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井之下,父辈的煤
九十年代的山西煤矿深处,
我以为挖煤只是枯燥的苦力,
直到目睹老矿工在坍塌事故中为救新手而牺牲,
才惊觉黑暗的井下燃烧着最耀眼的人性光辉;
而我最终接过他的遗志,
在每一次巷道穿行中,
学会了如何在地下黑暗中寻找光明。
(一)
一九九0年的春天,风里还裹着冬末的渣子,刮过吕梁山麓,吹得矿区的彩旗裤裆似的乱响。我就是在那时,跟着一群眼神同样茫然的后生,像被倒煤车倾泻而下,填进了这座代号西山矿务局四矿的庞大肌体里。
报到头天,空气齁咸,混着煤尘、汗酸和一种铁器生锈的沉闷味儿。工区长,个黑胖汉子,拿鼻孔打量我们这一溜青瓜蛋子,最后挥挥手,像驱赶苍蝇:狗日的,又来了些吃干饭的。王保田!王保田!死哪去了给你个崽,带出去擦擦!
角落里蹲着个黑影闻声站起来,拍拍屁股,不紧不慢。他凑近了,我才看清是张被煤粉皴得看不出年纪的脸,唯有一口牙和眼白格外显亮。他瞅我一眼,咧开嘴:学生娃
我嗯了一声,手里攥着的介绍信洇出了汗渍。
跟我来。他转身就走,我慌忙拎起铺盖卷跟上。
矿上的宿舍是大通铺,鼾声、脚臭、劣质烟味腌入味儿。王保田的铺位在墙角,意外的整洁。他踢过来一个小马扎,自己蹲地上,摸出烟袋锅捻着烟丝:城里娃,跑这鬼地方刨煤图个啥
我哑口。图啥高考落了榜,家里蹲了半年,老爹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才塞进这国营矿,图个饭碗,图个不被人指脊梁骨说闲吃饭。
他见我不答,嗤地笑了一声,烟雾从他鼻孔喷出:甭管图啥,下来了,就得敬地底下的爷。它给你饭吃,也随时能收你走。
第二天,我就见识了这爷的脾气。罐笼咣当一声沉入地心,失重感还没褪,一股闷热潮湿的腥气就糊上来,压得人耳膜疼。巷道幽深,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盏矿灯,像把钝刀子,勉强在黑绒布上划开一道口子。煤尘无孔不入,呛得人肺管子发辣。水珠从顶板渗漏,滴在安全帽上,嗒,嗒,敲得人心慌。
王保田是我的师傅。他话不多,教活却极狠。敲帮问顶,打眼放炮,支护移溜,每一样都得做到他点头才算。他的手粗得像老树根,却异常灵巧,一摸顶板,听听音,就知哪里虚,哪里实。我累得瘫在煤渣上喘,他蹲一边,慢悠悠地卷他的烟:煤这东西,黑是黑,实诚。你糊弄它一寸,它可能吃你一辈子。
他有个怪癖,每天下井,工具袋里总揣个空罐头瓶。休息时,就打着矿灯在巷道壁上来回照。有一回,我好奇凑过去,见他正小心翼翼地从煤壁上撬下一小块蕨类植物的印痕,那叶片脉络在灯光下清晰得吓人。他把它放进罐头瓶,眼神里有种我读不懂的虔诚。
三亿年咧,他喃喃道,像对我说,又像对那石头,这东西活着的时候,地上跑的还是大家伙(恐龙)。他扭头看我一眼,小子,咱挖的不是煤,是老祖宗留下的日子。
我觉得他神神叨叨,井下时日漫长,人憋出点毛病也正常。我只盼着每月发饷,去矿门口小卖部割点肉,喝口酒,再给家里寄回点,证明我不是白吃饭的。
改变发生在一次常见的冒顶之后。放炮震松了岩层,碎石哗啦啦往下掉,虽然不大,却堵住了我们
retreat
的路。几个新工友慌了神,灯乱晃,呼吸都带了哭腔。王保田吼了一嗓子:慌个球!死不了!
