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沈诀的白月光设计惨死,灵魂飘荡三年。
却看见他娶了与我三分相似的尚书府千金,纵容无边。
再睁眼,我成了那位千金早夭的姐姐,被继母刻意养废的嫡长女。
继母正温婉劝我:郡主之位让给妹妹,沈世子才会高看你一眼。
我笑了,转身将绝版孤本撕碎喂鱼,把弟弟的八股文换成艳曲。
京城很快流传新谣言:尚书夫人佛口蛇心,继妹克亲克夫。
沈诀突然拦住我:你毁婚书、辱亲族,究竟想要什么
我答:要你身败名裂,要仇人血债血偿。
他眼底骤痛,哑声道:好。
灵堂阴冷,檀香的味道混着纸钱燃烧的余烬,沉甸甸压下来。
我飘在半空,看着棺椁里那具被水泡得肿胀变形、面目全非的尸身。那是我。三年前,沈诀的白月光柳如嫣邀我泛舟,道是有关乎沈诀前程的秘事相告。我去了,然后便是冰冷的湖水,挣扎的窒息,和沉入黑暗前,瞥见岸上柳如嫣那抹快意冰冷的笑。
魂魄困在这世间,不得超生。然后我便看着,在我尸骨未寒之际,沈诀如何娶了吏部尚书林家的千金林婉晴——那个眉眼间与我有三分相似的少女。看着他如何将对我的所有亏欠与纵容,加倍倾注在这个替身身上,仿佛这样就能赎清他心底某一处的罪。
尚书府一派煊赫,我的母族却日渐寥落。
直到一阵极强的吸力袭来,意识陷入混沌。
再醒来,鼻腔里是清甜的安神香,身下是触手柔软滑凉的云锦缎被。
大小姐,您可算醒了!一个小丫鬟惊喜地凑过来,眼底却带着几分敷衍的惧意,夫人和二小姐来看您了。
视线逐渐清晰。雕花拔步床,雨过天青色的纱帐,还有眼前这两个人——尚书夫人王氏,我的继母,以及她身旁那个娇柔婉约、与我前世有三分相像的女儿,林婉晴。
我,成了林家那个据说病弱愚钝、迟早早夭的嫡长女,林微。
微儿醒了就好,可吓坏母亲了。王氏上前,温柔地替我掖了掖被角,语气慈爱得能滴出水来,身子才好了些,切忌再劳神。那些个诗书,暂且放一放,女儿家终究是以柔顺为德。
她抬手,理了理我鬓边并不存在的乱发,腕间翡翠镯子水色极好,映得她笑容愈发温婉:说起来,婉晴近日正在苦练琴艺,若能得安阳郡主赏花宴的帖子,于她、于我们林家都是极大的体面。只是郡主最喜才学,前日赏下的那本孤本《漱玉集》……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神色,声音压得更柔,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微儿,你妹妹若能在宴上拔得头筹,沈世子必定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世子爷常来府中,你若是懂事,主动将郡主给的帖子让与妹妹,再将那《漱玉集》赠她研习,世子爷知道了,定然会觉得你贤良大度,说不定……也会多看你一眼呢
我心底冷笑。
看我看我这副被你们刻意养废了的空壳子,如何衬托你女儿的才情兼备吸着我生母带来的嫁妆,用着我外祖家的人脉,却将我养成一个目不识丁、怯懦不堪的笑话,只等着我一朝病故,好让你们母女彻底霸占一切甚至连沈诀那点虚无缥缈的纵容,都要拿来当做诱我献血的饵料!
