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VIP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一丝丝钻进鼻腔,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念歪着头,看着窗外,天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旧布。小腹处隐约还有那种被生生剜空的抽痛,一阵慢一阵紧,提醒着她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又刚刚失去了什么。
五天前,就在这里,她失去了那个才两个多月、她偷偷期盼了许久的孩子。
也是五天,顾霆深,那个她跟了五年的男人,没有露面。只有一个冷冰冰的助理来处理了所有手续,留下足够她住到天荒地老的病房费和一句公式化的顾总忙。
忙什么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大概,是忙着怎么让她这个替身滚得更得体,更方便他迎接真正的主角归来。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幽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有些刺眼。
发信人——苏晚。
这个名字像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林念麻木的神经末梢。
顾霆深放在心尖上惦念了整整十年的白月光。
她指尖冰凉,颤抖着点开。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放大到几乎占据整个屏幕的图片。
高清的孕检报告单。
患者姓名:苏晚。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活胎,约8周+。
下面还附了一张照片,纤细白皙的手指,精心保养的指甲上缀着细碎的钻,轻柔地放在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无名指上那枚鸽子蛋钻戒闪得灼人。
紧接着,一行字跳了出来:
【我回来了,他不需要你了。林小姐,有点自知之明,别等难堪。】
冰冷的文字,配上那两张图片,组成最恶毒的胜利宣言。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衬得这寂静愈发狰狞。
林念盯着那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酸涩得涌上水光,模糊了那些刺目的画面。
她忽然笑了。
无声地,肩膀微微抖动,嘴角用力地向上弯起,笑得比哭还难看。
五年。
她在他身边五年,学着她的眉眼举止,揣摩她的喜好性情,活得像个没有自我的影子,只为换他偶尔酒醉后一句模糊的晚晚,和清醒时片刻的温存。
她以为人心是肉长的,总能焐热一点。
结果呢
结果就是她躺在这里,身体里残留着他们孩子的亡魂,而他真正的晚晚,带着另一个活生生的、被期待的孩子,回来了。
他不需要你了。
多轻巧的一句话。抹杀了她五年所有的付出、感情和那条来不及成型的小生命。
是啊,正主归位,替身还留着做什么碍眼吗
她笑着,伸手,摸索到埋在手背里的输液针头,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扯。
针尖脱离皮肤,带出几颗细小的血珠,溅在苍白的床单上,像雪地里突兀绽开的红梅。
手背上的刺痛和迅速泛起的青肿,反而让脑子里那种嗡嗡作响的混乱平息了下去,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笼罩下来。
她按铃叫来护士。
我要出院,现在。
小护士看着她淌血的手背和苍白如纸的脸,吓了一跳:林小姐,您还不能出院,您的情况需要观察……
办理出院。林念重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冷得让小护士把后面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没等顾霆深的助理再来安排,自己结清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费用——用的是她这五年偷偷攒下的一笔小钱,与顾霆深给的无关。
然后,她用最快的速度订了一张机票。
深夜起飞,单程。
目的地是一个远得隔着一整片大洋的陌生国度,一个以阳光和自由闻名的海边小城,地图上不起眼的一个点。
她什么都没带走。
衣柜里那些顾霆深按照苏晚喜好添置的奢侈品衣裙,梳妆台上他助理买的昂贵珠宝首饰,甚至床头那只他某年生日酒后施舍般丢给她的绒毛兔子……所有带着顾霆深印记的东西,她一样都没碰。
她只带走了几件自己买的寻常衣服,护照,身份证,和那点微薄的、属于她自己的存款。
手机卡被她抽出来,掰成两半,扔进了机场洗手间的马桶,随着水流消失不见。
起飞前,她借着机场Wi-Fi,发出了最后一封邮件,接收人是顾霆深的私人邮箱。
邮件内容只有三个字。
我腻了。
然后,她关了机,将那个用了多年、存满了与顾霆深有关一切的手机,留在了候机厅的垃圾桶里。
巨大的空客呼啸着冲入云层,淹没在漆黑的夜里。
城市璀璨的灯火在脚下逐渐模糊、缩小,最终被云层彻底隔绝。
林念靠在舷窗边,看着外面无边的黑暗,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那里不再有任何悸动,只有一片虚无的平坦和残留的、空洞的痛楚。
再见了,顾霆深。
再见了,这座困了她五年的牢笼。
***
三个月后。
顾氏总裁办公室。
气压低得能冻死人。
几个部门高管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听着文件被狠狠掼在实木桌面上的巨响,身体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废物!
