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三百年后,我的前仙侣、凤族的帝君凤玉和要我为他的现任仙侣渡雷劫。
他拿着当初我送他的护心鳞到无尽海,却只看到黑沉的海水。
久问不得回应,他掀开一座海上隆起的山丘,抓着驮着山丘的巨龟,追问我的行踪。
巨龟慢吞吞地回话。
殿下呀殿下三百年前就陨落啦。
她的劫难没有渡过,十万八千道雷,劈了整整一个月呢。神君是哪方人士,吊唁怎么来得这样晚
凤玉和不信,认定是我不想见他,随意编排的理由。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嗤笑。
我看她真是活够了,生死都能拿来开玩笑!不就是叫她帮忙渡了几次雷劫,还跟我闹上脾气了!
麻烦转告她一声,七日内若是不来见我,装着她兄长魂魄的那盏引魂灯,我不会再帮她续涅槃火!
说完,他驾云而去。
唯有年老的巨龟反应慢慢地发出一道疑惑的气音。
引魂灯与长命灯相生相息,早在四百年前长明灯熄灭之时,引魂灯就跟着碎掉了啊。
1.
无尽海在天之侧,常年暗淡,唯有神君降临,才能拥有刹那天明。
这次来的,是凤族的帝君。
我坐在海崖上,看着凤玉和急匆匆地从云端走下。
他用梧桐叶在地上铺了一层,又嫌不够,再加了一层纱,对着无尽海喊话。
冥扶摇,出来!舒月七日后要渡上神劫,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飞到他身边,气急地踹他:你还好意思问我!
一千年前,我答应他,会帮安舒月渡完神劫。作为交换,凤玉和要每三百年为我兄长的引魂灯续一次涅槃火。
但他毁约,致使我兄长的引魂灯熄灭,我的上神劫失败。到如今,我们已经有四百年没有见。
见我久不应答,凤玉和眉头蹙得更深。视线扫过死寂的无尽海,又落到离岸最近的没有活物存在的风崖上。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看见了我,于是做了个鬼脸凑近想吓他。
但没有,他的视线很快滑过,又落到死寂的黑水之上,眼眉挤皱在一起,周身火焰跳跃。
装什么消失你一个野神,哪怕真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舒月身体虚弱,受不了雷劫,你想要她死是不是!
我最多等一炷香,你还是不出来,到时候别来求我!
我看着他不耐烦的表情,呸了几声:不求就不求!
三百年,我的尸体都已经被海底生物啃食,被水流卷走,只剩下骨骸。因此这次不管有多少柱香燃成灰,我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再听话地出现了。
凤玉和感觉不到我,等了会儿,突然化出武器,朝无尽海挥下。火焰分开水体,又很快被淹没。
仍然没有回应。
凤玉和盯着刚才被火焰劈开的地方,似乎见到了一架莹白的巨型鱼骨。他摇摇头,又等了半炷香,仍然没有回应,终于意识到也许我确实不在无尽海。
哗啦——
一座小山被猛地倒掀入海里,驮着小山移动的巨龟勉强稳住身形,疑惑地转动头颅。
声音从它头顶传来。
无尽海之主冥扶摇现下正在何处
巨龟慢吞吞地动了动,回答:殿下呀殿下三百年前就已经陨落啦。
四百年前,她的劫难没有渡过,十万八千道雷,劈了整整一个月呢。后来熬了一百多年,熬不过去,陨落了。神君是哪方人士,吊唁怎么来得这样晚
立在它头顶的仙君将武器抵在它的头骨正上方,冷冷呵笑:妄议无尽海之主,谁给你的胆子
还是说,是她叫你这么告诉我的
小妖不敢有所隐瞒!巨龟惶恐地自证,殿下为无尽海之主,三百年前陨落致使无尽海暴动,数万万生灵殒命,到如今也未能恢复!神君既然认识我家殿下,应当知晓无尽海与殿下的关系!
