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界,
青岚洲西南境,
灵草坡。
暮春的风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意,不像南方那样暖得能催开枝头的花,反而裹着山野深处的湿寒,卷过漫山枯槁的灵草时,像在翻动一床积了灰的旧毯。草屑被风扯得漫天飞,落在衣襟上、头发上,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
不是铁器生锈的腥气,是灵草枯死时特有的、像血凝固后的冷味,吸进肺里都带着扎人的凉。
张鹏靠在山洞门口那棵老槐树上,指尖捏着株刚从石缝里抠出来的狗尾巴灵草。这草以前是灵草坡最常见的
“硬骨头”,哪怕旱季把土晒得裂成块,它也能把根扎进石缝里活下来,雨一淋就绿油油的,叶片上还会沾着晶莹的露水。可现在,他指尖刚碰到叶片,那原本该泛着浅绿的草叶就像被烈火燎过似的,瞬间褪成死灰,轻轻一捏就碎成粉末,连带着根须旁的土层里,都缠着细小的黑色纹路,像蜘蛛网似的缠在根须上,凉得像冰碴子,沾在指腹上,半天都散不去那股冷意。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草灰,轻轻吹了吹,灰末顺着风飘走,只留下指尖那点硌人的凉意。这已经是今天找到的第九株枯灵草了。从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柴刀上山,沿着以前采灵草的老路走了整整三个时辰,翻过了两道矮崖,钻过了半人高的枯灌木丛,却连半株能换钱的灵草都没找到。往年这个时候,他的竹筐里早就堆了半筐下品灵草,能去镇上换两斤糙米,再顺便买一小包盐,运气好还能碰到药铺掌柜处理陈货,用便宜的价钱买些晒干的灵草叶,煮水喝能缓一缓胸口的老毛病。
可现在,灵草坡彻底死了。
张鹏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的山野。漫山遍野都是枯黄的草,像铺了层厚厚的旧棉絮,连往年最热闹的溪谷旁,都看不到半株绿苗。远处的矮崖上,以前常停着几只灰雀,叽叽喳喳地啄食灵草籽,现在却连鸟影都没有;脚下的土地硬邦邦的,像块被晒裂的泥巴,指甲抠下去都能感觉到土块的坚硬,连条虫豸钻过的痕迹都没有。整个灵草坡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枯草丛的
“沙沙”
声,还有头顶老槐树的枯枝被风吹得
“呜呜”
响,像谁在暗处低声叹气。
这棵老槐树是他住到山洞后唯一的伴。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掌,最深的裂痕能塞进半根手指,里面还藏着他以前藏的几颗野果核
——
那是三年前刚逃到这里时,偶尔能找到的野果,现在连野果树都枯了,那些果核也成了念想。半枯的枝桠斜斜戳向铅灰色的天空,枝头上只挂着几片皱巴巴的枯叶,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往下掉,落在他的粗布衫上,像添了片灰。
他抬手摸了摸树干上的裂痕,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忽然想起三年前逃离小镇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风,比现在更冷,吹得他满是补丁的粗布衫猎猎作响,像面破旗。那天夜里,他攥着空无一物的衣摆,沿着镇外的小路拼命跑,身后是李大夫气急败坏的怒骂:“你这破坏别人家庭的杂种!永远别再回来!”