他让我们退后,自己上前,用矿灯细细扫描那片塌落区,手指这里敲敲,那里捅捅。他侧耳听声,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跟这片黑色的土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半晌,他指着一处看似结实的煤壁:从这掏,慢点,别震。
我们依言而行,果然,两个小时后,掏出了一个能钻人的洞。爬出来重见巷道里那片稀疏灯光时,有人直接软在地上。王保田抹了把汗和黑泥,摸出烟来,手稳得不像刚从鬼门关转回来。
师傅,你咋知道那儿能掏通我喘着气问。
他吐出口烟,眯着眼:它(指煤层)告诉我的。你把它当死人,它就真能让你死。你把它当活物,敬着,顺着毛捋,它就能给你活路。
那一刻,我看着他皴裂的脸庞在烟雾里模糊,头一回觉得,这个老矿工心里,藏着另一个深邃的世界。
真正的塌方来得毫无征兆。那是在一个深部工作面,地质预报说构造复杂,注意支护。我们干得正紧,突然一声闷响,像是大地深处打了个嗝,顶板毫无征兆地整体下沉,煤壁撕裂,巨量的煤和岩石轰然砸下!
塌方了!快跑!往右跑!右面空!王保田的嘶吼压过了所有噪音,像劈开混沌的利刃。
黑暗瞬间吞噬一切,只有几盏矿灯在剧烈晃动,切割出人们惊恐扭曲的脸。粉尘浓得化不开,呛得人撕心裂肺地咳。我被人流裹着,下意识往他认为安全的方向冲。身后是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和绝望的惨叫。
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远,直到一头撞到坚实的煤壁才停下。几个人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矿灯扫过,都是煞白的脸。
点名!快点名!组长声音发颤。
缺了三个。其中一个,是最年轻的小四川,才十九岁。
回去!得回去!王保田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他的矿灯照向我们来时那一片被彻底堵死的死亡区域。
老王!不行!二次塌方马上就来!组长死死拉住他。
那崽还在里面!王保田猛地甩开他,他的灯柱射向那堆还在簌簌掉渣的乱石,像一柄孤绝的剑,他喊我师傅!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我看见他花白的鬓角沾满了煤灰,看见他眼中没有丝毫犹豫的决绝,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的本能——护犊的本能,矿工之间传承了无数代的血性。
他猛地扒开碍事的石块,朝那个被
partially
堵塞的缝隙口钻去。那身影瘦削,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就在他半个身子没入黑暗的刹那,更大的坍塌发生了!
轰——
气浪夹着粉尘把我们狠狠推倒在地。等我们连滚带爬地再举起灯,那片区域,已被彻底、彻底地封死。
师傅——!我的嘶吼被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里。
救援队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掘通。找到他们时,小四川蜷在一个极其狭小的三角空间里,昏迷但还有气。王保田趴在他身上,脊梁被一块巨大的矸石砸得粉碎,保持着最决绝的守护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黑色雕塑。他至死,都把这个叫他师傅的孩子,牢牢护在了身下。
他的工具袋里,那个罐头瓶碎了,一块嵌着古老植物印记的煤核,紧紧攥在他僵黑的手心,沾满了血。
王保田的追悼会就在矿上开。没有遗体,只有一套叠得整齐的旧工作服。哀乐低回,师娘哭得晕过去好几次。我站在人群里,眼泪流出来,和着煤灰,在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沟壑。心里却空落得厉害,像被那场塌方掏走了一大块。
我开始拼命下井,抢最危险的活干,仿佛只有在那令人窒息的黑里,被汗水泡透,被疲劳击垮,才能暂时忘记他钻回塌方区时那个决绝的背影。老工友拍拍我的肩:别这么耗,保田不想看你这球样。
一天深夜,我梦到他了。他还是蹲在巷道边,慢悠悠卷着烟,抬头瞪我:咋离了我王瘸子,就不挖煤了熊样!这地下的光亮,得有人接着往下传!
我猛地惊醒,坐在大通铺上,心跳如鼓。窗外,是矿区永不熄灭的零星灯火,像撒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敬。不是敬鬼神,是敬生命,敬传承,敬这黑色土地下蕴藏的、比煤火更炽热的人性光辉。他用最直白的方式,给我这个迷茫的后生,上了最后一课。
我留了下来。
许多年后,我也成了别人嘴里的老师傅。我也会带着新分来的、眼神惶恐的学生娃,走下罐笼,穿行在深深的巷道里。我会教他们敲帮问顶,教他们识别瓦斯的气味,教他们在机械的轰鸣里听出顶板的叹息。
我也会在休息时,打着矿灯,照向巷壁,给他们看那些三亿年前的树叶、贝壳的印痕,告诉他们:咱挖的不是煤,是老祖宗留下的日子。底下黑,但心里得亮堂。
有时,在巷道深处,只有矿灯和自己的呼吸声作伴,我会偶尔停下脚步,仿佛又能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絮絮叨叨地骂人,或者哼着不成调的山曲儿。
这煤海深处,黑暗亘古如夜,但总有人擎着灯,一步一步,往前趟。
火光不灭,路就一直在。
(二)
一、黑白世界的闯入者(1990-1992)
1990年的陕北,风沙裹挟着煤尘,打在脸上生疼。十八岁的张永平跳下那辆颠簸的解放卡车,站在了补连塔煤矿的门口。眼前是一片灰黑的世界:黑色的煤堆、黑色的铁路、连天空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煤粉混合的刺鼻气味,耳边是矿车轰隆、汽笛嘶鸣的交响曲。
他的行囊简单,一卷铺盖,几件旧衣,还有一颗被父亲那句下井的,都是真汉子鼓动得砰砰直跳的心。报到,领装备——一盏沉重的矿灯,一身粗布工作服,一双高帮胶鞋。老工长眯着眼打量这个结实得像小牛犊的后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煤衬得雪白的牙:娃,有力气就行!跟着我,炮工班正缺人!