巨龟没有说谎。
我和兄长自无尽海诞生,与无尽海息息相关,当年兄长身死,无尽海便掀起狂潮,引动银河倾落,差点毁掉整个神庭。
几千年过去,这是无尽海第二次荒芜。
我不禁好奇凤玉和会有怎样的表情,于是飘到他边上。但旋即,又被落到他肩上的一枚纸蝶吸引了注意。
是安舒月的传音信物。
君上,我好害怕,外面一直有雷云在响。你回来陪陪我好不好
我呸了声。
扶摇上仙想必还在为上次引魂灯失落一事伤心,您不要强求。等时间到了,我就去渡劫,向扶摇上仙赔罪。只望君上日后好生善待我的孩子……
我捂着耳朵又呸呸呸了三声。
简直晦气!死了还要被恶心!
好了。凤玉和打断她,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僵硬,又缓和了一些,我马上回去。
他沉着脸保证:这是她当年亲口承诺我的,言而无信有何资格坐她那上神位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带回去。雷劫而已。
但我真是因雷劫而死的。先是魂体破碎,又在之后的一百年里清楚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与我兄长交好的司命星君为我捡了一百多年的骨头,才勉强把我拼齐。
他也是上神,明明知道上神劫有多难。
凤玉和驾云离去,还留下一声讥讽的嗤笑和一句话。
烦请转告她一声,七日内若是不来见我,装着她兄长魂魄的那盏引魂灯,我不会再帮她续涅槃火!
年老的巨龟反应慢慢地发出一道疑惑的气音。
引魂灯与长命灯相生相息,早在四百年前长明灯熄灭之时,引魂灯就跟着碎掉了啊。
我飘落在巨龟的壳甲上,荡起的海水冷冰冰地渗透进我的灵魂。
引魂灯根本不是失落,是被安舒月藏了起来,后来又被打碎。我眼睁睁看着与它相生相息的长明灯也慢慢失去光彩,被天上的劫雷劈出裂缝。
而那天比雷光更亮的,是凤玉和大婚,从无尽海路过的霞光。
2.
应劫之后,我应当完全陨落了的。但不知为何仍有神魂留世,并且在死后三百年,再见凤玉和之后只能跟在他身边。
我随他一起落在了九重天。
一抹显眼的亮色娉娉袅袅地走近,脸上写满欣喜。
君上,您回来啦!
凤玉和兴致不高,撑着脸朝她笑了笑:你怎么出来了
孩子想你了。
我阴阳怪气地学:孩~子~想~你~了~
凤玉和沉默了下,嗯了声,扶着她走进那重重叠叠的宫阙之中。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我便飘着看看这阔别的旧地——直到听见安舒月问起,我怎么没随着凤玉和一起回来。
这次凤玉和沉默得更久,眉头不自觉地拧着,扶着安舒月的手指收紧了点,在她娇弱的呼痛声里猛然回神。
我……他张了张嘴,我听无尽海的生灵说,她陨落了。
安舒月扯出一个笑脸:倘若扶摇上仙真的陨落,无尽海怎么可能如此安静昔年冥渊上神陨落之时,天地都要被水淹了。
凤玉和眉头展开一点:你说得是。
他没再讲这个事,转而问安舒月今日过得如何,事无巨细都过问之后,说还有公文没有处理,独自离开。
我跟着他飘啊飘,竟飘到了当初供奉引魂灯的地方。
他迟疑地推开门,久未清扫的宫殿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而在那供台之上,并没有引魂灯的身影。
凤玉和的动作停滞在空中,眼瞳缩小,抬起的手指甚至不自觉地在颤抖。
来人!
我看他压着火气,声音传遍整个宫殿。在角落打盹的仙侍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跪到他面前。
凤……凤君!
此处供着的引魂灯,谁拿去了!凤玉和一脚踹得仙侍吐血,暴怒的火焰跳跃着,叫你们每日清扫此处,如何积了这么多的灰!
