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二十二年,秋,苏城。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沈家花园里的晚宴正到酣处。琉璃盏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西装革履的绅士与旗袍婀娜的淑女们言笑晏晏,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花香与淡淡的脂粉气。这是苏城纺织巨贾沈世钧为独女沈长卿举办的归国洗尘宴。
沈长卿站在二楼的廊柱旁,一身月牙白绣银线玉兰的旗袍,衬得她身段愈发纤细挺拔。她微微侧身,目光掠过楼下喧嚣的人群,落在窗外那株已然凋零大半的西府海棠上。五年英伦求学,故园风景依旧,却又似乎处处透着物是人非的疏离。
长卿,怎的独自在这里下面多少青年才俊等着与你结识呢。母亲沈夫人寻来,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长卿回眸,浅浅一笑:母亲,我只是透透气。
莫要怠慢了客人,尤其是顾家公子,你父亲对他很是看重。沈夫人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女儿的手。顾家,苏城银行主席,与沈家是世交,亦是沈世钧心中理想的联姻对象。
长卿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她的未来,似乎早在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就已注定,像一幅早已勾勒好线条的工笔画,只待她回来添上循规蹈矩的色彩。
她缓步下楼,姿态优雅,应对得体,唇角始终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每一位前来寒暄的宾客周旋。直到舞曲响起,她被一位世交之子邀入舞池。旋转间,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大厅角落的阴影里,静静立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略显陈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藏青色长衫,与周遭的西装革履格格不入。他身形清瘦,面容有些苍白,却眉目深刻,一双眼睛沉静得像秋日的深潭,正专注地望着舞池方向,或者说,是望着她。
目光相撞的刹那,长卿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旋律和步伐险些错乱。
是他。周暮白。
那个曾与她一同在沈家私塾启蒙,会在她贪玩被先生罚抄时,默默帮她抄写大半;会在海棠树下为她捡拾落花,笨拙地夹入书页;会在她十六岁即将出国前,鼓起全部勇气,塞给她一封字迹工整、却透着少年青涩情愫的信,而后面红耳赤跑开的沉默少年。
五年过去,他身上的书卷气未减,却更添了几分沉稳与……落魄。长卿知道,周家几年前遭了变故,家道中落,如今他似乎是在父亲的工厂里做着一名普通的文书。
一曲终了,长卿借口有些累,婉拒了下一支舞的邀请,悄然走向角落。
周……先生她斟酌着称呼,在他面前站定。
周暮白似乎没料到她会过来,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只微微颔首:沈小姐,恭喜学成归国。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是她记忆里那般干净。
好久不见。长卿看着他,试图从他低垂的眉眼里找出更多过去的痕迹,你……还好吗
周暮白抬起头,目光快速地从她脸上掠过,像是怕多看一眼就会亵渎了什么,复又垂下:很好,谢沈小姐关心。语气疏离而客气,划清了两人之间如今云泥之别的鸿沟。
沈世钧洪亮的笑声由远及近,他携着一位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长卿,原来你在这里。快来见过顾少霆顾公子,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顾少霆笑容爽朗,目光灼灼地看向长卿,伸出手:沈小姐,久仰大名。
长卿不得不转身应对。寒暄几句后,再回头,那个角落已空无一人。周暮白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墨香,证明他方才的存在。
(二)
自那日后,长卿的生活被各种名目的茶会、舞会和与顾少霆的偶遇填满。父亲沈世钧对顾少霆赞誉有加,母亲也时常暗示顾家这门亲事的重要性。顾少霆本人热情洋溢,举止洋派,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伴侣类型。
可长卿心里,总像是缺了一角。那个藏青色长衫的清瘦身影,那双沉静如潭的眼睛,时不时浮现在脑海。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家里的老佣人打听周暮白的情况。只知道他在城南的纱厂办公室做文书,工作勤恳,沉默寡言,家境清寒,与母亲相依为命。
一日午后,长卿借口去书店,让司机将车开到离纱厂不远的路口停下。她沿着满是梧桐落叶的街道慢慢走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然后,她看见了周暮白。
他正从纱厂那扇陈旧的小侧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大概是午饭。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走到不远处街角的一个小书摊前,驻足翻阅。夕阳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专注的神情,与周围喧嚣的市井显得格格不入。
长卿的心跳忽然加快了。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周先生。
周暮白闻声抬头,看到是她,明显一怔,手下意识地将书合上,显得有些无措:沈小姐您怎么……
路过。长卿抢白道,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是一本半旧的《诗经》,你也喜欢这个
周暮白耳根微红,将书稍稍往后挪了挪:闲来无事,随便翻翻。
书摊老板笑着插话:周先生可是我这儿的常客,就爱这些老书,品味好着呢!