顾霆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声音淬冰般的寒。
他找了她三个月。
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和资源,几乎将整座城市翻了过来。
可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出入境记录,没有信用卡消费信息,没有酒店入住登记,甚至没有一个路口的监控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用了现金,走了最老套的、没有监控的路线,完美地避开了他所有能追踪到她的方式。
那封只有三个字的邮件,成了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诀别。
我腻了。
她腻了什么腻了他腻了这五年
荒谬!
一个影子,一个替身,一个他用钱和一点点温情就能圈养起来的金丝雀,有什么资格说腻了
还是在刚刚流掉他们的孩子之后!
孩子……
顾霆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让他烦躁欲狂。
他知道她流产了。助理汇报时,他正陪着刚回国的苏晚做产检。
苏晚情绪不稳定,抓着他的手哭诉这些年在国外的不易,他脱不开身。他想,林念一向懂事,会理解的。不过是一次意外流产,养好身体就好,他之后会补偿她。
他甚至想过,等苏晚情绪平稳些,他可以把林念安置到另一处房产,她毕竟跟了他五年,他顾霆深不是那么不念旧情的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用最决绝、最干净利落的方式,抹去了所有痕迹,给了他最响亮的耳光。
顾总……助理硬着头皮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有……可能有林小姐的消息了。
办公室内所有高管瞬间感到那迫人的冰冷气压一收。
顾霆深猛地转身,眼底是骇人的红血丝:说!
助理被他看得腿软,连忙递上文件袋:我们排查了全市所有长途汽车站、火车站三个月前的记录,结合一些私人巴士公司的模糊信息…发现一个高度疑似林小姐的女性乘客,当时用现金购买了一张前往临市的车票。时间就在她出院后不久。
临市顾霆深一把扯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资料和几张模糊的打印照片。
照片是某个路边监控的截图,像素很低,一个穿着普通白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鸭舌帽的瘦削身影,正低着头登上一辆破旧的长途巴士。
那身形,那侧脸的轮廓……
即使模糊不清,他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林念!
她竟然用这种方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查!她去了临市之后呢!去了哪里!顾霆深的聲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恐慌。
助理冷汗涔涔:对、对不起顾总,线索到临市就断了……那边监控覆盖不全,而且时间过去太久了……
那就继续查!把临市也给我翻过来!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顾霆深失控地怒吼,文件被他捏得变了形。
高管们噤若寒蝉,从未见过冷静自持的顾总如此失态。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
特殊的铃声,专属于苏晚。
顾霆深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眼底的狂风暴雨,挥挥手让所有人滚出去。
他接起电话,声音刻意放柔:晚晚,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苏晚委屈的啜泣:霆深,你还在公司吗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宝宝好像也不太安稳……你能不能来陪陪我我好害怕……
若是平时,顾霆深会立刻放下一切赶过去。
但此刻,听着苏晚的哭声,看着手中那模糊的照片里林念决绝孤独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烦闷涌上心头。
他甚至……生出一点难以启齿的怀疑。
林念流产,真的只是意外吗
那天他接到电话赶去医院,苏晚也在,脸色苍白地说是林念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想去扶却没拉住……
当时他信了。
可现在……
他捏了捏眉心,语气有些不自觉的敷衍:不舒服就叫医生,我这边有急事,处理完就过去。
不等苏晚再说什么,他直接挂了电话。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必须找到她。
立刻,马上。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次找不到,他可能就真的永远失去她了。
失去那个在他身边五年,安静得像一抹影子,却早已无声无息渗入他骨血里的女人。
接下来的几天,顾霆深动用了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悬赏金额高得令人咋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终于,线索一点点汇聚。
林念没有在临市停留,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的目的地,竟然是远在南半球的一个海滨小城。
她用的是化名,租住在一个偏僻破旧的老公寓里,深居简出。
拿到具体地址的瞬间,顾霆深几乎是立刻扔下了手上价值数十亿的并购案,直接安排了私人飞机。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他一分钟都没合眼。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林念苍白的脸,她看着他时安静温顺的眼神,流产手术同意书上她颤抖的签名,以及那封只有三个字的邮件……
还有,苏晚那张孕检报告。
心脏像是被反复撕扯,恐慌和一种即将破土而出的真相折磨得他几欲发狂。
飞机落地时,正是那个南半球小城的深秋。
天气阴冷,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顾霆深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条逼仄破旧的小巷。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箱散发出的酸腐气。
他难以想象,那个被他娇养了五年、碰一下都会留下红痕的女人,是怎么在这种地方生活了三个月的。
他站在那扇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朽烂木质的公寓门前,竟第一次生出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惶恐和窒息感。
他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高定西装外套,试图找回一些惯有的从容和掌控感,然后抬手,敲响了门。
咚、咚、咚。
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人应声。
他又敲了几次,一次比一次重。