仙侍被吓得战战兢兢地跪着不停地磕头:小仙不知!小仙不知啊!小仙来此的时候,就没有什么灯,只有一堆琉璃片子,叫人给扫走了!
神庭少有琉璃,哪来的琉璃片子
凤玉和呼吸一滞,绷着脸左右环视了一圈,咬着牙冷静下来:除了我,谁还来过此地
仙侍赶紧回答:司命星君!司命星君曾来过一趟!
他说了什么
仙侍头都快扎进地里:星君说,来替一位故友取回旧物。
为何不通告我
仙侍跪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舒月仙子吩咐的。
凤玉和闭了闭眼,身边的火焰越发地亮眼,将空气都烫出热浪。几个呼吸后,他才冷静下来,叫仙侍滚出去领罚,随后直奔司命殿。
我飘在他身边,好心提醒他。
凤玉和,你忘记问那仙侍,司命星君究竟是何时来取的灯了。
在更久之前,司命星君与我兄长私交甚好,因此待我也亲厚。四百年前,我看见长明灯上的裂纹,特地请他走了一趟。
司命星君没有回我的传音,他亲自去了无尽海。
带着引魂灯的碎片。
3.
司命没有接凤玉和的拜帖,但凤玉和不仅有神职,在神庭的职务也比司命星君要高,凤玉和以公务的名义来访,他没法拒绝。
仙神容颜不老,我见司命仍像记忆中的一样,飞在他旁边问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没有好好休息,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连茶水也懒得倒,靠着椅背问凤玉和来意如何。
我要用引魂灯。
司命收敛笑意:凤君当年已将此物赠与无尽海之主,赠礼还有收回的道理
凤玉和奉上他从库房里带上的奇珍宝物:我只见一眼,确认完好就离开,三百年将至,我……
司命拍案而起,横眉冷目:凤玉和!你别得寸进尺!
我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四百年前引魂灯碎了你不关心,如今来我这里找什么晦气!
我猛点头:就是!就是!
不可能!凤玉和艳丽的发色和眼瞳淬了火一样明亮,引魂灯碎了我一定会有感知!你这样诅咒她,如何对得起与冥渊的交情!
司命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凤玉和啊凤玉和,枉你自居百鸟之王,瑞兽之首!
他冷下脸:我同冥渊生死之交,不容你来置喙。引魂灯碎了就是碎了,碎片我也早已送去无尽海,你若想要,自己去捞——天梁,送客!
我点的头还有一半没落,反应过来急切地绕着他飞,去抓他的袖子。
他走了我怎么办……要不你们再喝一盏茶好不好!
谁都听不见。
司命殿的大门在我眼前合上,凤玉和不知为何没有固执留下。
我越不过那高高的墙,也看不见墙后的神君。
我还有好多话没和他讲,还没好好地看看他。
凤玉和,你要不要再挣扎一下问问引魂灯
你,你多问几句不可以吗怎么一点都不坚持
凤玉和听不见,司命的神殿离我越来越远。我意图飞回去,却被一股奇怪的力拉着,始终没办法离开。
我急得打转,久不下雨的神庭淅淅沥沥地落下透明的雨水,被凤玉和身边的火焰灼烧,蒸腾出迷蒙的雾气。
他一路疾行,朝无尽海而去。
路过的仙君们讨论神庭下雨的异象:听闻是因为无尽海之主归来述职。
我都死了,述什么职
凤玉和也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垂着眼想了会儿,换了个方向,最后停在凌霄殿的门口。
无尽海之主若是来述职,应该就是在这里。
我催着凤玉和:你进去呀,你快进去呀!
