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如同重锤敲碎了广场上的嘶吼。
所有人都是一震,目光齐刷刷投向广场入口。
只见老朱,并未乘坐銮驾,而是在几个贴身内侍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了奉天殿前的丹陛。
他脸色蜡黄,身形佝偻,大病初愈的虚弱感难以掩饰。
他的目光,越过跪倒一片的锦衣卫和底层官员,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在广场边缘。
那里,张飙正被两个锦衣卫紧紧按着肩膀。
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扫向广场中央。
只一眼,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尽管已经从蒋瓛口中听到了‘躺尸、‘夜壶灯’,还有那些中二口号,但亲眼所见的冲击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冰冷的金砖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他那群昨晚还在一起喝酒吃猪头肉的‘难兄难弟’。
沈浪裹在那条脏破的草席里,像个真正的尸体,只露出一张冻得发青却写满倔强的脸。
李墨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躺在他的官袍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却还在努力维持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姿态。
孙贵!
孙贵正高高举着那个摇曳着昏黄烛光的夜壶。
那混合着劣质蜡油和残留尿骚味的古怪气味,甚至隔着一段距离都能隐隐闻到。
他脸上那副视死如归又带着几分羞耻的悲壮表情,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张飙的眼睛。
还有更多的人,举着破碗、破鞋用各种荒诞可笑的方式,点亮着他们卑微却刺目的‘光’。
他们看到皇帝驾到,看到被押解的张飙,非但没有畏惧退缩,反而挣扎着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焦急、担忧,以及一种近乎愚蠢的、想要保护他的渴望。
“飙哥!!”
不知是谁先嘶哑地喊了一声,带着哭腔。
“放了我们飙哥!”
“皇上!冤枉啊!!”
此起彼伏的、微弱却执拗的喊声从那些‘尸体’中发出。
这一刻,什么游戏人间,什么回家大计,全都被这荒诞、悲壮、却又无比真实的一幕砸得粉碎。
张飙只觉得胸腔里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这些蠢货!
这些不要命的蠢货!
而几乎同时,他的目光猛地扫向了旁边的值房。
窗户后面,那些熟悉的身影。
茹瑺、傅友文、郭英、李景隆
他们正捧着暖炉,悠闲地站在窗前,指指点点。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
但他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讥讽、看猴戏般的笑容,以及居高临下、视众生为蝼蚁的冷漠姿态,与广场上沈浪等人燃烧的悲愤,形成了地狱天堂般的残酷对比。
一边是他的兄弟们在冰天雪地里用最卑微的方式为他搏命,甚至不惜举起夜壶。
另一边是那些蛀虫在暖阁里享受着民脂民膏,极尽嘲讽之能事。
【杂鱼再怎么挣扎也是杂鱼!】
傅友文那冰冷傲慢的话语,仿佛在他耳边炸响。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如同积压万年的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张飙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烧光了他最后一丝‘玩家’的心态。
这他妈的是什么狗屁世道?!
凭什么?!
凭什么埋头苦干、为民请命的要饿死冻死,被羞辱被作践?
凭什么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可以高高在上,肆无忌惮?!
老朱还想用兄弟们的血来磨刀?
磨你妈!
老子今天就要先剁了这群豺狼虎豹的爪子!
“张飙!”
老朱的话音刚刚响起,值房内就呼啦啦地跑出来一群人。
他们站在丹陛两侧稍低的位置,如同观看一场盛大戏剧的贵宾席。
他们都在等着看,看皇上是如何收拾这无法无天的张飙,如何碾死这群不知死活的‘杂鱼’。
只见老朱在丹陛最高处站定,寒风卷起他玄色常服的衣角。
他没有看那些躺在地上、举着‘光源’的底层京官,他的目光只盯着张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和残忍,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咱给过你机会。”
“现在,咱让你选。”
“你是要看着咱”
老朱枯槁的手指,缓缓抬起,如同死神的镰刀,指向了离他最近、裹在草席里的沈浪:“一个一个地杀光他们!”
“还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告诉咱!你愿意帮咱大明,照亮这万古长夜!?”