长卿笑了笑,随手拿起摊上一本词选,翻开正是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轻声念了一句,状若无意地问,周先生觉得易安居士的词如何
周暮白沉默片刻,低声道:字字泣血,过于悲凉了。沈小姐还是……多看些开阔的吧。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真诚的关切,而非迎合。长卿心中微动。
这时,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按着喇叭停在路边,顾少霆从车里探出头,朗声笑道:长卿!果然是你!我说背影看着像。怎么在这里上车,我送你回去。
他的出现打破了方才那点微妙的氛围。周暮白迅速后退一步,再次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恭谨疏离的模样:沈小姐,您朋友来了,不便打扰,我先告辞。说完,对着顾少霆的方向微微躬身,转身快步离去,藏青色的长衫下摆很快消失在街角。
长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莫名一阵怅然。
顾少霆下车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原来是厂里的文书。长卿,你还是这么没架子。快上车吧,晚上大华戏院有新排的戏,我订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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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长卿和周暮白的第二次偶遇,是在苏城图书馆。
她为了躲避顾少霆接连几天的邀请,谎称要查资料,躲到了这里。却在古籍阅览室的窗前,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暮白正伏案抄写着什么,神情专注,窗外的光线落在他微蹙的眉间和握着毛笔的修长手指上。
长卿没有立刻打扰他,而是悄悄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排书架后。她看到他抄写的是一份工业机械的英文说明书,旁边摊开着字典,他时不时停下来查阅,写得有些吃力,却极其认真。
她忽然想起父亲前几天在家中的抱怨,说新引进的一批英国纺机说明书晦涩难懂,厂里的老师傅和几个洋学生都看得一知半解,影响了安装进度。
心头一动,长卿走了过去。
这里,‘precision
bearing’,应该译为‘精密轴承’。她指着说明书上的一处,轻声用英语解释了一遍这个词组的专业含义和安装要点。
周暮白惊愕抬头,看到是她,一时忘了拘谨:沈小姐……你懂这些
在英国时,旁听过一些工程相关的课程。长卿微微一笑,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需要帮忙吗这份说明书看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周暮白的脸色由惊愕转为复杂的感激,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声道:这……太麻烦沈小姐了。
不麻烦。长卿拿起他手边的钢笔,流畅地在草稿纸上开始翻译关键段落,并细致标注。她微低着头,鬓边一缕碎发滑落,神情专注而柔和。
周暮白坐在一旁,最初的不安渐渐被她的专业和从容抚平。他偶尔提出疑问,长卿便耐心解答。时光在静谧的阅览室里缓缓流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两人压低了的、和谐的交流声。
直到窗外暮色渐沉,长卿才将翻译好的厚厚一叠纸推到他面前:大致重点都在这里了,应该能帮上忙。
周暮白看着那清晰工整的注解,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句沉重的:沈小姐,多谢……真的,不知如何感谢……
举手之劳。长卿站起身,笑了笑,厂里的进度要紧。
她转身欲走,周暮白却忽然叫住她:沈小姐!
长卿回头。
周暮白从随身的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裹的东西,递给她,声音有些发紧:这个……不值钱,只是……一点心意,望沈小姐……别嫌弃。
长卿接过,打开帕子,里面是一枚寿山石的印章,打磨得光滑温润,底部用清隽的篆书刻着两个字:长卿。
她的心猛地一跳。
我……我自己刻的。周暮白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窘迫,听说沈小姐学成归来,想着……或许用得着……
长卿摩挲着那枚印章,石料的微凉沁入指尖,却仿佛有什么东西烫着了心口。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连表达感谢都如此笨拙又真诚的男人,轻声道:我很喜欢,谢谢。
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周暮白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她牢牢捕捉。
(四)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长卿去图书馆的次数多了起来。十次里,倒有七八次能偶遇周暮白。有时是探讨一些问题,有时只是各自安静地看书,偶尔抬头,目光相遇,便飞快地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悸动的张力。
他会在她看书的间隙,默默递上一杯刚沏好的、温度恰好的清茶;她会在他埋头书卷时,悄悄将一碟图书馆供应的、他绝不会主动去拿的精巧点心推到他手边。
他们聊诗词,聊历史,聊中西见闻,聊那些无法对旁人言说的理想与困惑。长卿发现,周暮白虽身处困顿,却胸有丘壑,对时局、对人生都有着自己独立而深刻的思考,与顾少霆那种浮于表面的夸夸其谈截然不同。和他交谈,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灵契合与平静。
然而,他们也都清醒地意识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所以,发乎情,止乎礼。最逾矩的举动,也不过是一次下楼梯时,他下意识地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指尖甚至未曾真正触碰到她的衣袖,却让两人的心跳都漏了数拍。
这份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情愫,在暗处悄然滋生,像藤蔓般缠绕着两颗孤独的心。
纸终究包不住火。
沈世钧首先察觉了女儿的异样。她推脱各种社交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多,时常一个人出门,归来时眉眼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盈的光彩,这光彩却从未在对顾少霆时出现过。
一番查探,长卿与周暮白在图书馆的数次会面便被报到了沈世钧面前。
糊涂!沈世钧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将一套昂贵的紫砂茶具摔得粉碎,我沈世钧的女儿,怎能和一个穷酸文书搅和在一起!简直是自降身份,辱没门风!