无尽海只诞生了我和兄长两位神祇,如今我们都已身死,这位所谓的无尽海之主,我很好奇到底是谁。
但凤玉和在殿外站了很久,反而在仙侍提醒里面谈话已经差不多,问他要不要进去的时候胡乱点头,说不用了。
不用了你点什么头
我生气地绕着他飞。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他发尾掀起,他的目光也落到我在的方向。我疑心他是不是能看见,直到他伸出手接住一枚琉璃样好看的叶片。
是安舒月的传音,没有讲话,只有细弱的哭声,听上去是被欺负了。
凤玉和沉默了一个呼吸,说了句等我就驾云回去。
我跟在后面飘,正看见仙侍领着个人从凌霄殿出来。云雾还在,我看不清仙侍旁边那位仙君的脸,但那熟悉的无尽海气息无不在告诉我,他就是今日来述职的无尽海之主。
凤玉和你停一下!让我看看他!
求求你了!你停一下!
他听不见,我使劲往回飞。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能更向前一步,大喜过望地继续往前扑腾。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道却轻轻地把我往回推。
那无尽海之主稍微偏过头,云雾被他伸手拨开,那长袖又垂下的时候,我已经被拉着飞远。
仙侍轻声问他: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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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上神的存在收回视线,轻轻地摸了摸被雨水润湿的衣袖。
我听闻今日在办赏花宴,凤君的仙侣也受邀参加
4.
安舒月受邀出行,没在神殿休息。凤玉和揉了揉额头,认命地又赶去所谓的赏花宴。
我惦记着刚才没能见到的那一面,反复试着往旁边、朝原路飞。那莫名的风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回他身边,我急得拿头撞,用手推,用脚踹。
飞到赏花宴,我放弃了。卸力地想着当时我在赏花宴上被欺负、被嘲笑的时候,凤玉和也来得这样快吗
好像没有。
回去告状,他也只是疲惫地讲,扶摇,我早与你讲过,叫你不要出去。
我想讲我一个人待着很害怕,我没有朋友,我很想家。
但看着他疲惫的脸和眼底的嫌弃,我又把话吞回去。
我想要是我兄长,要是司命在,他们不会叫我一个人走,不会讲。
扶摇,你怎么不听话。
我抹了抹眼泪,又朝边上的狗男女吐口水。
安舒月根本没事,有事的反而是另一个仙子。她被安舒月推了一下,武器打出的伤口都还在流血。她的仙侣一只手揽着她,气得口不择言。
我当你是叫谁来给你撑腰!怎么,旁人的夫婿总是要好一些吗想来你那死去的夫君若有神灵尚存,该恨不得爬回来叫你——
旁边的人好不容易捂住他的嘴,顶着凤君沉冷的眼神低声叱骂。
你知道你骂的是谁吗你!不要命了!
被捂嘴的仙君挣开他:知道又怎样!若是上一任凤君知道他的兄弟如此眼瞎心盲,偏听偏信,连自己的妻子都不信任,叫她去替自己嫂子受雷劫,害她活生生痛了一百多年才死去,只怕都要从那死地醒过来!
凤玉和抓着长剑猛地刺过去:妄议无尽海之主,你有几条命!
那仙君硬生生地受了一剑,吐了血还在讽笑:无尽海早没了主人!也对,当时凤君正忙着大婚,怎会知道扶摇上仙的葬仪我还去参加过,她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
凤玉和气急,又要举剑刺他。
一道黑光打偏他的剑,熟悉的无尽海气息带着雨水的潮湿,外面的仙侍通传。
无尽海之主到——
我急匆匆地挤开人,左看右看。
黑色的衣摆绣着暗金的水纹,轻轻地拂过门槛。
凤玉和转过头,冥扶摇才喊出口,后面的话还没有讲完,手里的剑已经先一步落到地上。
进门来的青年视线落到人堆里,又移开:无尽海告诉我,我妹妹扶摇来了神庭。敢问凤君,她现在所在何处
5.