里面终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门后露出半张脸。
是林念。
顾霆深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瘦了很多很多,以前脸上那点柔软的婴儿肥彻底消失了,下巴尖得能戳人脸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像蒙了一层灰翳,静寂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波澜。
没有惊喜,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就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种彻底的漠然,比任何憎恨和哭诉都让顾霆深感到恐惧。
念念……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沙哑,我找到你了。
林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手搭在门框上,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跟我回去。顾霆深压下心头翻涌的剧烈情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却依旧带着他习惯性的命令口吻,外面冷,你身体还没养好,不能着凉。
他注意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毛衣。
林念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弯起一点嘲讽的弧度。
回去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重量,回哪里去顾总。
顾霆深被那声顾总刺得心脏一缩:念念,别闹脾气。之前是我不好,忽略了你的感受。孩子……孩子没了,我们都很难过,但那是个意外,我们还年轻,还会有的……
他试图伸手去拉她。
林念猛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触碰。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个动作让顾霆深的话戛然而止,心如刀绞。
她抬起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极致的讥诮和冰凉。
孩子她轻声重复,像是不解,然后恍然,啊,你说那个啊。
她顿了顿,看着顾霆深那双布满红血丝、盛满痛苦和悔恨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向他:
顾总是不是认错人了
流产掉那个孩子的,是我。
而怀着孩子、等着您回去娇宠的,是您的白月光,苏晚小姐。
顾霆深的脸色瞬间煞白:念念,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她……
林念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辩解,她偏着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眼底掠过一丝冰冷诡异的光。
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昂贵的西装和此刻狼狈的神情上扫过,然后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语气,轻轻地问:
不过——
她怀的那个种……
真的是你的吗
顾霆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在原地,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砸在陈旧起皮的门框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艰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冰冷的寒气和不致信的震颤。
那双总是盛满掌控和傲慢的深邃眼眸,此刻裂开细碎的纹路,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惊惶。他试图从林念脸上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一丝报复性的快意,哪怕是一点点动摇。
都没有。
她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狼狈和骤然而起的怀疑。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捅进了他最不容触碰的领域——他的权威,他的自负,他作为顾氏继承人的绝对掌控力。
苏晚的孩子…不是他的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三个月前酒醉的那晚,苏晚衣衫不整地在他床上醒来,哭着说他们发生了关系……之后不久她就查出怀孕。时间吻合,他从未怀疑。
可现在……
林念看着他脸上血色褪尽,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顾总站在这里,不太合适。她语气疏离,带着显而易见的逐客意味,我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慢走,不送。
说完,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板几乎撞上顾霆深的鼻尖,带起的风吹动了他额前湿漉漉的头发。
他被彻底地、毫无余地地关在了门外。
隔绝在那个有着她气息的、破旧狭小的空间之外。
也仿佛,被她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剥离出去。
顾霆深盯着那扇剥落的门板,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雨水浸湿了他的西装,昂贵的布料变得沉重而冰冷,贴在皮肤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他却像毫无知觉。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林念最后那句话。
她怀的那个种…真的是你的吗
还有她关门时那漠然到了极点的眼神。
五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念。
温顺、乖巧、安静、甚至是卑微的,那是他熟悉的,属于他的金丝雀的林念。
而不是现在这个,眼神冰冷,言语带刺,一句话就能将他钉死在怀疑和耻辱柱上的女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痛得发麻。
他失去的,似乎远不止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和一个听话的情人。
……
门内。
林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那场短暂的对峙中被抽空了。