还有镇上人围在一旁的指指点点,有人说
“这小子看着老实,没想到这么不知廉耻”,有人说
“赶得好,省得留在镇上丢人现眼”。他不敢回头,连停脚拿件外套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往前跑,直到跑不动了,跌坐在灵草坡的入口,才发现自己的裤腿被乱石刮破了,膝盖上渗着血,胸口的旧疤也因为剧烈奔跑而隐隐作痛。
那时候,他以为灵草坡是绝境里的生路,却没料到,五年后的今天,这里也快成了绝路。
树下的青石台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碗。碗是他刚到这里时,在溪边捡到的,碗沿缺了个大口子,碗身上还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泥渍,却成了他唯一像样的家伙。碗底还沾着昨天喝剩的、带着怪味的井水泥渣
——
坡下的水井早就干了,井台裂着道大缝,里面积着些雨水,混着泥土,喝起来又涩又腥,他第一次喝的时候拉了整整一天肚子,现在却也只能将就。
张鹏拿起陶碗,走到山洞后那处小小的水洼旁。水洼是去年夏天一场暴雨冲出来的,藏在几块大石头后面,能挡住点风,所以还剩着点水。水很浑浊,能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泥渣和枯草根,他蹲下身,用陶碗轻轻舀了半碗水,水面晃了晃,沉下的泥渣又浮了起来,粘在碗壁上,像他这五年里洗不掉的孤苦。他把碗举到嘴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抿了一小口
——
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滑,带着股土腥味,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只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更饿了。
身上的粗布衫已经穿了五年,是他从镇上逃出来时唯一穿在身上的衣服。肘部的补丁叠着补丁,最里面是王掌柜以前给的旧布,外面又缝了两层捡来的破麻袋片,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凭着记忆里娘缝衣服的样子缝的,边缘已经起了毛,洗得发白的布料上,还沾着些洗不掉的草渍和泥点。没有换洗的衣服,脏了只能在冷水里搓两把,晾在槐树枝上,没干透就又得穿上,布料贴在身上凉得刺骨,尤其是胸口的旧疤处,一遇冷就像有根针在扎,隐隐作痛。
他低头掀起衣襟,露出胸口那道狰狞的疤痕。疤痕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腹,像条蜷缩的小蛇,是逃出来时摔在乱石堆里留下的。当时血流了很多,他躺在地上疼得快晕过去,以为自己要跟爹娘走了,却没想到最后还是撑了下来。这些年,这道疤就像个印记,提醒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安稳,也提醒着他,他是个被小镇抛弃的人。
“咳……
咳咳……”
一阵冷风吹过,张鹏忍不住咳嗽起来,双手赶紧按住胸口,指节泛白,连带着络腮胡都跟着颤抖。他的胸口有老毛病,是小时候摔下崖留下的,一到阴雨天或者受了凉,就会疼得厉害。以前在镇上,王掌柜还会帮他煮点灵草粥,用温热的手掌帮他揉按胸口,现在却只能自己硬扛。疼得厉害时,他就找块石头,放在火上烤热,然后捂在胸口,那点微薄的暖意,根本抵不过骨子里的冷,更比不过心里的孤苦。
他靠在老槐树上,慢慢缓过劲来,摸了摸怀里
——
里面藏着块硬邦邦的杂粮饼,是昨天冒险去镇外的荒地捡到的。饼已经放了两天,硬得像块石头,上面还沾着泥土和枯草屑,他吹了吹,又用袖口擦了擦,舍不得拍掉上面的泥点。这是他今天唯一的口粮了,得留到晚上再吃,哪怕只啃一小口,也能撑撑肚子。
放眼望去,灵草坡上除了这棵老槐树,再也看不到半点活物。没有飞鸟停在枝头,没有虫豸钻过草丛,连往年最耐活的苔藓,都在石缝里枯成了灰。这五年,他就守着这片死寂,靠采灵草换粮,可从半年前开始,灵草就一天比一天少,到现在连半株能换钱的都找不到。镇上他不敢去,只能偶尔在镇外的荒地里捡些别人丢弃的杂粮饼,或者挖点能吃的草根,运气好能碰到几只冻死的野兔,剥了皮烤着吃,那是他这五年里最奢侈的饭食。
夜里的山洞更难熬。没有床,只有堆捡来的枯草,铺在山洞的角落里,上面还沾着些泥土和小石子,躺上去硌得慌。他裹着块破旧的兽皮,是去年冬天从一只冻死的野狗身上剥下来的,皮毛早就掉得差不多了,边缘烂得像碎布,根本挡不住寒风。夜里温度降下来,风从山洞的缝隙里钻进来,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只能缩成一团,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尽量保存点体温。
有一次,他胸口的老毛病犯了,疼得他半夜醒过来,浑身冒冷汗,连呼吸都费劲。他想找块烤热的石头,却发现火早就灭了,山洞里黑漆漆的,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月光,照在地上的枯草上,像铺了层霜。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特别孤单,比爹娘刚走的时候还孤单
——
