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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太师椅响
2023
年深秋,我接到了堂叔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河南方言裹着黄河边的风沙味,刮得我耳朵发疼:冬至,回呗,村东头你家老宅子要拆了,你爷那把太师椅,总得你回来处置。
我叫陈冬至,生在郑州,长在郑州,豫东民权县那个叫陈庄的村子,只在小时候跟着奶奶回去过两三次。印象里只有漫天黄土、吱呀作响的土坯房,还有奶奶总念叨的
别坐你爷那把太师椅。
挂了电话,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没写完的方案,突然觉得办公室的白光灯有些发暗。奶奶去世五年了,她走前攥着我的手,枯树皮似的手指抠得我生疼:冬至,那宅子……
能不回就别回,尤其别碰那把椅子。
我终究还是买了高铁票。从郑州东站出发,四十分钟就到了民权站,再转乡村公交,一路颠簸着往陈庄去。车窗外的白杨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沉沉的天,像无数只干枯的手。
到陈庄时已是傍晚。堂叔在村口接我,他比视频里老了不少,额头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沙土。咋才到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急切,快走吧,天擦黑了,村里晚上不太平。
咋不太平
我问。
堂叔嘴动了动,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村里的路还是土路,踩上去
咯吱
响,两旁的房子大多锁着门,墙头爬满枯黄的野草,只有几家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困在黑暗里的眼睛。
我家老宅子在村东头,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边上。土坯墙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木门上的铜环锈得发黑,门楣上
耕读传家
的木匾裂了道大缝,风一吹,吱呀
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堂叔掏出钥匙开门,哗啦
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村里格外刺耳。进去看看吧,我在外头等着。
他站在门口,脚没迈进去一步。
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土味和说不清的腥气扑面而来。院子是天井式的,中间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青苔。正屋门口,放着一把深红色的太师椅。
那椅子比我印象里更旧了,漆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椅背上雕着模糊的缠枝莲图案,扶手处被磨得发亮,显然以前常有人坐。这就是奶奶说的,爷爷留下的太师椅。
爷爷在我出生前就没了,听奶奶说,他以前是黄河边的船工,后来跟过一个豫剧戏班,具体做什么,奶奶从没细说。
我走过去,伸手想摸一下椅面,突然想起奶奶的话,手又缩了回来。就在这时,咔嗒
一声,椅子的扶手突然动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后退半步,盯着椅子看。没风,院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可那椅子的扶手,又轻轻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在上面搭了一下手。
堂叔!
我朝门口喊。
堂叔跑进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向太师椅,脸色一下子白了:咋……
咋动了
我不知道。
我声音有点发颤,刚才我没碰它。
堂叔走到椅子旁边,蹲下来看了看,又伸手敲了敲椅腿,咚咚
的闷响,像是空心的。怪了,前几天来还好好的。
他站起身,眼神躲闪,冬至,要不这椅子别要了,直接让拆迁队拉走算了。
不行。
我突然想起奶奶去世前的眼神,这是爷爷的东西,我得看看。
我绕着椅子走了一圈,发现椅座底下贴着一张黄纸,纸角已经卷了起来,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我伸手想把黄纸揭下来,堂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别碰!
