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个娃娃与不存在的门牌》
我不愿意再谈起404寝室的任何事。
记忆是一种怪异的液体,有时滚烫,每一次想起都会在脑海的褶皱里烙下新的水泡,灼痛挥之不去;有时又冰冷粘稠,像隔着磨砂玻璃看一场扭曲的默剧,你宁愿它永远模糊下去,也好过直面那些无声的狰狞。
可人总要睡觉。
一旦闭上眼,意识沉入黑暗,那扇门就会不请自来。
一扇贴着404门牌号,深棕色漆皮早已卷曲剥落的木门。门牌上的数字像是用锈蚀的钉子刮出来的,带着不祥的潦草。
门里,是三张模糊又清晰的脸。
以及,四个娃娃。
故事的开始,和所有大学新生一样,平淡无奇。大一那年盛夏,我拖着一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在父母的再三叮嘱下,最后一个踏入了这所大学的校门。
我要找的是西苑三栋,一栋在地图上都显得格外偏僻的宿舍楼。它像个被学校遗忘的角落,孤零零地立在几棵高大得有些阴郁的梧桐树后。楼体是斑驳的红砖结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常青藤,藤蔓的触须甚至钻进了窗户的缝隙,像一只只窥探的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陈腐木头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味道。
宿管处在一楼,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阿姨懒洋洋地坐在风扇下,听我报出名字和寝室号后,她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在我脸上停顿了足足三秒。
西三,404……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含糊,四楼,最里面那间。
她从一串生了锈的钥匙里翻找了半天,递给我一把黄铜钥匙,然后就不再多言,只是低头继续看她的报纸。
我道了谢,拖着行李箱走向吱嘎作响的楼梯。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反应迟钝,我每走一步,皮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就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回荡,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亦步亦趋。
二楼,三楼……到了四楼,走廊比楼下更暗,尽头只有一扇小窗,透进来的光线被厚厚的灰尘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挨个看着门牌。401,402,403……然后,就没了。
403的隔壁,就是一堵光秃秃的墙,墙角堆着废弃的扫帚和拖把。
没有404。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又退回去看了一遍。没错,是四楼。我又拿出录取通知书上的住宿信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西苑三栋404室。
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攫住了我。我只好又拖着箱子下楼,回到宿管处。
阿姨,不好意思,四楼没有404啊。
宿管阿姨从报纸后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了一句:怎么会没有尽头就是。
尽头是墙。我坚持道。
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我一起上了楼。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我们再次来到四楼的走廊尽头。她看了一眼那堵墙,又看了一眼我,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然后,她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那堵我先前认为是墙壁的地方,用力推了一下。
吱呀——
一声刺耳的、像是被遗忘了很久的呻吟,那堵墙竟然向里打开了。
那是一扇门。一扇被涂成了和墙壁几乎一模一样颜色的、没有门把手的门。门上,用褪色的油漆写着404三个数字,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喏,这不就是阿姨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这扇伪装成墙壁的门是再正常不过的设计。她把钥匙塞给我,以后别大惊小怪的。说完,就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我站在门口,握着那把尚有余温的钥匙,手心却一片冰凉。
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无法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很多年没有通过风的老房子,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页和干枯花瓣的味道。
寝室是标准的四人间,上床下桌。空间不大,但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
我的床位是靠窗的四号床,也是唯一空着的床位。
其他三个床位都已经铺好了被褥,桌上也摆放了各自的东西,只是主人此刻都不在。
我下意识地打量起我未来室友们的领地。
一号床的苏晚,桌上整齐地码着几本厚厚的专业书,书脊崭新,看得出是预习过的。旁边放着一小盆精心照料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翠绿。桌角贴着一张课程表,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整个空间透着一股文静、自律甚至有些刻板的气息。
二号床的张薇,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桌上散乱地放着各种零食包装袋,一台最新款的游戏机和几个手柄格外显眼,墙上还贴着一张色彩夸张的摇滚乐队海报。她的椅子上随意搭着一件印着骷髅头的T恤。这是一个张扬、外向、甚至有些叛逆的女孩。
三号床的陈静,最让人印象不深。她的桌子收得最干净,干净到了空旷的地步。只有一个刷得锃亮的水杯,一支笔,一个笔记本。被子是军队里那种标准的豆腐块。她像一个试图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人。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符合大学寝室应有的样子。
除了,每个人的床上,都放着的那个东西。
在每个人洁白的枕头边,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布娃娃。
娃娃不大,也就一个成年人巴掌的长度。
身体是用一种质地粗糙的、像是麻布的布料缝制的,针脚细密得惊人,像是机器的杰作,但细看之下又能发现手工的微小差异,这让它显得更加怪异。头发是浓密的黑色毛线,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眼睛是两颗纯黑色的、没有任何光泽的纽扣,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嘴巴,是用猩红色的粗线缝成的一个僵硬的、上扬的微笑。
它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裙摆处还有些磨损的痕迹。
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是看着它,心里会无端地发毛。它不像商店里那些可爱温暖的玩偶,更像是庙宇里那些被供奉了太久,被缭绕的香火熏黑了眼睛、模糊了五官的神像。