我兄长冥渊,是最初的三位上神之一。另外两位,一位是凤族上一任凤君,另一位是如今的天君。
三千两百五十三年前,距今为止八十五万八千八百四十五天,冥渊身死,我用引魂灯强留住他的一缕神魂,与我的绑在一起,想着有一日他还会醒过来。
我数着过的第八十五万八千八百三四十六天,他醒过来,我却已经死了。
我蹲在人堆里,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凤玉和显然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回应这个问题,茫然地反问:她怎么可能在神庭
地上的剑变成一片翎羽,凤玉和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安舒月要来扶他都被推开。
君上……
她泫然欲泣地看着凤玉和,又娇柔怯弱地看一眼冥渊。
冥渊上神息怒,扶摇上仙的确不在神庭,她四百年前就已经回去无尽海。
冥渊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知道。
但这里有你讲话的地方吗
忽然下大的雨带着上神的神威,落到人身上压着除凤玉和之外的所有人跪在他脚下。
雨水不再透明,带着沉重的死气,来自无尽海。
安舒月尖叫一声,身上被雨腐蚀出黑色的痕迹。凤玉和赶紧施法,挡住黑雨。
冥渊!
冥渊没理他,沉沉地看着安舒月:无尽海的海水只对我族有用,你身上有扶摇的东西,拿出来。
凤玉和刚想说不可能,却在看见其他仙君只是跪着却没像安舒月一样被腐蚀时,慢慢地转过头。
安舒月痛得泪涕横流,因为凤玉和的阻挡暂时没被继续侵蚀,唯有她手上、脸上的痕迹无不在印证冥渊的话。
她惨白着脸,伸手想去拉凤玉和:君上,君上,我没有……我没有……我和扶摇上仙并不交好,如何能得到她的东西
凤玉和作势要撤回刚才施的术法:舒月,你真的拿了扶摇的东西
安舒月只哭叫着喊自己没有:君上!君上!我怀着成珺的孩子啊!他是你兄长唯一的子嗣!君上……
凤玉和手抬起又放下,眼睛合了又闭上,最后强咽下一口气,转过身垂着头,低声讲话:她如今还有身孕,可否宽容一段时间再问
冥渊眼也没抬:扶摇死之前,受这痛苦受了一百多年。
等她生下孩子……
冥渊打断他:这句话,你对扶摇讲过多少次
6.
等她生下孩子我就送她走。
等她生下孩子我们就成婚。
等她生下孩子……
我已经记不清听过这句话多少遍。每一次凤玉和都会劝我,忍一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忍了又忍,忍来他要我去给安舒月渡劫,忍来他连这个理由和未来都不耐烦再给我。
冥扶摇,你烦不烦
只是雷劫而已,冥渊不是给你留了法宝吗
如果你不去,我不会再为你续引魂灯的涅槃火!
……
那天争吵的最后,凤玉和摔门而去,我躲到了司命那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说爱我的人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之间会突然插入一个安舒月。
其实之前凤玉和对我很好的。
兄长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和外界交流的唯一媒介。
我催他回家,问他行踪,因为害怕他也像兄长一样突然死掉,甚至不许他出门。最严重的一段时间,只要他离开我的视线我就会哭叫、砸东西,闹得整个神殿不得安宁。
凤玉和会讲,没关系的,扶摇,你只是生病了。
他带着我慢慢地往外面走,在我想家的时候陪我回去无尽海。我们去过凡间,种田采桑;也只凭脚力翻山越海,在山顶大喊。
冥扶摇和凤玉和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回音在谷中回响,惊起一山鸟雀。凤玉和坐在边上,摸摸我的头问我,心情是不是好一些。
他之前对我挺好的,司命对他不太看得上,在那段时间都会给他好脸色。
怎么会变成这样
司命听我哭了半宿,叹气:他太孤高自傲,责任心又太重,眼瞎心盲,偏听偏信。凤成珺身死,凤族王族只剩他一人,对那个所谓的孩子难免偏执。千不该万不该,偏将这责任也压在你身上。
他说,扶摇,回家去吧,回无尽海去。
引魂灯的事他会再想办法。
我向来听劝,何况此时劝我的是我看着我长大的司命星君,于是回去一趟,想把引魂灯取出送到司命那里,我自己回无尽海。
但等我回去的时候,凤玉和沉着脸,安舒月一直在哭。
我心一沉。
听见凤玉和愧疚的声音:扶摇,引魂灯丢了。
7.