沈长卿被叫到书房,面对盛怒的父亲和垂泪劝慰的母亲,她第一次没有选择顺从地低头,而是倔强地沉默着。
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出门!更不许再见那个周暮白!沈世钧下了禁足令,你趁早收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张,顾家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长卿被软禁在了家里。阁楼成了她的牢笼。所有与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
她试图反抗,绝食,哭求,却只换来母亲更悲切的眼泪和父亲更严厉的斥责。长卿,你是沈家小姐,婚姻大事岂能儿戏爱情能当饭吃吗那周暮白能给你什么跟着他吃苦受穷,让人看我们沈家的笑话吗
窗外,秋雨连绵,敲打着玻璃,一声声,冰冷而绝望。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雨下得正大。女佣悄悄塞进来一张被雨打湿的纸条,说是周家的人冒险送来的。
长卿颤抖着手打开,上面是周暮白那熟悉的、清隽却透着焦急的字迹:安好甚念。闻你被困,五内俱焚。盼珍重,勿以我为念。
字迹被雨水晕开些许,更添凄惶。
捧着这短短一行字,长卿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扑到窗边,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望向城南的方向,心痛如绞。她知道,以他的性子,写下并送出这张纸条,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又承担着多大的风险。
(五)
转机发生在一周后。
纱厂那批新机器因安装问题突发故障,导致大面积停产,损失惨重。沈世钧急得焦头烂额,请来的洋工程师远水难救近火,厂里的技师们都束手无策。
就在一片混乱之际,有人战战兢兢地提到,文书科的周暮白似乎私下研究过这批机器的说明,而且……而且好像还请教过大小姐……
病急乱投医,沈世钧只得派人立刻去叫周暮白。
周暮白来得很快,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他没有看被特意叫到现场、站在父亲身后形容憔悴的长卿,而是直接走向那台瘫痪的庞大机器。
在众人怀疑、审视的目光下,他仔细检查了故障部位,然后拿出那份被长卿详细注解过的翻译稿,与几位老师傅低声交流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指令明确。汗水顺着他清瘦的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
两个小时后,在一阵紧张的调试声后,机器发出轰鸣,重新运转起来!
工棚里爆发出欢呼声。老师傅们拍着周暮白的肩膀,连声称奇。沈世钧紧绷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下来。
周暮白这才缓缓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下意识地看向长卿的方向。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长卿从他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还有深藏的、无法掩饰的关切。
沈世钧重重咳了一声,走上前,语气复杂:周……先生,这次多亏你了。厂里会给你记一功,发一笔奖金。
多谢沈老爷。周暮白躬身行礼,态度依旧恭谨,却不卑不亢,奖金不敢受,能为厂里尽绵薄之力,是份内之事。只是……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沈世钧,又飞快地扫过长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沈老爷,沈小姐才华过人,于机械一道颇有天赋,困于闺阁,实属可惜。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文书竟敢在此刻说出这样的话。
沈世钧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周暮白这话,看似为厂里着想,实则是在为长卿争取自由,更是对他沈世钧软禁女儿的无声抗议。
周先生僭越了。沈世钧冷冷道,语气冰寒,沈某如何教导女儿,不劳外人费心。奖金会照发,你下去领赏吧。
周暮白嘴唇抿紧,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再次躬身,默默退了下去。经过长卿身边时,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但紧握的拳头和微颤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六)
机器事件后,沈世钧对周暮白的观感更加复杂。他欣赏他的才华和沉稳,却又更深恶其不识时务和妄图攀附。而周暮白那句困于闺阁实属可惜,像一根刺,也轻微地触动了他作为父亲的一丝愧疚。
加之顾少霆那边催促订婚日急,沈世钧思虑再三,终于稍稍放松了对长卿的管制,允许她在佣人的陪同下偶尔出门,或许也是存了让她婚前再散散心的意思。
长卿重获有限的自由,第一个去的地方仍是图书馆。她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果然在那里。坐在老位置,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是人更加清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偶尔会压抑地低咳几声。
看到长卿,他眼中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深深的忧虑。
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到图书馆后院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
你……还好吗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长卿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青黑,鼻子一酸:你生病了
无妨,偶感风寒。周暮白摇摇头,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她脸上,带着无尽的不舍和痛楚,沈老爷……没有再为难你吧