前世之死,三年孤魂的冷眼,林家这群水蛭的嘴脸,还有沈诀……无数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炸开。
我垂下眼,掩住眸底滔天的恨意与讥讽,声音细弱,学足了以往林微的懦怯:母亲说的是……女儿、女儿都听母亲的。
王氏满意地笑了,又假意关怀了几句,才带着一直低头作娴静状的林婉晴离去。
门一关上,我脸上的怯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我掀被下床,走到书架前,精准地抽出了那本以金箔点缀书脊、华丽无比的《漱玉集》。郡主所赐,世间仅此一本,王氏嘴上说让我暂放,实则早就暗示这是林婉晴的所有物,原主林微连碰一下都不敢。
我拿着书,径直走向庭院角落的荷花缸。
身后传来丫鬟惊恐的低呼:大小姐!您这是做什么!那是二小姐……
我恍若未闻,站在缸边,迎着微凉的穿堂风,慢条斯理地,一页,一页,将那本无数贵女求而不得的孤本撕碎,抬手,任由纸页飘落,被缸里悠游的锦鲤误作饵食,争相啄咬、吞没。
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我侧过头,对她笑了笑,语气轻柔如羽:慌什么喂鱼而已。
接下来的几日,我称病不出。
王氏听闻了《漱玉集》的事,赶来探病,语气难掩责备:微儿,你太任性了!那是郡主赏赐,你怎么能……
我倚在床头,咳嗽得眼眶泛红,气若游丝:母亲恕罪……女儿那日头晕得厉害,恍惚间以为是不要的废纸……定是病得糊涂了……我抬起泪眼,母亲,女儿是不是……快死了
王氏所有责难都被堵了回去,面对我这副即将油尽灯枯的模样,她只能强挤出慈爱安慰,还得吩咐下人用好药,心里只怕憋闷得吐血。
没过两日,我那被王氏养得只知斗鸡走狗、性情暴戾的好弟弟林浩,被他那群好友怂恿着,要去参加什么文士雅集,临行前匆匆来我院里搜罗好文章充门面。
我热心地帮他整理书篓,将他不知从哪儿抢来的、打算充作自己所作的几篇花重金买来的八股文章,悄无声息地抽走,换上了几册笔墨露骨、插图香艳的坊间流行艳曲本子,封面还特意用正经的书名包裹着。
做完这一切,我倚窗轻笑。
林浩那个蠢货,绝不会事先检查。
果然,隔日傍晚,林尚书下朝回府,脸色铁青如鬼,官帽都歪了。紧接着,前院便传来林浩杀猪般的惨嚎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间或夹杂着林尚书暴怒的咆哮:孽障!丢人现眼!老林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打死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据说,雅集上,林浩志得意满地拿出佳作要请诸君品评,结果翻出来的却是艳情靡词,满座哗然,一同赴宴的御史台公子当场就冷笑拂袖而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吹遍了京城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林家那个嫡子,在文会上公然拿出春宫词炫耀!
哎呦,真是……尚书府的家教啊……
啧啧,林尚书堂堂清流官身,脸往哪搁
这阵风还没过去,另一股更刁钻的风声又悄然兴起,源头莫测,却描绘得活灵活现。
说来也怪,林家原配夫人去得早,留下的一双儿女,原本瞧着也是好的,怎么如今……
可不是大小姐病得只剩一口气,少爷又荒唐至此,反倒是继室带过来的那个女儿,才名远播,得了沈世子青眼
莫非是……八字太硬,克亲
何止克亲!我瞧着眼看就要议亲了,谁家敢要没得过门就克得家宅不宁吧!
克夫二字,像毒藤一样悄然缠上了林婉晴的名字。
王府赏花宴,几位平日里与王氏不对付的夫人,远远瞧见她,便用刚好能让她听见的声音窃窃私语:就是她吧瞧着温婉,命格那般凶煞……
嘘……小声点,尚书夫人听着呢。
王氏脸上的温婉笑容彻底维持不住,僵硬得像是刷了浆糊。林婉晴更是脸色煞白,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看向我的方向,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惊疑不定的审视。
我端着一盏果酒,隔着纷繁的花枝与人影,遥遥朝她举杯,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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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马车里,王氏面沉如水,往日伪装的温婉荡然无存,指甲掐进丝绒坐垫里。
林婉晴更是眼圈泛红,泪珠要坠不坠,偶尔瞥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惊惶。那些克亲克夫的窃窃私语,无疑精准地戳中了她们最在乎的名声与前途。
林府的空气陡然紧绷。王氏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虚伪的慈爱,而是淬了毒的惊疑。林婉晴更是几次想在我这里套话,都被我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反而让她自己憋闷得内伤。
我懒得再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称病闭门不出,暗中却通过一些不起眼的旧仆,开始梳理生母嫁妆的账目。那庞大的财富,几乎都被王氏以代管之名蚕食鲸吞,账目做得粗糙又贪婪。
期间,沈诀来过府上一次。名义上是探望受惊的林婉晴,目光却几次落在我紧闭的院门上。
大小姐近日可好他状似无意地问引路的管家,声音听不出情绪。
管家自是赔笑说大小姐病弱,需要静养。
沈诀沉默片刻,没再多问。但我知道,以他的敏锐,京中流言蜚语和林府近来的鸡飞狗跳,他不可能毫无察觉。他只是在观察。
时机差不多了。
