药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份了然和疲惫。
他以为……他以为这场高烧,是我故意设计的是我给他下了什么药,让他病倒,好让我有机会照顾他,让他离不开我
那一刻,我以为他妥协了,甚至开始幻想我们能这样安稳下去的念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为他续命,是囚禁的手段。
我救他性命,是恶毒的算计。
我所有的心意,在他看来,都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我的嘴唇颤抖着,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解释呢
一个把他锁在这里的人,所做的一切,都必然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的心,彻底冷了。
我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退后了两步。
师叔说的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是鹿童的错。
我以为,这已经是绝望的谷底。
可我没想到,真正的审判,来得那么快。
就在我心如死灰,与申公豹相对无言时,整个石室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石壁上,我耗尽法力刻下的金色符文猛地亮起,随即寸寸碎裂!
轰——!
一声巨响,我布下的结界被一股强横无比的法力从外部彻底摧毁!
石门炸开,碎石四溅。
一个身穿白袍,仙风道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是无量仙翁。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无量仙翁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石室,最后落在了石床上。当他看到脸色苍白,手腕脚腕上都缠着锁仙链的申公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申……申公豹
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鹿童!他猛地转向我,那感觉要把我生吞活剥,你好大的胆子!
我被那股气势压得连连后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师……师父……
你竟敢囚禁同门师叔!你眼里还有没有门规!还有没有师尊!无量仙翁怒不可遏,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他抬起手,一道白光对着我当胸拍来!
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穿透了我的身体,将我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碎。
噗——
我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软倒在地,一半的法力被瞬间废掉。丹田的位置,空空荡荡,只剩下剧痛。
无量仙翁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快步走到床边,挥手间,那捆缚申公豹许久的锁仙链便应声而断。
申公豹,自由了。
申公豹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被铁链磨出红痕的手腕。
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去看无量仙翁。
申公豹走下床,一步一步,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头,看着他。
申公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鹿童,他问,你后悔吗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痴迷了这么久,想永远锁在身边的脸。
我笑了。
血沫随着我的笑声从嘴里涌出来。
不后悔。
我一字一句地说。
只是……没能锁你更久。
6.
申公豹走了,跟着无量仙翁。
我被独自留在这间被毁掉的石室里,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
丹田的剧痛让我无法动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内腑。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我趴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个时辰还是一天
我不知道。
在这里,时间本就是我为他编织的牢笼,现在牢笼破了,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我以为我会在这里,慢慢地流干法力,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或许,是我最好的结局。
直到那扇被师父轰开的石门,传来轻微的响动。
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很轻,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没有力气抬头,只以为是师父终于想起了我这件垃圾,要来处理了。
师父……我艰难地开口,弟子,认罚。
来人没有说话。
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后,一具温热的身体,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
这个怀抱……
我猛地睁开被血污粘连的眼。
是他。
是申公豹。
他竟然回来了。
他把我抱回到那张石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很稳。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袍,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苍白。
你……回来做什么我的嗓子干涩得厉害,是师父让你来……了结我的吗
申公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我。
那张脸上,没有我熟悉的厌恶,也没有我渴望的半分情意。
是一片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复杂。
来看我的笑话我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你赢了,申公豹。你自由了。我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你可以去找你的大道,你的知己,你的……姜子牙了。
我明天就走。他终于开口了。
走我重复着这个字,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是啊,你该走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临走前,来看看你。申公豹补充道。
看我我笑出声,血沫从唇边溢出,看我有多惨看我这个疯子,落得了什么下场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然后,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慢慢地,解开了自己腰间的束带。
白色的外袍,顺着他的肩膀滑落。
我的呼吸停滞了。
整个石室里,只剩下他衣物落地的轻微声响。
他走近床边,俯下身。
鹿童。
申公豹的手抚上我的脸,擦去我嘴角的血迹。
最后一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次,没有锁仙链的冰冷触感。
没有声嘶力竭的挣扎与反抗。
也没有那些淬毒的咒骂。
他主动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很烫,烫得我浑身发抖。他身上的气息,还是我痴迷了数百年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他很用力,像是要把我揉碎,嵌进他的骨头里。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寸紧绷,也能感觉到他埋在我颈窝处的呼吸,带着无法言说的颤抖。
这不是情爱。
这是一场献祭。
一场心照不宣的,残忍的告别。
他要把这一刻,用最深刻的方式,永远地烙在我的灵魂上。
让我往后余生,每一次午夜梦回,都会被这场清晰的酷刑反复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都平息了。
石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抱着我。
我能听到他胸膛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我倒数。
终于,他动了。
申公豹慢慢地撑起身,替我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然后,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那个吻很轻,很凉,像一片雪花,落在我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融化,却留下了一片极致的寒意。
鹿童。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
忘了我吧。
申公豹说完,便站起身,毫不留恋地穿好他的衣袍。
申公豹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石门在他身后,被一股法力缓缓合上。
轰隆——
最后的光亮消失,我被彻底关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我没有哭,也没有动。
只是睁着眼,看着头顶的石壁。
额头上,他留下的那点冰凉,似乎永远也不会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无量仙翁来了。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宣布了对我的惩罚。
废去大半修为,思过崖面壁百年,无我命令,不得离开半步。
我被带到了思过崖。
这里是昆仑墟最高,也最荒芜的地方。
罡风如刀,日夜不休。
我盘腿坐在崖边,任由那能刮骨的风吹在身上。
丹田空荡,法力凝滞,我与凡人无异,只能靠着残存的仙元护住心脉。
很冷。
也很痛。
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空洞。
我在这里,一坐就是数十年。
我一遍遍地回想我们之间的一切,从我第一次在瑶池边见到他,到最后他在石室里留下的那个吻。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成了这些回忆的囚徒。
忘了你
师叔,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我忘了你,又要靠什么活下去呢
百年之期,遥遥无期。
我以为,我就会这样,坐成一块望夫石,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那一天。
封神大战的消息,随着风,传遍了三界。
我听到了很多名字,阐教,截教,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仙人,应劫,上榜,或是……身死道消。
我从不关心这些。
直到那阵风,带来了一个名字。
申公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随后,是铺天盖地的消息。
申公豹叛出阐教,助纣为虐!
天数之下,螳臂当车!
元始天尊亲自动手,将其填了北海眼,永世不得翻身!
魂飞魄散,连上封神榜的资格都无……
轰!
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了。
什么门规,什么师命,什么百年面壁……
都滚开!
啊——!
我仰天长啸,体内残存的法力混合着无尽的怨与恨,轰然爆发!
无量仙翁布下的结界,在我面前剧烈地晃动,随即,寸寸碎裂!
我冲了出去,疯了一样。
我要去找他。
哪怕是魂飞魄散,也总该有一丝残魂留下!
我寻遍了九天十地,闯入了九幽黄泉。
我求遍了满天神佛,也问遍了幽冥恶鬼。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最后,在冰冷的北海之眼上方,我终于捕捉到了一缕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气息。
是他的。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缕气息。
可它,就在我的指尖,化作了虚无。
天地间,再也没有申公豹了。
我站在北海上空,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回到了昆仑。
回到了那间,囚禁了他数月,也困了我一生的石室。
我走进去,找到了角落里,那件被我撕破的,染着我血迹的,他的白衣。
我抱着那件衣服,走到石门前。
伸出手,启动了最后的机关。
轰隆——
石门,彻底封死。
我抱着他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蜷缩在黑暗里。
师叔。
师叔。
师叔……
爱到极致是毁灭。
我曾以为,我困住了他的人。
却原来,我连他的命都留不住。
到头来,被困住的,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