我凑到冥渊手边,在他手底下蹭了蹭,给他告状。
哥呜呜呜呜凤玉和欺负我!
安舒月欺负我!种草那个仙君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呜呜呜哇啊啊啊!
没有兄长的我就是一根小野草,谁都能踩我两脚。凤玉和还和我好的时候情况倒不糟糕,但安舒月一来,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落到我面前。
凤玉和管不过来,可能也不太想管。有一次我们吵架,他气得口不择言,说我总是只会闹,根本不如安舒月体贴。
我还要怎么体贴呢我都替安舒月渡雷劫了。
我也生气,说那我死了给你们让位好了。
他又摔门而去。
落在我头顶的手轻轻地动了动,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粘在我脸上的头发也拂开,把我的眼泪也吹干。
冥渊无心再等凤玉和的答案,指尖轻勾,那枚戴在安舒月手上的戒指脱离原主人的手指,落到冥渊掌心。
他合拢手掌,细碎的粉尘从他又松开的手里飘落。
安舒月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不——!我的戒指!
冥渊嗤笑,捻着戒指被破坏后留下的小小鳞片:鸠占鹊巢,还敢自称主人!
这是他的护心鳞。
凤玉和猛地看向安舒月:这枚戒指是引魂灯的碎片制成的
不仅如此,还是引魂灯最核心的一部分制成的。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引魂灯的核心,放的是我兄长的护心鳞。
冥渊整理了下袖子,起身:听闻过几日是舒月仙子的上神劫,预祝一切顺利。
对了,因为你长期留着我的护心鳞,身上会一直留有无尽海的气息。
他路过怨恨的仙子,衣袂扫过潮湿的水汽,无尽海的腐蚀又痛得安舒月发出痛苦的尖叫和哭声。
其他仙君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唯一可以与冥渊抗衡的凤玉和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冥渊还在往前走,最后一句话慢悠悠地顺着风传过来。
我看了看时间,那天神庭很适合下雨啊。
安舒月痛得无法忍受,尖叫着晕了过去。其他仙君散的散,走的走,凤玉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紧,最后传音,叫神殿里来人先把安舒月带回去,自己淋了会儿雨。
我试图跟着冥渊走没走成,只能继续飘在凤玉和身边一起淋雨。
雨水落到他脸上,又被他周身的火焰蒸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动身。这一次目的地相当明确、一点没有停留地。
是去无尽海。
8.
和他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即使冥渊回归,无尽海依然是死寂一片。
他转了几圈,回到当初的位置,手上的翎羽变成长剑,朝无尽海劈开。
海水被劈开,露出海底的河床和一架巨型的鱼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这就是我们鲲鹏一族。渡过上神劫,便能成为鹏鸟,渡不过,便是海底的一块烂骨。
凤玉和怔怔地看着,直到海水将要合拢之际猛地钻入水中,朝巨骨潜去。
开始在岸上还有段距离,看得并不清晰。离得近了就可以看得清,那莹白的骨头其实并非如此干净和完整。发黄发黑的斑块上还有雷电劈过的痕迹,周遭残留被巨力横扫过的痕迹。
我飘在他身边,慢慢地回忆起当时。
引魂灯与长明灯相生相息,没有我兄长的护心鳞庇护,我过上神劫过得很艰难。一万八千道雷,劈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里,没有片刻停歇。我的血肉被雷劈了又生,生了又毁,我的骨头碎了又拼回,而后又碎掉。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引魂灯已碎,还想着只要我活着,哪怕凤玉和真的不愿意帮我点灯,我慢慢地找,总能找到其他办法。
直到看到长明灯出现裂痕。
看守长明灯的莲妖哭着在阵外喊,叫我坚持住,司命马上带着引魂灯回来。
我浮在雷海里,数着每一道劫雷。
一万七千,一万七千一百零六,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一万八千!