一日清晨,我径直去了林尚书的书房。他正因为林浩的丑事和外面的风言风语焦头烂额,见我进来,脸色很是不耐:你不好好在房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我噗通一声跪下,未语泪先流,却不是为自己哭。
父亲!女儿近日病中反复梦见生母,心中惶恐不安,便斗胆查了查母亲留下的嫁妆单子……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双手奉上一份誊抄清晰的账目,女儿愚钝,却发现许多田庄铺面的收益,账面上竟是对不上的!尤其是东街那几家生意最好的绸缎庄和粮铺,年年报亏,可女儿打听过,那几条街旺铺的租金这些年翻了几番……母亲留下的老人儿也被打发得差不多了……女儿怕,是不是下人中饱私囊,欺我们姐弟年幼,欺父亲政务繁忙无暇顾及这若是传出去,旁人岂不是要质疑父亲治家不严,甚至……有损父亲清名
我句句担忧父亲,字字指向管家之人的无能乃至贪墨。
林尚书一把夺过账目,他虽不管内宅,但为官多年,基本的账目还是看得懂的。越看,脸色越是铁青。王氏那点手段,糊弄原主和不管事的他绰绰有余,但一旦摆上台面,根本经不起推敲。尤其是涉及他最看重的官声!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桌子,笔墨纸砚俱是一震。
我适时地哭得更凶:父亲息怒!许是女儿看错了……只是……只是弟弟如今名声受损,将来仕途艰难,若再无母亲嫁妆支撑,可如何是好女儿病弱之身,迟早要嫁人,只是放心不下弟弟啊……若母亲在天有灵,见我们姐弟如此,不知该如何心痛……
我句句戳中林尚书的肺管子——官声、儿子的前途、亡妻的颜面。
他脸色变幻莫测,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我,再想想近日种种,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生。王氏!好一个贤良淑德的继室!
来人!请夫人过来!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
一场狂风暴雨在书房内掀起。
我适时地体力不支告退,留下那本足以让王氏脱层皮的账目。
回到小院不久,就听说林尚书与王氏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王氏被斥责管家无方,甚至被收了部分管家对牌,禁足反省。林浩也被狠狠责罚,关了禁闭。
府中风向瞬间变了。下人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探究。
又过了几日,我直接让人去王府递了话,以病体未愈为由,婉拒了郡主的花宴邀请。这无异于当面打了林婉晴和王氏的脸——帖子我宁愿不要,也不会给你。
消息传出,关于林婉晴克亲、夺嫡姐机缘的谣言更是甚嚣尘上。
当晚,月色清冷。
我独自在后花园散心,却在假山旁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沈诀。他显然在此等了许久,月光勾勒出他清俊却冷硬的轮廓,眼底情绪翻涌,复杂得令人心惊。
他手中捏着一纸婚书,正是他与林婉晴的那份。
林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探究,你毁婚书、辱亲族,搅得京城风风雨雨,究竟想要什么
他不再是那个纵容林婉晴的沈世子,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我这具皮囊,看清内里的灵魂。
我停下脚步,迎上他的目光,心底积压了三年的恨意与冰冷再无遮掩。
要什么我轻轻重复,唇角勾起一抹极致残酷又艳丽的弧度,月光下,宛如索命的幽兰,要你身败名裂,要仇人血债血偿。
空气死寂。
沈诀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痛。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和苦涩。
他上前一步,靠得极近,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二人能听见,每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
阿缨。
我浑身一僵。阿缨,这是我前世的小名,除了至亲,只有他会这样叫我。
他眼底痛色更浓,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疲惫:那本《漱玉集》,是你当年最珍爱之物,柳如嫣向你讨要多次你都不给,你怎么会舍得撕碎喂鱼
林浩出事那日,你院里的一个小厮,恰巧曾在苏将军府当过差,最是忠心不过。
你看王尚书夫人的眼神,和当年你看那个贪污军饷、害死苏老部下半子的粮官时,一模一样……
还有你刚才说话的神态……和阿缨一模一样。
他一句接一句,每一个细节,都是我曾忽略的、属于苏缨的印记。
我心头巨震,面上却强自冷笑:沈世子莫不是癔症了苏缨早已死了三年!
是!她死了三年!这三年我没有一日不在煎熬!沈诀骤然低吼,眼底赤红,你以为我为何纵容林婉晴只因那三分像我是要做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做给柳家和你那个‘好’继母看!让他们以为我沈诀移情别恋,让他们放松警惕!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阿缨,你以为柳如嫣为何能轻易设计溺毙你你以为你死后,苏家为何倒得那么快你真以为,凭她一个柳如嫣,能做到这一切吗
我猛地抬头,心跳如鼓。
是陛下。沈诀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陛下早已忌惮苏家军功赫赫,功高震主。柳家,不过是他手中一把刀,你继母王氏,早早便投靠了柳家!那日游船,柳如嫣敢下手,是因为得了宫里默许!事后所有证据被抹得一干二净,我若当时彻查,不仅扳不倒他们,只会让陛下更快对苏家和你我下手!
