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惊堂木 > 第一章

我赶去时,只见他跪在朱红大门前。
他不骂,不闹,只是跪着。
一遍遍磕头。
棍子落在李四背上,闷响。
李四不躲,额头顶着地,血和泪混在一起。
———
(一)
我叫阿青。我在这个小镇上说了十年书。
每日午时一过,我便拎着那块边缘磨损的旧木板和磨得发亮的醒木走向街角茶棚。
茶棚老板老周看见我来,点点头,继续用那块灰布擦桌子。桌上总摆着一壶温热的粗茶,茶壶嘴缺了一个小口。
我放下木板,摆好醒木。茶客们陆续到来。
王老汉总是第一个到,他慢吞吞走到老位置坐下,从怀里掏出烟袋,却不点火,只是捏着。
豆腐刘挨着他坐,两手拢在袖子里,眼睛半闭。
张嫂来得晚些,她挎着菜篮子,像是刚买完菜顺路过来歇脚。
茶客不多,都是熟面孔。他们靠在长凳上,半闭着眼睛,听我讲那些遥远的江湖故事。
今天我要讲大侠沈星河。我清清嗓子,拍下醒木。
话说那沈星河,一剑出鞘,三丈寒光。恶人谷百来号人,没一个能近身……
新来的年轻人坐在最角落。他穿细布衣裳,料子光滑,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他手指细长,指甲修剪整齐。他不碰桌上的茶碗,只是安静听着。
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在我讲到沈星河独挑七煞门时,轻轻撇了一下。
我没在意,继续说我的书。
说到沈星河最后为民请命,死在了权相贾仁的府邸门前时,王老汉用袖子擦擦眼角。张嫂叹气,菜篮子放在脚边,里面露出半棵白菜。
好……好汉子啊。王老汉说。
年轻人这时站了起来。他走到我桌前,放下一枚铜钱。铜钱落在木板上,发出清脆一响。
说书先生,他声音平稳,沈星河死的那晚,贾相爷府上安静得很。没有刺客,没有血光。他是病死的。江湖传说,当不得真。
茶客们愣住了,看看他,又看看我。王老汉的烟袋停在半空。豆腐刘睁开了眼睛。
我的脸皮发烫。我认得他衣角绣的标记,那是贾相爷门下清客特有的云纹。
这位公子说的是,我低下头,手指摩挲醒木边缘,是小老儿胡诌了。混口饭吃。
年轻人没再说话,转身走了。他的靴子踩在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老周过来给我添水,壶嘴倾斜,水流注入碗中。阿青,别惹他们。那些人,我们惹不起。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收摊回家时,日头已经西斜。我把铜钱一个一个捡起来,数清楚,放进内袋。十七文。老周多给了一文,算是补贴。
王老汉凑过来。阿青,明天还讲沈星河不我还没听够呢。
我摇摇头。不讲他了。明天换个新的。
王老汉眼底的光暗了下去。他点点头,佝偻着背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老实人,只能在故事里找点慰藉。
收拾好东西,我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卖菜的张嫂正在收摊,见到我,匆匆低下头。
豆腐刘的担子已经空了,他正蹲在墙角数铜板。见我路过,他迅速将钱揣进怀里,眼神躲闪。
我住的小屋在镇子最西头,靠近乱葬岗。便宜,安静。路越走越窄,两旁房屋渐渐稀疏。最后一段路是土路,下雨时泥泞难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一股霉味。
我把木板和醒木放在门后,那里已经有一道清晰的放置痕迹。
墙角堆着几本破旧册子,用麻绳捆着。最上面一本封面已经不见。
我生火做饭。米缸见底了,我舀出最后一点米,淘洗干净,放进锅里。火苗舔着锅底,我蹲在旁边看着。
饭后,我点起油灯。灯芯剪过,火光还是微弱。
我翻开那些旧册子。纸页黄脆,墨迹深浅不一。有些故事是我听来的,有些是我编的。
翻到沈星河那一页。墨迹已经模糊了。我蘸了墨,想添几笔,最终却放下了笔。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了。我吹灭油灯,躺在硬板床上。
被子很薄,我蜷缩着身子,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几颗星星。
夜里刮起大风。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吹得油灯摇晃。我睡得不安稳,梦见很多年前。
那时我还不是阿青。我是林府的小少爷。我家有良田百亩,米铺三间。然后贾仁的侄子看中了我家的地。
我爹去理论,被安了个私通匪类的罪名。县衙的老爷扔下签子,就再没回来。
我娘带着我上下打点,家产变卖干净。最后收到一句话。民不与官斗。认命吧。