长卿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对不起,暮白,都是我……
与你无关。周暮白急切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带起一阵咳嗽,他勉强压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是我……不自量力,痴心妄想。
他将药瓶递给长卿:这是……我托人买的安神丸。听说你前些日子睡得不好……这个或许有用。他总是这样,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关注着她的一切。
长卿接过药瓶,瓷瓶上还残留着他怀里的微温。这微不足道的关心,此刻却比千金更重。
父亲……要我嫁给顾少霆。她哽咽着,终于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
周暮白的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褪去。他扶住身旁冰冷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沉默了很久,久到一片银杏叶旋转着落在他的肩头。
他才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顾家……很好。顾公子……与你……很是相配。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从心里挖出来。
你呢长卿抬起泪眼看他,几乎是绝望地问,暮白,你呢
周暮白抬起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眼中是一片荒芜的死寂。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极致惨淡的笑容:我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自己。
长卿,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没有敬称,只有刻入骨髓的温柔与绝望,我祝你……一世平安,前程锦绣。
说完,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快步离去,藏青色的长衫下摆在萧瑟的秋风里翻飞,决绝得没有一丝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彻底崩溃,就会做出毁掉她也毁掉自己的疯狂举动。
长卿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微温的药瓶,看着他消失在小径尽头,哭得不能自已。她知道,他把她推向了别人认为的锦绣前程,而他自己,则背负着所有的痛苦,退回了那片永恒的、不见天光的暮色里。
(七)
长卿的订婚宴如期举行,盛大奢华。
她穿着华丽的旗袍,戴着昂贵的珠宝,像个精致的人偶,跟在顾少霆身边,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福。笑容标准,举止得体,眼神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
周暮白没有再来沈家,也辞掉了纱厂的工作。据说,他离开了苏城,去了外地谋生,音信全无。他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短暂地激起涟漪后,便彻底沉入了水底,仿佛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只是,长卿的首饰盒最底层,始终放着那枚温润的寿山石印章和那个早已空了的青瓷药瓶。
半年后,一个消息辗转传到长卿耳中。
周暮白死了。
在他离开苏城后不久,便旧疾复发,吐血而亡。据说他走得十分孤寂,身边只有老母垂泪。他临终前曾反复念叨着什么,无人听清,只依稀辨出长卿二字。他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箱书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长衫。
送消息的老佣人唏嘘道:周先生那是读书累出的肺痨根子,早就不好了……偏偏又自己熬着,不肯好好治……听说最后那段日子,咳得厉害,人都脱了形……
长卿正在对镜梳妆,准备出席一场晚宴。闻言,她拿着玉梳的手猛地一僵,随即,又继续缓缓梳理着长发,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甚至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苍白得像纸,空洞得吓人。
晚宴上,她依旧言笑晏晏,与顾少霆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周旋于宾客之间,光彩照人。
直到宴席散尽,回到沈家空旷的闺房,屏退左右。
她缓缓走到窗边,窗外月华如水,海棠树的枝桠在夜色中勾勒出狰狞的剪影。
她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
突然,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呜咽,最终还是冲破了喉咙,尖锐而凄厉。
鲜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汹涌而出,一滴一滴,溅落在冰凉的地板上,像极了她十六岁那年,窗外盛放到极致、却骤然被风雨打落的西府海棠。
殷红,刺目。
她看着掌心的血,看着地上逐渐晕开的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混合着无法抑制的哭泣,在死寂的深夜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嘲讽。
原来,那日图书馆银杏树下,他苍白的面色,压抑的咳嗽,他递过药瓶时指尖的微颤,他那句用尽一生气力说出的祝你一世平安,前程锦绣……竟是他与她,最后的诀别。
他早已病入膏肓,却瞒着她,独自一人,安静地、决绝地,走向了生命尽头那片永恒的暮色。
而她,竟一无所知。
竟还怨过他最后的退缩与疏离。
月光冰冷地洒满一身。
沈长卿缓缓滑倒在地,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遗弃的、破碎的玩偶。窗外,夜风吹过空枝,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是谁在黑暗中,永无止境地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