井下是另一个世界。罐笼轰隆隆地沉入地心,黑暗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只有头顶矿灯那一点微弱的光晕,是唯一的安全区。打眼、装药、放炮——这是他的日常工作。风钻在岩壁上嘶吼,震得虎口崩裂;放炮后煤尘弥漫,几步之外不见人影,呼吸一口,肺里就像塞进了一把沙砾。一个班下来,除了眼白和牙齿,全身都是墨黑。升井后,没有澡堂,锅炉房打点热水,端个脸盆在工棚外擦洗,一盆水立刻变得像墨汁一样。
最难受的是渴。井下高温,汗水能把衣服浸透好几回。带下去的水壶早就见了底。渴急了,就瞅着煤壁上渗出的水珠,凑上去接两滴,或者干脆舔一舔那湿漉漉的煤壁。多年后,张永平对记者说起这段,对方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让他有些傲娇地笑了:那算什么我们煤矿工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苦,是真苦。但年轻的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看着一车车乌金被运出地面,他心里萌生出一股原始的骄傲。1992年的一天,队里宣传干事下井,抓拍了一张照片:前景是张永平,戴着磕瘪了的安全帽,满脸乌黑,正抡着大锤敲打一根支柱,汗水和煤泥在他年轻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眼神却专注而锐利,仿佛在跟眼前的钢铁和煤炭较劲,也像是在跟这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
那张照片,后来被他珍藏了起来。那是他青春的印记,是闯入这个黑白世界的通行证。
二、硬骨头与亮眼光(1993-2009)
踏实、肯干、还有股遇到难题就非要钻透的拧劲儿,张永平很快从一群青工里冒了头。他不再满足于只是出力气打眼放炮,休息时总围着老师傅转,问这问那:为什么炮眼要打这个角度怎么从岩层的声响判断是不是结实遇到渗水断层该怎么处理
老师傅喜欢这个好学的小伙子,把积攒了半辈子的经验一点点倒给他。他的手越来越有准头,耳朵也越来越灵光,甚至能从那风钻的轰鸣声里,听出地下岩层细微的差别。
他成了技术骨干,然后被提拔为班长,手下领着七八条汉子,负责工作面的物料装卸。这活儿考验的不是蛮力,是组织和协调。大家伙儿再使点劲,把轨道矿车尽量靠在材料存放点,人卸物料的时候,也能省点力气!他的喊声在巷道里回荡,清晰有力。他能把最累最乱的活儿,安排得井井有条,让大家用最少的力气,干出最多的活。工友们服他,不仅因为他能干,更因为他心里总装着大家。
那些年,他啃下了不少硬骨头。遇到过恶劣的顶板,破碎得像是随时要塌下来,他带着人,一根根加打支柱,一寸寸小心推进,愣是安全地穿了过去。遇到过凶猛的涌水,水泵都一时抽不及,他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摸查源头,组织封堵。井下的岁月,把那个凭着一股蛮劲闯世界的后生,磨砺成了一个胆大心细、负责任、有担当的老煤矿。
他见证了矿区的初步变化:巷道渐渐宽了,有了简陋的澡堂,虽然热水时有时无;矿用绞车代替了部分人推肩扛;但核心的采掘,依然大量依赖爆破和人工。他摸着那些崭新的液压支柱,看着偶尔进来的掘进机,眼里有光:啥时候咱这掌子面,也能全都用上这铁家伙
三、跨越:从炮烟到机械轰鸣(2010-2018)
2010年,神东开拓准备中心成立,标志着矿区建设进入新阶段。张永平作为经验丰富的骨干,被调入中心,先后在综掘三队、综掘七队工作。
舞台变了,任务也变了。他不再仅仅负责一个工作面的杂活,而是要直面煤矿开拓的核心——掘进。岩巷、半煤岩巷道、各类机头硐室、水仓、皮带巷道……这些工程的掘进质量与速度,直接关系到整个矿井的布局与未来。
他迎来了半机械化时代。综掘机开进了工作面,这个钢铁巨兽的刀盘旋转起来,能轻松啃下大片的煤岩。但它并非万能。遇到岩石太硬,掘进机割头火星直冒,就是进尺缓慢,急死个人!张永平回忆。这时,他和他的工友们,又得拾起老本行——人工打眼放炮,进行炮掘,为综掘机开路。