我看到司命朝着无尽海赶来,还没来得及朝他笑,忽然发现不对。
雷云没有散!
还有一道雷!
回去!星君,你走远一点!!
司命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莽着头撞进雷海里,手忙脚乱地往我嘴里塞药。
因为他强行插手不属于他的雷劫,我受了多少道雷,他也要受多少道。天雷一道道往下劈,他怀里抱着我,背面朝着雷,弓着身体还在往我嘴里塞药。
他摸着我的脸,手比我的还抖。
扶摇,小扶摇,不要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你会好起来,你会成为上神。
他答应兄长会好好照顾我,司命星君重信守诺,同我兄长生死之交,从未食言。
我没有再问他引魂灯在哪里,与我性命相连的长命灯碎片被水流冲散,不知道落到何处去。
我最后那点力气只足够抹去他的眼泪。
凤君位高权重,不要去找他寻仇。
对不起啊司命哥哥,我不能陪你了。
以后要好好的,好好的,照顾自己啊。
9.
凤玉和在海底待了三天。上一次见面的巨龟又被他抓来,讲些我生前的事。
殿下那时候太痛了,血肉把无尽海都染红,底下那些深坑都是她疼得受不了的时候撞出来的。巨龟划着双鳍,慢吞吞地回忆,她渡劫失败后其实没有马上陨落,而是在一百年后,血肉散尽,骨头也垮掉,无尽海才通告扶摇上仙陨落。
那一百年呢
那一百年啊……大概就是看着自己怎么死去,怎么被吃掉吧。司命星君倒是来得勤,殿下的骨肉被冲散一次,他就去捡一次。开始还捞什么琉璃片子,也是捞了一百多年。
巨龟困惑地问了个问题。
仙君既与我家殿下相熟,如何不知这些事三百年前,仙君在忙吗
我想起那天雷云过后的霞光,点点头。
可不是在忙么,忙着娶妻。
司命想替我挡最后一道雷,只是在那道雷落下之前,我先咽气。雷云散去,接着来的是凤君娶妻的轿辇路过无尽海,带来的霞光。
凤玉和一对时间,显然也记起来,捂着脸,眼泪从指缝流出。
我飘在他旁边,背着手叹气。
凤玉和,你现在难过有什么用呢我都死了。
要是没有这场机遇,我甚至连你的后悔都看不到。
司命当年对他的评语相当准确,这位天生就会是上神的凤君自恃甚高,偏听偏信,认定什么就相信什么。太偏执,太固执,只是当年他还爱我,我也看不清。
天上开始轰隆隆地作响,无尽海的海水开始翻涌。
这手笔我熟悉,肯定是冥渊。
他说安舒月渡劫之日合适下雨……我明白他是想替我报仇。
凤玉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我先急得不行,伸手去拉他袖子:你不去救安舒月吗!你去找她呀!
无论位阶,私自引动天罚趁机复仇都不是天规允许的事。安舒月死就死了,凤玉和挨骂就挨骂,但我兄长才刚回来呀!
凤玉和一动不动,呆坐了半晌,直到劫雷落下,他才如梦初醒般踉跄起身,赶回神庭。
尖锐的哭叫被声势浩大的雷声压下,黑色的海水从更高的地方倾落。司命和冥渊站在一边,向地上洒了一杯酒。
当年扶摇可没她叫得这么凶,这才哪到哪。
冥渊目光扫过凤玉和,又放回渡劫的安舒月身上:凤君放心,不会叫她死的。
他翘起嘴角。
扶摇受了一百年的苦,她就该还她一百年。至于那个孩子——
凤玉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高处。
他之前让我替安舒月渡劫的理由是她怀有身孕,身体不佳。但此刻安舒月自己真的应劫,那腹中本该是凤族血脉的孩子却没有半点波动。
她没有怀孕!