我只能忍!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娶林婉晴,纵容她,是麻痹他们的幌子。这三年,我一直在暗中收集柳家与王氏勾结、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的证据!阿缨,我不是在负你,我是在……为你复仇。
我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猛地沸腾起来!
原来……竟是如此
滔天的恨意,巨大的震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我。
看着我变幻的神色,沈诀眼底涌起浓烈的希冀和痛楚,他朝我伸出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阿缨,回来就好。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帮我,他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联手,让那些害你的人,付出真正的代价。
月光泠泠,假山投下幢幢暗影。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眼前闪过前世冰冷的湖水,闪过三年孤魂的飘零,闪过王氏母女的虚伪,闪过林浩的荒唐……
良久,我缓缓抬起手,却没有放入他的掌心,而是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皮肉。
仇恨是真的,但他的隐瞒和纵容带来的伤害,也是真的。
沈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冰,证据给我。
仇,我要亲自报。
沈诀的证据与我收集的王氏贪墨谋害的证据合二为一,雷霆万钧。
林尚书为了自保,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将王氏所有罪证呈报御前,痛哭流涕自称受蒙蔽。王氏被夺诰命,打入大牢,等候发落。林浩被彻底废了世子位,圈禁家庙。
柳家被牵扯出更多陈年罪证,结党营私、构陷忠良,柳如嫣意外失足落水,香消玉殒。陛下为稳朝局,亦为彰显仁德,将大部分罪责推于柳家与王氏,苏家得以平反。
林婉晴失去了所有依仗,克亲克夫的名声响彻京城,无人敢娶,最终被林尚书匆匆远嫁给了个偏远之地的暴发户,一生凄苦。
我没有要林家的任何东西,只带着生母的全部嫁妆和恢复清名的弟弟,离开了尚书府。
沈诀站在长亭外等我。
阿缨,一切已了。他望着我,眼中有如释重负,也有小心翼翼的期盼。
风吹起我的裙摆,猎猎作响。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深爱、曾怨恨、如今却心情复杂的男人。
沈诀,我开口,恩怨已清,你我两不相欠。
他眼底的光骤然黯淡下去。
我转身,登上马车,没有回头。
前程漫漫,天高海阔。属于苏缨和林微的枷锁已然粉碎,而属于我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马车辘辘而行,驶向崭新的、再无阴霾的朝阳。
番外:江南好风景
离开京城已有半载。
江南的雨,细软绵密,不像北方的雨那般爽利,却别有一番润物无声的温柔。
我在姑苏城置下了一处临水的宅院,白墙黛瓦,带着个小巧精致的园子。弟弟林轩(我为他改了母姓)被我送去了江南最有名的书院,褪去了京城纨绔的浮躁,眉眼间渐渐有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他偶尔休沐归家,会絮絮叨叨同我说些书院趣事,或是课业难题。我瞧着,心底那点因前世与今生交织而产生的冰碴,也慢慢被这人间烟火气焐化了。
生母的嫁妆铺面、田庄,在我雷厉风行的整顿下,已重新步入正轨,收益颇丰。我不必为生计发愁,每日里不过是看看账本,侍弄一下园中新栽的花草,或是泛舟湖上,煮一壶清茶,看烟雨朦胧。
日子平静得恍如隔世。
偶尔,也能听到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譬如,沈世子雷厉风行,又揪出了几位当年参与构陷苏家的柳氏余党,陛下嘉奖,其权势更胜往昔。
譬如,沈世子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贵女,言道无心婚娶。
消息是曾经的旧仆,如今帮我打理生意的管事带来的。他说这些时,总会悄悄觑我的神色。
我只是淡淡地嗯一声,继续拨弄算盘,或是给窗下的兰草浇水,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街谈巷议。
心湖,并非全无涟漪。只是那涟漪太浅,尚未荡开,便被更深的平静吞没了。
恨已消,怨已散。但有些东西,碎了便是碎了,勉强粘合,裂痕犹在。我与他之间,隔着我前世冰冷的湖水,隔着三年孤寂的魂魄,也隔着今生伊始他那些看似纵容实则谋划的欺骗。我需要时间,并非为了原谅他,而是为了彻底成为我自己——只是苏缨,或者说,只是林微,一个不再被仇恨定义,只为自己而活的女子。
这日,天晴得好,我带着丫鬟去城里最大的绸缎庄查账。
掌柜的恭敬地引我入内室,奉上新茶和账本。
正细细看着,外间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夹杂着掌柜歉意的声音:……贵人见谅,这批云锦是东家早就定下要的,实在不能挪卖……
一个略显骄纵的女声响起:……我家小姐看上是你们的福气!知道我家小姐是谁吗京城……
阿碧,不得无礼。另一个声音响起,温婉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矜贵。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这声音……有点耳熟。
我放下账本,缓步走了出去。
柜台前,站着一位戴着帷帽的少女,身姿窈窕,虽看不清面容,但通身的气派非比寻常。她身旁那个叫阿碧的丫鬟,正一脸不忿地瞪着掌柜。
那少女听到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
恰有一阵风过,轻轻掀起了帷帽的白纱一角。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我还是认出来了。