你看着它,就感觉它也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你。那两颗黑色的纽扣里,仿佛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没有情绪的空洞。
我咽了口唾沫,走到自己的四号床。
掀开防尘罩,枕头上,果然也有一个。
第四个娃娃。一模一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它拿了起来。触感很奇怪,布料坚硬冰冷,里面的填充物被压得异常结实,捏下去几乎没有弹性。
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顺着我的指尖钻进鼻腔。不是霉味,也不是香味,更不是新布料的味道。
那是一种……老房子的味道。就像我刚刚推开那扇伪装门时闻到的气味,此刻被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娃娃身上。
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没有丝毫犹豫,我拉开床尾的衣柜,把它扔进了最里面的角落,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它带来的所有不安。
晚上九点多,我的三位室友才陆续回来。
苏晚最先推门进来,她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文静。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
紧接着是张薇,她几乎是撞开门进来的,一边大声讲着电话,一边将背包甩到椅子上,震得桌上的东西叮当作响。她瞥了我一眼,朝我扬了扬下巴,算是认识了。
陈静跟在张薇身后,像个小小的影子。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对我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迅速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拉上了床帘。
熄灯前,寝室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大家都不熟,唯一的交流是张薇分了我一包薯片。之后便各自躺在床上,只有手机屏幕的光亮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我累了一天,很快就有了睡意。就在我快要彻底睡着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我的斜上方飘了下来。
林悄。
是苏晚。她的床铺就在我的斜上方。
黑暗让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气若游丝,像怕惊动什么沉睡中的东西。
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嗯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的头从上铺探了出来,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不到她的脸,但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执拗和紧张。
你的娃娃呢她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在柜子里。
拿出来。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旁边的二号床,张薇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切。苏晚你又开始了,别吓唬新同学行不行神神叨叨的。
苏晚没有理会张薇的嘲讽,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所在的方向。那沉默的压迫感,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感到不安。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最好按她说的做。
我只好摸索着爬下床,在一片漆黑中打开柜门,从角落里把那个冰冷的娃娃掏了出来。
放枕头边。苏晚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带带上了一丝微不察察的颤抖,让它脸朝着门。
记住,林悄。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个致命的秘密。
永远,永远不要让它面对着你睡觉。
张薇在上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老旧的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有病。她含糊地骂了一句,似乎是睡着了。
我没再说话,沉默地回到床上,将那个娃娃放在枕头边,仔细地调整了它的朝向,让那张缝着红色微笑的僵硬脸孔,正对着那扇伪装成墙壁的寝室门。
做完这一切,我躺了下来,重新盖好被子。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安稳。
总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不是窗外,也不是门口。
就是在我床边。
很近,很近。
像那个被我摆在枕边的娃娃,在我睡着后,悄悄地……转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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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规则的信徒与渎神者》
那一晚的不安,最终被清晨第一缕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驱散了些许。
我几乎是瘫坐起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枕边。
那个娃娃还保持着我昨晚摆放的姿势,用它那双黑色的纽扣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寝室门的方向。缝制的微笑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黑夜里的草木皆兵。
也许,真的只是我太累了产生的错觉。
我松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时,寝室里响起了轻微的窸窣声。
是苏晚。她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书桌前,正用一张湿巾,极为轻柔、细致地擦拭着她那个娃娃的脸。她的动作,不像是在清洁一个玩偶,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而神圣的仪式。她擦得很慢,连娃娃碎花裙上的每一条褶皱都不放过,眼神专注而虔诚。
我说苏晚,你每天早上起来都得给你家‘神仙’上柱香啊
二号床的张薇打着哈欠爬下床,看到这一幕,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讥讽。她抓起自己的娃娃,像扔一块抹布一样将它丢在桌上,娃娃的头撞在台灯底座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苏晚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她没有回头,但整个背影都僵硬了。寝室里的空气,在那一刻似乎都凝固了。
一直沉默着的三号床,陈静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她路过张薇桌边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被随意丢弃的娃娃,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她绕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仿佛那桌角有什么看不见的瘟蚁,然后才快步走进了卫生间。
