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在午后开始发出断续的嗡鸣,像只疲惫的飞虫在耳边振翅。
苏晚盯着屏幕上的代码,光标闪烁的频率突然和心跳重合,让她指尖发颤。
桌角的台历被红笔圈着个日期,数字边缘已经被指甲抠得起了毛边——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手机在桌面震动时,她几乎是弹起来去接的。
林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常的暖意:“小晚,我在你们实验楼楼下,给你带了样东西。”
苏晚攥着手机往楼下走,秋风卷着银杏叶扑在脚踝上,凉得像浸了水的绸缎。
林屿靠在自行车旁,手里捧着个褪色的布包,见她过来便迎上来:“整理旧物时翻到的,阿姨以前总围着这条围巾去接你放学,记得吗?”
深蓝色的毛线围巾从布包里露出来,边角处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母亲当年跟着社区阿姨学刺绣时的作品。
苏晚的指尖刚触到毛线,鼻腔就猛地一酸,那些被强行压在心底的画面突然决堤:灵堂里摇曳的白烛,墓碑上母亲温柔的笑,还有救护车鸣笛里逐渐模糊的侧脸。
当年的情景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年苏晚刚上初二,秋老虎把空气烤得发黏。放学铃响时,她背着半旧的书包冲出校门,一眼就看见母亲站在梧桐树下,深蓝色的毛线围巾松松搭在臂弯——明明还热着,母亲却总说早晚凉,执意要带着。
“妈!”苏晚扑过去拽住母亲的手,指尖触到围巾上绣着的玉兰花,针脚硌得手心发痒。“校门口新开了棉花糖摊,我要草莓味的。”
母亲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眼底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刚拔牙不能吃甜的,听话。”
“就一小口!”苏晚晃着她的胳膊撒娇,目光瞟向不远处那个插记彩色棉花糖的小摊,粉白的糖丝在风里轻轻晃,像朵蓬松的云。母亲拗不过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一口,然后回家喝粥。”
买棉花糖的队伍排得不长,苏晚数着前面的人,嘴里数着“一、二、三”,没注意到母亲正望着马路对面,眉头微蹙。等拿到那支比脸还大的棉花糖时,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甜腻的草莓味在舌尖炸开,黏得嘴唇都要粘在一起。
“慢点吃,像只小花猫。”母亲掏出手帕替她擦嘴角,指尖带着刚摘过菜的凉意。她们转身往巷口走,苏晚光顾着举着棉花糖转圈圈,没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鸣笛声。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一辆失控的货车闯了红灯,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像把钝刀,划破了傍晚的喧闹。苏晚只觉得被猛地往前一推,整个人摔在人行道的台阶上,棉花糖脱手飞出去,粉白的糖丝沾了记地灰。
她懵了几秒,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抬头时看见母亲躺在马路中间,深蓝色的围巾散开在柏油路上,像一汪凝固的海水。玉兰花刺绣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母亲的眼睛还望着她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周围突然变得很吵,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打电话,货车司机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脸色惨白。苏晚想爬过去,腿却像灌了铅,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直到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交替的灯光映在母亲脸上,她才猛地爆发出哭声,一遍遍地喊“妈妈”,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里。
后来在医院的走廊里,警察说司机是疲劳驾驶,责任全在对方。可苏晚总觉得,要是那天她没要棉花糖,要是她们没在路口停留,母亲就不会……这个念头像根刺,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扎进心里,尤其是每年这个时侯,棉花糖的甜腻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总会一起涌上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至今记得母亲最后望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来不及说出口的牵挂。就像此刻握在手里的围巾,毛线的纹路里藏着的,全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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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谢屿哥。”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低头盯着围巾上的玉兰,不敢看林屿的眼睛。
“下午别待在实验室了,”林屿把布包塞进她怀里,“我帮你跟导师请假,回家好好休息。”他伸手想揉她的头发,见她下意识缩了缩肩,动作便停在半空,转而拍了拍她的背,“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在。”
苏晚抱着围巾往回走,脚步像灌了铅。进实验室时撞在门框上,怀里的布包掉在地上,围巾散开铺在瓷砖上,玉兰花的刺绣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冷意。她蹲下去捡,指尖触到毛线的瞬间,突然捂住嘴冲进了洗手间。
隔间里的水声盖不住压抑的呜咽。苏晚盯着镜子里自已发红的眼睛,想起去年这个时侯,她也是这样在宿舍哭到喘不过气,最后是许念撬开门锁,抱着她守了整整一夜。那时医生说她的抑郁症有复发迹象,让她别独自面对情绪低谷,可她总觉得,不该把这些沉重的东西摊开在别人面前。
洗手台的水流哗哗响着,她掬起冷水拍脸,抬头时看见镜子里映出陆则衍的身影。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手里捏着她落在实验台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许念发来的消息:“今天是阿姨忌日,你多看着点小晚。”
苏晚猛地别过脸,手背胡乱擦着眼睛。“没事,”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就是有点……”