他是队长,也是学生。他围着综掘机转,向厂家技术员请教,向操作熟练的年轻人学习。他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参数:切割速度、电压电流、刀具角度、遇到不同岩性的应对技巧……他要把这铁家伙的脾气摸透。
在他的带领下,队里的掘进效率稳步提升。巷道越来越宽阔平整,明亮的防爆灯取代了昏暗的矿灯,井下开始像一条条地下城市的道路。车辆穿梭,信号清晰,安全感前所未有地增强。但张永平心里清楚,这还不够。人与机械的配合仍显笨拙,很多环节还需要大量人力,掘进机的潜力远未完全发挥。
四、智能时代:掌心里的新家伙(2019-2024)
变化来得比想象更快。当公司决定引入全新智能远程遥控综掘机时,张永平被任命为试点项目的现场负责人。
新设备运到那天,他像第一次见到挖掘机的孩子,围着这个长约12米的新家伙转了好几圈。它结构更紧凑,线条更流畅,最特别的是,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驾驶舱。
厂家工程师进行培训,将一个黑色的遥控器交到他手里:张师傅,以后,就在这儿操作。
他接过那个看似游戏手柄的遥控器,心情复杂。有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他带着队伍,跟着工程师一点点学,从基础行走、定位,到复杂的自动截割、轨迹修正。他学得比谁都认真,因为他知道,这是未来。
一次调试中,掘进机遇到极其坚硬的砂岩层,震动剧烈,进度缓慢。年轻的操作员有些不知所措。张永平走上前,接过遥控器,他没有硬撼,而是根据多年经验,微微调整了刀盘角度和转速,采用了一种波浪式的渐进切割法。屏幕数据显示,阻力下降了,效率提了上来。工程师惊讶地看着这个老煤矿:老师傅,您这手感,神了!
张永平嘿嘿一笑:机器是新的,但地下的石头,还是老脾气。得知己知彼。
如今,在明亮安全的操作硐室里,看着高清显示屏上掘进机精准、高效地工作,煤岩被轻松剥离,通过连续运输系统源源不断送出,张永平总会想起1992年照片里那个抡大锤的黑小子。
老王,让你看看新家伙!他笑着将遥控器递给身边一位来看新鲜的老支护工老王。两人看着屏幕上掘进机利落地切割着坚硬的岩层,感慨万千。
看看现在的智能化多发达,煤壁上那么硬的岩石一刀下去就能割下来,真是代替了咱们那会儿的人工作业呀!
是啊!时代进步了,咱们要与时俱进啊!
两人的谈笑声在现代化的巷道里回响,充满了自豪与欣慰。
五、传承:黑金深处的光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
从人拉肩扛、打眼放炮,到机械化、信息化,再到今天的智能化,张永平是亲历者,更是推动者和见证者。他带过的徒弟,很多都已走上关键岗位,操作着更先进的设备,守护着矿井的安全。
他偶尔还会拿出那张1992年的老照片端详,照片里的少年眼神倔强,充满力量。那不是一段只想被尘封的艰苦记忆,更是一段沸腾的热血青春,是所有今天智能化、高效率的起点和基石。
智能化的变革,不仅提升了神东的效率效益,更是将煤矿工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危险环境中解放出来。神东的发展来之不易,我们现在的职工真的很幸福,我们要感谢神东,感恩这个时代。
如今,已不再年轻的张永平,依然活跃在他深爱的井下。他的角色或许又从冲锋在前的操作者,慢慢变成了顾问和守望者。但他知道,这片黑金大地下奔涌的不再只是煤流,更有数据与智能的洪流。而他,以及他们那一代煤矿工人用汗水、勇气和奉献铸就的不怕吃苦、敬畏专业、勇于担当的精神内核,早已如同那地底深处的煤层一样,厚重而坚实,融入了神东的血脉,继续传承,照亮通往未来的巷道。
智能之变,正为这片古老的土地注入澎湃动力,而那份不变的黑金精神,则是它最坚实的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