我也起了床,张薇已经挤到我身边开始洗漱。她一边刷牙,一边含混不清地对我抱怨:你别理苏晚,她就是个神棍,成天神神叨叨的。不就一破娃娃么,搞得跟个祖宗似的。
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没敢接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逐渐适应了404寝室这种诡异的内部生态。
苏晚是规则最忠实的信徒。她每天早晚都会照顾她的娃娃,将它摆在枕头边最端正的位置,确保它永远面朝大门。她从不让任何东西触碰到它,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书本放在了离它稍近的地方,她立刻就用一种极为冰冷的眼神制止了我。那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亵渎了神明。
张薇则是彻头彻尾的渎神者。她对苏晚的一切行为都嗤之以鼻,并以挑衅为乐。她会故意把娃娃塞进乱糟糟的抽屉里,或者用它来垫泡面盖。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寝室的气氛就会降到冰点。苏晚会死死地盯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而陈静则会吓得缩在自己的床帘后,半天不敢出声。
而我,和陈静一样,成了恐惧的沉默者。只是,我比她多了一份无法遏制的好奇和探究欲。
苏晚的警告和陈静的恐惧,让我无法把这一切简单地归结为迷信。那个被伪装起来的404门牌,宿管阿姨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有那个娃娃身上挥之不去的老房子气味……这一切都在告诉我,这间寝室藏着秘密。
我开始尝试在网上寻找答案。
夜深人静时,我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登录了学校的论坛。在搜索框里,我小心翼翼地敲下了西苑三栋、404寝室这些关键词。
大部分结果都是无关的闲聊。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发布于三年前的帖子标题抓住了我的视线:有人知道西三那栋楼的怪事吗尤其是四楼那个房间……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立刻点了进去。页面加载得很慢,屏幕中央的圆圈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阻止我。终于,帖子内容显示了出来。
发帖人是个匿名用户,内容很简短:
我学姐之前就住404,后来莫名其妙就退学了,谁都联系不上。她搬走那天,我帮她去寝室拿东西,感觉那屋子冷得……
就到这里,文字戛然而止。
下面有几个回复。
一楼:细说什么情况
二楼:层主别谜语人啊,到底怎么了
三楼:又是那个传说不是说帖子都被删光了吗我劝层主也赶紧删了,别惹祸上身。
看到惹祸上身四个字,我背上窜起一股寒意。我还想继续往下翻,刷新了一下页面,想看看有没有新的回复。
可这一次,屏幕上直接跳出了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抱歉,您访问的帖子已被删除或不存在。
我愣住了,不死心地返回搜索页面,重新输入关键词。
没有了。
那个帖子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我的浏览历史里,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第二天,我找到一个机会,和陈静一起去打开水。路上,我犹豫再三,还是把昨晚的发现告诉了她。
我昨天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关于404的帖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陈静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手里的水壶都晃了一下,热水溅出来烫到了她的手背。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别查了,林悄,真的,别查了。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飞快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我只是听说,以前住在这里的人,下场都不好。
她的反应,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我们去图书馆看看吧,我提议道,就查查以前的校报,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
陈静眼里满是抗拒,但在我的坚持下,她最终还是被我说服了。她看起来比我更想知道答案,只是那份恐惧压倒了她的勇气。
周五下午没课,我和陈静泡在图书馆三楼的旧资料室里。空气中满是纸张腐朽的气味。我们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过期的校报合订本。
终于,在一张三年前十月份的《校园周报》的中缝里,我们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消息。
那是一则学生动态通告,内容是关于一批处分和学籍变动的。其中一条写着:经研究决定,我校中文系大三学生张爱玲,因个人原因,于即日起办理退学手续。其原住寝室为西苑三栋404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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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我和陈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我们找到了那个退学的学姐的名字!
通告旁边,还配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的集体照,照片下面用小字标注着中文系奖学金获得者合影,张爱玲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可那个被圈出来的女孩,她的脸部,被人用钢笔尖,狠狠地、一圈一圈地划掉了。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纸背。墨水渍在粗糙的报纸上晕开,形成一个浓黑的、充满恶意的墨点。
线索,又在这里断了。
那一晚,寝室里爆发了开学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起因是张薇戴着耳机打游戏,打到激烈处,忍不住大声地叫骂起来,吵得苏晚无法静心看书。
张薇,你能不能小点声苏晚推了推眼镜,声音冰冷。
我戴着耳机呢,嫌吵你住宿舍干嘛,出去租房啊!张薇头也不回地怼了回去。
现在是休息时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嘿,你管天管地还管我打游戏了张薇一把摘下耳机,转过身来,火气也上来了,有本事你对着你那宝贝娃娃念经去,它能保佑你考第一名!
你——苏晚气得脸都涨红了,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你每天这样乱来,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我看最大的麻烦就是你!张薇猛地站起来,指着苏晚枕边的娃娃,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告诉你苏晚,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一个破娃娃而已,你真当它是什么神仙了!