爹娘走了,至少还有回忆,可现在,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能对着黑漆漆的山洞,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遍遍地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偶尔远远看到有修士来灵草坡采灵草,他会赶紧躲进山洞最深处,用枯草把自己盖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他怕那些修士看到他,怕他们问起他的来历,更怕他们像镇上的人那样,指着他的鼻子骂
“破坏别人家庭的杂种”。他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可李大夫的怒骂和镇上人的指指点点,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再出现在有人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冬天都熬不过……”
张鹏揉了揉干瘪的肚子,胃里空得发响,像有只小老鼠在里面乱撞,啃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好像随时都会下雨。春天的雨又冷又绵,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到时候山洞里会更湿,枯草会发霉,连捡来的杂粮饼都可能受潮变软,再也吃不了了。
他把杂粮饼又揣回怀里,小心地护着,生怕被风吹走或者掉在地上。刚想转身回山洞,找些干柴准备生火,风里忽然飘来一阵微弱的痛哼声。
那声音很轻,像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细弱却清晰,在这死寂的灵草坡上,像落了颗暖石子,瞬间打破了他早已习惯的孤单。
张鹏的身体猛地一僵,停下了脚步。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
风还在吹,枯草丛还在
“沙沙”
响,可那声痛哼却没再传来,好像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是听错了吗?
他皱了皱眉,又站了一会儿,刚想转身,那声痛哼又飘了过来,比刚才更清晰了些,带着点难以掩饰的疼意,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这灵草坡早就没了人烟,怎么会有人声?
张鹏攥紧了身后的柴刀,刀柄上的木纹被他磨得光滑,是爹娘留给他的念想,也是他在这荒坡上唯一的
“底气”。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往山坡左侧走,脚下的枯草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土块的坚硬,还有枯草被踩碎的
“沙沙”
声,在空荡的山野里格外清晰,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前面出现了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灌木丛的叶子早就枯了,枝丫上还挂着些去年的枯草,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响。那声痛哼,好像就是从灌木丛后面传来的。
张鹏放慢了脚步,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些,避免发出太大的声音。他悄悄绕到灌木丛的侧面,伸出手,轻轻拨开挡在前面的枯枝
——
枯枝
“咔嚓”
响了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格外刺耳,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柴刀。
当枯枝被拨开的那一刻,张鹏的呼吸忽然停了,手里的柴刀差点掉在地上。
灌木丛后面,有个土坑,土坑不深,刚好能容下一个人蜷缩着。土坑中央,躺着个少年,像只被冻僵的青蝶,蜷缩在那里,淡青色的衣袍被风掀起个角,露出细瘦的手腕,衣摆上沾着点暗红的污渍,像是血迹,却依旧干净得扎眼,和周围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比张鹏当年逃离小镇时还小。脸颊肉乎乎的,像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却没半点血色,泛着病态的苍白,连唇瓣都透着淡青,一看就疼得厉害。他的短发刚到耳尖,发丝沾着草屑和泥土,却依旧显得乖巧,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双手死死按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小肉窝都绷得紧紧的,连手腕上的青筋都隐约可见。每一次吸气,他的肩膀都会跟着微微颤抖,像株被冻得发抖的青禾,喉咙里还会发出一声细弱的痛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连喘气都费劲。
张鹏蹲在灌木丛后面,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忽然软了下来。这少年的模样,太像当年的自己了
——
孤孤单单一个人,受了伤,疼得厉害,却没人帮忙,只能自己硬扛。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爹娘刚走,他独自去崖边采灵草,脚滑摔了下去,也是这样疼得缩在地上,以为自己要活不成了,那种绝望和无助,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
你还好吗?”