10.
其实我早前就有点奇怪,安舒月这样没有仙缘,也并非异兽祥瑞的人是怎么和凤族上一任凤君搭在一起的。而且仙神子嗣绵薄,很难有孕。
但当年凤玉和接她回来时,又确实有上任凤君的信物和血脉牵引。纠结之后,还是宁信其有。
凤玉和气急攻心,一口血喷出来。
安舒月看见他回来,还哭爬着想叫凤玉和帮她一把。
或许是这些年凤玉和给的纵容太多,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凤玉和爱的是她本身。
但不是。
我比谁都清楚,谁都好,凤玉和爱的是那个之前可能存在的、他已逝兄长的孩子。
凤族的双生子,同我与兄长一样。我没那么恨凤玉和,就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有朝一日,有这么一个可能的孩子在我面前,我也做不到理智。
一两千年的情爱时光,在那逾越千年万年的相依为命比较之下,显得太少太少。
只是我也不会像凤玉和这样,要拉着旁人和他一起。
所以凤玉和还是活该。
我感觉到纠缠我几百年的怨气慢慢消逝,我的魂体也开始变得稀薄。记忆再次席卷,连同死亡的痛苦和更早之前与凤玉和相处时的欣喜和酸涩。
痛苦更重,但痛苦之外还有幸福。
我终于想起为什么最后那道劫雷没有劈下来。
我怎么忍心叫司命替我去死呢是我自愿放弃渡劫。
被冥渊引来的无尽海海水瓢泼地淋下,赶来的天君挥退其他看热闹的仙人,揉着额角叹气。
怎么谁最后一劫都是情字下次写修仙法则本君非得把断情绝爱加进去。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中有日月交替,神威浩瀚。
破碎的灯盏在他面前聚合,跳跃的焰火蒸腾掉落下的雨水,形成飘渺的云雾。这云雾蔓延过来,一点一点地把我吞噬。
我听见凤玉和的声音:扶摇!
我没有回头,慢慢地走到冥渊身边。他摸摸我的脸,又替我整理好头发,司命不停地往我手里塞药,还把被冥渊收回的护心鳞也一起挂在我脖子上。
天君笑吟吟地看着我。
她会受百年雷刑,凤玉和剥夺凤君之位流放至南山。小扶摇,去渡你最后一道雷劫吧。
11.
神庭建立之初,只有凤成珺、冥渊以及天君三位上神。后来其他两位身死,天君算着时间,把他们的魂魄寄放于一处,等着什么时候时机到了好再带回来。
冥渊的应他自己要求,放进了引魂灯里。
扶摇若是知道我陨落,一定会来你这里求这两盏灯。
天君告诉我,四百年前最后那道雷劫其实不等我放弃就已经落下,是冥渊替我挡住。护心鳞被安舒月拿走,挡下雷劫的是他的神魂,因此才迟了这么多年回来。
至于另一位成珺上神,栽了个大跟头,被一头食人血肉的妖物啃食,又上了九重天。
彼时我已经渡完最后一劫,成为神庭的第五位上神。
凤玉和被革职流放,新任凤君还是个幼崽,整天上蹿下跳。
走之前,凤玉和来见了我一面。
我们之间实在没有太多话可以讲。求和,谁都知道不可能。何况我也不需要他的道歉。
因为他最后只讲。
扶摇,我要走了。
凤玉和,下次见我,要喊上神了。
他笑了笑,说,扶摇上神,再见。
我勉为其难点头,祝他在南山孤独终老。
飞旋的凤凰展翅而去。
我想起几千年前初见,那高傲的凤族朝我递出手掌。
那是我第一次随兄长去到神庭,其他人都说我是哑巴,不会讲话,只有他耐心地问我是不是迷了路,叫我如果不想说话就指方向,或者比划一下。
我轻轻地讲。
凤玉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