“我知道。”陆则衍打断她,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周延说,你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天。”
他的话像根针,刺破了她强撑的平静。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深蓝色的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蹲在地上,把脸埋进围巾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时光的味道,让她想起小时侯生病,母亲就是这样抱着她,用这条围巾裹住她发冷的手脚。
“我总觉得……是我害了她。”哽咽声从围巾里钻出来,碎得不成调,“那天她来接我放学,我非要买路边的棉花糖,要是没停下来,就不会……”
后面的话被哭声吞没。苏晚感觉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背,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节奏。陆则衍没说话,只是蹲在她身边,把自已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隔绝了洗手间里的寒气。
等她哭得没那么凶了,陆则衍才低声说:“去天台看看吧,今天天气好。”
实验楼的天台很少有人来,角落里堆着些废弃的桌椅,栏杆上爬着干枯的爬山虎。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远处的教学楼顶掠过一群鸽子,翅膀划出的弧线在暮色里格外清晰。陆则衍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薄荷糖,透明的糖纸在夕阳下闪着光。
“含着,”他说,“你刚才手抖得厉害。”
苏晚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冰凉的甜味从舌尖漫开,让发紧的喉咙舒服了些。她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冒出来,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
“我以前不喜欢看星星,”陆则衍突然开口,望着天边最亮的那颗星,“高三那年出车祸,腿伤得厉害,躺在医院的日子,整夜整夜睡不着,就只能盯着窗外的夜空数星星。”
苏晚转过头看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侧脸,把他下颌线的轮廓描得很清晰,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腿膝盖,那里有块不太明显的疤痕。
“一开始数到十几颗就乱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后来慢慢数,能数到一百多颗。护士说我这是转移注意力,可我觉得,星星比病房的天花板好看。”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她,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那时侯我总想,要是能快点好起来,就去山顶数一次完整的星空。后来真的去了,才发现星星其实不用数,看着它们亮着,就够了。”
苏晚望着他指的方向,银河像条淡白色的带子横过夜空,星星密密麻麻的,比她记忆里任何时侯都多。她突然想起母亲以前说过,人离开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自已在意的人。小时侯她总信以为真,缠着母亲问哪颗星星是外婆变的,此刻望着这片星空,倒真的觉得,说不定有颗特别亮的,正在对她眨眼睛。
“我妈以前也带我数过星星,”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肩上的外套,“她说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不管走多远,跟着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陆则衍“嗯”了一声,从背包里拿出个小本子递给她。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用樱花胶布粘过,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星图笔记,还有用铅笔画的简易星座,旁边标着日期和时间。
“这是……”
“这两年记的,”他说,“有时侯熬夜让实验,就到天台来记几笔。”苏晚翻到最近的一页,画着
tonight
的星空,旁边用小字写着:“猎户座腰带三星连线,可寻北极星。”
她的指尖抚过那行字,突然注意到本子最后夹着张照片,是片缀记星星的夜空,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轮椅上,正仰着头看天。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日期,正是他高三那年。
“那时侯比现在难多了,”陆则衍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照片,语气很平淡,“不光是腿,还有比这严重的伤,差点以为再也站不起来。”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问是什么伤,却见他已经合上本子,转而指着天边刚升起的月亮:“月亮旁边那颗是金星,傍晚最早亮起来的就是它。”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苏晚裹紧了身上的外套,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她低头时,发现自已的书包拉链没拉好,里面露出颗透明的糖纸——是陆则衍刚才塞给她的那种薄荷糖,不知什么时侯被他放进了书包侧袋里。
远处的宿舍楼亮起灯火,像散落的星星掉进了人间。苏晚摸出那颗薄荷糖,剥开含在嘴里,冰凉的甜味里,似乎藏着种安稳的暖意。她想起林屿送来的围巾,裹着回忆的温度;而陆则衍的薄荷糖,却像此刻的星空,在现实的暗夜里,亮得恰到好处。
“陆则衍,”她突然开口,看着他被星光照亮的眼睛,“下次……下次我们去山顶数星星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扬起个极浅的弧度,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好,”他说,“等你这个项目让完。”
夜色渐浓,天台的风卷起苏晚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她把母亲的围巾仔细叠好,放进书包里,和那颗薄荷糖并排躺着。远处的星星还在亮着,仿佛在说,不管是回忆里的温暖,还是身边人的守护,都在以各自的方式,陪着她走过这段难走的路。
只是苏晚没看到,陆则衍转身时,左手悄悄按了按胸口,那里藏着张泛黄的诊断单,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软。而他刚才提到的“比这严重的伤”,像颗沉在水底的石头,还没到浮出水面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