她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一把抓过自己桌上那个被冷落许久的娃娃,狠狠地、当着苏晚的面,让那张缝着微笑的脸,正正地对准了她自己。
她把它放在床头的架子上,调整好角度,确保那两颗黑色的纽扣眼睛,能一览无余地看着她睡觉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张薇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它能把我怎么样。
那一瞬间,整个寝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晚的脸,在灯光下白得像一张纸。她看着那个正对着张薇的娃娃,嘴唇无声地开合着,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比愤怒更深沉的东西——那是和陈静脸上如出一辙的,纯粹的恐惧。
连一向安静的陈静,都从床帘后探出了半个头,惊恐地望着张薇的床铺。
那一晚,熄灯后,没有人说话。
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边三个室友或急促或压抑的呼吸声。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将整个空间填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我以为这一夜会这样平静度过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奇怪的声音,忽然从张薇的床铺方向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很细微。
嘶啦……嘶啦……
像是……一个人的指甲,在缓慢地、用力地,刮过粗糙的木质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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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来自深渊的邀请》
那嘶啦、嘶啦的声音,像一只没有爪子的老鼠,用牙齿啃噬着木头,也啃噬着我紧绷的神经。
它在死寂的黑暗中持续了约莫一分钟,然后,就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后续的动静。其他床铺的方向也是一片死寂,但我知道,苏晚和陈静一定也醒着。这间小小的寝室里,四个人的意识,都被那诡异的声响拧成了一股绷紧的绳。
我努力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张薇睡着了,指甲无意识地划过了床板。这个理由太过苍白,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
就在我试图用理性驱散恐惧时,另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了。
嗒。
一声轻响,清脆,短促,又无比清晰。
它和刚才那黏腻的、令人不安的刮擦声完全不同。这个声音是孤立的,干净利落的,就像……一颗玻璃珠,从不高的地方,掉落在坚硬的木地板上。
声音的来源,依然是张薇的床铺方向。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如果说刚才的嘶啦声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那这声嗒,则充满了某种不祥的、刻意的仪式感。
它像一个信号。
一个宣告。
一个来自深渊的,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回应。
我一动也不敢动,连眼珠都不敢转。恐惧像藤蔓一样从脊椎底部攀爬上来,缠住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僵硬得像一具尸体。我死死地盯着上铺床板的黑色轮廓,想象着张薇的床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娃娃掉下来了吗不,不对。娃娃是布做的,掉在地上应该是沉闷的噗一声,绝不会是这样清脆的嗒。
那是……娃娃身上的纽扣不仅掉了一颗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黑暗中,上铺苏晚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而紊乱。紧接着,一阵含糊不清的、梦呓般的呢喃从她那边飘了过来。
……脸,不能脏……头发,不能乱……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里。
……它在看……它在看你……
苏晚在说梦话。她在说那些我们闻所未闻的、关于娃娃的规则。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她知道的远比她告诉我的要多得多。她不是迷信,她是在恐惧。她像一个战战兢兢的看守者,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去维持某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而现在,这个平衡被张薇亲手打破了。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心理,而是物理上的,开始从我的枕边弥漫开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枕头那一侧的空气温度,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下降。那股冷气,就像冬夜里没有关严的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被窝。
是我的那个娃娃。
我甚至不用伸手去触摸,就能感觉到它正在变得冰冷、坚硬,像一块被浸泡在冰水里很久的石头。它就躺在那里,静静地对着门的方向,但我却觉得,它的一部分意识,已经被那声嗒唤醒,正散发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阴寒。
那一夜,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但这份宁静,比任何噪音都更令人窒息。
第二天,阳光依旧穿透窗帘,寝室里亮堂堂的,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共享的噩梦。
可谁都没有说话。
以往总是第一个叽叽喳喳的张薇,今天异常沉默。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脸色是那种睡眠严重不足的青白。她机械地刷牙、洗脸,全程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苏晚抬杠。
苏晚也沉默着,但她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掠过张薇的床铺,眼神里是混杂着恐惧和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陈静更是从头到尾都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只要不去看,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她就是安全的。
早饭时间,张薇在套一件卫衣。当她抬起手臂时,我眼尖地瞥见,她的小臂内侧,有几道平行的、细长的红色抓痕。那痕迹很深,边缘还微微泛着红肿。
嘶啦……嘶啦……
昨夜的声音,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张薇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手臂猛地一顿,然后飞快地把袖子拉了下来,遮住了那些痕迹。她抬起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
我立刻移开了视线,心脏却狂跳不止。
下午没课,张薇破天荒地没有出去玩,也没有打游戏,而是缩在床上补觉。
趁着寝室只有我和陈静两个人,我终于忍不住,走到张薇的桌前。那个打破禁忌的娃娃,此刻正被她随意地丢在书本上,脸孔朝上。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我俯下身,假装在找东西,目光落在了那张缝制的脸上。
然后,我看到了。
那条用猩红色粗线缝成的微笑,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变了。缝线还是那些缝线,弧度也还是那个弧度。但它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之前的微笑是僵硬的、呆板的,而现在,那笑容里仿佛多了一丝活气。
那上扬的嘴角,弧度似乎更弯了一点点,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满意足的……嘲弄。
就像一个刚刚饱餐了一顿的猎手,正懒洋洋地回味着猎物的滋味。
林悄……
陈静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哭腔。我回头,看到她站在自己床边,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她的娃娃,指节都发白了。
我们……我们会不会也变成张爱玲那样她颤抖着问,声音里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只知道,昨晚那声嗒,是一声叩门。
是来自深渊的邀请函,被冒犯它的渎神者亲手签收了。