娘一头撞死在县衙石狮上。那天下着雨,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到我脚边。
我站在雨里,浑身发抖。衙门里走出一个师爷,丢给我几个铜板。滚吧。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我没捡那钱。我跑了。从此成了阿青。
这些事,我从来没对人讲过。
(二)
第二天我起得晚了些。昨夜没睡好,梦见老家那棵枣树,树上结满了枣子,红得耀眼。
我去井边打水,遇见豆腐刘挑着担子往市集去。他看见我,加快脚步走了。
自昨天那年轻人来过,镇上的人见我都躲着走。
老周还是照常给我留了位置。茶客却少了一半。
今天讲什么老周给我倒茶时低声问。
讲个女侠的故事吧。我说。
我讲红叶女侠月下独战黄河七鬼的故事。讲到精彩处,醒木一拍,本该满堂喝彩,如今只有稀稀拉拉几声。
王老汉没来。听说他病了。
散场后,我去看望王老汉。他住在镇南头的破庙里,靠给人打短工为生。我推开庙门,见他躺在草席上咳嗽。
老了,不中用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按住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吃点东西。
王老汉接过馒头,手抖得厉害。阿青,你是个好人。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啃馒头,每咽一口都要费很大力气。
那年轻人,是贾府的人吧王老汉突然问。
我点头。
离他们远点。王老汉抓住我的手,我儿子,就是得罪了贾府的人,再没回来。
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我感觉到他在发抖。
回去的路上,我绕道去了镇外的乱葬岗。那里添了几座新坟。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风吹过坟头的纸钱,发出沙沙声响。
日子一天天过去。茶客渐渐回来了,似乎大家都忘了那天的事。但我能感觉到,镇上的气氛不一样了。人们说话声音变小了,市集收摊早了,孩子们也不在外面玩耍了。
老周给我添茶时,总会多看一眼街口。卖肉的赵五磨刀的时间变长了。绣娘孙大姐做活计时,常常停下针线发呆。连县衙的差役巡逻时,脚步都轻了许多。
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我也在怕。
每晚躺在硬板床上,我都会想起王老汉的话,想起他颤抖的手。有时我会梦见那年轻人,梦见他的冷笑,梦见贾府的高墙。
但我还是每天去说书。因为除了这个,我什么也不会。
(三)
平静日子过了约莫七八日。茶棚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老周脸上的愁容也淡了些。每日晌午,我照旧坐在那张掉漆木桌后,醒木一拍,开始讲述那些江湖很远的故事。
这日我正说到金刀侠客力战太行山群匪,茶棚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个半大孩子冲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
不好了!李四家出事了!
茶棚里顿时鸦雀无声。老周手里的茶壶停在半空。
小禾……小禾跳河了!孩子带着哭音喊。
长凳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茶客们全都站起来往外涌。我也跟着人群跑出去。
镇东头河边已经围了许多人。李四跪在河滩上,怀里抱着个人。那是小禾,浑身湿透,脸色青白,一只手垂下来,指尖滴着水珠。她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截红头绳。
贾府的管家站在不远处,用帕子捂着鼻子。自己想不开,怪得了谁
李四不说话,也不哭。他佝偻着背,把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摇晃,像在哄她睡觉。
围观的人群沉默着。卖肉的赵五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绣娘孙大姐别过头,用袖子抹眼睛。教书先生摇头叹息。
最后里正来了,劝大家散开。人群慢慢散去,只剩下李四还跪在那里。
第二天清晨,我听说李四抱着女儿去了贾家别院。
我赶去时,只见他跪在朱红大门前,他不骂,不闹,只是跪着。一遍遍磕头。
小禾已经用干净衣裳换过,头发梳得整齐,只是脸色灰白。
别院门开了。出来几个豪奴,手持棍棒。
滚开!别脏了贾爷的门槛!