是安阳郡主。当年赏花宴的主人,那本《漱玉集》的赐予者。她与沈诀算得上是表亲,前世里,她对沈诀的那点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
她怎么会来了江南
掌柜的见我出来,如蒙大赦:东家,您看这……
安阳郡主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打量。她显然不认得我如今这副容貌,只觉得眼前这女子气度沉静,容颜清丽,不像寻常商贾。
原来是东家。安阳郡主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天生的距离感,这批云锦我很是喜欢,不知东家可否割爱价钱不是问题。
我微微一笑,福了一礼:民女见过郡主。郡主远道而来,本该尽地主之谊。只是这批云锦染制不易,花样也是独一份的,已答应了要送往别处,失信于人,恐是不妥。还请郡主见谅。
我语气不卑不亢,既点了她的身份,全了礼数,又拒绝了她的要求。
安阳郡主帷帽下的目光似乎凝了凝,大概没想到在江南之地,一个商户女子竟能认出她,还如此干脆地拒绝她。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东家好眼力。不知东家如何认得我
郡主风华,民女曾在京中有幸远观过一眼,铭记于心。我滴水不漏地回道。
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轻轻嗯了一声,却没离开的意思,反而像是闲聊般问道: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能养出东家这般人物。不知东家是本地人氏听口音,倒似带了些京腔。
我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民女祖籍确在京城,后来家中生变,才迁来了江南姑苏。
原是如此。安阳郡主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京城……近来事端颇多,离开了也好,清净。
她话中有话,我只做不知,含笑点头:江南甚好。
正说着,街面上又是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在铺子外骤然停住。
脚步声沉稳,直奔店内而来。
我心有所感,抬头望去。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道颀长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急切。竟是沈诀!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我,上下扫过,见我好端端站着,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他才看到一旁的安阳郡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表哥安阳郡主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喜和讶异,你怎么会来这里
沈诀迈步进来,先是对安阳郡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目光便落在我身上,声音低沉:路过姑苏,听闻你在此处,便来看看。
这话,不知是对谁解释。
安阳郡主看看他,又看看我,帷帽下的脸色想必十分精彩。
我心中了然。什么路过,怕是安阳郡主私自离京,追着他来的,而他得到消息,急着赶来偶遇罢了。
沈世子。我依礼微微屈膝,客气疏离得如同对待任何一位陌生贵客。
沈诀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黯淡,但很快掩去。他看向那批云锦,又扫了一眼面色不豫的安阳郡主,似乎明白了什么。
既是东家已允了他人,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他对安阳郡主道,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京中贡品云锦也不少,何须在此计较。
安阳郡主一时语塞,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台,却又不敢反驳沈诀,只得悻悻道:表哥说的是,是我唐突了。
沈诀不再多言,只又深深看了我一眼:看来东家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告辞。
说完,竟是真的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安阳郡主见状,也只得跟着离开,临走前,那帷帽的方向最后投向我的一瞥,充满了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铺子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掌柜的抹了把汗,心有余悸:东家,方才那位竟是沈世子……还有郡主……
我看着窗外,沈诀的身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消失在江南的青石板路尽头。安阳郡主的马车也缓缓跟上。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怅然。
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为确认我是否安好,顺便替我挡掉一点小麻烦。
或许,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试图弥补。
丫鬟小声问我:小姐,那位沈世子……
我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无波,转身重新走向内室。
账看完了,回去吧。
今日天气好,让人把园子里的海棠搬出来晒晒太阳。
窗外,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细细密密,滋润着江南的春色。
我的路还很长,而他的身影,或许偶尔会出现,但已不能再搅乱我这一池渐次平静的春水。
这样,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