而我们三个,作为这场仪式的见证者,恐怕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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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为交换的枯萎》
陈静那句带着哭腔的问话——我们……会不会也变成张爱玲那样,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却在我们三人之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声而粘稠的涟漪。
没有人能回答她,因为我们连张爱玲究竟变成了什么样都不知道。但那种被划掉的名字,那种被墨团覆盖的脸,本身就是一种最恐怖的回答。
自那晚的嗒声之后,张薇伪装出的正常,如同一片脆弱的糖衣,在第二天下午就彻底碎裂了。
她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可挽回地枯萎下去。
这种枯萎,最先是从她最引以为傲的头发开始的。
最初的迹象,是我在周一清晨发现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西苑三栋那几棵老梧桐浓密的枝叶,在寝室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光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张薇那张苍白的枕巾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散落的黑色发丝。
那不是正常新陈代谢掉落的几根,而是仿佛被人恶意揪下来的一小撮,纠缠着,蜷曲着,像某种黑色生物留下的残骸。
她曾经最宝贝她那头染成亚麻色、带着漂亮大波浪卷的长发。每天早上,她都要花至少二十分钟,用卷发棒和定型喷雾精心打理,确保每一个弧度都完美无缺。可现在,那些曾经充满活力的头发,正以惊人的数量毫无生气地脱落,像秋天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叶。
很快,这种脱落的痕迹开始遍布寝室的每一个角落。
周二,我去阳台洗衣服,发现水池的过滤网上堵着一团湿漉漉的头发,其中夹杂着几缕褪了色的亚麻黄。周三,我去卫生间,看到地漏的边缘,同样被一圈黑色的发丝包围,像一个不祥的花环。
张薇自己的梳子上,更是重灾区。那把曾经被她天天清理的牛角梳,现在齿间塞满了断发,她却视若无睹。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的、无法驱散的疲惫。那个曾经精力旺盛到可以通宵打游戏、第二天还能去操场跑八百米的张薇,消失了。她不再碰那台价格不菲的游戏机,不再和她的狐朋狗友煲电话粥,也不再戴着耳机听那些能把耳膜震碎的摇滚乐。
她大部分的时间,就只是躺在床上,将那厚重的、不透光的床帘拉得严严实实,把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有一次我从图书馆回来,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了,房间里昏暗得如同黄昏。她从床上下来倒水,我看到她时吓了一跳。
不过短短一周,她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瘦了一大圈。那件印着骷髅头的宽大T恤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随意套上衣服的骨架。她的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那张曾经总是神采飞扬、带着几分嚣张的脸上,只剩下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眼圈,和一片灰败的、毫无血色的皮肤。
她开始病态地排斥阳光。
以前,她最烦寝室里阴沉沉的,总是第一个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可现在,只要寝室里没人,她就会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不留一丝缝隙。有一次陈静只是拉开了一点窗帘透透气,她立刻就从床上探出头,用一种沙哑得几乎不像她本人的声音说:拉上。
那语气,冰冷,不容置疑,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
如果说这些只是身体上的衰败,尚可以用生病或者精神压力大来解释,那么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她行为和习惯上的交换。
张薇,那个曾经把规矩二字当成笑话,以挑衅苏晚为日常乐趣的张薇,开始……模仿苏晚。
这不是我的错觉,这种模仿细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起初只是些微小的细节。她不再把吃完的零食包装袋和换下的脏衣服随手堆在桌上椅背,而是学着苏晚的样子,把垃圾分类丢进垃圾桶,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放进收纳盒。
她甚至去超市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每天早晚都会在寝室里喷几下。那味道,是苏晚最喜欢用的那种清冷的白茶香,和她自己以前钟爱的、浓烈甜腻的果香香薰截然不同。
这种交换在某天下午达到了一个让我汗毛倒竖的顶点。
那天陈静在接热水,转身时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水杯,哐当一声,水洒了一地。
啊,对不起,对不起!陈静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要知道,这杯水有一半洒在了张薇的椅子上,浸湿了她搭在上面的外套。
按照以往的剧本,张薇绝对会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破口大骂你没长眼睛啊或者瞎了吗,甚至会要求陈静给她把衣服洗了。我跟苏晚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场注定要爆发的争吵。
可预想中的怒火没有出现。
张薇的窗帘被拉开一条缝,她的脸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她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语调说:没关系,擦干净就好了,小心地滑。
那语气,那用词,那慢条斯理的节奏……完完全全就是苏晚的翻版!
我猛地扭头看向苏晚。我看到她也正震惊地看着张薇的方向,她握着书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更深的恐惧。
这次交换,是双向的,而且是残酷的等价交换。
在张薇变得越来越像好学生苏晚的同时,苏晚却像被抽走了主心骨,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曾经那个试图把自己缩成一个影子的陈静。
她不再每天早晚雷打不动地擦拭她的娃娃,好几次我看到那娃娃的碎花裙上落了灰,她也浑然不觉。她不再对寝室的纪律指指点点,甚至有一次张薇模仿她说话时,她也只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默默地低下了头。她开始走路靠着墙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眼神总是怯生生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寝室里那份由信徒、渎神者和沉默者构成的诡异平衡,被彻底打破,然后重组成一种更加扭曲、更加恐怖的形态。张薇夺走了苏晚的秩序,而苏晚,则继承了陈静的恐惧。
那么陈静呢陈静变得更加恐惧。
那个周四的深夜,我从一个混乱的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那扇伪装成墙壁的404大门。我出了一身冷汗,口干舌燥,于是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想去倒杯水喝。
就在我刚刚站到地上,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念咒般的奇怪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浑身一僵,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寝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那惨白的月光,穿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扭曲的光带。
那声音,是从张薇的床铺方向传来的。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一点点地从我的床铺阴影里探出头,朝她的方向看去。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直到今天依旧会出现在我噩梦中最深处的一幕。
张薇没有在床上。
她穿着那件宽大的骷髅头睡衣,赤着脚,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梦游者,幽灵一样直挺挺地站在她的书桌前。
她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圆形的化妆镜,正一动不动地高高举起,让镜面刚好能映出她自己的脸。
那压抑的、仿佛在练习发声的呢喃,正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
……脸,不能脏……头发,不能乱……
是苏晚在那个恐怖夜晚说过的梦话!是那些我们闻所未闻的、关于娃娃的诡异规则!