棍子落在李四背上,闷响。李四不躲,额头顶着地,血和泪混在一起。
围观的人很多。我挤在人群里,手指掐进手心。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我想起王老汉的话,想起他颤抖的手。
豪奴打累了,扔下棍子。冲撞贾爷府邸,念你丧女,饶你一命。滚吧。
李四慢慢爬起来,抱起小禾。他的背驼得厉害,一步一顿地往家走。血从他额角流下来,滴在青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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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沉默地让开一条路。
那晚镇上特别安静。连狗都不叫了。
我去看望李四时,他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屋顶,空洞无神。屋里一股药味和霉味。
四哥。我轻声唤他。
他眼珠动了一下,转向我。阿青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坐下陪着他。
小禾……以前爱听你说书。李四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她说,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侠客,真好。
我喉咙发紧。
都是假的。李四喃喃,这世道,没有侠客。没有天理。
我低下头。看见桌上放着半块干粮,硬得像石头。是邻居接济的。
四哥,以后……我每天给你送饭。我说。
李四摇摇头。不用了。活够了。
他不再说话,又望向屋顶。我坐了一会儿,留下身上所有的铜板,悄悄走了。
出门时遇见张嫂。她提着一篮子菜,看见我,愣了一下。
阿青,李四怎么样
我摇摇头。不太好。
张嫂眼圈红了。造孽啊……多好的闺女……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贾府要办寿宴,正在找说书的。你最近小心些,别被他们盯上。
我心头一紧,点点头。
她匆匆走了,篮子里的菜叶掉了一片在地上。
我站在巷子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茶棚,老周正在擦桌子。他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
去看过李四了
我点头。
老周长叹一声,继续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画着圈,一圈又一圈。
这世道啊……他喃喃道,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茶客们陆续来了,但没人说话。大家都低着头喝茶,偶尔交换一个眼神。
我拿起醒木,又放下。今天实在说不出侠客的故事。
王老汉来了,坐在角落里抽旱烟。烟锅一明一暗,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阿青,他吐出一口烟,你说,为啥好人总受苦
我答不上来。
那晚我睡不着,坐在门槛上看月亮。豆腐刘收摊回来,看见我,犹豫了一下,走过来。
听说贾府要找说书的,他搓着手,你最近少出来说书吧。
我点点头。谢谢刘哥。
然后是绣娘孙大姐,卖肉的赵五,他们都来跟我说类似的话。没有明说,但眼神里都是担忧。
连县衙的师爷经过时,都停下脚步,低声说:贾府最近不太平,少往那边凑。
我忽然觉得,这个我住了十年的小镇,原来还有几分人情味。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风穿过屋檐,发出呜呜声响,像是有人在哭。
我想起小禾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说侠客故事时的笑脸。
想起李四空洞的眼神。
想起王老汉颤抖的手。
我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墙上有道裂缝,一直延伸到屋顶。
(四)
第二天,茶棚气氛沉闷。
老周给我倒茶,手不稳,茶水洒在桌上。
李四怎么样了我问。
老周摇头。不太好。骨头断了几根。躺着呢。隔壁陈婆去看了,说内伤重。
茶客们聚在一起,低声说话。
无法无天了……
小声点!隔墙有耳!