他的手冰凉,力气大得惊人。这纸是你奶奶当年贴的,说能镇住东西。
堂叔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奶奶活着的时候,每月十五都来换一张,她走后,我就没敢动过。
我缩回手,心里更慌了。这时,天彻底黑了,院子里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正屋的窗户
哐当
响。堂叔看了看天,拉着我就往外走:先回去,明天再说,晚上这宅子不能待。
我被他拉着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那把太师椅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映在地上,像一个蜷缩的人。
当晚我住在堂叔家。堂婶做了红薯稀饭和烙饼,我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就放下了。堂叔喝着白酒,脸涨得通红,突然开口:冬至,你知道你爷是咋没的不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奶奶从没跟我说过爷爷的死因,只说他走得早。
你爷是被‘拍花子’拍走的。
堂叔抿了口酒,声音发飘,三十年前,黄河边来了个戏班,你爷去看了一场戏,回来就不对劲了,天天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嘴里哼着戏词,后来有天晚上,就没了。
拍花子
我皱起眉。拍花子
是河南民间的说法,指的是那种能让人失魂落魄的邪祟,据说只要被它拍一下肩膀,人就会跟着它走,最后变成孤魂野鬼。
可不是嘛。
堂婶在旁边插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恐惧,当年村里好几个人都这样没了,后来你奶奶请了个先生,在宅子里贴了黄纸,又在太师椅上缠了红绳,才没再出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白天看到的太师椅,上面并没有红绳。红绳呢
堂叔叹了口气:你奶奶走后,我来收拾宅子,看到红绳都烂了,就扔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堂叔家的窗户对着村西头,半夜里,我突然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豫剧声,像是有人在唱《穆桂英挂帅》,调子走得厉害,听得人心里发寒。
我爬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村西头的空场上,似乎有一群人影在晃动,戏声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可再仔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白杨树的
沙沙
声。
是幻觉吗我揉了揉眼睛,刚要转身,突然看到空场中央,有一个穿戏服的人影,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把长枪,慢慢转过身来。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戏服的颜色很眼熟,像是……
爷爷照片里穿的那件。
我猛地后退,撞到了床头,咚
的一声。外面的戏声突然停了,空场上的人影也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着堂叔去了老宅子。刚进院子,我就愣住了
——
那把太师椅上,放着一件暗红色的戏服,领口和袖口绣着金线,虽然旧得发暗,却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这……
这是啥时候放这的
堂叔的声音都在抖。
我走过去,拿起戏服。布料很沉,上面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和昨天在宅子里闻到的味道一样。戏服的胸口处,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是爷爷的戏服。
我肯定地说。小时候我见过爷爷的照片,他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戏服,站在黄河边,手里拿着一把长枪。
就在这时,正屋的门突然
吱呀
一声开了。我和堂叔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恐惧。
谁在里面
堂叔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没人回答。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正屋的门走进去。屋里积满了灰尘,光线很暗,只有一张旧木桌和两个板凳,墙角堆着一些杂物。
我走到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木盒子。盒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
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张,爷爷穿着戏服站在黄河边。照片的背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十月十五,黄河渡口,戏班等我。
十月十五,就是明天。
2
鬼戏无眼人
我把照片揣进兜里,转身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到堂叔脸色惨白地指着我的身后:冬……
冬至,你背后……
我心里一紧,猛地回头。空无一人的正屋里,那张旧木椅上,突然多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披风的下摆拖在地上,像是有人刚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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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
快出去!
堂叔拉着我就往外跑,直到跑出老宅子,他才停下来,大口喘着气,那披风……
是当年戏班班主穿的!我爹跟我说过,三十年前,那个戏班的班主,就穿这样的披风!
我盯着手里的戏服,胸口的污渍似乎更明显了。堂叔,你知道那个戏班的事吗
堂叔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阴沉:知道点。当年那个戏班叫‘义和班’,在黄河两岸很有名,唱的都是老戏。后来有一天,他们在咱们村西头的空场上唱戏,唱到半夜,突然就没声了,第二天一看,戏班子的人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地的戏服和道具。
没人找过他们吗
找了,咋没找
堂叔苦笑一声,村里的人去黄河边找,去附近的村子问,都没找到。后来有人说,他们是被黄河里的‘水猴子’拉走了,也有人说,他们是得罪了‘老仙’,被收走了。
老仙
就是咱们村后的那棵老槐树。
堂叔指了指村后,那树有几百年了,村里的人都拜它,说它成精了,能保平安。当年义和班来的时候,班主说那树挡着戏台,让人砍了树枝,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村后确实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茂密,即使是深秋,也还有不少绿叶,显得有些诡异。
当天下午,我去了村后的老槐树下。树干上缠着不少红绳,挂满了写着祈福话语的布条,树根处有一个石头砌的小台子,上面放着水果和点心,应该是村里人刚拜过的。
我绕着槐树走了一圈,发现树干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像是被斧头砍过,刀痕里嵌着一块暗红色的东西,凑近一看,像是干涸的血迹。
小伙子,别碰那树。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传来。
我回头,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老人的脸皱得像核桃,眼睛却很亮,死死地盯着我。
您是
我是王大爷,村里最老的人了。
老人慢慢走过来,你是陈老栓的孙子吧
陈老栓是我爷爷的名字。我点了点头:您认识我爷爷
认识,咋不认识。
王大爷叹了口气,当年你爷爷跟义和班的班主关系好,经常一起喝酒。那班主砍了老槐树的树枝后,你爷爷还劝过他,让他给老仙赔罪,可他不听,结果……
结果咋了
王大爷压低声音,凑近我:结果当天晚上,戏班里的人就都疯了,穿着戏服在空场上乱蹦乱跳,嘴里喊着‘老仙饶命’,后来就都没影了。你爷爷那天也在戏班里,第二天早上,有人在黄河边看到他的鞋子,以为他也没了,可过了三天,他又回来了,只是人变得痴痴傻傻的,天天坐在太师椅上,嘴里哼着戏词,直到半年后,才没了。
我心里一沉,爷爷的死,果然和义和班有关。王大爷,您知道十月十五是什么日子吗
王大爷的脸色突然变了:十月十五那是老仙的生日!当年义和班就是十月十四来的,十月十五唱的戏!