张薇正在用一种僵硬的、不属于她自己的、毫无起伏的语调,一遍遍地、机械地、着魔般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锉刀,一下一下地刮着死寂的空气,也刮着我的耳膜。
月光恰好从她身侧勾勒出她削瘦得吓人的侧影。她的脸在镜子里,一半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另一半则被月光映照得惨白如纸。
她忽然停下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呢喃。
寝室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血管的沙沙声。
然后,她对着镜子,慢慢地、慢慢地,咧开了嘴。
那绝对不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笑容。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嘴角的肌肉仿佛被两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以一种完全违反人体肌肉组织纹理的方式,极度地、夸张地向上提拉。那弧度越拉越大,越拉越开,直到形成一个和她枕边那个娃娃脸上如出一辙的、僵硬而诡异的微笑。
她的嘴巴在笑,她的眼睛却空洞洞的,没有任何情绪,就那么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正在微笑的、陌生的自己。
她……她在模仿那个娃娃!
那一刻,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了冰渣。一股极致的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吓得猛地缩回床铺的阴影里,蹲下身,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唯恐发出一丁点声音。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从我喉咙里跳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保持那个姿势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我才敢从被子边缘,颤抖着,再次露出一只眼睛。
张薇已经回到了床上。
她的床铺方向,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昨夜那张模仿娃娃的、被月光照亮的惨白笑脸。那张脸像一张烧焦的照片,死死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下午,一个绝佳的机会终于来了。张薇和已经变得沉默寡言的苏晚都有一节全校闻名的水课要去上。陈静因为害怕,借口肚子疼,留在了寝室。
偌大的寝室,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陈静床边,她正抱着自己的娃娃,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陈静,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我们得看看。
陈静当然知道我要看什么,她吓得连连摆手,嘴唇都哆嗦了:不……不要,林悄,会被发现的……她……她会杀了我们的……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奇怪,我们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抓住她的肩膀,你没发现吗她现在就是个怪物!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逼疯的!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是我,还是你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我们一眼,只是拉上了窗帘,将自己隔绝在那个小小的、黑暗的世界里。
吱呀——
苏晚终于从极度的惊恐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踉跄着退后一步,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寝室。门口的陈静则双腿一软,直接滑坐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那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寝室里的空气都像是凝固的铅块。
苏晚再也没有回来。
陈静从地上爬起来后,就缩回了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死死抱着她的娃娃,一动不动,像是在冬眠。
而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如坐针毡。张薇床帘后的黑暗,像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不断地向外散发着寒意和恶意。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惊扰了那个正在进行某种未知蜕变的东西。
那一夜,我们三人都没有睡。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直到天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
第二天早上,当我终于敢活动一下自己僵硬的脖子时,我发现,张薇的床帘,不知何时已经被拉开了。
她的床上,空无一人。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是那种带着棱角的豆腐块,比陈静叠得还要标准。床铺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丝褶皱,干净得像一间从未有人住过的样板房。
张薇消失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比昨天的恐惧更加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我连忙下床,走到她的书桌前。
桌上,她的手机安静地放在那里,屏幕漆黑。旁边是她的钱包,甚至连钥匙串都还挂在抽屉把手上。
她不是自己离开的。
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离校的学生,会不带这些东西。
她……她人呢
陈静也发现了异常,她从床上探出头,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片混乱。我走到门口,看到苏晚的床铺也是空的,被褥倒是有些凌乱,看样子是昨晚没有回来过夜。
整个404寝室,只剩下我和陈静两个人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们……要不要……报告老师陈静带着哭腔问。
报告怎么报告说我们的室友因为亵渎了一个诡异的娃娃,所以被交换了,然后凭空消失了我们会被当成疯子,然后被送去精神病院。到时候,我们谁也离不开这栋楼,离不开这个房间。
再等等。我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也许……也许她只是出去散心了。
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
一整天,我和陈静都待在寝室里,哪儿也没敢去。苏晚依旧没有回来。寝室里死寂得可怕,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
时间变得异常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下午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张薇的那个娃娃,不见了。
那个被她撞向自己,引发了这一切灾难的娃娃,并不在她床头的架子上。我找遍了她的床铺和书桌,都没有看到。
你看到她的娃娃了吗我问陈静。
陈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的心沉得更快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趴下身,往张薇的床底下看去。
床底下很黑,堆积着一些废弃的纸箱和杂物,结着厚厚的蜘蛛网。我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像是娃娃轮廓的东西,躺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也许是昨天我们翻她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却无法遏制那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气。
夜,终于还是来了。
我和陈静没敢分开睡。她抱着她的娃娃,和我一起挤在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我们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将整个寝室照得亮如白昼。可即便如此,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也丝毫没有减退。
张薇的空床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伤口,无声地凝视着我们。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从远处校园的广播塔里传来,悠长而沉闷,一声一声,像在为谁敲响丧钟。
钟声落下的那一刻,寝室里所有的灯,啪的一声,全部熄灭了。
停电了。
啊!陈静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挣扎着投进一小片微弱的光亮,在地上勾勒出窗格的影子。
我们两个人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寝室里安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嗒。
一声轻响,从张薇的床底下传来。
就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掉落在水泥地上。
我的心跳瞬间停止了。
这个声音我记得!这是那晚张薇转向娃娃后,我们听到的第一个诡异声响!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嘶啦……
是某种粗糙的东西,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缓慢拖行的声音。
声音很慢,很有耐心,一下,又一下。
它在移动。
床底下的那个东西,在移动!