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面对他,耗尽了她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小腹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种空洞的、被撕裂过的痛楚,从未真正远离过她。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屋子里清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眼眶的酸胀。
不能哭。
林念。
为那种人,不值得。
她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埋葬着她曾经小心翼翼期盼过的未来。
宝宝…对不起…妈妈还是没能忍住…利用了你离开的事实…
可是,妈妈真的好恨。
恨他的绝情,恨苏晚的恶毒,更恨自己那五年盲目的痴心妄想。
门外,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类似野兽受伤般的低吼,还有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发出的闷响。
然后,脚步声响起,踉跄着,逐渐远去,消失在雨声里。
他走了。
林念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却终究没有哭出声。
……
雨下了一夜。
顾霆深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那栋破旧公寓楼对面的巷口,倚着一辆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迈巴赫,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雕像。
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湿透,一绺绺地搭在额前,眼底的红血丝更重,整个人透着一股颓败的狼狈和偏执的疯狂。
他一夜未眠。
烟抽了一地。
脑子里乱成一团,无数画面交织闪过——林念苍白着脸对他笑的样子,苏晚拿着孕检报告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林念流产手术同意书上签名的样子,苏晚哭诉林念自己摔下楼梯的样子,林念昨天看他时那冰冷陌生的样子……
还有那句魔咒般的质问。
她怀的那个种…真的是你的吗
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天快亮的时候,雨渐渐小了。
他扔掉了最后一支烟蒂,用脚碾灭,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被瞬间接起的。
霆深!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浓浓的委屈,你昨天去哪里了我等你等了好久,打你电话也不接……我和宝宝都好害怕……
若是以前,听到她这样的哭诉,顾霆深会立刻软下声音安抚。
但此刻,他听着那娇柔做作的声音,心底却莫名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怀疑。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厉害,听不出什么情绪:晚晚。
嗯,我在,霆深……
三个月前,我喝醉的那晚,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却发现那段记忆模糊得可怕,只有一些零碎的、无法拼凑的片段,我们……真的发生了关系
电话那端骤然一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刻意营造的抽泣声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五六秒,苏晚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受伤:霆深……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吗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委屈和控诉:那天早上醒来,我们都没穿衣服……床单上……床单上还有……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你怎么可以这样问我是不是林念跟你说了什么她就是因为嫉妒我,嫉妒我有了你的孩子,才故意挑拨离间!她的话你怎么能信一个用尽心思想上位的替身……
她流产了。顾霆深打断她,声音冷了下去。
苏晚的哭诉戛然而止。
就在你告诉我,她‘自己不小心’摔下楼梯的那天。他加重了自己不小心几个字的读音。
电话那头呼吸一窒。
顾霆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不再说话,只是握着手机,沉默地听着那端变得有些急促和慌乱的呼吸声。
冰冷的怀疑,像毒蛇一样,彻底钻透了他自以为是的信任外壳。
霆深……你……你听我解释……苏晚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明显的心虚,那天……那天我是太害怕了……我怕你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顾霆深猛地掐断了电话。
他不想再听了。
他靠在冰冷潮湿的车身上,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
真相丑陋得让他想吐。
……
公寓内。
林念一夜浅眠,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她走到窗边,想拉开一点窗帘透气,却一眼看到了楼下巷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还站在那里。
像一头被困住的、焦躁的困兽。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一片麻木。
现在做这些,给谁看呢
她拉上窗帘,隔绝了那道视线,开始简单地收拾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
这里不能待了。
被他找到,就意味着永无宁日。
她必须再次离开。
刚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那个破旧的行李箱,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这一次,不再是昨天那样带着迟疑和某种可笑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急促、沉重、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林念!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是顾霆深的声音,嘶哑,却恢复了某种惯有的强横。
林念抿紧唇,不说话,也不动。
不开门是吗门外的男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好,那就别怪我。
下一秒,巨大的撞门声猛地响起!
老旧的房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锁剧烈晃动,墙皮簌簌落下。
林念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砰!
又一声更重的撞击!