难道就没人治得了他
谁治天高皇帝远。贾相爷一手遮天。咱们的县太爷,见了贾家一条狗都得作揖。
他们说着,目光偶尔飘向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想听我说书,想说书先生的故事里,总有侠客出来主持公道。
可我什么也没说。我低头喝我的茶,茶水苦涩。
我开始讲一个游侠儿的故事。故事里的游侠儿劫富济贫,快意恩仇。茶客们听得入神,暂时忘了李四,忘了小禾。
只有王老汉,一直望着窗外。李四家方向。
散场时,王老汉最后一个走。他走到我面前,放下两个铜板。
阿青,他声音沙哑,你说,这世上真有侠客吗
我张张嘴,没出声。
王老汉点点头,走了。他的背影像一根枯柴。
我收起铜板,铜板冰凉。
李四出事后第七天,镇上来了个郎中。说是从州府来的,专门治跌打损伤。
有人带他去看了李四。郎中摇头,说内伤太重,耽误了治疗,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邻居们凑钱付了诊金。郎中开了药方,但大家都清楚,李四怕是难好了。
我去看李四时,带了一包红糖。他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看见我,眼珠动了一下。
阿青啊……他声音嘶哑,小禾呢放学该回来了吧
我愣住了。旁边照顾他的陈婆对我摇摇头。
小禾去外婆家了。我说。
李四点点头。哦,去外婆家了。好,好。
他闭上眼睛,手里还攥着那截红头绳。
陈婆送我出门,擦擦眼角。糊涂了。也好,忘了疼。
我们站在门口,一时无言。
(五)
有一天,来了几个生面孔。穿着体面,但不像是本地人。他们坐在角落里,听我说书,却不喝茶。
我讲的是个普通的故事,关于一个侠客护送孤儿寡母回乡。讲到侠客击退山贼时,那几个人交换了眼色。
散场后,他们走过来,放下一块碎银子。
说书先生,为首的说,讲得不错。
他们离开时,我注意到他们衣角也有云纹标记。贾府的人。
老周过来收茶碗,看着那碎银子。阿青,这钱……
留着吧。我说,茶钱从里面扣。
老周摇头。不用。你拿着。你不容易。
那几天,我睡不安稳。总梦见小时候,父亲教我读书写字。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阳光很好。
醒来时,枕头上都是汗。
我去河边散步,看见几个孩子在玩。他们模仿我说书的样子,拿着木片当醒木。
大侠来也!一个孩子喊道,吃我一剑!
其他孩子嘻嘻哈哈地躲开。
我看着他们,想起小禾。她小时候也爱玩这样的游戏。
河边洗衣的妇女们低声交谈。我听见贾府管家之类的词。她们看见我,立刻噤声。
我转身离开。阳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又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我尽量不去想李四。我对自己说,我只是个说书的。我自身难保。
镇上气氛依旧压抑。茶棚生意冷清许多,老周总望着门口发呆。王老汉的病不见好,我每日送些粥去。
这天我刚到茶棚,就见老周神色慌张地迎上来。
那年轻人又来了。他压低声音,在里头等你。
我深吸一口气,掀帘进去。年轻人独自坐在角落,手指轻叩桌面。茶客们远远避开他那桌。
说书先生。他抬眼看来,贾爷后日寿辰,府里要热闹。点名要你去说一段。
我手心渗出冷汗。公子……小人只会粗浅玩意,登不得大雅之堂……
贾爷点名,是你的福气。他嘴角微扬,说点吉利的。就讲沈星河弃暗投明,为贾爷效力的段子。
我僵在原地。
怎么不会编年轻人起身走近,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说,你更想讲点别的比如……十几年前,林家的事
我浑身血液都凉了。他果然知道。
小人……明白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年轻人拍拍我肩膀。很好。后日晌午,自有人来接你。
他离去后,茶棚死一般寂静。老周过来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气。
那日我说书频频出错。醒木拍错地方,段落接不上。茶客们却异常宽容,没人抱怨。
散场时王老汉拉住我。阿青,千万别去贾府。他咳嗽着,枯瘦的手攥紧我衣袖,我儿子当年就是被叫去唱堂会,再没回来。