不……不……陈静在我身边发抖,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死死地捂住她的嘴,也捂住了自己的。我们像两只被蛇盯住的青蛙,除了恐惧,做不出任何反应。
那嘶啦的拖行声越来越近,从床底的深处,一点一点地,朝着床沿的方向移动。
然后,声音停了。
就在张薇床铺的边缘。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我控制不住自己,从被子的缝隙里,用一只眼睛,颤抖着,朝那个方向望去。
月光下,我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用粗糙麻布缝制的小小的手,从床底的黑暗中,伸了出来。它的五根布制手指不自然地蜷曲着,然后又一根根地、僵硬地张开,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那只手,在用力。
然后,第二个声音响起了。
咔。
一个极其清脆的、干燥的声响。
像是塑料关节被强行扭动时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干枯的骨头,被折断的声音。
随着这声咔,那个娃娃的头,慢慢地、一顿一顿地,从床底的阴影里探了出来。
它的黑色毛线头发上沾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那两颗纯黑色的纽扣眼睛,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种非人的、死寂的光。那条用猩红色粗线缝制的微笑,在黑暗中显得愈发狰狞和刺眼。
咔哒……咔哒……咔哒……
它身体内部的关节,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密集的声响。它用那只手和它的脸撑着地,另一只手也从床底伸了出来,然后,它用一种极其笨拙、怪异的方式,试图将自己的身体,从床底下拖出来。
那不是爬。
那是一种对爬行这个动作的、拙劣而恐怖的模仿。
它的身体似乎没有腰,无法弯曲。它的四肢像刚被撞上去一样,完全不协调。它每一次发力,身体里的关节都会发出一阵咔哒乱响,身体在地上向前挪动一小寸,然后又无力地塌下去。
它就像一个坏掉的提线木偶,被一个技艺拙劣的操偶师操控着,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违和感和恐怖的笨拙。
它拖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在地上留下一道被灰尘划出的、清晰的拖痕。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完全从床底拖了出来。
它停在寝室中央,那片微弱的月光,刚好照在它的身上。
它抬起了头。
那两颗黑色的纽扣眼睛,越过空间的距离,穿透黑暗,精准地,看向了我们所在的床铺。
那一刻,它那张缝死的、永远微笑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种……找到猎物的、心满意足。
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掀开被子,一把拽起已经吓傻的陈静,连滚带爬地冲下床。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这个房间!
陈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被我拖着,跌跌撞撞地扑向大门。
我身后,那咔哒、咔哒的关节扭动声,和嘶啦、嘶啦的布料拖地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它在追我们!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凭着记忆摸索到门把手,疯狂地扭动着。该死的,门被反锁了!
我哆嗦着去摸索锁舌,手指却抖得根本对不准。
快!快啊!陈静在我身后绝望地哭喊。
咔哒……嘶啦……咔哒……嘶啦……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已经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老房子气味,就在我背后!
开了!
我终于摸到了锁舌,猛地一拧,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伪装成墙壁的门,狠狠地向外拉开!
我们两个人像被从罐头里倒出来的沙丁鱼,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外面那条同样漆黑的走廊。
在我身后,寝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我重重地、死死地关上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门内,那咔哒、咔哒的声音,停在了门口。
然后,变成了另一种声音。
是尖锐的、类似于指甲的东西,在用力地、疯狂地,抓挠着门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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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个,或下一个》
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扇伪装成墙壁的门重重关上。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后咔哒一声,锁舌归位。
我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地疼。身边的陈静早已泣不成声,她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怀里那个娃娃,像抱着全世界唯一的浮木。
门内,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哒声停在了门口。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让人胆寒的声音。
嘶……啦……嘶啦啦……
是尖锐的、硬物刮擦木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疯狂,执着,带着无穷无尽的恶意,仿佛要将门板活活抓穿。
走!快走!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拽起已经失魂落魄的陈静,离开这里!
我们像两只丧家之犬,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口,将那恐怖的抓挠声远远甩在身后。空旷的楼道里,只剩下我们自己惊惶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被放大,被拉长,回荡在死寂的午夜里,仿佛身后有无数看不见的鬼影在追逐。
我们一口气冲下四楼,冲下三楼,冲到了一楼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宿管处。
阿姨!阿姨救命!我疯了一样地拍打着那扇小窗。
头发花白的宿管阿姨被我们惊醒,她抬起那双浑浊的、总是睡不醒的眼睛,慢吞吞地拉开窗户,脸上满是不耐烦。
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404!404寝室!我语无伦次,抓着窗框,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里面……里面有怪物!张薇不见了!有东西在追我们!