张鹏的声音比预想中更轻,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怕自己满脸络腮胡、扛着柴刀的模样吓到对方,赶紧把柴刀放在脚边的枯草上,刀刃贴着地面,没再碰它。他往前挪了两步,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温和些,避免让少年觉得有威胁。
听到声音,少年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双淡青色的眸子,像初春刚化的湖水,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却蒙着层雾,看起来有些模糊,连聚焦都要花上好久。当那双眸子终于落在张鹏脸上时,少年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往土坑深处缩了缩,肩膀绷得更紧了,眼底闪过一丝怯意,像只受惊的小猫。
可他没有哭,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咬着唇,忍着疼,轻声问:“你……
你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还有难以掩饰的疼意,却没多少害怕,反而好奇地打量着张鹏,像只不怕生的小动物,连声音都软乎乎的,让张鹏心里的那点紧张,瞬间消失了大半。
张鹏放软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温和些
——
虽然他知道自己满脸络腮胡,笑起来可能更凶:“我叫张鹏,就住在前面的山洞里,不是坏人。”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方向,又指了指少年按在胸口的手,“你是不是胸口疼?我……
我以前也有胸口疼的毛病,偶尔会冒点暖意,或许能帮你缓一缓。”
少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扫过苍白的脸颊,留下淡淡的阴影。他看着张鹏的络腮胡,又看了看他放在脚边的柴刀,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尖,像道暖光划破了周围的灰败,让整个死寂的山坡都好像亮了些:“你看起来凶,说话却挺软的。我叫凌阳,胸口像堵了块冰,又沉又疼,走不动路了。”
那笑容晃得张鹏喉结动了动,他忽然觉得,这少年的眼睛真干净,干净得像能洗掉他这五年里积攒的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看凌阳苍白的脸,忽然想起自己胸口偶尔会冒的暖意
——
那是他唯一能帮上忙的东西了。
“我胸口的暖意,或许能帮你化掉那股冰气,”
张鹏指了指自己的衣襟,耳尖开始发烫,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只是……
隔着衣服的话,暖意可能传不过去,要是你不介意,我解开衣服抱你,这样能更管用些。”
说完这话,张鹏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满是补丁的裤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布料上的毛边。他知道这个请求太唐突了,他们才刚认识,连对方的来历都不清楚,就这样提出要抱对方,实在是不妥。可看着凌阳疼得微微发抖的模样,听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的滞涩,他实在没法袖手旁观
——
他不想让这个像青蝶一样干净的少年,再尝他当年的绝望。
凌阳愣住了,看着张鹏泛红的耳尖,又看了看他结实的身形,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胸口的手,指尖依旧泛着青,那股冰气还在往骨头缝里钻,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抬起头,淡青色的眸子里满是信任,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像裹了层暖糖,软乎乎的:“麻烦你了,我信你。”
张鹏心里一松,像卸下了块大石头。他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粗布衫的带子。带子是用麻线编的,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解开时发出轻微的
“吱呀”
声,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他能感觉到凌阳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的旧疤上,那目光里没有嫌弃,也没有害怕,只有好奇,却没问什么,这份默契让他心里一暖。
粗布衫被慢慢掀开,露出张鹏结实的上身。他的皮肤是常年在户外活动晒出来的小麦色,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
除了胸口那道狰狞的旧疤,胳膊上还有几道浅疤,是采灵草时被荆棘划的,腰腹处还有块褐色的印记,是去年冬天被冻出来的冻疮。这些疤痕,都是他这五年孤苦生活的印记,却在凌阳的目光里,显得不再那么狰狞。
张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扶住了凌阳的胳膊。指尖刚碰到对方的皮肤,就感觉到一阵凉意
——