“嗡——!”
广场上瞬间死寂。
连寒风都仿佛凝固了。
“飙哥”
所有底层京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浪在草席里瞪大了眼睛,孙贵手中的夜壶灯烛火疯狂摇曳,李墨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
那些丹陛上旁观的勋贵高官们,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茹瑺面无表情的看着,傅友文捻着胡须的手微微用力,郭英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好好好!
杀!
快杀!
杀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看!
张飙被两个锦衣卫死死按着,他低着头,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巨大的压力下屈服了,在恐惧,在挣扎。
老朱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掌控一切的冷酷得意。
然而。
就在这死寂的、压力达到顶点的时刻。
“哈哈哈——!”
一声癫狂到极点、充满了无尽嘲讽和悲愤的狂笑,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张飙。
只见他猛地一甩肩膀。
那两个紧紧按着他的锦衣卫,竟被他这突然爆发出的力量,如同甩开两袋垃圾般,踉跄着甩退好几步。
张飙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恐惧和挣扎。
只有燃烧到极致、如同要焚尽八荒的怒火。
那怒火,不是对着老朱。
而是如同两道灼热的岩浆洪流,狠狠扫向丹陛两侧,那些穿着蟒袍玉带、如同看猴戏般的满朝勋贵高官。
“选?!选你妈个头啊选!”
张飙的声音嘶哑狂暴,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瞬间撕裂了广场的死寂。
他猛地抬手,手指如同淬毒的标枪,第一个就狠狠戳向了户部侍郎傅友文:
“傅友文!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你那几根老杂毛,捻个屁啊!户部的账本敢不敢拿出来晒晒?!”
“你以为赵乾死了,你就可以高枕无忧,等着升任户部尚书了?!做你妈的美梦吧!”
“你老家霸占的良田是不是比皇庄还大?你小舅子私贩的盐铁是不是比官盐还多?!你他娘的才是大明最大的硕鼠!蛀虫!!赵乾就是个替死鬼!!”
傅友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捻胡须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点了死穴,身体晃了晃,差点当场晕厥。
张飙怎么知道这些?!
他当然知道了,毕竟死了好几次,各种作死消息门清儿。
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死谏’求死。
“还有你!郭英!”
张飙的炮口转向颤巍巍的老武定侯,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老而不死是为贼!天天杵着那拐杖在那敲敲敲!敲你大爷的丧!”
“当年跟着皇上打天下,你背地里干的腌臜事少了?克扣军粮的是谁?强抢民女的是谁?现在装什么忠义无双?!”
“你那张老脸皮,比应天府的城墙拐角还厚!你就是块茅坑里泡了八十年的老石头!又臭又硬还没用!早点下去陪陈友谅吧你!”
“你个竖子!安敢!!”
郭英被骂得老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一口气堵在胸口,拐杖‘哐当’一声脱手,整个人摇摇欲坠,全靠家将死死架住才没倒下。
“哦对了,茹瑺!”
张飙的怒火如同燎原之火,烧向了他:
“兵部尚书掌管天下兵马?你管个屁啊!你管的是怎么喝兵血?怎么卖官鬻爵?怎么把军户当奴隶使唤!?”
“你手下那些将领,有几个不是你家亲戚?!有几个不是给你上供的狗?!”
“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守国门,你在京城搂着小妾数银子!你他娘的比鞑子还可恨!”
“你就是条披着人皮的豺狼!不!你连豺狼都不如!豺狼还知道护崽!你就是坨臭狗屎!”
茹瑺那肥胖的身体剧烈颤抖,脸上的沉稳早就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惊骇和恐惧。
张飙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他最隐秘的脓疮上。
最后,张飙又看向一脸懵逼的老朱,冷笑道:
“皇上,你不是让我选吗?”
“我现在选了!”
“我该死!沈浪他们也该死!你这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不该死的!你若够疯,就把我们全杀了!”
“哈哈哈!史官何在!?”
“给老子记好了!”
他狂笑一声,对着那些躺在地上的底层京官们,高声呐喊:
“兄弟们!吾道不孤!随我!请大明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