宿管阿姨脸上的不耐烦,渐渐变成了一种看疯子般的、混杂着怜悯和疏离的古怪神情。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顿了几秒,又转向我身后抖得不成样子的陈静。
然后,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小姑娘,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西苑三栋,哪有什么404寝室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怎么可能!我尖叫起来,我们刚从里面逃出来!就是四楼尽头那间!伪装成墙的那扇门!
四楼尽头宿管阿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生了锈的钥匙,慢悠悠地站起身,行,我带你去看看。四楼尽头,明明就是一堵墙。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冰海。
在宿管阿姨的押送下,我们三人再次回到了那条阴森的四楼走廊。我的腿在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们来到了走廊的尽头。
月光下,那里光秃秃的,平整而洁白。
一堵墙。
一堵完完整整、严丝合缝的墙。墙皮有些陈旧,但没有任何门的痕迹。没有门框,没有门缝,更没有那个用褪色油漆写着404的、不祥的数字。
仿佛它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喏,墙。宿管阿姨用钥匙敲了敲墙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以后别大惊小怪的。
她说完,不再看我们一眼,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佝偻而冷漠的背影。
我和陈静站在那堵墙前,像两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我们所有的血液和希望。
连我们逃出的那扇门,都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深、更粘稠的绝望。
我们不敢再回寝室,也不敢再待在这栋楼里。我们在凌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游荡,像两个幽灵。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想要报警,却发现手机信号那一栏,是一个冰冷的×。我又想给父母打电话,拨出去,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
没用的……陈静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空洞,麻木,离不开的。
我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疯了一样点开学校的教务系统,登录上我自己的账号,开始搜索张薇和苏晚的名字。
没有。
查无此人。
冰冷的四个字,像四颗棺材钉,将我最后一点侥幸彻底钉死。
张薇,苏晚,404寝室……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只有我们两人记得的噩梦。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她们存在的痕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干干净净地抹去了。
我们被彻底孤立了。
天亮后,我们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一个常年无人问津的旧书库里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
陈静抱着她的娃娃,缩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之间,一言不发。我看着她,脑子里乱成一团,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张薇的枯萎、她模仿娃娃的笑容、她念叨的规则……
……脸,不能脏……头发,不能乱……我下意识地,将那两句咒语般的规则轻声念了出来。
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静情绪的闸门。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总是充满恐惧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燃尽了所有希望的、死灰般的绝望。她看着我,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没用的……林悄,遵守规则也没用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它只是让你活得久一点……像我一样,活成一个怪物……
陈静,你到底知道什么我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是在乞求,张爱玲是谁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静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发抖的手,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被摩挲得边角起毛的、泛黄的旧照片。
她将照片递给我。
照片上,是四个穿着同样款式连衣裙的女孩,亲密地站在一起,背景似乎就是西苑三栋的楼前。她们笑得很灿烂,是属于那个年纪最明媚的笑容。
其中三个女孩,我从未见过。
而第四个……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站在最边上,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有些腼腆的女孩……赫然就是陈静!只是比现在,看起来要青涩几分。
这……这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三年前,我刚入学的时候拍的。陈静看着照片,眼神空洞,站在我旁边的,就是张爱玲。那一届的……‘张薇’。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你……你不是我们这一届的新生
我被困住了,林悄。陈静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才是404寝室真正的‘幽灵’。三年前,我的三个室友,就像苏晚和张薇一样,一个一个地被‘交换’,被‘抹除’。我因为最胆小,最害怕,把苏晚的那些‘规则’当成圣旨一样去遵守,所以……我活了下来。
活下来我看着她绝望的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不是活,是诅咒!她激动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肉里,我永远也毕不了业,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校门。每一年,我都会被抹去上一年的记忆,作为一个‘新生’,被重新安排进404寝室,拿着新的学生证,认识新的室友……然后,看着她们一个接一个地,重蹈覆辙……
她的话,终于解开了所有的谜团。
那个娃娃,根本不是诅咒的源头。
它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证明,是一个容器,一个锚点。
而那些规则,是维持这个证明不被污染的守则。一旦打破规则,像张薇那样,自己的存在就会被娃娃这个容器慢慢吸收、吞噬。
张薇的枯萎和模仿,就是她的人格被娃娃的物性所取代的过程。她收集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是她作为人的最后一点本能,在潜意识里徒劳地想要留住自己存在的证明。
而张爱玲,就是上一个循环里,那个打破规则的渎神者。
它需要四个。
陈静绝望地看着我,说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恐怖的规则。
它永远需要四个。现在,张薇的位置空出来了,它很快……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新的,来填满……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书库里响了起来。
是我的手机。
我浑身一颤,僵硬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地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最后的救命稻草吗
我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颤抖着,划开了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我熟悉的、温暖的声音。
只有一片电流的沙沙声。
然后,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像是从一台老旧破损的录音机里发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清晰地问道:
你——的——娃——娃——呢——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然后,我看到了。
在我对面的阴影里,陈静的怀中,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娃娃。
而属于我的那一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