像触到了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温玉,和自己粗糙、满是老茧的手完全不同。凌阳的皮肤很软,带着点淡淡的凉意,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让张鹏忍不住放轻了力道,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他。
“我扶你起来,你靠在我怀里就好。”
张鹏轻声说,慢慢将凌阳从土坑里扶了起来。
少年的身子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靠在张鹏怀里时,像片羽毛落在了掌心。他下意识地往张鹏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把脸贴在张鹏的胸口,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只找到了港湾的小船。
张鹏的胸口,忽然涌出一股暖意。
这股暖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不像平时那样只是零星的温热,反而像被风吹旺的炭火,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再从胸口往凌阳体内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暖意像无数根温柔的小针,轻轻扎进凌阳的皮肤,顺着他的血脉往下走,一点点驱散那股冰气。
凌阳原本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他靠在张鹏怀里,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咚咚”
的,像安稳的鼓点,让他觉得特别安心。胸口的冰气在暖意的包裹下,慢慢开始融化,那股又沉又疼的感觉越来越轻,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些。他悄悄攥紧了张鹏的衣襟,指尖碰到对方腰腹的旧疤时,心里软得发疼
——
这道疤摸起来粗糙,边缘还带着点硬茧,一看就受过很重的伤,他能想象到,张鹏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
张鹏能感觉到凌阳的身体在慢慢放松,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人护得更紧,像护着件稀有的珍宝。鼻间萦绕着少年身上淡淡的青草药香,那是和灵草坡的铁锈味、泥土味完全不同的味道,清新又温暖,像雨后的青草地,让他心里因孤苦生出的冷意,一点点被驱散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看着他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有了点血色,看着他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忽然觉得,这五年的孤苦好像都有了意义
——
如果不是守在这灵草坡,他就不会遇到凌阳,就不会有机会帮到这个像青蝶一样的少年。
“不疼了,”
凌阳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依赖,像刚睡醒的孩子,“你的暖意真暖和,像晒了一下午的太阳,连骨头缝里都暖烘烘的。”
张鹏的心跳更快了,他轻轻拍着凌阳的后背,指尖帮少年拂去衣摆上的草屑,动作轻得怕碰疼他:“再靠会儿,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回山洞,那里能避风,还有点干柴,能生火取暖。”
凌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往张鹏怀里靠得更紧了些,像只贪恋温暖的小猫。
风还在吹,枯草丛还在
“沙沙”
响,可张鹏却觉得,这灵草坡好像不再那么死寂了。怀里少年的体温、淡淡的青草药香,还有胸口不断涌出的暖意,都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慢慢沉了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金色的阳光透过枯树枝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像铺了层薄纱,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枯草地上,像再也不会分开的模样。
凌阳慢慢从张鹏怀里退了出来,他揉了揉胸口,脸上已经有了点血色,眼神也比刚才亮了些:“谢谢你,鹏兄,我好多了。”
张鹏赶紧拢上自己的粗布衫,系好带子,耳尖烫得厉害,连脖子都泛着热。他不敢看凌阳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假装整理衣服:“没事,能帮到你就好。”
凌阳却忽然指着他的胸口,笑着说:“鹏兄,你的旧疤好像在发光。”
张鹏愣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
果然,那道狰狞的旧疤周围,泛着淡淡的暖光,像层薄纱裹着疤痕,和胸口的暖意呼应着,看起来特别神奇。他愣住了,这五年里,他胸口的暖意虽然能缓疼,却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景象,连暖意都没像今天这样强烈过。
“这是……
怎么回事?”