门锁崩坏,房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
顾霆深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高大却透着一种疯狂的戾气。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想干什么林念护在行李箱前,声音冷静,指尖却掐进了掌心。
顾霆深一步步走进来,逼近她,周身散发着浓烈的烟草味和雨水的湿冷气。
他扫了一眼她身后的行李箱,眼神更冷:又想跑
顾总,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林念迎上他骇人的目光,毫不退让,请你离开。
结束顾霆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谁允许你单方面结束林念,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你哪儿也别想去!
手腕上传来剧痛,林念疼得蹙眉,却倔强地咬着唇不肯呼痛。
顾霆深,你放开我!你这样是非法入侵!
非法顾霆深嗤笑一声,另一只手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你跟我谈法律跟了我五年,现在想拍拍屁股就走林念,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却依旧精致的脸上,落在她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心底那股莫名的暴戾和破坏欲竟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和渴望。
他猛地低下头,想要吻住那两片毫无血色的唇,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亲吻和占有让她屈服,让她重新变回那个温顺听话的林念。
林念瞳孔一缩,用尽全身力气偏头躲开。
那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冰冷而带着偏执的气息。
滚开!她剧烈地挣扎起来,胃里一阵翻涌,别用你碰过别人的脏手碰我!恶心!
恶心顾霆深的动作顿住,眼底风暴骤聚,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恶心!林念豁出去了,仰着头,眼底是彻底的厌恶和鄙夷,顾霆深,收起你这套强取豪夺的把戏!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以前是我瞎了眼,现在我不想陪你玩了,你看不出来吗
你想玩就玩,你想丢就丢顾霆深被她眼底的厌恶刺得心脏剧痛,口不择言地低吼,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暖床的替身而已,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看到林念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透明一般的白,那双看着他时总是盛着细碎光亮的眼睛,最后一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她忽然不再挣扎了。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看了好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掰开他攥紧她手腕的手指。
她的力气不大,动作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令人心慌的坚定。
顾霆深下意识松了力道。
林念收回手,手腕上是一圈清晰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那圈红痕,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空荡荡的,带着无尽的苍凉和自嘲。
是啊…顾总提醒我了。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就是一个替身,一个暖床的玩意儿。
所以,现在正主回来了,还怀了您的孩子,您不赶紧回去守着,在我这个玩意儿这里浪费什么时间呢
就不怕…您的苏晚小姐和她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种…等急了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盐,狠狠地撒在顾霆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
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林念不再看他,拉过旁边的行李箱,绕开他,径直朝门外走去。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一步一步,没有丝毫留恋。
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顾霆深。
她叫了他的全名,声音轻得像叹息。
那个孩子没了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林念,和你,和顾家,和苏晚,再也没有一分钱关系。
别再来找我。否则,我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知道,顾氏总裁的准未婚妻,肚子里怀的,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不明的野种。
说完,她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顾霆深僵立在空旷破旧的房间中央,看着她消失的门口,看着她留下的那一点微末的生活痕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他熟悉的馨香。
可她却走了。
又一次。
在他面前,走得决绝而彻底。
她最后那句话,不是威胁,是通知。
她真的做得出来。
心脏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前所未有的绞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不得不伸手按住心口,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野种……
她竟然说……野种……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特助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对着那边,从牙缝里挤出冰冷至极的命令:
给我查!苏晚回国前三个月所有的行踪!接触过的所有人!特别是男人!一丝一毫都不准漏!
