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份盖有区规划局公章的调阅函被送到了市档案馆。
林默以“城乡结合部土地管理试点前期调研”为由,申请查阅莽村近五年来所有与征地补偿相关的档案。
档案管理员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同志,他推了推老花镜,一边在库房里翻找,一边忍不住抱怨道:
“又是莽村?小同志,你们这已经是第几拨了。前前后后,那个建工集团就‘借’走了两次,每次都说要核对工程款。”
林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嘴上回应道:“我们这是政府项目,不一样。”但他的眼神却如鹰一般锐利,落在了借阅登记簿上。
两行熟悉的签名赫然在列:刘庆海。
字迹刻意写得很工整,仿佛是想掩盖内心的慌乱。
林默不动声色地将这笔迹的每一处勾勒、每一处停顿都记在了脑海里。
他很清楚,刘庆海就是建工集团财务上的那个漏洞,一个因为女儿重病被人捏住把柄、被迫经手无数虚报账目却又不敢翻供的可怜人。
当晚,档案馆的复印室灯火通明。
在复印那厚厚的一摞补偿协议时,林默看似随意地在复印机面板上多按了一下。
于是,一份关键的补偿明细就悄无声息地多复印了一份。
他把这份多出来的复印件不经意地夹进了一本厚重的《市政工程预算参考》里,然后平静地走出了档案馆,消失在了夜色中。
与此同时,在城郊一处废弃的养殖场里,陆寒已经能够扶着墙壁下地行走了。
腿上的伤仍然刺痛难忍,但远不及他内心的波澜壮阔。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坠桥的那一刻,那股从背后猛然拽住他、力道却又稳得出奇的力量,绝不是意外的拉扯,更像是一次精准的救援。
“你是谁派来的?”他终于忍不住,声音沙哑地问那个沉默寡言、他只称其为“老默”的男人。
老默没有回答,依旧在擦拭着一把鱼刀,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了过去。
陆寒疑惑地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如瘦金体般的字迹,笔锋凌厉:“查刘庆海女儿医保缴费记录。她没有大病,为何每月都有高额特殊药品报销?”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句直指核心的提示。
陆寒的瞳孔骤然收缩,一瞬间,无数线索在他的脑海中串联起来!
医保套现!
这是一个庞大而隐秘的资金流转渠道,用来支付那些见不得光的费用。
他立刻找来纸笔,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开始默写他脑海中那份早已被销毁的补偿名单。
写着写着,他的手停住了,额头冒出冷汗——名单上,至少有七八户村民的签名笔迹,与他记忆中某些村干部的签名有着惊人的相似!
在莽村村委会办公室里,贺光明像困兽一样焦躁地来回踱步。
门被推开,一个面容阴冷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他是徐江派来的人。
对方没有半句废话,声音像冰碴子一样:“赵书记今天问起莽村的进展了。徐总让我问你,账本处理干净了没有?”
“赵书记?”贺光明心头一震,那是他根本接触不到的大人物。
他强装镇定,咬着牙回答道:“陆寒死了,账本我亲手烧了,烧得干干净净!”
对方发出一声毫无感情的冷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那眼神让贺光明如坠冰窟。
然而,真正的恐惧在当晚降临了。
他家后院的猪圈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来。
等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火苗,却发现猪圈的木门上,用一把匕首死死钉着一张纸。
正是林默从档案馆复印出来的那份补偿明细,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重重地圈出了一个数字:二十万。
那是他当初私吞的征地款,一分不差。
贺光明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他明白了,这不是警告,而是催命符!
徐江不相信他,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
烧掉的账本只是个幌子,真正要“处理干净”的,是他这个知情人!
他开始疯狂地怀疑,徐江要对他灭口了。
而在徐江那边,同样陷入了误判的深渊。
赵立冬一句随口的询问,在他听来却如惊雷一般。
他认定是贺光明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向上面泄露了机密。
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立刻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声音阴狠地说:
“准备一下,把莽村那边最后一点尾巴也清理干净,做得利索点。”第二次“清理”计划已经在暗中部署。
在市区的另一端,一队警车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建工集团的总部大楼。
安欣带着市局经侦支队的队员,以“接到群众举报,建工集团涉嫌向京海河违规排放工业废水”为由,手持环保局协同开具的搜查令,突击检查了财务室。
正在做假账的刘庆海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当安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这个中年男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U盘,哭着哀求道:“警官,不关我的事……我女儿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里面了……”
安欣接过U盘,立刻用证物袋封存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这次行动的源头,仅仅是三天前环保局收到的一封匿名举报信。
信中详细描述了建工集团某个下属工厂的排污时间和地点,而寄信人,正是林默。
他巧妙地用“污染”这把钥匙,借环保部门的手,光明正大地撬开了徐江用公安系统关系网牢牢守护的财务大门。
深夜,在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出租屋里,林默把U盘接入了电脑。
一行行数据在屏幕上飞速滚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笔名为“京海河道清淤工程”的专项拨款上。
账目显示,拨款总额高达三百万,而在这笔款项的下一级支出明细中,实际用于工程的款项只有区区四十万。
巨大的差额,令人触目惊心。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道:“此款经手,必连电力局。”这种规模的市政工程,若要做到天衣无缝,必然需要电力部门在项目审批和能耗审计上打通关节。
他合上电脑,望向窗外城市里的万家灯火,赵立冬那张巨大、盘根错节的洗钱网络,终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缝。
同一时刻,在那个废弃的养殖场里,陆寒点燃了一支烟,浓烈的烟雾模糊了他坚毅的脸庞。
他望着漏风的天花板,过了许久,低声说出了几个字:“谢谢你……不管你是谁。”
而在市中心的出租屋里,林默关掉了台灯,房间陷入了黑暗。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夜景,目光越过繁华的商业区,最终停留在一片地图上尚未完全开发的滨河区域。
那条刚刚被“清淤”的京海河,正从那里蜿蜒流过。
他知道,挖出贪腐的淤泥只是第一步,这些被洗出来的黑钱,就像被疏浚的河水一样,总会有一个新的去处。
它们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引导、被汇集,最终注入一个更庞大、更具迷惑性的载体中,完成最后的“净化”。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缓缓划过那片区域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