我送王老汉回破庙。他从草席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块玉佩。
这是我儿留下的……他摩挲着玉佩,你拿着,换点盘缠走吧。
我将玉佩推回去。放心,我自有分寸。
夜幕降临后,我鬼使神差走到贾家别院外。高墙耸立,灯笼猩红。守门豪奴挎着刀,阴影里似乎还有更多眼睛。
转身时撞见豆腐刘。他吓得倒退两步,看清是我才松口气。
阿青你在这做甚
随便走走。
他拽着我拐进小巷。听我一句劝,赶紧逃吧。他声音发颤,贾府吃人不吐骨头。我表侄女去年被掳进去,尸首都没见着。
(六)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父母。
母亲撞死在石狮上,眼睛望着我。父亲在牢里,白衣染血。
我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窗外月光惨白。
我爬起来,点亮油灯。墙角那堆旧册子,在昏暗光线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我走过去,翻找最底下那本。封面已经烂了,用麻线勉强缝着。
我翻开它。纸页泛黄,墨迹模糊。
这不是话本。是我父亲的字迹。记录着贾仁一族这些年的勾当。强占民田,草菅人命,罗织罪名,排除异己。一桩桩,一件件。最后几页,是我父亲添上去的,我家的事。墨迹深重,几乎要渗透纸背。
一页页翻过去,那些墨迹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眼前跳动。
永昌十二年,河间府大旱。朝廷拨银三十万两,贾仁门生刘禄克扣其半。灾民食不果腹,易子而食。有义士上书陈情,当夜暴毙。
永昌十三年,贾仁扩建府邸,强拆民房百余间。老人不愿离宅,被活埋其中。
永昌十四年,贾仁侄孙当街纵马,踏死孩童三人。家属告官,反被诬陷讹诈,下狱论罪。
一桩桩,一件件。墨迹深重,仿佛用血写成。
最后几页,是我父亲的字迹。记录着我家如何被贾仁侄子贾富贵强占田产,如何被构陷入狱。母亲如何撞死衙前。
林氏一门,忠厚传家。竟遭此横祸,天理何在!
父亲的字迹在这里变得狂乱,墨点洒落纸面。
我合上册子,手指颤抖。
这册子,是父亲旧交偷偷送来给我的。他当时说:青少爷,藏好它。或许有天能用上。
我一直藏着它。像耗子一样藏着它。我从来没想过用它。用它就是找死。
可现在,贾家没想放过我。他们让我去说书,说沈星河投靠贾爷。他们要踩碎最后一点念想。百姓心里那点念想。
我抱着册子,坐到天亮。
油灯忽明忽暗,像在呼吸。
凌晨时分,我忽然想起什么。撬开墙角一块松动的砖,取出个小铁盒。里面是母亲留下的银簪,和一张泛黄的地契——林家祖宅的凭证,当年侥幸未被搜走。
第二天,我没去说书。
我去了父母坟前。
坟在镇外荒山上,多年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我用手拔去坟头野草,摆上几个野果。
爹,娘,我轻声说,儿子没用。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下山时,遇见采药的老吴。他背着药篓,看见我,点点头。
来看你爹娘他问。
我嗯了一声。
老吴放下药篓,擦擦汗。你爹是个好人。当年我娘病重,没钱买药,你爹知道了,不仅送了药,还多给了些银钱。
他看着远处的坟头,好人不长命啊。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听说你要去贾府说书老吴问。
我点头。
老吴欲言又止,最后拍拍我肩膀。多保重。
回到镇上,气氛似乎更加压抑。人们行色匆匆,很少交谈。
天蒙蒙亮时,我去了李四家。
李四坐在门口,手里还攥着那截红头绳。看见我,他咧嘴笑了。
阿青啊,小禾呢还没放学
我在他身边坐下。快了。马上就回来了。
李四点点头,哼起不成调的小曲。那是镇上母亲们常哄孩子睡觉的歌谣。
陈婆从屋里出来,对我摇摇头。
今天吃了半碗粥。她说,总算肯吃点了。
我留下一些铜板。给他买点好吃的。
陈婆推辞,不用了,大家已经帮了很多……
拿着吧。我说,明天我可能不过来了。
陈婆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收下铜板,擦了擦眼角。
茶棚照常开门,但我没说书。老周给我沏了壶新茶,茶叶放得特别多。
真要去了他问。
我点头。
他从柜台下取出个包袱。乡亲们凑的干粮。路上……或许用得上。
