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痛苦的适应中缓慢流淌。林薇逐渐习惯了天不亮起床,习惯了粗糙的伙食,也习惯了每日里无休止的弯腰劳作。手上的伤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茧。腰依旧酸疼,但似乎也能勉强忍受了。她不再是那个刚来时一碰就碎的模样,虽然依旧瘦弱,动作依旧比旁人慢半拍,但至少,她能咬着牙撑完一天的劳动了。
那束窗台上的枯草,成了她心里一点小小的慰藉。每天下工回来,看到那灰扑扑的一丛,在破旧的窗台上固执地立着,她会觉得这个冰冷的地方,似乎也有了一点点属于她的、微不足道的生机。
她依旧不知道那药膏和手套是谁送的,也再没见过陈默。那个男人就像投入湖心的一块石头,激起片刻涟漪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动静。她有时甚至会怀疑,火车站台和地头田埂上的那两次对视,以及坡地下那次短暂的“相遇”,是不是只是自己压力过大产生的幻觉。
然而,北大荒的生活,从来不会只有单调的劳作。平静的表面下,往往暗流涌动。
这天下午,小队正在一片离村子较远的豆荚地里干活。记分员临时被叫去大队部开会,负责记数的本子就暂时放在了地头一个显眼的石头上。
休息哨响的时候,大家都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地头喝水休息。林薇因为落在最后,等她慢慢挪到地头时,大家都已经三三两两坐下了。
她拿起自己的破水壶,小口抿着水,目光无意间扫过那个记分本。忽然,她注意到本子上属于自己今天上午的那一栏,记录的数量似乎被涂改过,旁边写了一个更小的数字。
她的心猛地一沉。
工分就是口粮,就是命。她干活再慢,对自己半天捡了多少筐心里还是有大概数的,绝对不止被改后的那个数字。
是谁?为什么要改她的工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休息的人群。李小红正和旁边一个女知青说笑着,眼神却似乎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林薇的心跳加快了。是李小红?就因为看不惯她?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她性格里的怯懦让她第一时间想退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吃亏是福…奶奶常念叨的话在她脑子里回响。
可是…凭什么?
她每天累死累活,手掌磨破,腰都快断了,才换来那一点点可怜的工分,凭什么就要被人这样轻易地抹去?
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攥紧了水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要不要说出来?说出来会有人信吗?记分员不在,谁会帮她?如果得罪了人,以后的日子会不会更难过?
各种顾虑在她脑子里打架。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响了起来:“哎,我说林薇同志,你这速度可不行啊,半天就这么点?还不够塞牙缝的,是不是偷懒了啊?”
说话的是男知青里一个叫刘卫国的,平时就有点溜须拍马,和李小红走得挺近。
这话一出,几个休息的社员也好奇地望过来,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带着审视和些微的不满。在这个强调集体和奉献的地方,偷懒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李小红立刻接话,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林薇同志可是城里来的娇小姐,细皮嫩肉的,哪能干得了咱们这粗活?能来就不错了,慢点就慢点呗,反正啊,有咱们大家兜着。”
这话看似解围,实则把她架在火上烤,坐实了她“娇气”、“拖后腿”的印象。
林薇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是气的,也是羞的。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指出工分被改了,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看到几个老社员皱起了眉头,看她的眼神更加不喜。
孤立无援的感觉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谁偷懒了?”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声音不大,却像有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原本有些嘈杂的休息区瞬间安静了不少。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地头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老杨树下,不知何时靠了一个人。
陈默。
他嘴里依旧叼着根草茎,双手抱在胸前,目光懒洋洋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个记分本上,停留了一瞬。
“工分不对,查清楚就是了。空口白牙说人偷懒,”他的视线慢悠悠地转到刘卫国和李小红脸上,没什么温度,却让那两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合适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像无形的巴掌,扇在了刘卫国和李小红脸上。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愕然地看向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要帮她说话?
王大队长正好也溜达过来查看进度,听到动静,皱皱眉走过来:“吵吵啥?工分怎么了?”他拿起记分本看了看,也注意到了涂改的痕迹。
“这谁改的?”王大队长脸色沉了下来。他最讨厌这种背后搞小动作的事情。
现场一片寂静。李小红和刘卫国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陈默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李小红刚才坐的地方附近,那里地上似乎有半截被踩进土里的铅笔头。
王大队长顺着他目光也看到了,他是个老经验,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但他没直接点破,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工分是能乱改的吗?不像话!等记分员回来核对!谁要是搞鬼,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瞪了李小红和刘卫国一眼,那两人立刻低下头,不敢吱声了。
一场风波,因为陈默突然的出现和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以及王大队长的介入,暂时压了下去。
休息时间结束,哨声再次响起。众人各怀心思地回到地里继续干活。
李小红经过林薇身边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刘卫国也脸色难看。
林薇却顾不上他们了。
她的心还在因为刚才那一幕而剧烈地跳动着。
陈默…他又一次出现了。在她最无助、最可能被冤枉的时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刚才看李小红那一眼,是故意的吗?他是在…帮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困惑,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她偷偷抬起头,想再次寻找那个身影,却发现老杨树下已经空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离开了,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之后的一下午,林薇都心神不宁。
工分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记分员回来后核对了一下,把数字改了回去,也没再多追究。但林薇知道,她得罪人了。李小红和刘卫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更让她心乱如麻的,是陈默。
他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每一次都精准地切入她最狼狈或最危机的时刻。送药膏手套是暗中相助,今天则是近乎公开的维护。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这样费心?
难道…就像那些烂俗小说里写的,他对自己…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迅速否定了。不可能。陈默那样的人,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看上她了才做这些。
他的眼神里,有审视,有估量,有探究,甚至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兴味,但唯独没有男女之间那种热切的情感。
那更像是…猎人在观察落入陷阱的猎物,思考着该如何处置。
这个比喻让她打了个寒颤。
收工的路上,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寒风刮在脸上,刺骨地疼。
林薇默默跟在队伍后面,心里比这天气更加寒冷和混乱。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在知青点的日子,恐怕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单纯的肉体劳累了。
人际关系的暗流,因为这次工分风波,已经开始涌动。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心思难测的男人,更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一丝被掌控的恐惧。
他到底是谁?他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上。
北大荒的冬天,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