我掏出照片,递给王大爷:您看这个。
王大爷接过照片,看了一眼,手突然抖了起来:这……
这是义和班在黄河渡口拍的照片!当年我也见过,后来就不见了。你爷爷背后写的字……
是班主的笔迹!
班主的笔迹
对,
王大爷点了点头,班主的字很有特点,笔画很粗,像刀刻的。当年他还在老槐树上题过字,后来被村里的人刮掉了。
我突然想起昨晚听到的戏声和看到的人影。十月十五,就是明天,难道……
小伙子,你赶紧走。
王大爷抓住我的手,语气急切,明天就是十月十五,老仙要找替身了,你爷爷当年没被带走,现在要找你这个孙子了!
我心里一阵发寒,刚要说话,突然听到村西头传来一阵豫剧声,还是《穆桂英挂帅》,调子和昨晚一模一样。
坏了!
王大爷脸色惨白,戏班出来了!快走!
我和王大爷往村西头跑,远远就看到空场上围了不少人,都是村里的老人。空场中央,搭着一个简陋的戏台,戏台上有几个穿戏服的人,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奇怪的是,那些人都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脸,而且他们的动作很僵硬,像是提线木偶。
别靠近!
王大爷拉住我,那些不是人!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过去。其中一个穿红色戏服的人,动作很眼熟,像是昨晚我看到的那个拿长枪的人影。就在这时,那个穿红戏服的人突然转过身来。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脸很白,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粉。我掏出手机,打开相机放大,看清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
那个人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我。
啊!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的叫声惊动了戏台上的人,他们全都停下动作,慢慢转过身来。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每个戏子的脸上,都没有眼睛,只有黑洞洞的窟窿,像是被人挖走了一样。
快跑!
王大爷拉着我就往回跑,身后的戏声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无数只指甲在刮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们跑回王大爷家,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窗外的戏声还在继续,夹杂着一些模糊的惨叫声,像是有人在被折磨。
那些是什么东西
我声音发颤。
是义和班的鬼魂。
王大爷哆哆嗦嗦地倒了杯热水,当年他们得罪了老仙,老仙把他们的眼睛挖了,让他们永远在村里唱戏,找替身。每到十月十五,他们就会出来,谁要是看到他们的脸,就会被他们拉去当替身,也变成无眼鬼。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无眼戏子,胃里一阵翻腾。那我爷爷……
你爷爷当年应该是看到了他们的脸,所以才变得痴痴傻傻的。
王大爷叹了口气,老仙没直接带走他,是想让他当诱饵,等他的后代回来,再一起带走。
我掏出爷爷的照片,看着背面的字:十月十五,黄河渡口,戏班等我。
难道爷爷当年,是故意留下这张照片,让我来黄河渡口
王大爷,黄河渡口在哪
王大爷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别去!那地方邪得很,三十年前,义和班的人就是在那不见的,后来不少人去那找,都没回来。
我必须去。
我握紧照片,我爷爷留下这张照片,肯定有原因,而且明天就是十月十五,我要是不去,可能会有更多人出事。
王大爷还想劝我,窗外的戏声突然停了。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窗户的
呼呼
声。
他们来了。
王大爷脸色惨白,指了指窗户。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窗户纸上,映出了几个长长的影子,每个影子的脸上,都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我们。
3
黄河捞尸人
窗外的影子一动不动,像是在观察我们。我和王大爷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影子慢慢消失了,院子里传来一阵
沙沙
声,像是有人在走路,然后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
走了。
王大爷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他们暂时不会来了,明天晚上才会出来。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王大爷,我明天必须去黄河渡口。
王大爷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陪你去。不过,我们得找个人帮忙。
找谁
老河。
王大爷说,他是黄河上的捞尸人,在黄河边待了几十年,什么邪乎事都见过,说不定能帮上忙。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大爷就去了黄河边。黄河渡口在陈庄东边,距离村子有三四里地。我们沿着黄河大堤走,风很大,卷起地上的黄沙,打在脸上生疼。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小木屋,木屋旁边停着一艘小船,一个穿着蓑衣的老人正坐在门口抽烟,应该就是老河。
老河!