我打开一看,烙饼、肉干、甚至还有几块碎银。张嫂的绣活,赵五的刀伤药,孙大姐纳的鞋底……
大家……我喉头哽住。
都知道。老周别过脸去,这些年,苦了你了。
午后我开始整理说书行头。将醒木擦了又擦,木板摆正。最后从箱底找出件半新长衫,那是父亲生前穿过的。
夕阳西下。镇子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中,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回家了,母亲们呼唤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小镇,底下藏着多少苦痛。
我慢慢走回家。路上遇见卖烧饼的老冯,他塞给我两个烧饼。
明天……他话说一半,停住了。
谢谢。我接过烧饼。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没有点灯,坐在黑暗中。
明天。明天。
(七)
天刚蒙蒙亮,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雾弥漫,街道上空无一人。我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走向镇外的乱葬岗。
小禾的坟前已经有人来过。一束野花放在木牌前,花瓣上带着露水。我蹲下身,用手指在坟前松土上划了个圈。
今天我去给你讨个公道。我轻声说。
回到镇上时,茶棚已经亮起灯火。老周正在生火,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来了他头也不抬。
我点点头,放下布包。里面是那件半新长衫和誊抄的册子。
老周递过来一碗热粥。趁热吃。
我们相对无言地吃完早饭。粥很烫,我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感受那份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
茶客们今天来得特别早。王老汉第一个到,他换上了过年才穿的褂子,虽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他默默坐在角落里,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接着是豆腐刘。他提着一篮豆腐,给每桌都分了一块。今天做的,大家尝尝。他说,眼睛却看着我。
卖肉的赵五来了,腰间别着砍骨刀。他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刀放在桌上,手按着刀柄。
绣娘孙大姐带着针线篮进来,坐在我旁边开始做活计。她一针一线缝得仔细,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连平日不出门的李四都来了。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到角落坐下,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茶棚里坐满了人,但没人说话。只有老周添茶水的声响,和孙大姐穿针引线的窸窣声。
日头渐渐升高。远处传来马蹄声。
赵五站起身,走到门口张望。来了。他说。
茶棚里一阵细微的骚动。王老汉磕磕烟袋,李四握紧了棍子。
我穿上那件长衫。老周帮我理了理衣领,他的手在抖。
走吧。我说。
走出茶棚时,我发现街上站满了人。卖菜的张嫂,打铁的学徒,甚至县衙的差役都站在人群里。他们默默看着我,没有人说话。
贾府的马车停在街口。那个年轻人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两个护卫。
说书先生,请吧。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
我走向马车。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老周突然追出来,塞给我一个水囊。路上喝。他声音哽咽。
王老汉拄着棍子站出来,挡在马车前。大人,他对年轻人说,阿青是个老实人……
年轻人一挥马鞭。老东西,滚开!
鞭子抽在王老汉身上。他踉跄一下,仍然站着不动。
赵五冲过来扶住王老汉,眼睛瞪着年轻人。你们别欺人太甚!
