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薇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陈默的场合。她去食堂尽量错开高峰,劳动时也尽量待在人群中央,收工就立刻跟着大部队回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落在最后。
她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也带着一丝畏惧。那个男人太复杂,太难以捉摸,她本能地想要远离。
然而,就在她以为可以暂时将他从脑子里清除出去的时候,他却又一次以一种她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了。
这天下午,她被分派去大队部的仓库领新的劳动工具——一批新到的铁锹和镐头。仓库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耳朵有点背,行动也慢吞吞的。
领工具的人排起了小队。轮到林薇时,老伯颤巍巍地指着角落里那堆新家伙:“自己拿,登记一下。”
林薇走过去,想挑一把看起来轻便些的铁锹。她握住一把木柄看起来光滑些的,用力想把它从一堆工具里抽出来。
谁知那铁锹卡得紧,她用力一拽,非但没拽出来,反而因为反作用力,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手一滑,旁边一把靠墙放着的、刃口有些卷的铁镐被她带了一下,晃了两晃,直直地朝着她的脚面倒了下来!
那铁镐头沉甸甸的,这要是砸实了,她的脚非得骨裂不可!
林薇吓得脸色煞白,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旧伤痕的大手突然从斜刺里伸出,精准而有力地一把抓住了下落的镐柄,稳稳地将它提了起来,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甚至没发出多大响声。
林薇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抬头看去。
陈默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旁边,神情淡漠,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扶正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甚至没看她,只是对那老管理员说了句:“李伯,这镐头放歪了,容易倒。”
老管理员眯着眼看了看,哦哦了两声,也没太在意。
陈默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林薇依旧苍白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拿不动就别逞强。”
这话听起来像是责备,却又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薇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是后怕,也是窘迫。她嗫嚅着:“谢…谢谢你…”
“顺手。”他依旧是这两个字,然后仿佛没事人一样,从工具堆里轻松地抽出一把铁锹,掂量了一下,递给她,“这把柄细点,你用应该顺手。”
林薇愣愣地接过。那铁锹的木柄确实比她刚才挑的要光滑纤细一些,重量也似乎轻些。
他…怎么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
没等她再道谢,陈默已经拿起自己需要的工具,走到老管理员那里登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偶然的顺手帮忙。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门口,手里握着那把还残留着他掌心些许温度的铁锹,心里五味杂陈。
又一次。
他总是在她最狼狈、最危险的时候出现。精准得可怕。
这一次,甚至提前预判了她的需要,给了她一把更合适的工具。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心事重重地登记好,拿着新铁锹走出仓库。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到陈默并没有走远,正站在仓库外面的墙角下,似乎…在等她?
他斜倚着土墙,嘴里叼着根草茎,阳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看到林薇出来,他抬眼看过来,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
林薇的脚步顿住了,心跳莫名加快。他还有事?
陈默没说话,只是朝她勾了勾手指。
这个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让林薇心里有些抗拒,但脚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慢慢挪了过去。
两人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站定。
“手。”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林薇一怔,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她的手掌因为之前的劳作,虽然好了些,但依旧有破皮和红肿,看起来并不美观。
陈默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耐烦,重复了一遍:“手,伸出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命令感,让林薇无法反抗。她迟疑地、慢慢地把手伸了出去,摊开掌心。
陈默的目光在她伤痕累累的手掌上扫过,眼神似乎沉了沉。然后,他从那件旧工装的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扔到她手里。
和之前那个装药膏的小布包不同,这次就是普通的牛皮纸包着,没什么特别。
“一天两次。”他言简意赅,说完,转身似乎就要走。
“等等!”林薇下意识地叫住他。
陈默脚步停住,侧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林薇捏着那个小纸包,心里挣扎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她需要一個答案。这种无缘无故、却又无处不在的“善意”,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比明晃晃的恶意更让她害怕。
陈默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玩味的情绪。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林薇被问住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她觉得他可能别有用心,可能是在戏弄她,可能…但她不敢说出口。
看着她窘迫的样子,陈默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朝她手里的纸包抬了抬下巴。
“不是白给的。”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沉,“以后…帮我做件事。”
林薇的心猛地一紧。
来了。果然是有条件的。
等价交换。这才是他这种人的行事风格。
“什么事?”她警惕地问,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纸包。
“还没想好。”陈默的语气很随意,“先欠着。等我想到了,自然会告诉你。”
他看着她瞬间变得紧张和苍白的脸,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眼神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漠:“放心,不会是杀人放火。你也没那胆子。”
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嘲讽。
林薇僵在原地,看着他转过身,双手插回裤兜,慢悠悠地走远,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牛皮纸包,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发疼。
不是白给的。
先欠着。
以后帮他做件事。
这些话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
所以,之前的药膏、手套、雪夜的粥,还有刚才的出手相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它们都是一笔笔债务,悄无声息地累积起来,等待着她未来某一天去偿还。
而她,甚至连要偿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种悬而未决的未知,比明确的威胁更让人恐惧。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白白付出。他所有的“善意”,都是明码标价的投资。他看准了她的弱小、她的无助、她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艰难,然后,精准地抛出了他的饵。
而她,为了活下去,只能一口咬住。
一种屈辱感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她以为自己是在独立挣扎,却不知不觉间,早已落入了别人精心编织的网里。
她攥紧了那个药包,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阳光依旧明亮,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北大荒的天空很高,很蓝,但她却觉得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透不过气来。
而执网的人,正隐在暗处,冷静地等待着收获的季节。
她该怎么办?
这个問題,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