王大爷喊了一声。
老人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旁边的板凳。
我们走过去坐下,老河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开口道:你们是为了义和班的事来的吧
我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昨晚村里的戏声,我听到了。
老河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每年十月十五,都有戏声,都有人失踪,我在这待了几十年,见得多了。
老河,你能帮我们吗
王大爷问。
老河看了我一眼:你是陈老栓的孙子
我点了点头。
你爷爷当年,是我捞上来的。
老河突然说。
我心里一震:您捞到我爷爷了
嗯。
老河点了点头,三十年前的十月十五,我在黄河里捞到一具尸体,穿着戏服,手里拿着一把长枪,就是你爷爷。我把他送回陈庄,你奶奶不让下葬,说他还活着,天天守着他,直到半年后,他的尸体才开始腐烂,你奶奶才把他埋了。
那我爷爷的尸体,有没有什么异常
异常
老河皱起眉,他的眼睛没了,脸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和昨晚戏班里的人一样。而且,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十月十五,黄河渡口,戏班等我’。
和我照片背后的字一模一样!我掏出照片,递给老河:您看这个。
老河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张照片,是当年义和班在黄河渡口拍的,班主站在最中间,你爷爷站在他旁边。当年我也见过这张照片,后来就不见了,没想到在你这。
老河,你知道义和班的人去哪了吗
我问。
他们没去哪,还在黄河里。
老河的声音压得很低,当年他们得罪了老仙,老仙把他们的魂魄困在黄河里,每到十月十五,就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找替身,只有找到替身,他们才能投胎。
那老仙是谁
老仙就是村后的老槐树。
老河说,那树成精了,靠吸食人的魂魄修炼。当年义和班的班主砍了它的树枝,它就报复,把戏班的人的魂魄都困在黄河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我想起树干上的刀痕和血迹,心里一阵发寒。那我们该怎么办
今晚是十月十五,老仙会亲自出来,把你们的魂魄拉走,送给义和班的人当替身。
老河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铜铃和一把桃木剑,这个铜铃,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能驱邪;这把桃木剑,是用老槐树上的树枝做的,能伤老仙。你们拿着,或许能保住性命。
我接过铜铃和桃木剑,铜铃冰凉,桃木剑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老河,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老河摇了摇头:我老了,走不动了。而且,我和老仙有约定,只要我不干涉它的事,它就不害我。你们记住,今晚看到义和班的人,别跟他们说话,别看他们的脸,只要摇铜铃,他们就不敢靠近。看到老仙,就用桃木剑刺它的树干,它的本体在老槐树下,只要刺中它的本体,它就会受伤。
我和王大爷谢过老河,往回走。路上,王大爷突然说:冬至,你有没有觉得,老河有点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他说他捞到了你爷爷的尸体,可你奶奶从没跟我说过这事。
王大爷皱起眉,而且,他说桃木剑是用老槐树上的树枝做的,老槐树那么邪,用它的树枝做的剑,能有用吗
我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老河的话,听起来天衣无缝,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他。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我去了老宅子,想再看看那把太师椅。推开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太师椅还在原地,上面的戏服不见了。
我走到太师椅前,蹲下来,仔细看椅座底下的黄纸。黄纸上的字迹虽然模糊,但我还是认出了几个字:十月十五,西窗开,太师椅,引魂来。
西窗我抬头看向正屋的窗户,正屋有两扇窗户,东窗和西窗。西窗对着村后的老槐树,窗户纸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的黑暗。
我走进正屋,推开西窗。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奇怪的是,现在是深秋,槐树早就该谢了,怎么会有槐花香
我探头往外看,西窗底下,有一道浅浅的脚印,像是有人从这里爬进来过。脚印一直延伸到太师椅前,然后消失了。
难道昨晚的戏子,是从西窗进来的
我关上西窗,刚要转身,突然听到太师椅
咔嗒
响了一声。我回头,看到太师椅的扶手又动了一下,这次,我清楚地看到,扶手下面,有一只手,一只苍白的手,正慢慢往上爬。
啊!