年轻人冷笑一声,拔剑出鞘。
我赶紧上前。我跟你们走。我对年轻人说,然后转向赵五,赵哥,回去吧。
赵五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最终他低下头,扶着王老汉退到一边。
我登上马车。车厢里铺着锦垫,小几上摆着点心。我挺直腰板坐着,双手放在膝上。
马车启动时,我掀开车帘往后看。镇上的人们还站在原地,望着马车远去。老周用袖子擦眼睛,王老汉拄着棍子站着,赵五的手按在刀柄上。
马车驶出镇子,走上官道。路两旁的田野里,农夫们停下劳作,直起身看着这辆华丽的马车。
年轻人策马跟在车旁。算你识相。他对我说,好好说书,贾爷亏待不了你。
我闭口不答。手指在袖中摩挲着那本册子。
途中经过一片树林。鸟儿在枝头鸣叫,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光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去郊游,也是这样的天气。
远处,贾家别院的飞檐已经隐约可见。
(八)
马车在贾府别院朱红大门前停稳。两个豪奴上前掀开车帘,动作粗鲁。我整了整衣襟,抱着说书的木板下车。
年轻人已经下马,将缰绳扔给仆从。跟我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跟着他走进大门。院内亭台楼阁,气派非凡。假山流水间点缀着奇花异草,几个丫鬟端着果盘匆匆走过,不敢抬头。
穿过三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偏院。这里搭着戏台,台下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已经坐了不少宾客。个个锦衣华服,珠光宝气。
年轻人把我带到戏台后面。在这等着。他指了个角落,轮到你时自会叫你。
我找个角落坐下,手按在怀中的册子上。
一个戏班的小徒弟凑过来。先生也是来表演的
我点点头。
真热闹啊。小徒弟眼睛亮亮的,贾爷寿辰,赏钱肯定多。
他蹦跳着走了,去帮师傅整理行头。
我观察着四周。护卫很多,分散在各个角落。宾客们衣着华丽,谈笑风生。
我找个木箱坐下。从布包里取出醒木,握在手里摩挲。木头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映出我模糊的脸。
戏台上锣鼓喧天。一出《麻姑献寿》唱得热闹。台下叫好声不断,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
忽然有个小厮跑来,说书的!准备上场了!
我站起身,理理长衫。手心里的汗浸湿了醒木。
台上戏子正在谢幕。班主点头哈腰地领赏。管家上台高声道:下面请说书先生阿青,为我们讲一段,沈星河沈大侠,弃暗投明!
掌声稀稀拉拉。宾客们酒酣耳热,没人在意一个说书的。
我走上台。脚步有些虚浮,但站稳了。
台下的宾客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贾仁坐在正中太师椅上,眯着眼,手里转着两个铁核桃。他比记忆中老了,但眼神依旧锐利。
我放下醒木,展开木板。
手有些抖。我深吸一口气。
开口时声音发干。今日……今日小人不说沈星河。
台下安静了些。贾仁抬起眼皮。
小人要说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册子,话说永昌十二年,河间府大旱……
贾仁手中的铁核桃停住了。
我提高声音,越念越快。朝廷拨赈灾银三十万两,贾相爷门生刘禄克扣其半,粮掺沙土,民不聊生!有义士上书陈情,当夜暴毙!
台下死寂。宾客们酒醒了大半。
贾仁缓缓坐直身子。
年轻人从侧面冲上来。我继续念:永昌十五年,贾仁侄子贾富贵强占林家田产……
护卫拔刀冲上来。
我用尽力气喊出最后一句:贾仁!你草菅人命!天理不容!
刀风劈下。我闭上眼。
剧痛从肩头传来。温热的血溅到脸上。
我倒在台上。册子散开,纸页飞舞。
台下乱成一团。宾客四散。贾仁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我看见孙公子惊恐的脸。看见护卫的刀滴着血。
我看见院墙外,似乎有熟悉的人影闪动。老周王老汉也许是我眼花。
血漫进眼睛。世界变红。
我想起小禾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李四空洞的眼神。想起王老汉问,这世上真有侠客吗。
有的。
只是侠客也会死。
而且死得很快。
(九)
我的身体变轻了。像要飘起来。
嘈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多人在跑,在喊。
一声巨响。别院大门被撞开。
脚步声纷沓而至。马蹄声,兵器碰撞声。
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贾仁!你的事发了!奉旨拿你!
混乱。尖叫。厮杀。
有人跑到我身边。是王老汉。他老泪纵横,想扶起我。阿青阿青京里来了钦差贾仁完了……
我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手腕。册子……
拿到了钦差大人拿到了王老汉泣不成声,你爹娘沉冤昭雪了
我松开手。
好了。这下好了。
阳光照在脸上,很暖。
我好像看见茶棚里,坐满了人。老周在倒茶,豆腐刘在笑,张嫂嗑着瓜子。李四牵着小禾,小禾眼睛亮亮的。
王老汉敲敲烟袋。阿青,今天讲什么
我拍下醒木。
今天,讲一个真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