还有,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安排最好的医院,做亲子鉴定。
我要立刻知道,她肚子里的,到底是不是我的种。
电话那端的特助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呆了,半晌没回应。
听不懂吗立刻去办!顾霆深失控地怒吼。
是!顾总!特助吓得立刻应声。
挂了电话,顾霆深无力地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
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看着这间破败的、充满了林念气息的屋子,看着她睡过的那张窄小的单人床,用过的那个掉了漆的杯子……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搅着,痛得他蜷缩起来。
他好像……
真的把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林念……
弄丢了。
永远地。
弄丢了。
……
一个月后。
顾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顾霆深站在落地窗前,背影僵直,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报告。
亲子鉴定结果。
结论栏的那行字,像最锋利的刀,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斩碎。
排除生物学父子关系。
哈……他发出一声极低极哑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彻底崩溃前的悲鸣。
报告纸在他手中被攥成一团,褶皱不堪。
这一个月,他动用了所有手段,查到的真相远比想象中更加不堪。
苏晚在国外私生活极其混乱,回国前就已经怀孕,为了给孩子找个身份显赫的父亲,精心设计了那晚的酒局。床单上的血迹不过是鸡血。她甚至和多个男人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其中包括顾家一直以来的对头公司的人。
她回来,不只是为了抢回顾霆深,更是受人指使,想趁着怀孕搅乱顾氏,窃取商业机密。
而他,顾霆深,堂堂顾氏总裁,竟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他冷落、伤害、甚至间接害死了那个真正怀着他孩子、对他一片真心的林念……
心脏像是被生生挖走一块,留下血淋淋的空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顾总……助理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另一份文件,关于林小姐……有新的消息了。
顾霆深猛地转身,眼底是骇人的红,像是濒死的野兽看到了唯一的生机:她在哪!
助理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到,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查到林小姐一个月前……去了F国的一个小镇……她似乎……在那里的一家华人开的手工艺品店工作……
订机票!现在!立刻!顾霆深几乎是吼出来的,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他必须找到她。
必须乞求她的原谅。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F国,一个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的小镇。
阳光暖融融的,洒在石板路上。
林念穿着简单的亚麻长裙,正蹲在一家小店门口,耐心地给摆放在地上的几盆小雏菊浇水。
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沉的死寂消散了许多,多了几分平静和淡然。
离开顾霆深,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虽然清贫,但心是安宁的。
她似乎终于慢慢找回了自己的一点影子。
浇完水,她站起身,准备回店里。
一转身,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几米开外,站着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男人。
顾霆深。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瘦了很多,英俊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疲惫,下巴上甚至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衫皱巴巴的,风尘仆仆。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悔恨、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念念……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她。
林念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她像是没看见他一样,转身就要往店里走。
念念!对不起!顾霆深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却控制着,不再像上次那样粗暴,而是带着颤抖的克制,我知道错了……我都知道了……苏晚的孩子不是我的……她骗了我……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林念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她的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波澜:所以呢顾总查明了真相,然后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顾霆深绕到她面前,急切地看着她冰冷的侧脸,心脏痛得发慌,我知道我错得离谱……我误会了你……伤害了你……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说到孩子,他的声音哽咽了,眼眶瞬间红了。
念念…给我一个机会…求你…让我补偿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近乎卑微地乞求,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以后我再也不会怀疑你,我会用我的一切对你好,只对你好……
林念终于缓缓转过头,正视着他。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近乎透明,眼神却清冷得像山涧的寒泉。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脸上真切的痛苦和悔恨,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感动,没有软化的迹象,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顾霆深,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知道错了,只要你后悔了,只要你肯低头了,我就应该感恩戴德,立刻回到你身边
顾霆深被她问得一愣,心底升起巨大的不安。
不是…念念,我不是这个意思……
孩子没了。林念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顾霆深心上,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陪着你精心设计骗局、害死他的凶手。
在我躺在医院里,身体和心都被掏空的时候,你的人在忙着替你打发我,你的白月光在给我发孕照炫耀。
在我拖着流产后虚弱的身体,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拼命想逃离你的时候,你在满世界找她,呵护她,期待着她肚子里那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她一字一句,平静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凌迟着顾霆深的神经。
现在,真相大白了,你后悔了,痛苦了,想起我的好了
她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样子,眼底最后一点波动也归于沉寂。
可是顾霆深,太晚了。
我不需要你的补偿,更不想和你重新开始。
看到你,只会让我想起那个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想起我那五年可笑的真心,想起你们带给我的所有恶心和背叛。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请你离开,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推开了那间手工艺品店的门。
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门在她身后关上。
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顾霆深僵在原地,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她不要他了。
她原谅不了他。
她让他永远消失。
巨大的绝望和悔恨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两步,狼狈地跌坐在小镇干净的石板路上。
阳光明媚,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却像被困在永无止境的寒冷冬夜。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她。
和他的孩子一起,永远地失去了。
追妻火葬场。
他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却连她的一丝回眸,都没能换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