我叫了一声,后退半步,举起桃木剑。
那只手停了下来,然后慢慢缩了回去。太师椅恢复了平静,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惊魂未定地走出正屋,心里更加确定,今晚一定会出事。
晚上八点多,我和王大爷拿着铜铃和桃木剑,往黄河渡口走去。村里静得可怕,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月光照着空荡荡的街道,像是一座死村。
走到黄河大堤上,我看到渡口处有一艘小船,船上亮着一盏油灯,灯光昏黄,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那是义和班的船。
王大爷声音发颤。
我们慢慢走过去,刚到渡口,突然听到一阵戏声,还是《穆桂英挂帅》,调子尖锐,听得人心里发毛。
小船慢慢靠岸,船上下来几个穿戏服的人,都是昨晚我看到的无眼戏子。他们排成一排,站在岸边,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我们,像是在欢迎我们。
别说话,摇铜铃!
我小声说,摇了摇手里的铜铃。
叮铃铃……
铜铃声清脆,戏子们听到铃声,往后退了一步,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快走!
我拉着王大爷,往小船走去。
刚踏上小船,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和戏服上的味道一样。船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船舱里的景象
——
船舱里放着十几件戏服,每件戏服上都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船慢慢驶离岸边,往黄河中央划去。划船的是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脸,但我认出,那件披风,就是我在正屋里看到的那件。
你是谁
我壮着胆子问。
穿黑披风的人没说话,只是加快了划船的速度。黄河水在船底
哗哗
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船身。
突然,船停了下来。穿黑披风的人慢慢转过身来。月光下,我看到他的脸
——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有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用布蒙住了一样。
班主!
王大爷叫了一声,吓得瘫坐在船上。
穿黑披风的人抬起手,指向黄河中央。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黄河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有无数只手在挥舞,像是有人在里面挣扎。
那些是……
是这些年被抓来的替身。
穿黑披风的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像是无数人在说话,今晚,你们也是替身。
他说完,突然扑了过来。我举起桃木剑,刺向他的胸口。桃木剑穿过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像是刺中了空气。
没用的。
穿黑披风的人笑了起来,笑声尖锐,我的本体在老槐树下,你们伤不到我。
就在这时,王大爷突然摇起铜铃,叮铃铃
的声音在黄河上回荡。穿黑披风的人脸色一变,后退了一步。
快走!
我拉着王大爷,跳进黄河里。
黄河水冰凉刺骨,我挣扎着往岸边游。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往水里拉。我低头一看,是一个穿戏服的人,他的脸没有眼睛,只有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我笑。
救我!
我大喊。
王大爷游过来,用桃木剑刺向那个人的手。那个人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沉入水里。
我们拼命往岸边游,终于爬上了岸。刚上岸,就看到穿黑披风的人站在岸边,身后跟着一群无眼戏子。
你们跑不掉的。
穿黑披风的人说,老仙已经来了。
我抬头看向村后,老槐树下,有一道黑影,正慢慢往这边移动。黑影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槐树,树枝像无数只手,向我们抓来。
刺它的本体!
我想起老河的话,拉着王大爷,往老槐树跑去。
老槐树的树枝在后面追我们,呼呼
作响,像是要把我们卷起来。我们拼命跑,终于跑到了老槐树下。
老槐树的树干上,那个刀痕还在,里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我举起桃木剑,刺向刀痕。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老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树枝纷纷掉落。树干上的刀痕里,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像是鲜血。
穿黑披风的人和无眼戏子们发出一阵惨叫,身体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了。
老槐树停止了摇晃,树干上的刀痕慢慢愈合,恢复了原状。
我和王大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黄河边的风还在吹,带着一股淡淡的槐花香,这次的槐花香,很清新,没有了之前的诡异。
结束了
王大爷问。
我点了点头,掏出爷爷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把照片放在老槐树下,对着它鞠了一躬。
第二天,我回到了郑州。堂叔给我打电话,说老宅子已经拆了,那把太师椅,在拆迁的时候突然碎了,里面掉出了一颗人的眼睛,应该是爷爷的。
我没说话,挂了电话。窗外的阳光很明媚,我看着手里的铜铃,铜铃上的花纹,像是一朵缠枝莲,和太师椅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或许,爷爷的故事,真的结束了。但河南民间的诡谈,还在继续,在那些黄土覆盖的村落里,在奔腾的黄河边,等待着下一个听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