张鹏喃喃自语,心里又惊又奇。
凌阳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灰白色玉佩,玉佩也泛着淡淡的暖光,像颗小月亮挂在颈间,和张鹏旧疤上的光遥相呼应:“我娘说,这玉佩是家传的,能认有缘人,刚才你抱我的时候,它就亮了,现在你的疤也亮了,说不定咱们是有缘人呢。”
张鹏抬起头,看着凌阳眼里的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意,连眼眶都有点发涩。他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人跟他说过
“有缘人”
这三个字,也从来没人这样信任他、依赖他。他忽然觉得,这五年的孤苦,好像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
等一个能和他分享暖意、能让他觉得不再孤单的人。
“你怎么会来灵草坡?这里很偏,而且灵草都枯了,没什么人来。”
张鹏问起了凌阳的来历,他很好奇,这个像青蝶一样干净的少年,为什么会独自来到这个死寂的地方。
凌阳的眼神暗了暗,声音低了些:“我家在东边的灵溪村,家里种着片灵草田。去年冬天,来了伙戴黑面罩的坏人,说要抢我们家的灵草田,我爹娘拦着他们,被他们打伤了,没撑多久就走了。”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后来我胸口就总疼,镇上的大夫都治不了,有人说青岚洲西南境有能治这病的高人,我就一路找过来,走到这灵草坡的时候,胸口的病疼突然犯了,没力气再走,就躲进了这个土坑里。”
张鹏听得心里一揪,他也是孤儿,最懂这种无依无靠的滋味。他看着凌阳泛红的眼眶,却没掉眼泪的模样,心里的保护欲瞬间涌了上来
——
他不想让这个少年再像他当年那样,独自承受孤苦,更不想让他再尝被人抛弃的滋味。
“跟我回山洞吧,”
张鹏看着凌阳的眼睛,语气坚定,“我护着你,不会让你再受冻,也不会让你再一个人扛着疼。等你好点了,咱们再一起找能治你病的人。”
凌阳抬起头,看着张鹏眼里的认真,忽然笑了,眼里亮着光,像蒙尘的星星被擦干净了:“好,我跟你走,鹏兄。”
张鹏伸出手,凌阳也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张鹏的手粗糙、满是老茧,却很温暖;凌阳的手细腻、微凉,却很有力。那一刻,他们好像都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归处。
走回山洞的路上,凌阳的精神好了很多,他会偶尔指着天边的晚霞,兴奋地说:“鹏兄你看,那朵云像棉花糖,软乎乎的,我小时候娘给我做过,可甜了。”
他还会捡起路边颜色好看的小石子,递到张鹏手里:“这个给你,你看它的颜色多好看,能当念想。”
张鹏放慢了脚步,听着身边少年的絮语,看着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忽然觉得,这灵草坡的风好像没那么冷了,连空气里的铁锈味,都好像淡了些。他手里握着凌阳递给他的小石子,掌心传来石子的凉意,却让他觉得特别温暖
——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送礼物,哪怕只是颗普通的小石子,对他来说也是无比珍贵的念想。
回到山洞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张鹏先扶凌阳坐在铺好的枯草上,然后点燃了堆在角落里的干柴。火光
“噼啪”
地跳着,映得洞壁都亮了起来,驱散了山洞里的湿寒,也照亮了凌阳脸上的笑容。
山洞里很简陋,除了堆枯草、几块干柴和那个豁口的陶碗,就只有张鹏捡来的几块石头,算是凳子。张鹏把仅有的干燥艾草铺在凌阳身边的枯草上,让他坐着更舒服些,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递给凌阳:“你刚好转点,多吃点,垫垫肚子。”
凌阳接过杂粮饼,咬了一小口,饼虽然硬,却带着淡淡的麦香。他看着张鹏手里那半块更小的饼,又看了看他空荡荡的肚子,把自己手里的饼又掰了一半,递回给张鹏:“鹏兄,你也吃,咱们一起吃才香。”
张鹏愣了一下,看着凌阳递过来的饼,心里忽然暖暖的。他这五年里,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不管是硬邦邦的杂粮饼,还是苦涩的草根,都是独自吞咽,从没有人跟他分享过食物。他接过饼,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里,却透着股难得的甜意
——
那是有人陪伴的甜。
凌阳咬着饼,忽然凑近张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尖,笑得软乎乎的:“鹏兄,你是不是害羞啦?耳朵都红了。”
张鹏的耳尖更烫了,赶紧别过头,却忍不住笑了
——
这五年,他从没这样笑过,从没觉得,一个简陋的山洞、一堆跳动的柴火、一个一起吃饭的人,能让日子变得这样有盼头。
他看着洞内的暖光,看着身边眉眼弯弯的少年,忽然觉得,以前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孤苦,都不算什么了。因为从今天起,灵草坡不再是他独自承受孤苦的地方,这里会成为他和凌阳的家,会有更多属于他们的、暖融融的日子。
风还在吹,老槐树还在响,可山洞里的空气里,却飘着比艾草更暖的气息。张鹏知道,他的生活,从遇到凌阳的这一刻起,彻底不一样了。